崔健

醫療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醫生的水平直接影響著民眾的生活質量。明代醫家徐春甫在《古今醫統》中曾對醫生如此分類:“學醫者,有精粗不同,故名因之有異。精于醫者曰明醫,善于醫者曰良醫,壽君保相曰國醫,粗工昧理曰庸醫,擊鼓舞趨、祈禳疾病曰巫醫。”按此說法,“明醫”“良醫”“國醫”自然屬于醫中“精”者,而“庸醫”不但“粗工昧理”,且與裝神弄鬼的“巫醫”一樣鄙陋不堪。那么,徐春甫眼中這些等而下之的“庸醫”在歷史上留下了怎樣的印記呢?
庸醫指醫術不佳、醫德低劣的醫生,典籍中對此早有記載。約成書于戰國時期的傳統醫學經典《黃帝內經》有言:“上工平氣,中工亂脈,下工絕氣危生。”被分為上、中、下三等的“工”即指醫生,其中“下工”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庸醫,只不過當時尚無此種叫法。以“庸醫”來稱呼此類醫生,最早見于唐代名醫孫思邈《千金要方》的自序中。他感嘆世人“赍百年之壽命,將至貴之重器,委付庸醫,恣其所措”,所以才要留下此書,濟世惠民。
有關庸醫害人之事史不絕書。如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京師大疫,貧民為庸醫所誤,死者甚眾”。“金元四大家”中的李杲,因母親王氏被一眾庸醫雜治而死且不明所患何癥,悔恨自己不懂醫學,這才外出學醫。“金元四大家”中的朱震亨,也是因五位親人都死于庸醫之手,在沉重打擊下立志學醫的。元代,鳳翔府庸醫王文素“看診李大使卒患陽證傷寒,用羌活、附子藥餌”,致其“熱攻身死”。名醫“滄洲翁”呂復曾救治過一位“趙氏子”,其時趙氏子“病傷寒余十日,身熱而人靜,兩手脈盡伏”,為其看病的庸醫“以為死也”,竟為其停藥,幸得呂復救治而愈。清嘉慶十年(1805年),云南地區有庸醫丁二娃為人治病,用藥誤毒張成見等三人……庸醫只圖牟利卻不精醫理,看病“不問病之虛實寒熱,各隨其性之所好而用藥”,歷史上不知有多少人被其誤治而“不終其天年”,乃是傳統社會的一大公害。眼見民眾深受庸醫之苦,元人王惲不禁憤慨地說:“庸醫者猛于苛政!”
此外,由于古代藥品監管不嚴,常有一些人在鬧市中“調弄蛇禽傀儡……引聚人眾,詭說妙藥。無知小人,利其輕售,或丸或散,用錢贖買,依說服之,藥病相反,不無枉死”。這些“詭說妙藥”的雜耍之人,也是一類危害不小的庸醫。
“福醫”是指醫術不高而主要靠“福氣”(運勢)從事醫療活動的醫生,這是一群被神秘化了的庸醫。因其醫治病人主要靠“走時運”,又被稱為“時醫”。
“福醫”之稱首見于唐人筆記《玉堂閑話》之中。據說,長安城的西市里,有一人專賣以“尋常之藥,不過數味”做成的飲料,“百文售一服”。坊間盛傳此飲料功效驚人,“千種之疾,入口而愈”,于是“人無遠近,皆來取之”。該人“于寬宅中置大鍋鑊”日夜制作,但仍供不應求,因此“獲利甚極”。當時,大宦官田令孜有疾,遍請名醫仍不得治,有人向他推薦了這種“西市飲子”。田令孜得知有此種神奇飲料后,令仆人火速去買。仆人買到后急著將藥送回,路上就不斷地用鞭子抽打所乘之馬使其加速,不料馬蹶而藥覆。如去重買,怕時間太久,回去后受到主人懲罰,仆人便到附近的染坊里灌了一瓶染布水帶回交差。誰料,不知內情的田令孜飲此水后“其病立愈”,欣喜之下還重賞了藥家,“西市飲子”因此聲價日高。田令孜倒臺后,此事的內幕傳出,大家都認為制作“西市飲子”的人乃是“福醫”,是他的“運勢”治好了田令孜的疾病。

其實,所謂病愈可能只是病情隱匿性進展時所體現出的一種感觀上的緩和。這種緩和恰巧配合了“西市飲子”所謂的神奇功效,為病人帶來了積極的心理感受。而一個用尋常藥物制作保健性飲品、對于醫藥知識不甚了解的小商販,卻因此被賦予了“運勢”醫者的神秘色彩。我國古代很多庸醫正是利用民眾這種迷信“運勢”的心理來進行自我宣傳,以牟取不義之財。徐春甫曾言:“時醫雖不讀書明理,以其有時運造化,亦能僥幸。常自云‘趁我十年時,有病早來醫。”“福醫”誘騙民眾,要他們趁自己“運勢”尚在時,有病趕快來治,否則待到“運窮”之日,想治愈他們就難了。很多人也真的以此為信,紛紛就診,“福醫”多由此致富。民間俗諺諷刺此種現象說:“左心小腸肝膽腎,時來每日有千錢。”
這些被傳得神乎其神、令當時百姓趨之若鶩的“福醫”真的能憑借“運勢”治愈眾多患者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真的將性命交于這些全無真才實學的“福醫”之手,后果可想而知。故元代名醫羅天益感嘆說:“委命于時醫,亦猶自暴自棄甘于溝壑者,何異哉?”
