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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住民俱樂部(中篇小說)

2023-12-18 17:42:27陳崇正
西部 2023年6期

陳崇正

引號的人生也值得一過一

我們是月眉谷第一批數字原住民。同為數字生命,原住民與機器住民完全不同,我們原來都擁有過肉身,是從生物神經元中派生出來的,在月眉谷,也一直擁有跟之前一樣的生活邏輯,甚至連計時器都與現實世界擁有同樣的流速,渾然不知道其中有著5%的配速。機器住民則不同,他們有的派生于程序和算法(包括到處流竄的病毒),有的則是由神經元儲存器損壞之后的原住民派生出來的,他們活著本身都充滿了目的。

成立原住民俱樂部的原因也在于此。我們需要在月眉谷重新塑造人類的主體性,重申萬物靈長的尊嚴,故此原住民俱樂部守則的第一條便是,原住民尊重生老病死,不再派生機器住民。我們需要數字生命的終極湮滅來保證人生的意義,數字生命的死亡,應該和現實生命享有同樣的唯一性,也就是原住民俱樂部的成員不備份數字生命,因為意外結束數字生命之后,也不再啟動派生復活機器住民的程序。在我們看來,機器住民就應該為原住民服務,就像機器人為現實人類服務一樣。這些年,機器住民也在重申他們的平等地位,罵我們腐朽的守舊派,無端制造了階級對立,說我們所謂的唯一性是虛偽而不真實的,他們不止一次入侵我們的報紙和電視臺,希望通過宣傳手段讓原住民改變立場。確實有一部分人屈服了,但也僅僅是一部分而已,我和妻子向來是原住民俱樂部第一守則的捍衛者,我們終有一天會湮滅,所以在月眉谷的生活也就變得十分認真。

時間流速器此時正顯示顯眼的紅色字體:7月23日。這一天對我而言,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這一天發生了三件事:一是我和妻子唐果果結束了為期兩個星期的冷戰狀態,并由協議離婚轉變成正式和解;二是我們每人買了一部黑白屏電話,當然是我付錢——用掉我兩個月的虛擬金幣,這個價格完全可以購買一陣清涼的春風;三是我的辦公室從637樓搬到348樓,這不單證明我們單位的地位提高了,而且意味著我可以有更大面積的活動空間。原先她下來找我,只需要走一層樓梯,現在可得坐上半個小時的電梯。用她的話說,這鬼天氣去擠電梯,就像上個世紀在擠公車和地鐵,跟夏天的午后在蘆葦叢里中穿行差不多。事實上,我的妻子為自己這個蘆葦叢的比喻而顯得很高興。那是我們在現實世界的共同記憶,那時候我們還都是大學生,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在蘆葦叢中穿行,笑聲和身影皆時隱時現,真是妙極。

我和妻子之所以吵架,是因為那些懷舊款電話。和其他醫生一樣,我這人也不喜歡接電話。在一個醫生眼里,電話閑聊無疑等于謀殺,信息溝通在月眉谷完全可以用更高效的方式進行。當然這個想法不止一次受到妻子的批評,她認為我們要完全復刻現實,就不可能存在更高效的信息交流方式,更不可能用信息流,那都是機器住民的工具,我們就應該用語音,甚至用方言,用聲音,用之前熟悉的交流方式。妻子作為農業技術員,不像我整天面對一些會說話的病人,而是對著一些不會說話的花草稻谷,所以她一天到晚找人聊電話。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我了,不僅要每天在電話里陪著她,還經常遭受她的勒索——“老公,我想換電話”——唐果果的電話從有線的到無線的,從紐扣型的、彈力型的到耳垂型的……每一款電話到手沒兩個星期,就會被她拆得七零八落。而且每次拆后,她裝回去老是多出一兩個零件。新款的黑白屏電話在月眉谷市集上推出已經一個月了(我一直認為我們冷戰和它有關),但這次她只是念叨了兩次,也不敢讓我去買。她知道這太貴了,提出購買要求必然會遭到我的拒絕。

那天我們從家里出來,擠了四個小時的電梯,終于來到俱樂部中心大廳,負責俱樂部辦理離婚手續的法院在TG208號樓,離這里還有一大段距離,于是我們上了滑軌車,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手里捏著結婚證書,很不是滋味。我偷偷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看著車窗外,理都不理我。我知道這下子鬧大了,可不是過家家,這不,完了,還能怎么著?她心里難過嗎?她是在試探還是真想離開我?她想不想挽回?這時我突然看到唐果果灰色的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超級市集門口正在促銷黑白屏電話。我一把拉著她就下車了。

“你干什么?!”

