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沃土 其葉方茂

周飛

“筆墨當隨時代”最早由清初畫家石濤在畫跋中所提，因其道出繪畫與時代的關系，這一藝術思想已成為藝術創作的普遍共識，即藝術創作應當書寫時代、反映時代、記錄時代。2023年7月底，漣水縣淮劇團在江蘇淮安市上演了一場大型現代淮劇《村里有個管得寬》，就是一部書寫當代農村現實生活的現代戲。

只看劇名，即可知該劇內容大概。“村”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地點，“管得寬”不僅形象地亮出該劇的主角愛管閑事這一特征，還從觀眾視角表明態度：此人管得太“寬”了，對他即便有七分理解也兼三分嫌棄。并且，一個如此鮮活的主角身邊必然有一群閑事制造者，故事才夠精彩。

該劇沒有出乎上述猜想，甚至在每一場的情節發展上都能與猜想印證，可是現場觀眾看得津津有味，或捧腹大笑，或沉思冥想。從一般的觀劇經驗看，基層劇團的現代戲尤其是農村題材，容易因情節落入窠臼而缺乏吸引力，因此更需要在題材、情節、結構等方面有新穎創設。這部能大致猜出劇情的農村戲，為何能牢牢抓住人心？筆者認為，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主創團隊緊扣書寫時代這個核心觀念，腳踏實地扎根農村沃土，準確定位出“寫誰”與“為誰寫”，即誰是劇中人、誰是觀劇人這一核心目標，并且以最真誠的表演將他們演像了、演真了，也就打動人心了。

一、“寫誰”——新農村建設的治理者

漣水縣淮劇團在十幾年前曾陷入生存困境，要想突圍，只能放手一搏。全團眾籌而來的幾十萬元成為最后一搏的籌碼，要突圍獲勝，必須押在一臺好戲上。鹽城市知名編劇袁連成受此請托，一諾千金。從第一部現代淮劇《雞村蛋事》到第五部《村里有個管得寬》歷時15年，部部圍繞農村寫，部部贏得了贊譽。

《村里有個管得寬》的鏡頭對準脫貧后的新農村新農民，他們的“農房改造變了樣”，他們“住進小區亮堂堂”。但是他們的精神追求與文明風尚沒有隨物質富裕同步提升，甚至還因為部分機器生產代替原來手工勞動，讓解放生產力的新農民“半忙半閑人頹廢”，成為“教堂信徒”“唱經聲聲”。新農村出現的人情風、賭博風等各種歪風越刮越盛，在“溫水煮青蛙”的過程中，不正常的歪風成為大家眼里的“正常”。新農村的鄉容鄉貌有了很大改觀，但深入真實生活，真正走近農民生活，才知“路泥濘”。只有加強鄉村治理，用智慧的方式自理自治，才能逐步由內而外求得“三風”清明，即“村風清正、民風溫馨、家風嚴明”。

漣水縣旗桿村就有一位管東管西的老黨員真實存在，采風得來的素材直接成為袁連成的劇本內容。在《村里有個管得寬》一劇中，旗桿村就是新時代的新農村，村里有位年過半百、開小賣部的黨員管德寬。他從小孩子嘴饞在村里桃園偷桃子管起，到勸阻村里婦女在河邊洗衣裳，再到阻止開賭場的買骰子，只要是與創建文明村相違背的事情，他都事事關心。因他管得太寬，被戲稱為“管得寬”，“管親管友管鄰，管公管私管官”，承受了各種委屈。但他始終倔強地忍受村民的誤解，“結怨當作功勞簿，吃悶化為喜酒喝”。因為他知道，結怨、吃悶都是暫時的，他能夠看到被理解與認可的那一刻。即便如此，他依然接受村民小組“三風”監督自治小組長的“亂繩頭”差事，“早管鄰居丟了碗，晚管干部燒錯鍋”，管得理直氣壯，管得當仁不讓。

管德寬是真的“管得寬”嗎？并不是，他只是一個用心關心村民、腳踏實地做事的好黨員，他坦然接受綽號，甚至和村民自嘲打趣，已經說明了他博大的胸懷和格局。在追求功利的社會下，他的言行處處顯得笨拙與格格不入，但這樣的“管得寬”實在可愛又可敬。

