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基寧

西域同內地的聯系,最早可見魏襄王墓中發現的《穆天子傳》:周穆王曾駕八駿,率六師,行數萬里,到西方的瑤池會見西王母國國君。據傳,西王母國即在西域。但西域真正同內地頻繁聯系,始于西漢王朝,史稱“西域以孝武時始通”。
漢武帝開始經營西域,有著明確的戰略目標,希望借此斷匈奴右臂。其中,最早出使、最為曲折、成就最大的當屬張騫。《史記》中,司馬遷將張騫出使西域的壯舉,概括為兩個字:“鑿空”。何謂“鑿空”呢?盤古開天辟地,方可言為“鑿空”,可見這兩字凝結了司馬遷對張騫出使西域艱難困苦的準確認知。柏楊先生認為,張騫的貢獻只有一千六百年后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可以相比。梁啟超更是這樣評價張騫:“堅韌磊落奇男子。”
那么張騫到底是怎樣一個奇男子?他身上又擁有怎樣的品質,能完成這敢為天下先的偉業?
對于張騫的功績,司馬遷在《史記》中有非常高的評價,但并沒有為他單獨立傳,張騫的事跡主要見于《史記·大宛列傳》中。班固的《漢書》則為張騫、李廣利合立了傳,且《西域傳》中也有大量記載,但主要資料還來自《史記》。
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是“以郎官應募”,也就是作為宮中的侍從官自愿報名參加的。當時,漢武帝從匈奴俘虜口中了解到,西域有個叫大月氏的國家,其王被匈奴單于殺死,頭顱被做成酒器。大月氏人忍受不了匈奴的奴役,只能往更西的地方遷徙,繼任的大月氏王一直想報仇,但苦于無人相助。漢武帝了解到這個情況后,便想聯合大月氏,以“斷匈右臂”,于是決定派使者出使大月氏。張騫以郎官的身份應募,肩負出使大月氏的任務。
當時,漢朝的勢力范圍只不過到金城(今甘肅蘭州)一帶,而民間形容西域猶如死亡之地,有去無回。可想而知,出使西域需要有巨大的勇氣和理想追求。
公元前138年,張騫率領一百多名隨行人員,匈奴人堂邑父作為向導,從長安出發前往西域。從長安到西域,必須經過河西走廊。這一地區自大月氏人西遷后,已完全被匈奴人所控制。張騫一行匆匆穿過時,一頭撞上匈奴的騎兵,他們全部被抓。隨后,張騫等人被押送到匈奴王庭(今內蒙古呼和浩特附近),見到當時的軍臣單于。軍臣單于得知張騫欲出使大月氏后,對張騫說:“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史記·大宛列傳》)意思是說,無論如何都不容許漢使通過匈奴人地區,去出使大月氏,就像漢朝不會讓匈奴使者穿過漢區,到南方的越國去一樣。張騫一行被扣留后,軍臣單于為了軟化和拉攏張騫,打消其出使大月氏的念頭,除了威逼利誘外,還逼著張騫娶了匈奴女子為妻,生下孩子。
就這樣,張騫等人在匈奴整整留居了十年之久,但他始終“牢記君命”,“持漢節不失”,從未動搖出使大月氏的意志和決心。至元光六年(前129年),匈奴人看守日漸松弛,機會終于出現,張騫果斷別妻離子,帶領其舊部隨從,逃出了匈奴王庭。
而張騫逃出匈奴王庭后的選擇,才是讓人感到震驚和感慨的。
其實無須看地圖,我們也可以想象得出,張騫此時從呼和浩特周圍出發,回長安遠比去大月氏要近得多,更何況出使大月氏,已是漢武帝十年前的命令,如今皇帝心里怎么想的?時局還需要這個戰略選擇嗎?可以說,一萬個人在匈奴娶妻生子待上十年,恐怕只有一百個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逃出來;逃出來的一百個人里,恐怕有九十九個人會選擇先返回長安,了解下十年后的形勢再說。
但張騫恰恰是那萬里挑一的奇男子。重獲自由后,他沒有向南,而是一路向西。事實上,從行進路線可以判斷出,他在匈奴這十年,始終關心著大月氏的狀況。因為在這十年中,匈奴多次慫恿烏孫進攻大月氏,大月氏人已從伊犁河流域繼續西遷,進入了咸海附近的媯水地區,在新的土地上另建家園。
果然,張騫經車師后沒有向西北進發,而是折向西南,進入焉耆,再溯塔里木河西行,過庫車、疏勒等地,翻越蔥嶺,直達大宛(今烏茲別克斯坦費爾干納盆地)。這是一次極為艱苦的行軍。大戈壁灘上,飛沙走石,熱浪滾滾;蔥嶺高如屋脊,冰雪皚皚,寒風刺骨。沿途人煙稀少,水源奇缺。加之匆匆出逃,物資準備嚴重不足,干糧吃盡了,張騫一行人最后只能靠善射的堂邑父射殺飛禽走獸來充饑,而多數的隨從都葬身于沙海與冰窟之中。
后來,在大宛和康居兩國的大力幫助下,張騫終于到達了大月氏。不料,此時大月氏人因為新的國土肥沃豐美,而且距匈奴和烏孫很遠,他們已無意向匈奴復仇了。張騫等人在大月氏逗留了一年多,始終未能說服對方與漢朝聯盟夾擊匈奴。
也就是說,就預定聯合大月氏夾攻匈奴的戰略而論,張騫根本沒有完成任務。但是從其產生的實際影響和所起的歷史作用而言,是巨大的成功。
