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仟仟
(蘇州大學 藝術學院)
一對粗黑濃密且相連的眉毛,兩頰夸張的腮紅,嘴唇上方略微濃密的胡須,弗里達·卡羅往往在畫中如此呈現自己的形象。就是這樣一個畫作主要以自畫像為主的女藝術家,關注著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在表達自我的同時又與民族文化相連接,不斷探索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之下墨西哥民族如何在面對現代文明的沖擊之際,保留自身的特色并傳承和發揚本土的民族文化傳統。
20世紀的墨西哥正值戰亂與革命之際,以壁畫為“武器”的迭戈·里維拉成為墨西哥首屈一指的藝術家,彼時,弗里達常因迭戈·里維拉而痛苦萬分。痛苦,仿佛伴隨著這位藝術家僅有的47年生命,僅有繪畫帶給她心靈的慰藉,她的日記中寫道:“為了希望而品嘗痛苦,使得我的生活變得如鋼鐵一般”。①
經歷了16歲那場車禍后,躺在病床上的她畫了第一張自畫像——《穿天鵝絨禮服的自畫像》,開啟了她的藝術生涯。她身著暗紅色天鵝絨禮服,脖頸修長,右手搭于左臂之上,手臂擺放的姿勢與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十分相像,又類似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畫面背景部分則讓人聯想到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里》,暗色海浪背景的襯托下她的形象更顯優雅莊重,整體畫面展現出古典主義的傾向,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和東方藝術對她有明顯影響(如圖1《穿天鵝絨禮服的自畫像》1926)。

圖1 《穿天鵝絨禮服的自畫像》
自此,她開始創作貫穿她一生的主題:自己。弗里達·卡羅具備自傳性質的畫,訴諸了她一生的苦難遭遇和內心的訴求。在她初期的一些畫作如:《穿天鵝絨禮服的自畫像》、《克里斯蒂娜·卡羅畫像》,呈現出古典式的典雅之美,符合傳統印象中的年輕女性形象,男性化的濃密一字眉以及唇上胡須還沒有被特意強調。同樣,她早些年畫的幾幅描繪科瑤坎風景的水彩畫也有著古雅的風格,印第安傳統服裝還沒有成為弗里達的標志。
受迭戈·里維拉的影響弗里達創作了《公交車》《弗吉尼亞肖像畫》等與早期相比色彩更鮮艷,線條更圓潤的作品。在《公交車》一圖中,墨西哥社會的典型代表人物被安排在同一個場景中,展現一個對于她來說十分沉重的公交車場景。1929年弗里達與里維拉結婚,里維拉深諳墨西哥民族文化感染了弗里達,婚后一年,她創作了《時光飛逝》。畫面中她的形象轉變為一個身著棉質農家襯衫的淳樸墨西哥女孩形象。最初的自畫像中的歐洲貴族氣質已不復存在,她開始在服裝、首飾等很多細節方面將自己定位為墨西哥人。1930年,弗里達與里維拉留美最后一段時間創作了《弗里達和里維拉》,畫中她身著綠色長裙,肩披紅色披肩,牽著丈夫的手,儼然一副墨西哥少女的形象,脖頸部佩戴的珠玉項鏈和紅色圍巾以及身著的特瓦納裙裝皆是阿茲特克民族文化符號的象征。遇見里維拉之后,弗里達逐漸從受父親德意志血統影響而形成的歐洲古典主義傾向轉向墨西哥民族特色。婚后,她常穿墨西哥本土服裝,尤其鐘愛瓦哈卡州特旺特佩克地峽地區的衣服——特瓦納婦女的服裝,通過這類服裝表達自己對于墨西哥身份和本土文化的認同,獨具地域特色的服裝也成為她的標志性形象特征。