二、“為誰寫”——新農村的主人

十幾年前袁連成編劇受托之時，就想到了劇目創作的“終端”——觀眾，第一部淮劇《雞村蛋事》劇本修改就先后組織了全縣大學生村官、老村官與農民對劇本提意見七次，將作品接受者前置到劇目創作的第一關口。此經驗被不斷重復運用，袁連成也因此“找到了一個檢驗劇本的鐵秤砣——那就是農民，農民說你戲好，你的戲一定差不到哪去；農民說你戲差，你的戲肯定好不到哪去”。農民能夠成為檢驗劇本的秤砣，是因為他們熱愛家鄉戲，戲里有他們熟悉的唱腔和身邊的人事，這些帶有濃郁家鄉味道的故事能夠在鄉村大地穩穩地扎根。《村里有個管得寬》集中展示的幾對矛盾沖突分明就是鄉村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只是在戲曲中將這些矛盾集中、放大、凸顯了而已。

該劇一共有九場戲，其中前三場主要交代管得寬出任村民小組“三風”監督自治小組長，后六場一一展現他任職后如何“管”鎮招商辦副主任兼村書記米香、親家母包如意、賣麥芽糖的舅舅、喜歡賭錢的連襟麻將，及其被誤解后的心路變化。米香為了招商，自費從小賣部買來香煙好酒作為“土特產”送給侯大山，管得寬未知實情羞辱侯大山攪“黃”了招商，并因此給米香的村組干部測評打出及格分；包如意脫貧后住上商品房，卻堅持在樓上偷偷養雞，因管得寬堅決阻止決定與其中斷兒女婚事；麥芽糖試圖收“人情份子”致富，管得寬從嚴管理紅白喜事，從自己“退紅包”做起“不出紅包出鄉情”；麻將好賭，管得寬宣傳三次、勸導四次、警告五次后掀了桌子……管得寬不是口頭說說，還有實際行動：帶領團員路邊除草，挨戶勸說不養家禽，自掏腰包為敬老院更換門窗，鄰里之間勸和不辭辛勞，拆除餐船被砸出大血泡泡……即便如此，眾人還是積怨已久，集體狀告管得寬。女兒為米香此前行為做的解釋，更讓管得寬心生愧疚。戲演至此，矛盾全部聚焦于管得寬，其心情更是紛繁復雜。

管得寬扔了象征“發號施令”的喇叭，意欲辭“官”：“我爺爺我父親也曾把村官做，無私正直佳話傳……這樣的家風將我伴，這樣的家庭育苗株……”一大段【拉調】轉【自由調】四十多句唱詞，將管得寬“為什么管”娓娓道來，是傾訴心聲，是解釋緣由，是說服自己，更是不容置疑的反問。在農村和基層，管得寬們的無私付出很容易被無視，但一旦他們阻止不文明行為“說了真話、管了閑事、護了原則、舉了正義”，則很容易遭到非議與中傷。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性格里的一股子“軸”勁兒，很容易被大多數人的抱怨所動搖。如果說《雞村蛋事》一劇中，常瑩瑩的戀人丁咚沒有選擇留在農村，是因為15年前農村尚未脫貧，“農村太難，農業太苦”，那《村里有個管得寬》一劇則道出了新農村脫貧后治理的難點所在。

將別人的苦用諷刺的手法呈現，是一種滑稽的表現。從接受心理學上看，觀眾在看到別人被嘲笑、被奚落時，會不自覺地收獲滿足感與成就感。《村里有個管得寬》一劇就是在敘說著農村百姓身邊的人和事，舞臺上表演的一幕幕與觀眾的價值判斷、是非標準、思維方式、語言表達心有靈犀，甚至舞臺上演員表演的細微動作都與臺下觀眾日常所為契合相通，戲曲在毫無間隔的欣賞語境和審美趣味間傳播、被接受，濃郁的鄉土氣息牢牢鎖住了觀眾的心。從《雞村蛋事》《留守村長留守鵝》《村里有個花喜鵲》《哎呦，我的憨哥哥》到《村里有個管得寬》，漣水縣淮劇團的農村題材戲已經成為淮劇“連續劇”，觀眾追劇樂此不疲。

