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童喜喜是誰?
她是一位作家,教育學者,新教育實驗的長期捐贈人、義工,是“中國閱讀三十人論壇”成員兼秘書長,說寫課程創始人,2008年北京奧運會火炬手,也是《中國教育報》全國推動讀書十大人物,哈佛大學中國教育論壇第一位兒童文學作家,捐款最多的當代中國作家之一……疊加在她身上的身份標簽加起來兩只手也數不完。
作為兒童文學作家,她已經出版了50余本兒童視角的小說,其中她的第一部童書《嘭嘭嘭》銷量已經超過百萬冊;作為教育學者,在步入教育界短短十年間,她出版了一套18卷的教育文集;如果你以為她只是埋守書齋面墻寫作,那就錯了,作為新教育的義工,她扎根教育一線,只身一人走進中國29個省市自治區的100所鄉村學校;她的說寫課程研究,得到國內外數十位專家的好評,先后為近十萬名教師開展免費培訓,被100多萬個家庭踐行;她創辦的新教育螢火蟲親子共讀公益項目,率領團隊舉辦公益活動10000余場……
對了,她是80后。上面列出的成績單也只是她所做的一部分。那么年輕,她已經完成了千萬字的文集和小說,發起和組織各種千余人線下參與的大型活動。還在多個網絡平臺隨時隨地記錄、輸出、交流,用“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這句話用來形容她簡直再也貼切不過。
美國馬賽諸瑟大學波士頓分校國際比較教育研究院院長嚴文蕃評價童喜喜:她的悟性之高,寫作速度之快,以及她對新事物的發現、掌握和表達,均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著名教育家、新教育發起人朱永新說:她是潛伏在成人世界的兒童,她是生活在教育世界的作家,她是思考在信息時代的先鋒,她是躬耕在一線田野的學者。
……
在她的同路人眼中,她是時間管理大師,能把每一分鐘有效利用。她身上仿佛內置永動機,不知疲倦,只管噠噠噠往前開進往前跑。她是一個小太陽,能隨時隨地迸發出生命熱量,影響和帶動著許許多多人和她一起投入新教育……
這些真的是她嗎?是她,當然是她。
可是這些只是一小部分的她,是冰山一角的她。在八分之一的冰面之上與八分之七的冰面之下的銜接水面中,有時會有一些蕩漾顯影——她長期睡眠不足,有時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她也會累,會疲憊。她有時也會想,要不就停下吧,別這么累,沒人逼著她,可是轉身擦擦眼淚,又繼續往前走。
每個人都會說童喜喜好了不起啊,可是童喜喜更愿意別人把她看做一個普通人。是啊,她愛笑,也愛哭,喜歡和爸爸媽媽撒嬌。她喜歡和知心好友交流,可以一起會心一笑也可以吵架又和好。情緒低落時不想說話,有時覺得會被掏空,會產生自我懷疑,也會陷入內耗,她就是一個渾身情感雷達都很敏感的真實的普通人。
只是這個普通人,因為從小被這個世界好好對待過,所以也想要好好對待這個世界,從小被愛包圍著,擁有很多很多的愛,她想要把愛給出去。因為她看到了那么多不易那么多心碎,所以她不忍心拍拍衣袖走開,她把自己全然投入,不帶一絲保留,才顯得有些不太一樣。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成為一名作家。從2003年第一本童書《嘭嘭嘭》備受歡迎;到2007年魯迅文學院舉辦的第六屆高級研修班學習,這是中國作家協會第一次召開專題的兒童文學作家班,她是全國選拔的50多名學員之一;再到2008年新作問世,她的作品研討會在北京召開……身為作家,她無疑是幸運的。她也早早想好了,用爸爸給自己的姓名好好生活,用媽媽給自己的筆名好好寫作。“我媽姓童。一開始想要叫童欣的,我媽不同意。后來就起名童喜喜:第一個喜,是首先讓自己歡喜,第二個喜,是盡力讓別人歡喜。”采訪時童喜喜坐在咖啡館里回憶著筆名出爐的細節,眼神里都是笑意,也有一點點疲憊。
在這間咖啡館里,她這一天要和好幾撥人聊天,她的午餐晚餐都是打包的極簡速食。這基本是她的日常生活常態,不,這或許是她相對輕松的一天,不用長途奔襲一天進行幾場演講,不用組織大型會務,至少還能坐著喝一杯咖啡——但這樣的敘事方式是她不喜歡的,她其實最討厭苦難敘事了,她喜歡輕靈的歡樂的,她是一個渾身洋溢著橘色明黃鵝黃淺綠的人,她怎么能喜歡別人把她描述成這樣一個勞累到每一根頭發都要干活的人?可是這的確就是她這十幾年進入新教育實驗的生活狀態。