自春秋以來,戎狄雜居于涇渭之北。至秦始皇北卻戎狄,筑長城以護中原,但西界不過臨洮,玉門關之外的廣闊西域,從未被華夏的政治文化勢力所輻射,而張騫使中國的影響力第一次直達蔥嶺。
雄才偉略的漢武帝顯然是看到了這一點,他對張騫這次沒有實質性成果的西域之行頗為滿意,封張騫為太中大夫,授堂邑父為奉使君,來表彰他們的功績。
在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后,他曾直接參加過對匈奴作戰。元朔六年(前123年)二月和四月,漢武帝命張騫為校尉,隨大將軍衛青兩次出擊漠北。當時,漢軍行進在茫茫黃沙戈壁中,給養相當困難。張騫發揮了他通曉地理的優勢,為漢軍做向導,指點行軍路線。他“知水草處,軍得以不乏”,最終憑借此次軍功獲封“博望侯”,這也是他一生做官的頂點。
由此可知,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他不僅把自己當作一個外交家,更是完成了卓有成效的地理考察。他對所到之處的西域諸國、蔥嶺東西、中亞的大月氏和大夏諸國都有詳細的記錄。這些內容,司馬遷通過《史記·大宛列傳》保存了一小部分,這也是當今世界對于這些地區第一次翔實可靠的記載。以古國大夏為例,后代學者普遍認為其就是吐火羅。張騫在大月氏國逗留的一年多,雖沒有說服月氏君臣夾攻匈奴,卻有足夠的時間,對那塊華夏民族幾乎一無所知的地區進行實地調查。其間,他越過媯水南下,抵達了大夏的藍氏城(今阿富汗伐濟臘巴德)。而“大夏”這個名稱也是在張騫出使西域后,史書上才首次提及的中亞古國之一,《史記·大宛列傳》中如此記載:“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媯水南……其兵弱,畏戰。善賈市。及大月氏西徙,攻敗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萬。其都曰藍市城,有市販賈諸物。其東南有身毒國。”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張騫詳細記錄了他經過的諸國位置、特產、人口、城市、兵力強弱等。另外,他更是深入當地人的生活,從細節入手,充分發揮想象力,大膽展開推測。他向漢武帝匯報說:“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東南可數千里……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
在這里,張騫又給漢武帝科普了一個他聞所未聞的新國名——身毒國(又名天竺,即印度)。雖然張騫自己沒去過,但在大夏國的市場上,看到了四川產的邛竹杖和蜀布。他當即詢問其來源,得到是從身毒國購進的答案。再問清地理形勢,于是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斷:既然大夏位居西南,距長安一萬二千里,那么身毒就在大夏東南數千里,四川在長安西南,身毒又有蜀的產物,那就證明身毒離蜀不會太遠。
據此,張騫向漢武帝建議,遣使從蜀地出發往西南行,另辟一條直通身毒和中亞諸國的路線。如今來看,張騫的推斷在大的方向上完全正確,只不過距離遠近與實際情況不太符合,但在兩千多年前,有此眼光實在是難能可貴了。
一個是真敢想,一個是真敢批。
漢武帝隨即采納了張騫的建議,命他去犍為郡(今四川宜賓)親自主持該事。元狩元年(前122年),張騫派出四路使者,分別從四川的成都和宜賓出發,向青海南部、西藏東部和云南境內前進,最后的目的地都是身毒。四路使者,分別受阻于氐、柞(今四川西南)和禹、昆明(今云南大理一帶)等地區,未能繼續前進,可見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持之以恒,不辱使命的。
張騫所領導的由西南探辟新路線的計劃,雖然沒有取得預期的結果,但對西南的開發也是有很大貢獻的。比如,在此以前,西南各地的少數民族對漢朝的情況幾乎都不了解。《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記載:“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這也就是“夜郎自大”典故的由來。
此后,漢王朝逐漸加強了同西南夷的聯系。至元鼎六年(前111年),漢王朝正式設置牂牁、越僥、沈黎、汶山、武都五郡,以后又置益州、交趾等郡,基本上完成了對西南地區的開拓。
可以說,僅憑大夏市場上的蜀布與邛竹杖一個小小的細節,心思縝密的張騫就敢大膽推測西南存在貿易通道,這不僅需要擁有想象力,更要有去驗證的勇氣和魄力,正是這種敢為天下先的開拓精神,最終才讓他獲得非凡的成功。
