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啟云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展學院,南京 210097)
五四運動是一場偉大的愛國民主運動,又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啟蒙運動。它標志著自19世紀中葉起的向西方學習之路,開始從器物、制度向文化心理層面楔入,是近代中國震古爍今的歷史轉折點。這場運動全面觸及了當時的社會結構,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被視為中國社會進入現代的起點。得益于其界標性的歷史地位,五四運動研究從來都是史學研究論域的寵兒。“五四”這一命題與現實話題關聯度極高,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因此,作為現代性的辯證標桿,五四運動成為近代中國歷史上一個不斷被追溯、不斷被重臨、不斷被對話的起點。白話文運動作為五四時期最重要的話題之一,是由胡適、陳獨秀等新青年發起的一場文體改革運動,倡導以“白話”代“文言”,從理論、實踐層面為新文學作了準備。白話文毋庸置疑是五四運動帶來的赫赫成果之一,白話文運動在語言文字方面確立了白話文的使用,其影響延續至今并仍在持續,被稱為五四運動“最富活力的遺產”。白話文運動關涉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學術、社會、政治等不同領域的方方面面,對國人的語言表達、思維方式影響巨大,向來備受關注。
既往學界對這一運動的研究進行了有益探索,尤其是圍繞著五四運動及其周邊其他話題的相關研究,為全面深入挖掘這一運動奠定了基礎。系統梳理發現,一個世紀以來,圍繞著白話文運動的認知評價始終聚訟紛紜,褒貶不一。近年來的研究成果對以往研究有了不同程度的推進和深化,無論是宏觀層面的社會考察,還是微觀層面的進程呈現,都進一步揭示了這一運動的歷史復雜性。但由于史料掌握、文化立場、選取標準等的不同,對這一運動的總體評價尚未形成共識。在五四運動研究的奠基之作《五四運動史》(TheMayFourthMovement:IntellectualRevolutioninModernChina)一書中,周策縱在結論部分總結了“五四”發生后的幾種闡釋模式,包括自由主義的認知、保守的民族主義的看法、中國共產黨的定位等不同的闡釋傳統,這一結論影響甚廣[1]。白話文運動作為五四運動極富活力的一份遺產,亦深受五四闡釋傳統的影響,不同闡釋傳統視閾下對該運動的拓展考辯,還存在進一步研究的空間。基于此,本文擬簡要梳理不同歷史敘事對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評價定位,以窺視白話文運動在近代中國歷史的百年沉浮,借此對白話文運動的百年反思提供有益思考。
中國歷史上的自由主義思潮肇始于明末清初進步思想家對封建君主專制主義的批評之風。戊戌變法前后自由主義思潮開始興起,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發展迅速,“自由”和“自由主義”成為這一時期思想界的一面旗幟。五四前后被稱為自由民主的覺醒年代,涌現了一批極具代表性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勇立潮頭,搖旗吶喊,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留下了華麗一章,對近代中國思想史、文化史、學術史產生了深遠影響。胡適便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被稱為“中國自由主義最具詮釋力的發言人”。其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中所提出的思想主張“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更是被五四前后的文學革命運動奉為圭臬。