“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童喜喜說,“很累,特別累,每天一睜眼就有忙不完的事。可是最近幾個月,我通過每天日行一萬步,感覺又復活了,又可以支撐下去了。人們說身心合一,我覺得是不對的,身體是走在心靈前面的。人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然后再去做事。”她毫不掩飾自己的脆弱,也并不隱藏對自己的批評與反思——在這之前,她一直是用透支身體的方式承擔著大量的工作量。她走過很多偏遠的山區,看到過很多很多雙期盼的眼神。在走進各地的100所鄉村學校之后,她再也無法放下這些孩子們。她甘愿為了這些孩子透支身體,也甘愿為了這些孩子放棄自己最擅長的寫作,轉而去研究深耕教育領域,碰觸并不擅長的組織工作。文學家內心都有一個自由主義的精靈,童喜喜卻把向往自由飛翔的那顆心緊緊地焊在大地上,扎根往深里走去。“因為我曾經見過絕望,也見過眼睛由絕望漸漸閃起亮光。”有些人,你一旦見過,就舍不得再離開;有些事,你見過最美好的樣子,就想一直守護下去。
曾經,新教育對于她,完全是大家庭一般的存在——新教育實驗的宗旨是幫助更多人“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她喜歡新教育的氛圍,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走在大道上去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在她眼中,新教育大家庭的每個人都帶著亮閃閃的光,他們捧著熱乎乎的心呈現給孩子們,呈現給中國,呈現給時光。
所以,曾經的她極度忘我,幾乎無我。曾經的她是新教育有任何困難時,都會第一時間沖出來的義工。曾經的她認為有這樣一群同路人,一起行動,一起去做改變世界的事,怎能不振奮人心?怎可不為它萬死不辭?萬死不辭,這個詞似乎太大太重了,但是放在童喜喜身上一點也不為過。她說這些年她付出的、舍棄的太多太多了。她說她無數次想要放棄新教育義工這條路,無數次又折回——一個作家在創造力最旺盛的時候投入到與寫作無關的事業上,一個人拖著病懨懨的身體走在偏遠山路上,承擔一天輾轉幾個地方做四場講座這樣的負荷,如果沒有發自內心深沉的愛是很難撐下去的,童喜喜做了十四年。
從捐贈稿費,到捐贈自己的時間,到透支自己的健康……她在新教育實驗的公益組織中越走越深,深到把自己的血肉凝化成了它的一部分。她的兒童文學寫作開始讓位于新教育觀察與研究,讓位于新閱讀課程研發與公益推廣。
“一個人的閱讀史時就是他的精神發育史。”童喜喜非常認同這句話,也是這一理念的執行者和行動者。她竭盡所能地身體力行,與同行的小伙伴們彼此扶持彼此溫暖。她的好友兼公益伙伴郭明曉是新教育首席培訓師,她說,“童喜喜是用燃燒自己的方式在做事情,我們也不敢懈怠啊。”于是,童喜喜身后也跟著一群和她一起全力以赴做事情的人。
讓童喜喜全身心在新教育實驗公益道路上燃燒奔跑的另一個驅動力是:這是一個民間公益組織,發展并不容易,步履蹣跚,探索著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知道將面對鮮花還是深谷。
她也看見在它成長的路上,她的搭檔付出了多少心血,有多少次破碎黯然,有時也會被深淵凝視,因此也敬佩著搭檔的堅韌與虛懷若谷,見證著那些最美好的部分,那些堅定的信念總能穿越泥沼,那些古拙的理想主義依然完整熠熠生輝。
所以,即便就在這里,后來的她遭遇了誤解,傷害,侮辱,背叛,后來的她也領受過人性的深淵,不得不面對大家庭幻象與現實真相之間的落差……但是,最終,她選擇記取的,仍然是新教育一線行動中溫暖與愛的那一部分。“因為我見過最美好的東西啊。”她說。這些最美好的存在足以抵御她曾遭遇的撞擊。童喜喜一邊輕輕地說著,一邊也在梳理著自己,“有時,我也在想,為什么我會成為現在的我呢?”
