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偉
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說,音樂是上天給人類最偉大的禮物。
在位于貴州省第一高峰韭菜坪半山腰的六盤水市鐘山區大灣鎮海嘎村,有一座被稱為“云上小學”的海嘎小學。全校105名學生中,超過一半的學生在學習樂器,很多孩子都熱愛歌唱。音樂化作翅膀,帶著他們飛到大山以外的世界。
為他們插上翅膀的,是海嘎小學老師顧亞。成為特崗教師的他在2016年8月踏上這片熱土后,就再未離開。顧亞將音樂播種在學生們的心田,讓快樂和自信生根發芽。他靠著從朋友圈征集來的樂器,和大山里的孩子組建了一支支樂隊。這些山里的孩子用心歌唱,用音樂敲開了通往世界的大門。
2023年9月,顧亞當選為“全國最美教師”。他說:“音樂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有色彩,這群孩子也讓我的生活變得更有意義。能當選‘全國最美教師,這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將像張桂梅老師那樣,用無私、樸實的心,幫助每一位孩子成長。”
1987年,顧亞出生于貴州省六盤水市盤州市淤泥鄉伽米村,家中還有一姐一妹。顧亞說,自己“從小就很叛逆,父母說啥都不聽,放了學就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玩耍嬉鬧”。身為農民的父母對三個孩子的教育尤為重視,他們希望孩子們未來能過上相對舒適的生活,遠離“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對于學習并不十分感興趣的顧亞卻對語文情有獨鐘。他喜歡寫詩,喜歡描述自然風光的意境。他格外尊重的語文老師康老師同樣喜歡寫作,會逐字逐句給他修改文字。放學后,這些熱愛寫作的同學會在康老師的宿舍聊文學、聊名著、談理想。雖然康老師的生活并不富足,但學生們餓了的時候,他會為大家親自下廚。
顧亞說:“康老師對我們是發自內心的關心,直到今天,我還時常會想起第一次在老師那里吃到的黃瓜的味道,那真是舌尖上的記憶。”或許,那時候的他還沒有想過自己日后會成為老師。
為顧亞播下音樂種子的是外出打工的舅舅。那一年,舅舅背著吉他回家,自彈自唱了一首《離家的孩子》。“現在想想,當時舅舅根本不會彈,只會撥拉單音,連和弦都沒有,但是感覺帥呆了,那就是我想成為的樣子。”顧亞說,抱著那把吉他,手指小心翼翼觸摸,輕輕勾一下,琴弦顫動,發出悠長的空弦音回蕩在半空,多么美妙的聲音。他喜歡,對于吉他,顧亞愛不釋手。
就這樣,顧亞喜歡上了音樂。沒有老師,他就跟著錄音機里的磁帶一遍遍哼唱,那時候的他總會在趕集的日子里穿得干干凈凈,挎著自己的小錄音機,拿出積攢的零用錢,挑選一盤盤的磁帶,周杰倫、零點樂隊、黑豹樂隊……他們的音樂,他都喜歡。
讀初中的時候,顧亞有了屬于自己的吉他。他開始苦苦練習,沒過兩年,就熟練掌握了G、D和Em三個和弦。臨近畢業的時候,顧亞對父母說,自己不想讀書了,想去闖蕩世界,父母堅決反對,但是看著倔強的顧亞,父親說:“你不是喜歡音樂嗎?看看能不能考上音樂專業的學校。”
“我愿變成童話里,你愛的那個天使……”一首《童話》,讓顧亞在2006年敲開了六盤水考師范學院藝術系音樂專業的大門,也讓他就此走進了音樂的世界。雖然錄取通知書上有著“師范”二字,但當老師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疇之內。藝術系的課程讓顧亞開始學習鋼琴、視唱練耳、舞蹈……讓他更專業,也更加全面。而最讓他興奮的就是在這里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也喜歡音樂,喜歡搖滾,有貝斯,有鼓,還有他的吉他,就這樣,“迷彩”樂隊誕生了,顧亞是主唱兼吉他。
“當時想買一把電吉他,硬著頭皮給我爸爸打了電話,其實我知道家里沒有錢,我就說是自己的專業需要,我爸爸就給我打了5000塊錢,立馬買了當時了‘飛兒樂隊同款的匹克電琴,琴頸細細的。”顧亞說,“這是我父親一點點借來的,好幾年才還上,那時候我每個月的生活費才300塊。很感謝我的爸爸,為了我的夢想,他一直負重前行。”