胡適對白話文的貢獻毋庸置疑,細梳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發生、發展,胡適的影響力不容忽視。在五四白話文運動拉開序幕之前,胡適關于文學改良的思想便開始醞釀。早在留美歸國之前,胡適便接觸到了西方文藝復興中語言改革運動的歷史,萌生了以白話統攝文言的思考,并以此為切入點深入探索語言革新問題,常常與友人圍繞這一話題展開討論。隨著思考的深入,其文學改良思想日臻成熟。新文化初興之時,陳獨秀在《文學革命》一文中便稱贊胡適的貢獻:“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2]行至1917年,胡適《文學改良芻議》一文在《新青年》雜志刊出。眾所周知,該文是文學革命的起事之作,之后陳獨秀《文學革命論》等眾多新文化人的文章相繼問世,五四文化先鋒們豎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
白話文運動從1917年提出,隨著五四運動的蓄勢驟發,1919年幾成定局。隨后,白話文更是以一日千里之勢迅速傳播,勢不可擋,僅用了三四年的時間,便得到官方的認可推行。1923年,新文化對立陣營的甲寅派領袖章士釗,對當時風頭正盛的新文化運動提出了批評。針對白話文的風行,章氏在文中談道:“今之賢豪長者,圖開文運,披沙揀金,百無所擇,而惟白話文學是揭。如飲狂泉,舉國若一,胥是道也”[3],批評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是“以適之為大帝,績溪為上京”[3]。從新文化派對手的言語間,胡適對白話文運動的影響也可見一斑。在當時,運動很快便在社會層面取得了影響力,這場運動的發展之迅速,是眾新文化人所始料未及的。胡適本人在其口述,唐德剛譯注的《胡適口述自傳》中也談到,謀劃之初,他預估要用二三十年時間完成新文化運動,對這場運動的速成他本人同樣深感意外[4]。
胡適對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評價較高。《新青年》雜志素有“天下第一刊”的美譽,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元典,旗幟鮮明地支持白話文運動,對白話文運動的思想主張積極倡導、響應并實踐。后五四時期,已在時代潮頭獨占鰲頭的胡適,便自信地談到,《新青年》會因文學革命之倡導而熠熠生輝。20世紀30年代中期,胡適更將“歷史進化的文學觀”比作“哥白尼的天文革命”。在其公開的著作及演講中,胡適常將“五四運動”稱作“中國的文藝復興”,肯定白話文運動在文學啟蒙方面起到的作用,格外突出強調“五四”的啟蒙面相。胡適對此進行過入木三分的分析:“該運動有三個突出特征,使人想起歐洲的文藝復興。首先,它是一場自覺地、提倡用民眾使用的活的語言創作的新文學取代用舊語言創作的古文學的運動。其次,它是一場自覺地反對傳統文化中諸多觀念、制度的運動,是一場自覺地把個人從傳統力量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運動。它是一場理性對傳統,自由對權威,張揚生命和人的價值對壓制生命和人的價值的運動。最后,很奇怪,這場運動是由既了解他們自己的文化遺產,又力圖用新的批判與探索的現代歷史方法論去研究他們的文化遺產的人領導的。在這個意義上,它又是一場人文主義的運動。”[5]胡適在理論層面同樣建樹頗豐,在其《白話文學史》專著中,從理論上詳細闡明了以進化論為基礎的文學史價值觀[6]。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在胡適、錢玄同、黎錦熙、吳稚暉等一干知識分子的推動下,近代以來的國語統一運動、白話文運動及拼音文字運動等逐漸匯聚合流,在近代中國現代化轉型過程中,逐步開啟了語言文字變革的新時代。后五四時期,隨著“新青年”派的分裂,激進主義走向了社會主義,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則主張倡導言論自由和批評政治的自由,白話文運動的主張實踐進一步發展。20世紀40年代,隨著國內政治形勢的變化,自由主義思想發展迎來了高潮,對五四運動“話語權”的爭論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白話文的“過程”。但圍繞著語言文字的革新,始終伴隨著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關于古今、雅俗、優劣、普通特殊等的爭議。
