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研究（七首）

◇陳梓龍

家雀還鄉(xiāng)

麻雀飛出橘色的溪谷，跨越經(jīng)緯

像一只蘆花回到飄落的地方

形影隨虛弱的麥浪起伏，這些谷穗

是刻進(jìn)血脈里的圖騰

田埂上，稻草人被風(fēng)雨蠶食

石階長滿青苔。它望向

杏樹旁第二座院落

草窩里休憩的阿黃，不知去處

大門緊閉 ，封存婦人躬身火灶前

祭拜的自語——

“保佑啊，我孫順?biāo)欤矘菲桨病?/p>

面對陳列的遺址，內(nèi)心

正演變深淵。近似河流映現(xiàn)模糊的月牙

一只鳥，尋覓鐵與銹，隔岸螢火

宴請童年的自己

獨坐書

坐在岸邊，垂釣虛無的云朵

并無愿者上鉤。弱柳僵直

融雪的寒冷，甚至凍住銳利的風(fēng)

平湖如鏡，因為冰，與另一個自己

相隔模糊的結(jié)界。冰里的蛛網(wǎng)

連接不可抵達(dá)的遠(yuǎn)方

親人在那里，點亮滾燙的落日

羊群牧歸，卓瑪懷抱格桑

目送走出神山的背影。從來如此

當(dāng)流水不再爭執(zhí)，記憶像滕蔓

纏繞在身上，唯有沉默

才能消隱內(nèi)心的波瀾。無數(shù)人

將秘密交付給，一面盛放明月的瓷器

在春天，河流奔涌不止，因為悲傷

大地淚流滿面

遺 址

半山腰，村莊與藥鋪相望而坐

中間隔著侵略的江水

采藥師攜帶鐵器，挖走森林的苦

甘菊、半楓荷、馬蹄絕明，被填進(jìn)

《減字木蘭花》。一闋詞像藥罐

貯存生命遺落的部分

因為變故，貍花貓失去主人

銹爬滿灰墻，如同泛舊的龜甲

我不請自來，走向江岸

清洗，曾奔跑在藥園中的鐵

鐵如弦月，是活著的遺址

破舊的藥鋪站在風(fēng)里

看著來往的人，領(lǐng)受各自的宿命

寂然不語。它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晨霧研究

薄霧堆積成云，鳥兒用歌聲

敲醒我惺忪的窗。遠(yuǎn)處

老農(nóng)背著模糊的月亮，走向田野

他將在此，修筑水稻的身體

而樹枝上徘徊的鳥影，化成了

永久的靜默。柔軟的羽毛

落進(jìn)霧的心臟，如一尊蹁躚的神

時辰漸短，白亮的繭越裹越厚

蟻群走進(jìn)巨大的疑團(tuán)

像一行筆誤的文字，消失在輕輕的擦拭里

我是其中一只，找不到回家的路

蝴 蝶

這只蝴蝶滿身憔悴，是細(xì)雨中

僅有的動詞，它的孤單

讓我想喚聲梁兄

喚出漂泊在舊夢里的瘦書生

歲月深處，一條蓬頭垢面的蛹蟲

持戒修行，從古老的火焰里

取出天使的翅羽。它煽動夜色

將自己煽成炊煙那么輕

雨水在落，沉重地落，仿佛累世的諾言

無人履行。空山靜默

蝴蝶如枯葉被雨擊中，我有揪心的痛楚

仿佛三生以前，辜負(fù)一個女子

縫補(bǔ)術(shù)

在一面窗前沉默，和自己對視

用蘸滿夜色的語言塑造這寂靜的時刻

只留意清風(fēng)走動的聲音

窗外，一根針的心里住進(jìn)一條河流

不可把握，卻又真實存在

這是無邊絲雨，正在一針針地縫補(bǔ)

隱藏在人間的傷口：那些樹葉上破碎的蟲洞

因誤會而狠心撕毀的合影，以及苦行僧

破舊的袈裟……我的母親

也曾接受歲月的縫補(bǔ)，那是多年前

與蟲鳴有關(guān)的夜晚

醫(yī)生在她腹部，取出粉嫩的大胖小子

留下了一朵，梅花狀的補(bǔ)丁

你就這樣幾小時地聽著雨聲——致詩人莫里斯·卡雷姆

你就這樣幾小時地聽著雨聲

在深秋的某個長椅上

像一枚灰色的火焰，與水共生

聽著葉片上流淌的水銀

滲入長滿妊娠紋的大地，聽著啄木鳥

解救藏在樹體內(nèi)，不具體的神

太安靜了。第三者途經(jīng)此地

如是感嘆 ，所謂密語

不過是:頑石賞花、秋水煎茶、空林落蒂

是你在雨中虛度的白馬

芭蕉樹下，無名的風(fēng)抽打著我

留下波瀾不驚的鞭痕……這塊土地

被神恩賜，囚禁著，兩只迷路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