三、“怎么演”——演得真、演得像

十幾年前的漣水縣淮劇團生存都有困難，更沒有名角大家。當全團孤注一擲排演“救命戲”《雞村蛋事》時，沒有合適的女主角，從上海淮劇團借得當家花旦邢娜出演大學生村官常瑩瑩一角。也是在該劇目排演中，全體演員重回久違的舞臺，一點點撿拾擱置的表演技藝，表演技能的恢復與提升同步進行。

劇團的演員大多來自農村，從排演《雞村蛋事》開始，他們堅持長期在基層演出，與村民百姓和鄉村文化站工作人員相處最多，演員不僅熟悉農民，也熟悉鄉村生活，他們表演的是最熟悉的一群人，無須過多技巧，樸實直白的“本色”表演就能惟妙惟肖。

《村里有個管得寬》一劇題材內容和劇目傳播的主要對象“兩頭都姓‘農”，決定了該劇在表演風格上以誠意和質樸為先。飾演包如意的許晴身段動作毫不做作，一舉手、一投足有著滿滿的泥土味兒，將一個精明能干、會張羅的“包如意”表現得活靈活現。“樓上藏雞”那場更是妙趣橫生、詼諧幽默，藏雞時的幾句唱腔令人忍俊不禁：“雞啊雞，敵人來了，不可輕視，若被發現，雞命歸西，你莫吭聲，你莫喘氣，你莫喊叫，你莫放屁，你偷偷潛伏躲危機。”她與翟永軍飾演的管得寬這個親家之間的對手戲可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即便兩家“從今天起一刀兩斷”以不愉快的結局收場，但二人表演依然不過火、不夸張，分寸感妥帖且恰當。該劇的諸多配角為村民與村干部，村干部在鄉村治理中堅持原則又獨具智慧，村民有著農民特有的狡黠與可愛，他們的表演同樣可圈可點：米香的聰慧與包容、苗苗的體諒與孝順、麥芽糖的功利、麻將的賴皮、侯大山的貪婪……從漣水縣淮劇團的連續成功可以看出，一臺好戲能夠提升一個劇團的整體實力，也能培養出一批優秀的演員。

與《雞村蛋事》開篇嗩吶吹出公雞打鳴的呼喚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也是《村里有個管得寬》開場時的嗩吶聲，村里村氣的諧謔氛圍呼之欲出，為全劇定下喜劇基調，將觀賞期待瞬間拉滿。農村生活中常見的口語化表達和大量歇后語、俗語的應用，是該劇對接普通百姓欣賞趣味的又一密碼。比如包如意評價管得寬“管得寬管我們的點子——是一肚子帶一褲子”；管得寬認為“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吃蚤子少不了我一只腿”的夸張表達；反映鄉村習俗的俗語“人情不是債，鍋頂頭上賣”“禮尚往來，沒人做矮子”等，都能在瞬間增強觀眾的接受度。

四、“怎么導”——連續的、簡潔的、統一的

更為連續的換場手法。戲曲舞臺常見的拉幕、黑場，以及傳統戲曲中的撿場等換場手段，雖然易于操作，但容易切斷戲劇的虛擬時空，影響觀演的連續性。而《村里有個管得寬》一劇在換場時采用了更為連續的手段：在旁白、獨唱或伴奏音樂中換場，用聽覺上的連續性彌補視覺上的空缺。比如第一二場之間是小賣部與辦公室場景間的切換，換場前米書記便已上場，換場時舞臺燈光全暗，只留米書記一人的頂光，她在燈光中完成獨唱片段后，再走入亮起的新場景。由辦公室切回小賣部的場景同樣如此：管得寬在一束定點光中歌唱自己當上“三風”監督小組長的喜悅，待換場結束燈光亮起后再重新回到小賣部。這樣，不僅將需要換景的部分在黑暗中完成，也能保持表演的連續性，更能夠通過人物走動讓前后場景更好地串聯。