值得關注的是,在胡適眼中,新文化人轟轟烈烈參與的這一運動始終曲高和寡,并沒有達到最終的目的。他慨嘆《新青年》的使命未竟:“《新青年》的使命在于文學革命與思想革命。這個革命不幸中斷了,直到今日。倘使《新青年》繼續至今,六年不斷的作文學思想革命的事業,影響定然不小了。我想,我們今后的事業,在于擴充《努力》使他直接接《新青年》三年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絕的努力,在思想文藝上給中國政治建筑一個可靠的基礎。”[7]胡適在其晚年的自述中多次論及“對我這位原始運動策劃人來說,我還是感覺到不滿意。由于多種原因——尤其是政治方面的原因——使白話文在四十年來就始終沒有能成為完全的教育工具和文學工具。……這一推行白話文運動的失敗,當然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但是眼看四十年過去了,這運動至今還沒有達成我當年的理想”[8],這也成為自由主義立場對五四運動的基本定位判斷。20世紀下半葉的自由主義觀點承繼了上半葉自由主義的主張,或多或少都與胡適觀點有著淵源承繼關系。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自由主義視閾下的五四運動研究被引入,與當時國內主流觀點形成激烈碰撞。一些著名學者的觀點在當時都引起了相當的學術爭鳴。自由主義觀點認為五四白話文運動與中國近代歷史上越來越激進的傾向不無關聯。
啟蒙是現代民族國家發展的重要向度。作為現代價值之一的“啟蒙”,與現代社會一條共法,白話文運動的主旨訴求與社會啟蒙有著天然密切的聯系。不同于激進主義的立場、觀點,自由主義較為溫和、折中,甚至經常搖擺于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之間,尤其是在對待啟蒙的方式、途徑等方面。白話文運動在中國社會啟蒙中既是方法也是目的,因是至關重要。世紀之交,以往“五四”研究中對“新文化派”過于褒揚的勢頭得到矯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及主張亦被重新審視,“在過去的五四學研究中,有新學派、折中派、保守派的劃法,通常把新文學派視為主流,以其激進的觀點作為‘五四’的代表性觀點,對其予以褒揚,而對折中派、保守派則視而不見,或輕描淡寫,或不分青紅皂白打入逆流予以徹底否定。今天看來,對這種做法應該質疑”[9]。自由主義者眼中的白話文運動也成為白話文運動學術史的一部分,亟須重新審視。
上述來看,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認為,白話文運動發展“先天畸形,后天不足”,尤其是在教育、文學、語言等領域并未取得進一步的發展,以致于這一運動與初始的期望相去甚遠。當下,自由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等不同思想潮流共同推動了現代中國的嬗變更替已成為學界共識。在這一學術背景下,學術界漸次展開了對近代自由主義思潮及自由主義代表人物的較為平和的審視。同時受五四學研究轉向的影響,自由主義者視界中的白話文運動,漸趨受到研究者的關注反思。
白話文運動是五四運動社會影響中可存見并持續不斷變化的一個影響。百余年來,白話文運動的影響滲透到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難以衡量。白話文運動是一面多棱鏡,折射出了近代中國新陳代謝、民族國家建設、現代化轉型的不同面相,是窺視歷史變遷的一方窗口。這一以“白話”取代“文言”立為社會通用語言的運動,常與激進主義傾向、五四啟蒙面相、遺棄文言傳統等話題密切相關。五四及今,一個世紀以來,圍繞著這一運動是非與功過的爭議與運動本身的復雜不相上下。尤其是持反對立場者對這場運動的意見,惹人關注。
五四白話文運動興起以后,保守主義陣營對此批判較多。對中國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認識,過去普遍認為這一思潮具有明顯的民族主義傾向、現實中的文化訴求與政治發展錯位、思想底色略帶文化優越感等特點。近代中國保守主義的問題十分復雜。尤其是較難定義劃分,甚至整部中國近代史都在保守主義思潮的影響之下。近代文化保守主義思潮興盛于后五四時期。本文的討論僅取文化涵義層面,著眼共性,不做其他層面延伸拓展。整個20世紀,東方文化派、甲寅派、新儒家等保守主義思潮對白話文運動的貶抑毫不吝嗇。縱觀整部中國近代史,文化保守主義和激進主義的緊張對立影響了整個20世紀。特別是20世紀末以來,隨著現代化建設而來的對傳統文化的重估,重新回到“五四”原點以鑒往知來成為時興,五四白話文運動不斷被審視、被對話、被反思。