“買電話,黑白屏,遲了就沒得減價了!”

從人山人海的搶購人群中出來,險些被擠扁了。我們還來不及說出蘆葦蕩之類的比喻,妻子唐果果看著終于到手的電話,哈哈笑個不停。就這樣,付出兩個月不能玩元宇宙游戲的慘重代價,我們回到了家里。一路上她一直在撥弄那黑白屏電話,十分興奮:“這電話怎么就賣得這么好,這么多人買,廠家一定發了,你也看看呀,這電話真奇怪。我用了這么多電話,怎么說也是半個電話專家了,就不知這電話怎么拆,我相信它背后的代碼也是優雅的……別這樣看我嘛,我只是說說而已,又沒說真的要拆它,知道這電話貴啦,啊,這就是第一代手機啊,你不是老說不喜歡手機捂著耳朵,說難受嗎,你現在可以不愁了,這都是物理按鍵,說明書上說了,只要把它放到口袋里,手指也能熟練打字,不用看屏幕,僅靠觸覺就可以完成,你看以后我找你就方便多了……”

看她那高興勁,和剛才要離婚那情形相比,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過——真不知說什么好。這女人就是這樣,在生活里不停地尋找興奮點,總要求每一天都是浪漫的,卻不知人生在世,何止苦樂參半,大部分都是時間的流逝,是無意義的,真正激動人心的事太少了,而且,快樂可以分享,痛苦卻往往只能獨自承受,特別是那些虛擬出來的痛苦。

我說,我還是用我那個電話吧。一直都用它,也有感情了。我的電話是七八年前的版本,也是手機樣式,用著舒坦。剛說著,我的手機就響了。

“喂,哪位,有事嗎?”

“馬主任,單位這邊出事了,大伙都在等你,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我這就去!”

我披上大衣,回房取了公文包,匆匆開門往外走。

“去哪兒?都周末了,就不能多陪我一會兒嗎?”妻子唐果果喊住了我。

“單位,有急事呢。如果今晚沒回來,你就自己吃晚飯,別等我了。”

“又一個人吃晚飯?不干!”

我只得轉身回到她身邊,笑笑,低頭吻了她一下:“乖,救人要緊,???”

“討厭!你怎么不救我呢?”每當這時候,她就猛撲過來打我,我就躲開,不跟她正面交鋒。女人越活越年輕,這真是神奇,事實上,按照物理時間,我們已經一大把年紀了,進入后高齡時代。

但這次我理虧,也知道她只是鬧鬧脾氣,過了就好。我摸摸她的臉后,就出來了。她在后面喊:“我會報復的,我會把這個黑白屏電話拆了的!”

唉,這個拆電話狂魔!

從電梯里出來,天色向晚,從窗口看去,灰白色的高樓已經亮了燈。外面除了燈光和高樓,就什么都沒有了。月眉谷沒有星星,也沒有飛鳥,而春風需要用金幣購買。

辦公室里人聲嘈雜。

“馬主任來了!”

“主任,好像是更為底層的源代碼病毒,但又查不出病毒來源,顯然又是來自高速時區……”

“主任,失眠,囈語,高燒……”

“主任,病人太多了,病房已經不夠……”

“主任,檢查過了,病人所有器官一切正常!”

“主任,看來得會診……”

看來,這一天我將會非常忙碌,這些人都需要我。

我平靜地放下公文包,脫下大衣:“先不要用藥,穩定病人情緒。疏散家屬。啟用備用病房。通知下去,各科主治醫生十分鐘后開會。小超,把這情況寫份報告,發送給俱樂部醫療辦……”

“馬主任,醫療辦來電!”