在顧亞的帶動下,樂隊成員租了地下室,刻苦排練。雖然很辛苦,但所有人都激情澎湃。迷彩樂隊的“處子秀”是在一個職業學校的校內活動上,他們表演了Beyond樂隊《真的愛你》和《光輝歲月》,拿到勞務費后,算算來回打車的錢,大家笑著說賠了,但還是好幸福。
2011年,顧亞畢業了,他還是那個逐夢少年。為了音樂夢想,他發過傳單,當過服務員,在街頭賣唱,甚至蹲在街頭兜售打火機……但是他一點不覺得辛苦,因為做著自己的原創音樂,唱著自己喜歡的歌,每天回家,還能看到那個自己喜歡的人。
2013年5月,浦東世紀公園舉辦了上海迷笛音樂節。當年是迷笛學校建校20周年,舞臺上演了由來自中、英、美、法、丹麥、芬蘭、瑞士7國組成的滬上有史以來最強悍的搖滾節目。顧亞和自己的兄弟們帶著原創歌曲唱響了這個舞臺。
顧亞說:“登上迷笛音樂節應該是很多樂手的夢想,當然也是我的夢想殿堂。在那里歌唱,特別享受,尤其是聚光燈照在你的身上,音樂響起,下面的觀眾為你的音樂歡呼的時候,感覺實在太棒了。”
聚光燈下的輝煌總是短暫的,走下舞臺,所要面對的還是現實中的柴米油鹽。雖然偶爾會有演出,顧亞也會做一些學生的音樂培訓,但是,收入卻是極不穩定的。畢業三年,顧亞追求著自己的夢想,才發現周圍人過得都很艱辛,父母依舊在操勞著,深愛的女朋友為了支持他,一直省吃儉用,擠出生活費讓他添置裝備,而自己別說化妝品,就是新衣服都沒有給她買過。“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特別自私,我不想做一個自私的人,我要為自己愛的人考慮更多。”

2014年,顧亞報考了特崗教師,這是中央實施的一項對中西部地區農村義務教育的特殊政策,通過公開招聘高校畢業生到中西部地區“兩基”攻堅縣、縣以下農村學校任教。顧亞順利通過招考,成為貴州省六盤水市大灣鎮臘寨小學的一名老師。
當老師從來不是顧亞的夢想,成為了特崗教師后,他開始焦慮,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去面對一群山區里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能給這些孩子傳授什么樣的知識。他索性在學校里擔任語文老師和音樂老師。但是對于當時的顧亞來說,這僅僅是一份工作,每天上班到學校,放學就會開上兩個鐘頭的車回到市區,和朋友聊天、彈琴、唱歌……
不僅是同事,包括在臘寨小學的校長鄭龍眼中,顧亞都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大家都不知道這個酷酷的年輕人能堅持多久,會不會干上一陣就辭職回市區了?對于這個問題,當時的顧亞可能都沒有答案。
工作了兩個月后,冬季大灣鎮氣溫很低。早上去教室上課的時候,顧亞發現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女孩時不時地哆嗦,時不時站起來又坐下。起初他以為孩子調皮,就沒有過多理會,可是這個學生越發肆無忌憚地站起坐下,顧亞有些惱火,剛想發作,突然發現課桌下一雙穿著涼鞋的小腳已經凍得發紅,旁邊還有一些泥巴。
顧亞說:“這個場景瞬間擊中了我,因為我小時候也在冬日里穿過這樣的涼鞋,那種刺骨的冷讓我記憶猶新。很難想象到了2014年,還有這么貧苦的家庭,這么不容易的孩子。那一刻,我就感覺自己必須為這些孩子做些什么。不僅是希望冬天他們能夠穿暖一些,更希望能通過教育,讓孩子們擁有自己向往的生活。”
顧亞開始召集身邊的朋友為村里的孩子做募捐,也不再每天往返于學校和城市之間,看到這一切,鄭龍頗為欣慰,把學校的單人宿舍讓給了顧亞,自己抱著行李搬去跟別的老師擠著住。當顧亞將吉他搬進宿舍,鄭龍拿起吉他彈了一段,顧亞就知道,這位皮膚黝黑、滿臉褶子的中年男人是有故事的人。
在后來逐步了解中,顧亞得知,擔任臘寨小學校長的鄭龍還兼任著海嘎小學的校長,那里被媒體喻為“貴州最高(海拔)學府”。早在2002年,鄭龍就任教海嘎小學,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將那里建成完全小學。鄭龍說的最多的就是:“都說臘寨小學艱苦,其實海嘎小學更苦。”