更為簡潔的舞美設計。該劇的主要場景中，如小賣部、辦公室、客廳等，均沒有采用大規模的造景布置。設計者抓住了不同場所的核心特質，只用一面墻、一扇窗，甚至幾張桌椅便營造出了真實的鄉村景象。道具的選擇與擺放也遵循“簡潔”的美學特點：村部辦公室一幕中僅在下場口處安置了一組辦公椅和茶幾，“樓上禁養雞”一幕的家具也僅有一個單人沙發和板凳，道具少而集中，延續了戲曲舞臺中“一桌二椅”的傳統。貫穿全劇的框架式景片同樣體現“簡潔”之美：蘇北傳統建筑形態被抽象成一根根簡練的直線，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交織的斜檐與墻壁。線與面、虛與實，交融結合，既豐富了畫面構成，又凸顯出漣水縣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苗苗陪米書記巡查一場，背景屏幕上的粉磚黛瓦與飄揚的柳枝相映成趣，寧靜的湖面居于其中，形成大面積的留白，無論構圖還是色調都頗具傳統山水畫的意境，一幅清麗悠揚的鄉村圖景躍然眼前。臺后區的灰色臺階與斜坡高低錯落，既制造高差，又豐富后區的人物動線，二維的背景畫面與立體舞臺空間相連接，為遠景更添一絲起伏與延伸。

更為統一的光色運用。該劇沒有絢麗的色彩和復雜的效果，而是用柔和、均勻、統一的光線書寫了一首溫暖動人的詩篇。全劇基調以藍、綠、青為主，青色調的燈光與背景山水相輔相成，勾畫出鄉村夏日天藍水清、綠樹成蔭的自然風光，讓觀眾即使坐在臺下也仿佛能聽到悅耳的蟬鳴、感受到拂面的輕風。整部劇的光色變化又緊扣情節發展。比如在管得寬阻止米書記送禮、勸包如意殺雞、給麻將還禮幾處矛盾時，淺橙色的燈光渲染了部分舞臺畫面，既不破壞整體氛圍，又推動了矛盾的發展。而父女倆在旗桿村河邊互訴心聲一幕則采用了深藍色的燈光，輔以周遭環境的層層剪影，凸顯深夜河畔的寂靜，映襯出父女倆經歷矛盾挫折后的孤獨與無助。總體而言，該劇前半段劇情雖有沖突但整體氛圍輕松幽默，因此燈光的變化起伏也較為平緩。第八場也是全劇矛盾焦點最集中的一場，管得寬惹眾人埋怨四處碰壁，沖突迭起，又得知錯怪了米書記，內心矛盾與掙扎時，經由大段唱腔唱出內心的愧疚、困惑，又轉而變得堅定，初心不改，整個舞臺燈光隨之變成炙熱的火紅與金黃色。光色變化達到最暖的同時，劇情也被推向最高潮。

五、結語

“筆墨當隨時代”，漣水縣淮劇團便是踐行這一理念并獲得成功的劇團。它濃墨重彩書寫當代農村生活，描繪廣大廣闊的農村社會畫卷，將最有中國特色的農村文明進程寫進淮劇發展歷史，將不可或缺的農村現代文明寫入中華現代文明創造進程。廣大農村已經實現經濟脫貧、物質脫貧，在現代文明創造進程中，文化脫貧、思想脫貧、精神脫貧同樣需要這樣的書寫，這是關于脫貧更為深刻的定義。

基層戲曲院團是距離普通百姓最近、最直接為他們服務的文藝團體，維系著戲曲最廣大的觀眾群體。《村里有個管得寬》一劇的成功，準確地說漣水縣淮劇團系列農村題材劇目的成功，除了主創人員準確定位劇中人與觀劇人之外，還有諸多經驗與密碼，期待更多的觀劇人、劇評人或研究者共同關注、評論、研究，為江蘇省基層院團突圍成功總結提供可資借鑒的寶貴經驗。如果此刻就要總結的話，第一條當是：根植當代農村生活沃土，方得淮劇農村戲枝繁葉茂。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江蘇省文化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