弗里達生長于多民族家庭,父親的德意志血統以及良好的父女關系使她早期的繪畫有歐洲藝術的影子,母親的墨西哥土著身份和從小在墨西哥生長的經歷則使她對于故鄉有著強烈的認同感。1932年《亨利·福特醫院》這副作品沒有復雜的透視效果,背景只有與畫面其中一根血管相連的手術器械同樣顏色冰冷的一排工廠,相較《公交車》背景中暖色調的建筑物,弗里達對于機械和工業的熱情并沒有像里維拉那么狂熱。1932年,在美國創作的《站在墨西哥與美國邊邊界的自畫像》,身著粉色長裙的弗里達手持墨西哥國旗,左邊是墨西哥文化中具有象征性的建筑,畫面右方則是工業化卻烏煙瘴氣的美國現代工業建筑。弗里達并沒有將兩個國家理想化,在她眼里兩個國家既是相互獨立又是相互對立的。1939年《兩個弗里達》一畫中,左側的弗里達身著墨西哥傳統特瓦納長裙,右邊則著歐洲服裝,兩個弗里達之間由血管相連接心臟,多民族混血家庭的出身使墨西哥與歐洲文化在弗里達身上逐漸融合。以美國為首的歐洲主流文化影響著人們的生活,一如我們當下的時代語境。“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文化差異始終存在也必然存在,在此過程中如何在不失去本民族文化特色的基礎上讓民族傳統文化得以適應當代生活,并適當吸收主流文化與世界接軌,成為兼具時代特色和地域特色的藝術,值得一再探究。
有著悠久壁畫歷史的墨西哥曾先后孕育過奧爾梅克、瑪雅、阿茲特克文明,歐洲侵略者以現代文明入侵并征服了美洲這片土地,長期殖民使得歐洲的文化幾乎取代墨西哥本土文化習俗。在1920年至1970年之間,墨西哥藝術家以壁畫創作激勵民眾尋求本土身份認同感,掀起了墨西哥壁畫運動,試圖喚醒墨西哥燦爛的歷史與文化。弗里達從傳統藝術中獲得她的靈感,她作品中清晰的輪廓、平涂的色彩、特殊的細節都顯示土著繪畫的風格。②
早在被歐洲侵略者征服之前,拉丁美洲這片土地已經發展起了本土內涵豐富的文明,墨西哥人民的宗教信仰與西班牙純正的天主教有所不同,是極富本土內涵特色的墨西哥天主教—catolicismo mexicano,大概有80%以上的人都信仰墨西哥天主教。在墨西哥后革命時代,藝術家十分青睞民間的“祭壇畫”與“還愿畫”,并在其中發現了一種本土方式的表達。1943年弗里達在金屬板材料上創作的《祭壇》就是來源于墨西哥民間盛行的還愿畫。畫面中兩輛汽車發生了碰撞,弗里達則躺在血泊中(《祭壇》1943)。畫面左上方是心臟位置插著一把匕首注視前方的圣母瑪利亞,以此來體現圣母的悲憫,畫作底部則寫著一連串感恩之詞,表達弗里達對于在車禍中得以存活的感恩。1945年,弗里達同樣創作了宗教題材作品《摩西》,她在畫中刻畫了相當多可以印證創世紀主題的人物(如《摩西》1945)。凡人、圣者、原始人,與西方的圣母、圣子、耶穌的形象都包含在其中,是弗里達對于宗教的認可,也體現人類所共有的精神信仰。除此之外還包括1932年弗里達創作的《我的出生》、1938年-1939年的《桃樂茜?黑爾的自殺》也是以還愿畫的形式呈現,諸如此類靈感來源于墨西哥的作品中多具有強烈的原始主義藝術特征。
文化身份的追尋與認同尤其是對本土和民族精神的繼承與傳達是弗里達作品的首要特征。獨立后的墨西哥始終希望重新建立一種本土的文化身份,深入挖掘古代和前殖民時期的墨西哥文化,弗里達的畫作中出現了很多在墨西哥當地具有代表性的元素,且她的創作歷程也可以體現她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下,在民族傳統與現代文明之間的探索。1940年創作了《帶著荊棘項鏈,圍繞著蜂鳥的自畫像》,背景滿是墨西哥常見的熱帶植物,黑色的猴子和貓更為畫面增添了幾分神秘感和原始感,弗里達脖頸纏繞的荊棘無疑隱喻自己遭受的痛苦折磨又似乎是基督的荊棘王冠,項鏈末端懸掛的蜂鳥在印第安神話中代表阿茲特克戰神呼茲洛波奇特里(如圖2《戴著荊棘項鏈,圍繞著蜂鳥的自畫像》1932)。而在1941年她所作的自畫像中《梳辮子的自畫像》,她同樣將自己置身于具有阿茲特克民族特色的綠葉之中,佩戴著象征印第安女神的骷髏項鏈(《梳辮子的自畫像》1941)。1943年創作的《與猴子的自畫像》,背景仍舊是濃密的墨西哥綠色植物,弗里達身著墨西哥傳統服飾被四只蜘蛛猴所圍繞。墨西哥人常常將猴子與藝術相聯系,這與瑪雅神話的一則故事《一個猴子和一個工匠》也可以相呼應,包括《我和我的鸚鵡自畫像》《小猴子自畫像》等,畫中出現的動物都在墨西哥神話或歷史中具有相應的寓意。

