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的背面（組詩）

陳澤宇

誰會在空氣里言說：我們

裸露的大地與風干的麥子

裙袂碎落的紙窗戶

離開煙囪上冒出的炊煙

仍然要燒一點橙黃色的火

誰會在空氣里言說：我們

鄉村。槐樹縮減蔭蔽

鐵門里犬吠

你聽見麥子吸吮大雨的聲音了

你寫完一首詩，蜘蛛在水上擇居

誰會在空氣里言說：我們

不就是一場迷藏嗎

捉的人讀你的舊信，尋找遺跡

拋棄落花瓣的背面

留下貫穿心口的傷

誰會在空氣里言說：我們

我想活在蒸汽機車的鍋爐房里

認十九世紀作為父親

穿著破敗的麻衣，咀嚼牡蠣

幻想巴別塔的晚鐘和大都會的嵐靄

誰會在空氣里言說：我們

雨中

最難寫的應該是氣味，因為它是路標

很模糊的那種，讓人記憶衰退

把郵戳蓋反，不認識路盡頭的小精靈

究竟是哪一個，愛吃又矮又胖的棉花糖

那些雨中一起涌來的人群

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多么誘人

擦肩而過，我想起六歲那年的事

只是香，然后才有甜的味道。也是雨中

不過十多年后也沒明白，辣的、苦的

和失去了心愛的小熊時

流出眼淚的氣味，為什么在雨中尋不到

六歲那年，還沒有這么多來不及看的書

雨中，炭火，讀鑲金邊的故事

紙張暖，雷聲把人嚇壞

相信隧道的那頭會有新生事物

以前是光亮，后來是新的隧道

在路上，帶著斑點的小紅棉襖平躺著

軟軟的很舒服，卻是潮濕的雨的氣味

我就是這樣和自己擦肩而過的

畢竟，氣味即便能拿來寫詩

也不可能編成遮羞布的流蘇

如今所有的閑談都已講完

我知道，又到了對著鏡子說分手的時候

魏晉，兼懷古詩十九首

誰能料到？東臨碣石的迷霧

依附在金銀器的切膚之棲——

所謂華美細密的紋樣，也可能是

2019 年

某個黃昏里的一朵云

駑馬在北風以外，鳥棲南木

早春的陽光劈成兩束

孔雀飛，遙相望西北歸處

正在消失的高樓陶醉于離愁別緒

美，讓不勝收的眼淚空無一物

行行重行行，友人說

我們應該洞悉野火，燒不盡的事物

掌控著天上地下所有秘密

如同正午時分極目眺望

須臾仿佛長夜，與子同袍

可以凌風飛，可以秉燭游

回憶深廣的思慮，素手與窗

粉妝與石階，懷抱著千年陳酒

那些虛構的，或是真實的行行

重行行，重復行行，行行重行行

行行好吧！默聲到第十九遍

我們就會一瞬間夢到黎明

山茶

說說山茶吧，這無名之物

殺青后仍要忍受，又一次

滾燙的煎熬

逼它們吐出蜷曲的芬芳

那些蕪雜的經絡里

藏著一幅地圖

唯一確定的是，它曾經

有過一塊空氣，一塊云霧

一塊一尺見方的酸性土壤

下午兩點，日照最強的時分

它低視自己的影子

等候黃昏散盡

看著山茶，我不再想

那個最先嘗它

歷史喚其作神祇的農人

在文明開始之前

采摘下一株早熟的春天

藩籬

“誰來淘汰呢？”

當伙伴們慢慢接受時間的馴養

我這樣想，顯得格格不入

但還是要想，因為這關乎記憶的囑托：

永遠到底有多遠？我愛聽下一秒的故事

未來，走出一步就知道了所有

如果追逐返回自身的可能

就可以抵達世界內部的經驗

發現忠誠的脾胃肝膽，腎臟的猶豫和背叛

最后，或許還能找到反抗之心

在凌晨三點夢到金黃色的拳頭

然后我醒來，此時此刻

虛空中正閃耀著飛跑的早晨

比如說，坐在樹上的愛情

比如說，提光而立的人們

刻舟求劍

聽膩了媽媽講的故事

就覺得渡江的南人沒那么可笑

同行的旅者，更有勇氣的那個

注定葬身魚腹，或者青史無名

火的熱度能焚毀一切——

這當然是個比喻，我，我們

還能背過《論語》《南華經》

后來，全球變暖，分擔了鍛劍的余溫

木舟疾行，砂礫吹過求劍的刻度

小船上標記有三

三是一種隱喻，中國古人們

慣常用它指涉無盡的混沌

想想看，天、地、人；晨、午、昏

不都是費解的神秘？

當代人也逃脫不得，他們認得出

乾坤坎離，更會用八卦揣摩他者的未知

所以，理應把自己解成三段

三分之一，說成是一種主義

交給沉在水底的長鋏

砂礫享受著缺憾，用一生的長度

思考距離。如果說它也能懂得

三分的哲學，應該要到黃昏

最后三分之一的時候

看啊，那些霓虹燈在岸邊亮起來

好像我們危險的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