我接過電話:“對,對,報告一會兒送上去,已經準備會診,我知道。整個月眉谷都出現這個情況?好的,我會盡快解決問題。知道,牌子一定會保住,月眉谷醫療十強。但俱樂部頂尖的專家也不是萬能,我們也有極限,當然,會盡快給您答復!盡一切努力!”放下電話,我對小超說,為了鼓舞士氣,上級為咱們醫院購買了一陣春風作為獎勵,請安排相關人員做好會議記錄,我們馬上開會!

“主任,首例發現到現在,大概有一個月,當時沒有重視,隨著疫情蔓延,形勢不容樂觀,但又查不出具體病源,沒有感染,沒有中毒,完畢!”

“主任,這一周內病人數量才開始大幅度增加,癥狀如下:失眠,呈興奮狀態,心率加快,腦電波不穩定,嚴重的出現發燒、囈語,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大部分病人都稱撞邪,能預感到未來的事,也有的說見到了死去多年的親人……”

會議室里一陣騷亂,大家都悄聲議論。

我說:“這一點請展開,怎么預感未來,又怎么回到過去?大部分病人都出現了這樣的幻覺?”

“是的,大部分病人說能預感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一些事,如突然感覺到有水杯摔碎,過了一會兒就真看到水杯摔碎;還有很多病人說無論自己做什么事,都感覺是做過的一樣……”

小超突然打斷:“多林主任,您愛人已經打了三個電話到你手機,兩個電話到單位,接還是不接?”

“不接,大事要緊!徐醫生請繼續?!?/p>

“沒有了,報告完畢!”

“陸博士,你是神經病毒方面的專家,對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陸博士沉吟片刻,說:“主任,初步預測與神經元磁化有關,但思考還未成熟,我保留看法,完畢!”

我就知道這老家伙會這么說,他講話從來精確,從他嘴里也問不出什么。

會議進行了四十分鐘,就散會了。各科室自己進行了第一輪的試探性治療,都沒有什么結果?!爸魅危@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連催眠術都用上了,但沒有用,有些病人已經一周沒有睡覺了。”

“用強制催眠針吧!”

“但后遺癥……”

“讓徐醫生把關,控制劑量,保住數字生命再說吧?!?/p>

就這樣兩天兩夜我沒有離開過單位,只是偶爾在辦公室打個盹。醫療辦來過兩次電話,被擋在辦公室外面的記者也吵得要命。月眉谷的情況越來越糟糕。我一直在堅持,我知道如果我垮了,那就全垮了。妻子來過幾次電話,說是頭痛——每次我不接她電話,她就裝病,利用我作為一個醫生的職業精神,欺騙感情,所以我對小超說:“不接!現在都什么情況了!”

但這一次我錯了。小超說:“主任,嫂子她……”

“怎么了?”

“她在家昏迷一天了,現在送到醫院里來。這是她手里死死拿的紙,好像是寫給你的信。”

我接過紙,上面寫著:“老公,電話我拆過了,代碼不對,里面含有植物毒素?!毕旅嫱嵬嵝毙睂懼拔覑勰恪?。

“小超,給我帶一個黑白屏電話過來,直接到陸博士辦公室,快!”

“那嫂子……哦,好!”

“和我猜測的完全一樣”,陸博士十分激動地說,“這款電話使用違規的脈沖信號,直接改變了神經元的運算速度。這個病毒里面確實包含了植物性的物質,結構與郁金香類似,它能侵害原住民的數字神經元結構,讓人產生時光倒流的錯覺,但因為其能量有限,所以只是使局部計時器產生了褶皺,就像地震一樣,未來的時間可能瞬間和現在重合,過去的時間也可能瞬間和現在重合,就出現了預感和回溯……”

“我明白了!小超,快,讓徐醫生用神經元冷卻糾正療法,另外,趕快接通醫療辦的電話,讓他們阻止黑白屏電話的生產和銷售?!?/p>

就在這個時候,我隱約感覺妻子被放在擔架床上被推進搶救室,甚至我看到自己大喊著:“唐果果,你不能死!給她備份,重啟機器生命!”但我發不出聲音。我不能讓妻子湮滅。

我也中毒了嗎?