是啊,為什么呢?

其實回頭看來,似乎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童喜喜有吸收光源的體質。她一路走來,一路吸收著無數的愛與明亮的光。
她的童年,是在供銷社的大院子里度過的。大院子里住著很多戶人家,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人與人之間本真質樸的情感在這里流動著。在家里,她從小耳濡目染爸爸媽媽如何照應著家里的兄弟姐妹。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她是最小的那一個,無條件地接應著所有人給予她愛,這些疊加的愛讓她有了應對人生的底氣。
還有她父母親對待別人的方式——她一直記得的一個細節是,“我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家正在吃飯,一個乞丐到我家門口要飯。我媽沒有把我們吃剩的倒給他,而是專門從鍋里為乞丐盛了干凈的飯、夾了我們在吃的菜。我媽說:‘要給,就給好的。”
要給,就給好的。回望她的過往,仿佛這句話是一種隱喻。她就是這樣的,給出這個世界最好的自己。
其實在進入新教育之前,童喜喜一直在參與公益行動——早在1999年,她不到20歲,初登文壇,就把一筆稿費捐贈給婦聯組織的“春蕾計劃”,資助了一個失學女童。后來這位失學女童寫了一封信,通過報社轉寄給童喜喜,說這筆錢被她父親拿去買了化肥和種子,她并沒有復學。此后,這位失學女童再也聯系不上。這成了童喜喜心中的一根刺,她想要為失學兒童再做點什么。
2003年,她終于做成了:她為了資助失學兒童,花6天完成的10萬字兒童幻想小說《嘭嘭嘭》順利出版,第一筆稿費隨即繼續通過“春蕾計劃”捐贈,資助了30位失學兒童。盡管她堅決反對用她的姓名命名,湖北省婦聯還是堅持成立了“童喜喜春蕾班”。她一再拒絕參加儀式活動,婦聯最后無奈說服她爸爸代她參加。童喜喜的內心深處,最認同的身份還是作家,作家要用作品來說話。此后五年里,她一直隱于文字后面,拒絕一切宣傳活動,潛心寫作,出版十本書,先后獲得冰心文學獎,全國優秀暢銷書獎,團中央“五個一”工程獎、國家“三個一百”原創優秀作品獎等幾十個獎項。
同時,她一直在關注著公益,關注著孩子們。一有新書出版,稿費就會捐贈出去——
2004年,她前往湖北神農架支脈的一個山區卡子小學支教,她是那所學校十余年來唯一的一名女教師,而那所學校一共才有十六名學生。她資助了一位該校的學生。
2005年,她以支教中的靈感完成的《百變王卡卡》系列童書出版,又捐贈該書稿費,以“喜閱會”的名義購各類名著數千冊,送給更多鄉村孩子。
2008年,她先赴汶川災區為擂鼓鎮災后家庭捐贈物資,又以汶川地震為背景,完成心理疏導主題童書《親親一家人》,把首印稿費購書捐贈給汶川地震災區的孩子。

2009年,她發現很多國家都有孩童視角反思二戰中三大慘案的兒童文學作品,可是中國作家卻沒有為三大慘案之一的“南京大屠殺”創作童書。在朋友的鼓勵下,她決定向這片空白挺進。如果說《嘭嘭嘭》是腦電波的禮花砰然綻放,僅用6天就炫目而出。《影之翼》就像是一棵樹,從厚重的泥地里破土而出,她為此耗時5年,不斷創作、推翻、重寫達20多次,可謂一字一句持續打磨,因為她知道這本書承載著什么。一如《嘭嘭嘭》的稿費捐贈給失學兒童,這本書的第一筆稿費捐給了中國規模最大的民間教育公益組織——新教育實驗。她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捐贈《影之翼》稿費,她把自己也“打包”捐贈了。那顆柔軟明亮的心,遇到新教育實驗這個群體,就仿佛是鐵釘遇到了磁鐵,一條小溪遇到一條大河,迅速融合成為一個整體。