傳統士人的文藝作品是我們了解當時社會的重要窗口。我們以元雜劇為例,看關漢卿等作家如何以夸張的手法、辛辣的諷刺來批判庸醫現象,表達他們對庸醫的痛恨。
元雜劇中的醫生形象多是以庸醫的面目出現的,這一方面是推動劇情發展、吸引觀眾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當時社會中庸醫大量存在的真實寫照。其中,很多庸醫都被命名為“太醫”或“賽盧醫”。“太醫”本指任職于官設醫療機構中專為帝王、權貴等提供醫療服務的醫務人員,后來民間用“太醫”作為對醫生的尊稱。“盧醫”指的是中醫學的開山鼻祖、一代名醫扁鵲,因其家在盧國,又被稱為盧醫。以這些本應屬于良醫的名號來稱呼庸醫,有著強烈的諷喻色彩。其他庸醫的名字一般也有此方面的意味,如《降桑椹》中的胡突蟲和宋了人,從名字的諧音中就能看出他們醫術的拙劣。
元雜劇中庸醫的上場詩和獨白也體現著他們的形象。如《竇娥冤》中的“賽盧醫”自稱:“行醫有斟酌,下藥依《本草》。死的醫不活,活的醫死了。”《幽閨記》中的翁太醫介紹自己:“醫得東邊才出喪,醫得西邊已入斂。南邊流水買棺材,北邊打點又斷氣。祖宗三代做郎中,十個醫死九個半。你若有病請我醫,想你也是該死漢。”《降桑椹》中的胡突蟲說:“我指上不明,醫經不通……看病不濟,我吃食倒有能。”
除此之外,元雜劇中對庸醫看病的具體情節也有描寫,將他們低下的品格和不負責任的態度體現得淋漓盡致。如《降桑椹》中的胡突蟲和宋了人商量合伙騙財時說:“他是財富之家,俺到那里,他有一分病,俺說做十分病;有十分病,說做百分病。到那里胡針亂灸,與他服藥吃。若是好了,俺兩個多多的問他要東西錢鈔。猛可里死了,背著藥包,望外就跑。”
歷代政府都曾對庸醫泛濫的現象進行禁治,但庸醫“致傷人命,不可縷數”的情況始終沒能得到很好的控制。究其原因,首先是我國古代缺乏對行醫資格的有效管理,沒有對醫生水平客觀、權威的衡量標準,行醫之人的水平自然良莠不齊。最重要的是古代醫療資源匱乏,請醫診治實非易事,所以人們得病后很多時候都是根據常識自行用藥,甚至拜神祈禱或求助于巫覡、道士等“施法驅魔”。加之人們對于醫生的水平難以辨別,所以虛張聲勢、騙取錢財的庸醫才會廣有市場。
雖然古代人很難了解一名醫生的實際治療水平,但擇醫時多少有些參考標準,可以幫助人們規避庸醫。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是否為世醫或儒醫。
世醫更容易被人認同,這是因為醫學是一門需要有理論積累和經驗傳承的學問,而中國古代官方的醫學教育始終沒有成為主流,這種傳承最常見于家族之內。《禮記》有言:“醫不三世,不服其藥。”除家學傳承外,師徒相傳也是當時醫學傳承的重要方式,有此傳承者可以算是另一種世醫。元初名醫羅天益便是“金元四大家”之一李杲的學生,而“丹溪翁”朱震亨則曾受業于“金元四大家”之一劉完素的再傳弟子羅知悌,并終成融匯諸家之長的一代名醫,也被列入“金元四大家”之中。
儒醫是指學習儒家經典并以其中的道德標準來立身處世,同時又精于醫術的良醫。因儒學在傳統中國的特殊地位,古代醫家如能被稱為儒醫,可以說是較高的榮譽了。儒與醫的結合始于宋代。宋代以前,儒士對醫人的態度是不屑的。入宋以后,儒士越發注重實際應用的價值取向,醫療被認為是實踐仁愛思想的最直接的途徑之一。由此,“不為良相,則為良醫”的說法日益流行,成為極具號召力的喻世箴言,受此激勵而由儒入醫者不少,儒醫傳統因之開始形成。
到了元代,儒醫的觀念已根深蒂固。元代的著名醫家大多具備一定的儒學修養,時人有“儒不醫,非通儒;醫不儒,非良醫”的說法。明代以后,儒醫的地位更加崇高,胡翰在《擇術》中贊譽儒醫說:“儒者之醫,趨人之急不規其利,推吾之仁不矜其技……行于州里,貧賤不茍拒,姻友不茍取。曳裾公卿之間,不知爵祿之為榮而勢利之可慕。”明代名醫李梴在《醫學入門·習醫規格》中則強調醫者要讀儒書:“蓋醫出于儒,非讀書明理,終是庸俗昏昧,不能疏通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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