元狩二年(前121年),張騫奉命與“飛將軍”李廣進擊匈奴。李廣率四千騎作先頭部隊,張騫率萬騎隨其后。結果李廣孤軍冒進,陷入匈奴左賢王四萬騎兵的重圍。李廣苦戰一晝夜,熬到張騫前來解圍,匈奴軍退去。此戰李廣部損失非常大,而張騫部也因過分疲勞,未能追擊。事后朝廷論罪,李廣功過相抵,張騫卻因后期貽誤戰機,以當斬罪“贖為庶人”。

官場失意的張騫,不甘庸庸碌碌了此余生,他多次向漢武帝建議出使烏孫,終于獲批。他被拜為中郎將,“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史記·大宛列傳》),第二次出使西域。這一次,他選擇的路線與第一次不同,走的是如今的天山北路。路線是從長安出發,經敦煌和樓蘭,向北到達吐魯番盆地,再沿著天山北麓西行,經伊犁河谷、昭蘇草原,最后抵達烏孫國國都赤谷城。
在那里,張騫受到了烏孫王的熱烈歡迎,雖然烏孫王懼于匈奴的壓力,不敢與漢朝聯盟,但他還是派了使者隨張騫回長安拜見漢武帝。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他本人只到了烏孫,但他派出了許多副使,到達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于闐、扜彌等國。張騫在第一次出使西域時,了解到中亞當地無漆、絲,所以第二次出使時帶來了大量的絲綢。這是絲綢之路上有史可稽的第一批傳往西方的中國絲綢。
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首次提出了“絲綢之路”一詞,并把絲綢之路的開通定在公元前114年,即以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為開端,這也證明了張騫出使西域所走的路線,便是最早的絲綢之路。

一個人能取得這樣的成就,僅憑自己的能力是遠遠不夠的,一定是獲得了很多人的幫助。那什么樣的人會得到別人的幫助和尊敬呢?尤其是在游牧民族為主的西域諸國。
司馬遷對張騫的德才評價有一句非常具體的話:“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史記·大宛列傳》)意思是說,張騫這個人堅強有力,心胸寬廣,誠實可信,于是蠻夷之人都很喜歡他。
可以說,游牧民族的生存守則和農耕民族不同,相互協作、共度危難是游牧民族生存發展的必要條件,而堅守誠信、重視友情是游牧民族的性格特點,誠實守信者,方能在游牧社會獲得榮耀和尊重。張騫出使西域,正是由于他重承諾、講信用,才能獲得西域諸國君臣的喜愛和幫助。
這種信任與愛戴,甚至一直延續到張騫死后,以至于司馬遷在《史記·發完列傳》中稱贊他說:“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原來,之后出使西域的人,都得打著“博望侯”的旗號,以此來取信于外國,外國人也因此而信任他們。
此外,張騫的成功必須得感謝兩個人,而且都是匈奴人,這二人也是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時跟隨他回到長安的人。
一個是隨從堂邑父,另一個是他的匈奴妻子。堂邑父就不用說了,身兼翻譯、保鏢、向導多重職務,絕對是張騫西行的“大腿”。那張騫的匈奴妻子又起到什么作用呢?
在第一次出使西域,從大月氏回長安的途中,張騫、堂邑父再次被匈奴抓捕,如果不是一年后因為匈奴單于死于大亂,他們很難有機會逃出來。“留歲余,單于死……國內亂,騫與胡妻及堂邑父俱亡歸漢。”司馬遷寫《史記》惜墨如金,寥寥數筆交代了張騫的匈奴妻子也隨丈夫回到了漢朝,但我們已無法知道她的名字。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兩次從匈奴出逃,這位匈奴妻子都起到了關鍵作用。原因很簡單,張騫第一次出逃,倘若不是和妻子達成默契,這個可以說是被派來軟化和監視張騫的匈奴女子,如何愿意在丈夫曾經背叛的前提下,拋棄自己年幼的兒子,最終跟隨這個“負心漢”逃到敵國去呢?筆者給出的解釋只有一個,匈奴妻子早已與張騫同心同德,否則張騫根本無法逃脫,更別奢談完成什么使命。
但反過來說,你又不得不佩服張騫,能讓兩位屬于敵國一方的匈奴族人,死心塌地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其人格魅力必定是無與倫比的:忠勇、堅韌、智慧、誠摯、友善、守信、寬厚達人……也許正是這些優秀的品質才能讓那么多人折服于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