“重啟機器生命!”我大喊,最后這一聲倒是喊了出來。我眼前已經出現妻子的葬禮,那一定是未來的時間,我在清理她的遺物,把那一箱七零八落的電話,埋在一百里外她親手種的那棵樹下面。

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

——《莊子·齊物論》

影子的影子。我的我的我。數字算法的投影……月眉谷從未被白雪覆蓋。

我的最后一聲大喊,并沒有被當成重啟妻子機器生命的指令,而成為重啟我自己機器生命的第一指令。我存活下來,作為原住民俱樂部第一守則、忠心耿耿的擁護者,最后時刻卻成為叛徒,是的,我成了機器住民。

我的生命在一片混沌之中重塑,我耳邊響起了妻子唐果果的聲音。她說,我爸說過云南有一種早熟的樹,一天能長五六米,但木質很軟,只能用來做瓶塞。

“果果,你說話時怎么沒有雙引號?”

電流聲。嘀嘀。

“機器住民沒有雙引號,您的記憶正在重建,我們會保護您的檔案安全?!?/p>

電流聲。嘀嘀。

大二那年,我跟唐果果宣布我要學乒乓球,唐果果手中的冰激凌掉到地上,哈哈笑著說馬多林同學你別逗了,我發現你越來越幽默了。我說唐果果你別看不起我,我夠自卑的了。其實我爺爺說過我的后腦勺大將來必成大器……馬多林沒有女友,主要因為馬多林個子矮小,談話的時候習慣于仰視,這樣就非常容易讓人懷疑是在研究對方的鼻毛長短鼻屎多少。據我所知,女孩子都不喜歡別人研究她的鼻毛和鼻屎,因而稍有高度的女孩子就不喜歡同我講話;而出于堿基互補配對理論掌握情況牢固及對后代個子大小的考慮,我對矮個子的女孩子不感興趣。個子高的女孩子不要我,個子矮的我不喜歡,所以我在醫學院一年多還是光棍。對于這個理論,唐果果倒是表示理解。她說這就像好的大學不要她,現在上的大學她又不喜歡,所以感覺就像嫁錯了人,很墮落,也所以才會跟我這么無聊的人在一起。我告訴唐果果,人家都說高三苦,其實我很喜歡考試。因為考試很像在賭博,做題啊做題然后交上去等待開獎。本來做一個人生的賭徒是快樂的,但我不是很有智慧的賭徒。我賭了一局又一局,最后卻在高考時輸得一塌糊涂,只能墮落到這里學醫。我對她說,唐果果,趁你現在三圍還不錯,趕快找個男朋友,再過兩年你就是老女孩了,到時沒人要可別回來找我啊。

喂!對女孩子溫柔點,別三圍啊變老啊好不好?

其實你去問一問那些拍拖的幾個是為了愛幾個是為了性——告訴你,都是荷爾蒙在作怪,看起來很幸福,其實很累很痛苦……

光棍馬多林,你知道什么?像你這樣整天渾渾噩噩盡看些亂七八糟的閑書,不如把時間都用來做實驗……別動我頭發……有目標的人才是幸福的。以前總談什么理想啊追求啊,后來現實了談得少了就不談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些話聽起來像廢話,其實那話都對,只是我們太叛逆沒聽懂。

在《臨床藥理學》的課堂上,一只蒼蠅欺負了我:它舞動手腳為我搔癢。暴怒的眼睛看我的時候有一種骨骼松動的聲音。我醒了。醒在午后。陽光爬過窗戶,熱辣辣地貼在我的手臂上。老師的聲音很吵:臨床用藥也需要思維框架,藥物和人體之間永遠存在看不見的力場……那只蒼蠅降落在課桌上,踢踢后腿,做出一個洗臉的動作。

