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圓心（組詩）

思不群

夜讀老子

你是花朵中的花朵

味中之味，浸在浩蕩川流里

你是寂靜中的寂靜，肉身中的肉身

睡著，又醒著

你是夜中夜，長庚星中的長庚星

鳥兒的翅膀觸到高處，你就照耀

到那高處

你是空心的石頭，落向實心的

手掌。未命名的嘴，從里向外呼吸

你是井中之水，被一只木桶提上來

提在手中的正是十六歲那年的同一只桶

我在月亮下洗著

那令月光在水中顫動的清澈之物

也讓我發抖

你是蘆葦上的風暴，開花的激情

在柔軟的莖稈上，在彎曲的弧線上

倏忽間被一只手取回

而腳下仍是同一片水域。十六歲的清澈

所照耀的前世，所映現的未來

中間是更加稀薄的永恒

不可知論

我不知什么是得救

也從未目睹

有誰真正得救

從一杯白開水中

撈出虎嘯

我四處敲過面壁的門、喻體的門、飼身的門

他們不在，他們總是

從我敲擊的虎口間掉落

窗簾之歌

給一扇窗戶拉上窗簾，仿佛是

一段往事結束了

而最終的結果并不可知

一直生活在時間的背面

靜靜測量著室內溫度的變化

柔軟的褶皺里，藏有淚水

汗漬和斥罵

折疊著數種從未展開的人生

柔軟的絲線包裹的生活真相

拒絕過多的光亮

它也許掩藏過一段激情

黑暗中，嘴唇像花瓣舉著刀刃

追趕水罐

經線與緯線緊緊糾結在一起

激動得不敢動彈

更多的時候，時間的重力讓它

懸垂下來，一道凍住的彩色瀑布

隔開了

跌落時硬生生吞回去的尖叫

當它被沾滿淚水與蔥蒜味的手

猛地拉開

遠山和樹影爭相擠了進來

一齊跌落在地板上

時間的圓心：謁文徵明墓

我見過扇形的書生，竹簡狀的書生

執著地在薄紙上練習鶴立

還有蠟燭狀的書生，他從嘴唇開始

快要燃盡

我見過墨條形的書生，從一滴墨中

剛剛洗出白凈的臉

以及圓錐形的書生，頭陷在墻磚中

腳跟還浸在萬古愁里

在這里，我見到四邊形的書生

在圓形的墓冢里，他枯干的身體

略小于整個宇宙

略大于這個時代

同時在四條邊上行走的書生

不至七歲他不言

不到九試他不為官

不逾九秩他不去

空曠的公園里，獨留這一片圓形樹林

廣集衡山之木，群鳥振翅

光陰的碎片重新綴滿枝頭

在時間的圓心，四條邊開始合攏

他有絕對的模山范水之術

高大的櫟樹，碎葉片寫小楷

干枯的銀杏，枝丫數行寫行草

長長的神道流淌秋水的留白

面對更為廣闊的世界

他以盟主的身份發出邀請

讓街上的汽笛聲，數公里外列車的嘯鳴

深空中天體對塵埃的呼喚

都齊聚在圓心里，一起推著時間的針腳

發燙地轉動

初秋見

風從湖上來

水的嘴唇在牙岸上撞出輕語

林中散步的人，身體一半藏在水中

一半藏在窠巢里

枝葉茂密，卡住少女的身體

頭頂無形的手正把遼闊的夢境刷藍

懷揣救援的沖動，白楊從高處迅速落下

涌入少女胸前的兩堆大火

呼應大雁的第一聲鳴叫

秋天正從湖水中爬向燃燒的草地

發蒙初步

蓮子中抱柱的齊奧朗

偷運語言的鱗片

他的尖喙因過多地啄食頹廢

而變灰

牙關撬開

救出早晨

救出發苦的三段論

現在他背對荷塘，念念有詞

抑制不住地

在空心的講壇上來回走動

月光白馬

午夜，月光穿窗入戶。凌空而來的

一匹白馬，站在幽暗的地板上

在這仍留有飯菜味的客廳里，它顯得完整

而本質上，它粉身碎骨

為了穿越三十萬公里的幽暗

并不減其身體之白

在夢中，我也是粉身碎骨的那一個

為了穿越無數承重墻，回到這客廳里

重新凝為一個

我知道它身體里有億萬塵埃，它有億萬種白