2016年初,鄭龍有些不快樂,原來,由于師資不穩定,生源也不穩定,海嘎小學多個年級的孩子常常同時上課。區里已經開始考慮拆掉海嘎校點,將其并入到臘寨小學。這就意味著,海嘎周邊的農戶每家要派出一個勞動力到鎮上務工,陪伴孩子念書。家里的地將會逐漸荒蕪……對于海嘎有著特殊感情的鄭龍自然是萬分不舍。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海嘎小學工作嗎?那里條件比較艱苦,但是孩子們需要老師,當然,你不愿意我也理解。”鄭龍有些為難地征詢顧亞的意見。“我愿意,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很酷。”顧亞的回答有些出乎鄭龍的意料。
2016年8月,鄭龍辭去臘寨小學的職務后,帶著顧亞在內的幾個老師來到了海嘎小學。“因緊鄰韭菜坪,海嘎小學被當地稱為‘云上學校。第一次去的時候,天氣比較糟糕,云霧繚繞,幾乎看不見人,學校比我想象中還要艱苦,就是在當時的村委會騰出了一間空房做教室,一共就12個學生。”顧亞說,“但是太陽出來后,這里的視野非常開闊,到處都有陽光,我喜歡溫暖的味道。”
來到海嘎小學,顧亞跟鄭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挨家挨戶地動員,勸學生回來上學。鄉親們對他們保持著戒備心理:他們希望孩子去海嘎小學讀書,又擔心這里的老師和過去一樣,來了待不了多久,又走了。不僅僅是孩子的情感接受不了,到時候轉學也不是容易的事。最后,鄭龍只能拍著胸脯保證:“我們既然來了,就絕對不會走,我們一定把海嘎小學辦成完全小學,如果辦不成,我走哪兒,就把你的孩子帶到哪兒。”這樣的承諾,讓68個孩子回到了課堂。
顧亞說他喜歡的這里的學生,因為他們的眼神清澈透亮,內心純凈。他喜歡和這些孩子待在一起,不管是上課,還是生活,而這里的孩子也喜歡這個課余時間抱著吉他唱歌的酷酷老師。每次顧亞在寢室彈吉他,門縫和窗戶總是有好幾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他,還有人和著他的旋律。當他打開門的時候,孩子們又一哄而散。那一刻,顧亞心中萌生一個念頭,能不能教孩子們演奏樂器,組建樂隊。
即使不組建樂隊,顧亞也愿意帶著學生們探索音樂的世界。山里的孩子們對樂器一無所知,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和弦,顧亞都需要反復去講,但是孩子們聽不懂,也記不住。他只能改變策略,從最簡單的Em和弦教起,讓孩子們以最快速度初嘗成功的喜悅,對音樂產生興趣,再一步步進階,教會他們學唱旋律,練習更難的和弦。除了自己手把手教,顧亞還嘗試邀請音樂人好友,線上給孩子們授課,讓他們了解更多元的音樂。樂器和課程類型豐富后,孩子們的興趣更足了,不到一學期就能跟得上節拍、識得了樂譜,還能自彈自唱簡單的兒歌。

顧亞又開始“做夢”了,他要組建學生樂隊,擺在面前的首要問題就是樂器。要知道,當時整個大灣鎮10多所小學,只有兩三所學校有樂器,鄭龍從3所學校借來4件,“厚著臉皮”一再拖延歸還的時間。顧亞又從朋友那里募集來幾個樂器。“遇”樂隊就這樣誕生了,五個女孩,一名主唱、一名鼓手、一名貝斯手、兩位吉他手。入選樂隊的原因不是她們唱得好,也不是她們彈的好,而是因為她們學習好,即使“不務正業”,也不會拖累學習。
顧亞說:“開始真是零基礎培訓,吉他怎么彈,左手和右手放在什么位置,先練習半階音……一點點去教授,除了我自己,還有很多音樂人朋友幫我一起教。”就這樣,樂隊有了自己的第一首歌《平凡之路》。
讓顧亞沒有想到的是,艱難的路才剛剛開始,對山里的孩子們來說,音樂入門不是最難的,最大障礙是交流。樂隊站在舞臺上,最重要就是跟著音樂節奏去表演。鄉村孩子受環境影響,在成長中長期缺少陪伴,普遍比較內向。別說是站上舞臺,連張口說話都很拘謹,遇到問題也不會尋求外界幫助,這五個女孩也不例外,性格極為內向,每一節課都是顧亞一個人在說,得到的回答就是“嗯、哦、對。”一到做動作,所有人都放不開。