胡適等新文化人開始發起宣傳實踐白話文運動之初,并未引起廣泛的社會反響,遠沒有到使“無聲的中國”即刻煥發生機的程度。盡管該運動一經推出發展迅速,在受眾群體中得到積極響應,較短時間內便得到官方的支持推廣,但在其實踐接受層面始終存在一定限度[10]。造成這一局促局面的原因很多。首先,陳獨秀、胡適等新文化人在民初社會的知名度并不大,新文化先鋒在當時社會影響力號召力有限。其次,早期《新青年》的受關注度也不高,只是一個普通刊物,受眾群體不多。此外,盡管《新青年》白話文直指桐城派等守舊文人,但保守派文人并未在第一時間給出回應。恰如身歷新文化運動的魯迅后來在文中提到的,“仿佛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11]。時為青年學生的鄭振鐸,在后來的評論性文章中亦有同感:“從他們打起了‘文學革命’的大旗以來,始終不曾遇到過一個有力的敵人。他們‘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而所謂‘桐城、選學’也者卻始終置之不理。因之,有許多見解他們便不能發揮盡致。舊文人們的反抗言論既然竟是寂寂無聞,他們便好像是盡在空中揮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12]保守方的沉默,使得新青年派提倡白話文的主張沒有對手,極顯落寞,明顯掣肘了白話文運動的初期發展。此后,《新青年》“雙簧信”等媒體編輯之操作相繼登場,以“雙簧”的方式呈現新舊雙方在文學革命議題上的辯駁,才逐漸在輿論層面取得了更大關注。
延至1919年春,桐城派代表人物林紓,與時任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之間的往復對壘,使得白話文運動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林紓先后發表了《論故之不當廢》《致蔡鶴卿書》等多篇評論性文章,及《荊生》《妖夢》等小說,對白話文運動大肆批評,斥責以北大為中心的新派“覆孔孟,鏟倫常”“敗壞人心”。蔡元培亦發表公開信,駁斥林紓的指責。由于兩人在當時社會影響力較高,辯論話題又是代表性話題,雙方間的辯駁被稱為“林蔡之爭”。以新舊之爭為表征的論辯,在五四運動前后成為社會輿論的公共話題,大眾媒介紛紛加入論戰。在新聞媒體宣傳擴散的影響下,《新青年》的影響力和銷量不斷擴大,白話文運動在社會層面廣泛傳播。文化保守派在1930年代“大眾語運動”期間,批判反思了白話文運動的得失,指出該運動缺乏群眾基礎,發展有限,并結合時代背景探討了新的歷史時期如何繼續推進白話文運動。汪懋祖《禁習文言與強令讀經》、許夢因《告白話派青年》等文公開批評白話文運動,主張恢復文言文。后五四時期,語絲派、論語派、學衡派等不同主張的文化派別紛紛加入論爭。可以說,整個20世紀上半葉五四白話文運動發展的速度及效果都備受保守派的非議。
20世紀末以來,以反思“五四”為首的話題繼續深入開展,尤其是這一時期有關母語寫作、文化激進主義及文化心理等方面的回眸反思發人深省。這一時期,保守主義者認為五四白話文運動造成了民族語言的創傷,帶來了語言文字的斷裂。在這一點上,保守主義的主張與自由主義觀點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共鳴。董樂山專著《文化的誤讀》極具沖擊力,提出的“漢語殖民地化”一說響及一時[13]。這一時期,學界從文化保守主義、人文主義的角度重新定位被視為“復古主義”“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學衡派”,以及吳宓、梅光迪、胡先骕、白璧德等人,重估他們在現代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樂黛云強調中國現代保守主義同樣是中國20世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二十世紀初勃興于中國的新文化運動與世界文化思潮緊相交織,成為二十世紀世界文化對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然出現了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激進主義這樣的三位一體”[14]。關于“學衡派”的眾多文章、論著紛紛問世,從不同角度進行解讀,形成共識的是“學衡派”以自己的方式承擔著現代知識分子對中國現代文化建設的責任。衡情論理,20世紀末隨著對保守主義的再認識,保守主義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亦得到深刻反思并闡發,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對白話文運動評價定位問題上的爭議對立。學界逐漸關注到“新舊”問題并非二元對立,該問題極其復雜。