浸滿了寂靜，類似于永恒

而我徒有一具易逝的肉身

比月光更薄，比蹄聲更輕

我要重新進入夢境，去夢得

化身億萬之術。我要騎上

每一匹落滿薄霜的白馬

在露水般的星光下，擦亮虛空

又穿過虛空

枯敗祈求

一個冬日的早晨，我在山間小徑散步

太陽如遺留在枝頭的癟橙，一只鷗鷺抗拒著

大地的重力飛臨

山谷傾斜，一泓晨風中的池水

用一段伸入內部的棧橋穩住

蘆葦倒斃，荷葉折撅

但一切衰敗得還不夠。還要再趨近那中心

從雙腳開始朽爛，讓思之外殼脫落，直到春天

把世界重新送回到這里

在斜坡上，我看見另一個我

分開水草和枯荷，從池塘里走出來

頭上頂著白霜。他與我不同

他來自冬天，渴求棧橋臨水自照的孤獨

和冰封水面的寒冷

我站在沼澤邊，正受制于這一日久違的朝陽

白房子之歌

一座白房子，時而傾斜

時而飄動

加速地球的旋轉

而有時，在黃昏的床笫上

她忽然燃燒起來

大理石墻面，劃傷的內壁中

燒制瓷器的火窯

有什么從內部爆裂出來

一座白房子，隨時都會燃燒

隨時會有一場哭泣

擁抱燃燒

現在可以看到，長長的傾斜的臺階

通向同樣傾斜的天空

但空無一人

一座白房子，造在一個女人的地基上

那些血肉，比木塊和油漆

更易燃

你走過她，總會聽到里面的火

在說話

而在深夜里，她從門窗和瓦楞開始

重新建造

這是早上，現在，這是一座完整的白房子

一個完整的女人

不要靠近白房子，不要學搗蛋的小學生

向她扔石子

甚至一首詩，一句話也不行

因為你無從知道，她的內部

已先于你的到來而燒成了灰燼

橙舟

橙子被切開，一瓣一瓣

一排橙色小舟，救渡的小舟，泊在渡口

只有從刀鋒下成型的小舟才能

救人渡難

裝滿魚蝦的小舟不算，從紙上?？康囊膊凰?/p>

刀身汗流浹背，在堅硬的砧板上

它拍著桌子說話

向一只橙子學習，放棄對完整身體的熱愛

將一瓣小舟放生

從身體里放入遼闊江海

摸黑吃下小舟，它的香氣留在砧板上

就像渡口的小舟已逝，而送別曲

仍在斜陽樹梢鳴響

在我的孤舟中，運送過草芥和筆墨

也運送過頹敗與狂喜

我立在岸上，等待它兌換回的虛空

在另一個時刻，這枚橙子就是未完成的少女

新鮮的身體里裂出一瓣瓣小舟

裂出陣陣香氣，遠送孤客江上歌吟

這是熱淚滾滾的河流

也是刀光劍影的河流

這是不斷失水失色的小舟

也是勇敢迎向牙齒刀鋒的小舟

總有一天，小舟會意識到，它一直是

在我的體內往返泅渡

源源不斷的香氣，失而復得的汁液

它反復裂開，又長起，說出對無情耗費的抵抗

大寂靜

你落日的城池需要

一座墳墓

我被叼放在你腳下

我仍未完成

懷疑論

雨是徹底的懷疑主義者

它灑下的雨滴，像粉身碎骨的愛

每一滴說著：是，不是，是，不是

當它垂直落下，總是趨向

傘的反面。它至柔，卻又義無反顧

飛散

它彌漫侵入性的言辭，改變了這個

夜晚的語調。餐桌旁的男人摘下紅色的臉

縱身躍下。而它在路燈下繼續延伸

當它跟隨一雙舊皮鞋進入樓梯間

它總能保持濕潤的質問。門開了

但你不可辯駁

直到夜深人靜，晶亮的額頭

探入簾帷，半邊身體上的鹽分

——它沒有留下安慰

卡夫卡的天使

愛是一種不治之癥，是天使翅尖滴下的毒

你滿飲，并命令她

口中吐火

一株秋天的稻草，孤注一擲地

走向一根玫瑰火柴

走向灰燼制造者

現在，被點著的天使，密倫娜，拍打翅膀

兩只鳥兒圍著火堆跳舞

慶祝與禱誓互焚

吞下火，燈芯插入喉嚨

你們攜手鑄造了失敗

你們足夠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