沒過多久,顧亞為樂隊爭取到了第一次登臺表演的機會,他迫切希望孩子們能夠在舞臺上盡情釋放自己。當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家的時候,孩子們沒有拒絕,只是點點頭,絲毫沒有興奮的樣子。“我感覺這次體驗很重要,我告訴她們,不管你們內心是什么樣的想法,都希望你們在舞臺上表達出來,大家愿意嘗試一下嗎?但是他們沒有人回應我,我特別失落,就說你們自己排吧,明天演成什么樣,我都能接受。”顧亞說。
當天彩排的時候,沒有絲毫意外,五個女孩呆呆地在臺上唱完了整首歌,顧亞的心涼透了,他能預料到當晚演出后,觀眾們的反應。那個冬夜的演出,五個女孩唱響《追夢赤子心》,顧亞在臺下躲得遠遠的,甚至是背對舞臺,他不敢看,但他能感覺到女孩們異于平常的歌唱。
“向前跑,迎著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廣闊不歷經磨難怎能感到?命運它無法讓我們跪地求饒,就算鮮血灑滿了懷抱……”當女孩們唱出這句的時候,顧亞聽到了全場合唱,回頭一看,孩子們自信地站在舞臺上,她們有編排動作,還有位置互換。女孩們在舞臺上盡情釋放,臺下的顧亞淚流滿面。“她們可能不會說‘老師我愛你,也不會說‘老師我愿意按你說的做,但她們用行動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價值所在。”
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中,音樂老師馬修用合唱改變了一群“邊緣兒童”的命運。馬修說:“教育不僅是為了知識,愛才是果實。”
在顧亞看來,山里的孩子習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音樂讓他們逐漸敞開心扉。課堂上,孩子們低著的頭慢慢抬了起來,原來膽小怕生、不自信的樣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充滿陽光的笑臉,一雙雙閃爍著快樂光芒的眼睛。不僅如此,在互相碰撞交流中,他們不再封閉自我,學會理解包容,慢慢融入集體,敢于表達觀點。
2018年,“遇”樂隊收到天津衛視邀約,進行現場表演。孩子們第一次坐飛機,顧亞看到她們的眼睛里都是放光的。她們走到了大城市,了解了外面的世界,開闊了眼界,回來后,有個女孩告訴他:“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
2020年,顧亞開始利用短視頻記錄被音樂慢慢改變的孩子們,也讓越來越多的人看到這些大山里孩子的“音樂夢”。這一年,某平臺為孩子們在海嘎小學搭建了舞臺,海嘎小學的兩支搖滾樂隊和知名的新褲子樂隊一起,舉行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演唱會。童聲、鼓聲、吉他聲,線上共142萬人觀看這場“海嘎少年的夏天”,密密麻麻的彈幕淹沒了手機屏幕,有網友評論:“這是我見過最搖滾的演出。”孩子們說:“這是我們登上過最漂亮、最絢麗的舞臺。”
這幾年,在海嘎小學,樂隊就像接力棒,“遇”、“未知少年”、“頑皮精靈”、“海嘎少年”……越來越多的孩子加入到了樂隊中。借著演出的機會,顧亞帶領孩子們,走出了海嘎村,接觸更大的世界。孩子們第一次看到天安門,第一次看到了大海,第一次坐上了高鐵……或許,孩子們都有屬于自己的夢想,他們以后也許不會從事音樂事業,但是夢想已經被點燃,他們將永遠記得自己曾經有過一個熱愛音樂、熱愛生活、熱愛學習、追逐夢想的童年。
今天的海嘎小學已經實現了鄭龍當初的承諾,學校12名老師,一年級到六年級共105名學生,教學質量明顯提高,在六盤水的村小中名列第一。學生們更自信,老師們也有歸屬感。今天的顧亞,每周還有12節語文課,每月回家陪伴孩子的時間屈指可數。他說:“我每天照顧著山里的留守兒童,可我們自己的孩子也成了留守兒童,但我不后悔,因為音樂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有色彩,這群孩子也讓我的生活變得更有意義。”
責任編輯 張惠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