她剛寫出《嘭嘭嘭》時,發生過一件小事:當她興沖沖地回到家里,告訴家人她想要把稿費捐出去后,她才知道,當時家里正在遭遇一次經濟危機——供銷社破產后,爸爸媽媽同時失去工作,承包了幾畝魚塘,辛苦經營,本想能掙點錢的,卻遇到魚苗被盜、投資變成打水漂,家中因此欠債近10萬元。在2003年,這對于一個普通工薪階層家庭來說不是小數目。她對媽媽說,“要不,這次的稿費5萬元不捐了吧,可以減輕一下家里的經濟壓力。”媽媽只說了一句話:“如果你沒出這本書呢?”爸爸連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連連點頭。
父母的豁然大氣像一枚定海神針,支撐著她一路寫書一路捐贈。說到做到,是父母給童喜喜的另一枚人生錦囊。她始終揣在懷里,從未丟棄。所以在童喜喜的數次選擇中,總能看到她纖弱身軀里的凜然義氣。她愿意和新教育的搭檔、小伙伴們一起吃苦,一起扛事。相比錦上添花,她更愿意雪中送炭。
最初,童喜喜只計劃為新教育做兩年專職義工。因為新教育一路坎坷,她的離開一再推延。她在2019年辭去新教育副理事長、副院長等職務,減輕了行政負擔,但承擔的新教育研究和公益事務仍未減少。她一心希望新教育實驗穩健了再離開,回到自己最鐘愛的寫作。她確定的時間期限是2023年:此時的新教育實驗發起人退休了,有足夠時間精力做民間事務。
沒想到,到了2023年,發起人工作調整無法繼續從事民間的事務。而童喜喜負責的都是研究項目與公益事務,短時間根本無法正常交接給任何人,她多番嘗試后發現:要么終止自己開展的公益項目,要么必須承擔比之前更繁重的事務工作。這是艱難的抉擇。
她常常會想起兩個人,一個是李玉龍,一個是張勇,都是她在新教育實驗的知交戰友,分別于48歲、51歲英年早逝。至今想到他們倆,她還會心痛落淚。他們的存在與離開,讓她對如何推動教育、如何對待自我有了更多的思考與敬畏。既然人生有盡頭,如果以終為始,在有生之年,如何去選擇,又應該如何去珍惜,生命的長度與深度能夠抵達到哪里?
這么多年來,她常常被人贊許為有大愛,有使命感。可是她會一直分辨:愛無大小,只分真假。她也不喜歡那些宏大敘事,她只想去做具體的事,去做那些可以溫暖人心,給予生命以力量的事。“愛一個人未必比愛全世界容易,愛全世界未必比愛一個人偉大。”她說,但是,她的確想把愛落實到具體的與她對視的眼睛里去,她擁有太多的愛,太多的幸運,她想把它們給出去。
在痛苦抉擇的半年中,是新冠肺炎疫情中的志愿者再一次為她指明了方向:“我在武漢的家人和朋友,沒有一人因疫情失去生命,是無數個逆行的志愿者們用生命保衛了我的幸福。看著志愿者當年寫下的血書——若有戰,召必回,戰必勝!我一次次問自己:童喜喜,大人世界里的‘特務,你不行動,你有什么資格呼喚孩子們前行?”她重新想起自己當時許下的心愿:我也要用自己的專業能力,為這些英雄志愿者,為這一類的中國人,做一點事。
再次確定方向后,她開始堅持每天鍛煉身體,盡力強迫自己完成一個個新的挑戰。漸漸地,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我的搭檔已經獲得被喻為‘教育界諾貝爾獎的‘一丹獎,那些獲獎成果是否能夠在保證專業水準的同時,在大眾中普及?我親自探索的學習科學,備受國內外專家贊譽的‘說寫課程,是否可能迅速惠及眾人?全球教育界公認教育效果排名第一的是自我教育,我一直相信每個生命自有光芒,作家是否具有優勢能夠推動自我教育式的新教育?”她想再去嘗試,“科學的教育就是正確的方法,能為所有生命賦予力量。我找到了一些答案。我應該告訴他們。”盡管她有時會疲憊,有時會扼腕嘆息寫作被耽擱延誤,可是一旦說起孩子,說起未來,她的眼神中就會忍不住閃爍起粼粼的光。
她還會常常想起另外一個人,波蘭猶太籍兒童文學作家,雅努什·科扎克,他原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遠離死亡的,可是他最終選擇了和近二百名猶太兒童一起去赴死。“曾經我非常震驚這樣的選擇,不能理解這樣的選擇,我也肯定無法做出這樣的選擇。如今,我理解了。換了我是他,在那樣的經歷和處境下,我肯定也會這樣做。”
一如童喜喜所說,“路在腳下,一層含義是永遠有路、有希望,另一層含義是永無盡頭、應該繼續探索下去。”
責任編輯 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