圖2 《戴著荊棘項鏈與蜂鳥的自畫像》
在深入挖掘民族文化內涵的同時,弗里達創造了很多能夠明確傳達革命意志的作品。《弗里達·卡羅:用苦難澆灌的墨西哥玫瑰》一書中寫道:“她說,目睹革命的經歷,以及與母親在信仰宗教上的分歧,使她產生了左翼意識形態”。③如果說她在《站在墨西哥與美國邊邊界的自畫像》《亨利·福特醫院》等作品中是十分隱晦的表明革命意識,以至于在對畫作進行解讀的時候會存在爭議,那么在1933年于墨西哥完成《我的裙子掛在那里》這副作品則是傳達了她對于資本主義國家的反感。畫面上方紐約的地標性建筑占據畫面大片區域,十字架上纏繞的美元符號無疑是對資本主義社會金錢崇拜現象的諷刺與控訴。畫面中一邊是高聳的現代文明,另外一邊則是堆積如山的時代垃圾,形成一片混亂。底部報紙剪貼的人群刻畫出資本主義社會使民眾深陷疾苦,她的特瓦納連衣裙象征著她對這一切的反抗態度。在1954年《馬克思給我新生》中弗里達更是明確的傳達了自己的革命意識和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擁泵。她在畫中仍舊穿著最具個人符號象征的提華納裙子,配有矯形衣和拐杖,她認為得益于共產主義的變革力量,才使疾病得以拯救。在生命垂危之際將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于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可見卡羅心中的革命精神極其強烈。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經歷過社會動蕩的墨西哥人民普遍文化水平并不高,墨西哥藝術家致力于以壁畫或圖像的形式來啟發民智,喚醒人民的身份認同感,借以達到類似于中國古代傳統繪畫“成教化,助人倫”的作用,弗里達深入挖掘民族文化內涵的藝術作品無疑是受此影響,因此她所畫的民族文化豐富的作品又是具有民族革命性質的。另一方面,她特意將西方時尚與傳統服飾混搭在一起,通過服飾打造一種象征符號,構建起自己的種族和政治身份,也可以體現她對于文化認同、民族主義和女權主義的政治態度。弗里達曾說:“我一生中有三個愿望,與迭戈生活在一起,繼續作畫和成為共產黨員。”可見,革命是她血脈的一部分,直至生命的最后,她還有一幅還沒有完成的恩格斯肖像畫留在畫室里。
弗里達·卡羅在女性藝術家稀少的藝術史中成功占據了一席之地,她的作品中充分的自我表達和獨特的藝術語言吸引著一批又一批的藝術愛好者成為她的擁泵。赫伯特·里德在《藝術的真諦》中寫道:“藝術的終極價值遠遠超越了藝術家個人及所處的時代與環境。藝術價值在于變現了一種藝術家只有依靠直覺力量才能把握住的理想的均衡或和諧”。[3]在弗里達的一生中,她通過繪畫創作的形式去體現她對于生命的理解,傳達自己的家國情懷,挖掘民族文化內核,通過自身來體現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女性、國家以及民族的真實一面,以及作為一個藝術家面對主流文化的影響和滲透,在民族文化與主流文化的探索,對過去與現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探索。透過弗里達·卡羅的繪畫藝術,可以看出在主流文化的影響下,民族傳統文化絕不會被舍棄,它將適應現時的需求,立足過去和傳統并開拓未來。因此她能成為20世紀第一位作品進入盧浮宮的拉丁美洲藝術家,她的藝術最終超越個人以及所處的時代和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