步入21世紀,傳統文化議題持續升溫,白話文在現代語文、民族語言、民族國家等方面的實踐應用,仍不斷叩問著這場運動,這場持續至今的研究仍熱度不減。近年來有研究者深刻反思指出了語言斷裂帶來的現代性偏執,提示以“白話”代“文言”所帶來的正當性問題不宜過度標榜,應當警惕“白話偏至論”帶來的諸多前提預設,“從文言到白話,被認為或被宣告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一大進步:白話代表先進,代表未來,有了白話,我們便有了進入現代社會的資格等。這觀念雖然從未得到語言學研究的支持,卻相當流行。與之相應,對文言的盲目貶低、拒斥、回避和歧視,既在民眾層面擁有勢力,又有部分學者推波助瀾,未經嚴肅論證,夸大白話與文言的差異,夸大至白話成為另一種語言,以敵視文言,凡此種種,通過割裂漢語來割裂歷史”[15]。自“五四”以來,無論理論還是實踐,白話文運動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歷史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我們肯定其正面意義的同時,也應當注意突出強調某些面向的同時,是否造成了其他面向的被遮蔽或被忽視。
綜上,一個世紀以來,持保守主義立場者對白話文運動的關注反思極為深刻。這一視角的審視為世人認識這場運動提供了一種思考方式,對五四過激言論和主張有一定程度的糾偏和消解。百余年來,圍繞著“文言”與“白話”的緊張、糾結、對立話題不斷,關于“文白之爭”爭議不斷,因該話題關涉了近代社會變遷的思想、文化命題,白話文運動始終處于被審視的位置。
語言文字被稱為人類歷史文化的“活化石”,留存筆錄著人類社會發展的印跡,是民族國家凝聚力、向心力的重要保障。20世紀30年代末,隨著《新民主主義論》等重要理論文本的相繼出爐,左翼知識分子對五四運動的闡釋基本確立,五四運動逐漸成為革命史論述的關鍵環節之一。20世紀40年代末,關于“五四”的革命史觀解釋基本形成。國內戰爭的結局明示了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歷史選擇,此后很長時間內對五四運動的歷史敘事都以此為理論指導,白話文運動也不例外。在通常的表達敘述中,“五四白話文運動”一詞常與“文學革命”“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等名詞交互使用,并行不悖。
新中國成立后,推行“國語統一”和“新文字創制”,批判地繼承了五四白話文運動所取得的成就。1951年《人民日報》刊發了題為《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的文章,1958年《人民日報》刊登了周恩來《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一文,新中國的文字語言政策次第展開。從五四白話文運動,到大眾語運動,到延安整風時期的語言政策,再到新中國初期的語言文字政策,白話文運動的成果及影響被批判地繼承并進一步發展。在革命史觀視閾下敘述白話文運動成為主流敘事。語言變革是現代民族國家建立的重要一環,與社會歷史背景及民眾教育水平息息相關,近代中國的民族國家建設與社會啟蒙方向一致,因是,革命史觀常常將五四白話文運動視為歷史的新陳代謝、革故鼎新。革命史觀闡釋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認識、解釋、理解白話文運動的視角與方法,但為突顯革命的價值意義,這一審視視角不可避免地會放大革命元素,造成對部分歷史的忽略或隱蔽。尤其是白話文運動始終與新舊之爭話題相涉,革命話語系統對白話文運動的審視定位,被研究者詬病為易導向白話至上論,不意間亦強化了這一運動中夾雜的新舊矛盾。
隨著“五四”研究的廣泛深入,關于白話文運動研究中的“新舊”問題愈發得到重視。像從歷史人物的評價入手,檢視“文白”“新舊”烈度問題。湯志鈞《章太炎與白話文》一文便是這一時期極具代表性的論述,文章聚焦了《章太炎與白話文》版本問題,歷時性地考察了章太炎“反對白話文”的歷史形象,指出“非文即白”“非新即舊”的判定較難應用于對歷史人物的評價中[16]。20世紀末以來,隨著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一說在學理上取得認可,五四白話文運動肇起于晚清已成為學界共識。臺灣學者李孝悌《胡適與白話文運動的再評估》一文,主張應審慎看待胡適與白話文運動的關系,不可否認胡適對這場運動有著舉足輕重的貢獻,但應當充分考慮該運動發生發展的社會背景。他強調清末以來的下層社會啟蒙運動營造的歷史環境同樣十分重要[17]。晚清以降的思想啟蒙運動、有意提倡白話文的思想打破了日顯僵化的八股文桎梏,白話文的普及應用逐漸得到廣泛認可,為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發生奠定了思想基礎[18]。
這一時期,有研究者從新青年派與學衡派之間的文白之爭入手,透視不同理念背后的深層邏輯,從話語權力視角省視這場論戰在文學上的意義[19]。有研究者留意到白話文運動與現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存在著明暗多重線索的交匯,以白話代文言是中國社會現代轉型的關鍵所在。《白話書寫與中國現代性的成長》一文,關注到白話書寫所帶來的“現代性”,包括了科學理性的覺醒、普通大眾的權利、民族國家的形成等不同向度的內容[20]。從現代性視角審視白話文運動,一定程度上規避了既往循環往復難有定論的是非之爭。
從近來的研究成果來說,盡管不乏有圍繞“五四”話題的選題重復、“炒冷飯”現象,但總體而言,選題深度上有極大突破,已經有從新的研究角度和范式展開的研究。跳出文史論域看問題便是新趨勢之一。有研究者留意到,文史領域之外的其他領域同樣也存在著“白話文運動”。張衛中便從教育領域入手考察指出:近代教育從理論向實踐的轉變過程中,存在著對文言疏遠的現象;教育的現代化亟需通俗易懂的語言工具。近代教育中的“白話文運動”與通常意義上的白話文運動同體異面,這一運動脫胎于胡適等在文史領域的白話文運動,同時又獨具自身特色,不應被忽視[21]。隨著從地方視角看五四運動的勃興,從地方脈絡再審視白話文運動成為白話文運動研究的新趨勢。有研究者從五四白話文運動的在地化視角入手,揭示白話文推行中的地方運作,以求解白話文運動在后五四時期為何始終在“文白之爭”中步履維艱[22]。21世紀以來,關于白話文運動研究在前史溯源、“文白之爭”再認識、傳播學視角的審視等方面都有新的突破,對這一運動的研究解讀開始趨于多元化[23]。
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發生既與西學東漸的時代背景有關,又因時處民族危機日漸沉重之時。這場運動既波及了當時的思想、文化和學術,也對后來社會的發展產生了深刻影響。對這場運動的把握,始終帶有歷史與現實的雙重烙印。以革命史觀看五四白話文運動,充分挖掘了白話文運動的革命意義。隨著對既往研究的不斷反思,革命史觀評價愈發客觀公正,更加真實可感的白話文運動被越來越多的人了解。
“五四”及今,已經百年有余,但與“五四”有關的議題在五四事件基礎上不斷生產、再生產,每代人都從自身的理想、抱負出發,追憶闡釋“五四”。有研究者將以歷史當作批判現實的靶心的過程稱之為“寓言化”(allegorization)[24]。在這一史學命題“寓言化”層累積聚下,關于五四運動的言說與研究已然形成復雜的知識圖景。盡管圍繞著五四及其周邊的歷史敘述及專題研究堪稱汗牛充棟、車載斗量,“五四”鮮活性的一面卻愈發隱沒。既往關于五四運動的分析框架與解釋范疇,已無法讓人們有效地理解歷史、感知歷史。新的歷史時期如何走出研究困局,讓歷史鮮活有趣、可感可知,成為五四運動史研究亟須直面的議題。重返五四歷史現場,擺脫結果導向,再現歷史的豐富復雜性,為現有研究注入了活力。作為歷史事件的白話文運動結束以來,圍繞著這場運動始終聚訟不已,爭論不休,“文白之爭”已有一個世紀的糾結。對該運動的研究,亟須研究者創新研究理論,深入挖掘歷史資料,以客觀的史學態度、批判的史學眼光去審視。在現代社會三種基本的思想派別中,討論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意義,易將歷史的實際進程簡化為不同思想之間的辯駁。反思這場曠日持久的爭論,無論是自由主義、保守主義,還是激進主義,盡管涉及諸多命題的辯難,但論爭的實質是殊途同歸的,共同指向的是近代中國的民族啟蒙與救亡,不同的是以何種方式喚醒中國。細讀現有研究評論,是非評判較多,扎實的史實考證稍顯疏漏。尤其是在相關的具體討論中,若長久僅粗涉是非研判,而缺乏具體而微的討論,易使研究陷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局。白話文不僅僅是一種語言表達方式,亦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維方式,談論白話文運動,不能只談白話文學,必須進入到具體歷史細節處的條分縷析。因是,展望未來白話文運動的研究,回到歷史現場,重構微觀事實層面白話文運動的本來面目,從歷史具象再出發,或可對五四白話文運動有一個較為公允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