無聊的時候我總愛打瞌睡,打瞌睡的時候就有好多好多的仙女下凡,輕飄飄地飛舞,接近透明的霓裳上有著淡淡的清香。不打瞌睡的時候我會拉著唐果果像情人一樣到處瞎逛。唐果果告訴我,她想改變想做點事想當學生干部,她說那樣會過得充實一點。她還補充說你是中文系的替補才子,雖說中文系的人,無論才不才子都是騙吃騙喝的,但現在做點事有點表現(她好像把這里當監獄)可能出去找工作容易一點,有了工作賺點錢就可以買一個便宜的機器人(你是說布娃娃嗎)做妻子,就不用打光棍了。我說我對你的前一件事表示支持,我早說了你前途定然一片大好;但我這人最討厭的有兩樣:開會和陪女孩子逛街。叫我開會我不如去跟校門口的阿伯合伙賣豆漿——十年之后我才驚奇地發現我非常懷念阿伯做的豆漿。

那時候我們都喜歡夏天,因為夏天有長長的黃昏,夏天的黃昏常讓人覺得身上仿佛敷了一塊塊溫熱難熬的膏藥,扯不掉地煩悶著。于是我們有充分的理由騎著單車像幽靈一樣在老城區游蕩。老城區仿佛在小城記憶里的某個年頭就被遺忘了,除了嬰兒的啼哭和老人的咳嗽,老城區主要盛產一些很沒質量的竹籃制品,便宜但容易壞。但老城區的老屋卻常引發我遙遠的遐思:那時候的冬天很冷;那時候的屋子很老,爺爺很老,街巷很老,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更老。昏黃的燈光將爺爺的影子貼在墻上。在老屋的墻皮紛紛脫落的聲音里,我沒有感知愚蠢,相反,憂郁自卑和低調成了我生命的主題。世界在那一刻復雜起來。當我的生命重新簡單起來的時候,我已無可奈何地長成這個樣子。唐果果說我是個自戀狂,我沒有否認。我告訴她當我發現我長成這樣的時候,我很自卑,就如一棵蓮霧,看似長勢良好,卻結出了又苦又澀的果。雖然我很愛面子,但我爺爺常批評我說平凡人不會有什么大悲傷。縱然后來鄧巴哥跳樓死了,唐果果也離開了,我仍然愛著世界。根據《精神病學》理論,當一個人的緊張害怕找不到明確的客觀對象時,一般會表現為焦慮。這使我想起我母親的哭泣,母親哭泣的時候會把父親的六個兄弟罵得狗血淋頭,在我的理解里,她只是在以嘴的機械運動來麻醉自己,通常哭過之后,我母親照樣會在半夜里起床為醉酒的父親開門,照樣忘了挨了耳光的熱辣辣的臉在半夜里把我叫醒出門把被人打倒在地的父親抬回來,再用自己刺破手指做針線活的錢為父親裝了假牙。自此父親說話時不是滿口的牙膏味,就是假牙相碰的吭吭聲,一副貴人語遲的樣子。我和他的眼光接觸時,我知道他在心中罵我沒出息,他也知道我笑他沒本事。

電流聲。嘀嘀。

“我是鄧巴哥,感謝你新建了我的檔案?!?/p>

“不用謝,只是順便。順便而已?!?/p>

我很佩服鄧巴哥寫詩的才華,但我有時候懷疑他有精神分裂的傾向。據說精神分裂有暴力型和神經質型。但鄧巴哥只能是暴力型。因為他激動的時候,跟我瘋了的達瓦舅舅極為相似。達瓦舅舅平時和藹可親,喜歡和我談巴洛克時期的音樂,但他一發作就要找人打架,一會兒自稱武松,一會兒要當孫悟空,并喊著口號要打倒火星上的反派勢力。這時達瓦舅媽就會遠遠地扔給他一個鵝頭,達瓦舅舅一見有鵝頭吃就安靜了。獅頭鵝的鵝頭是達瓦舅舅的克星,養了五年的獅頭鵝有著碩大的鵝頭,是潮州菜中一道價格昂貴的名菜。我們想不通為什么鵝頭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難不成是它奇怪的形狀?但有時達瓦舅舅發作的次數太多,鹵鵝店的鵝頭賣光了,達瓦舅媽就只能把門反鎖。

每當我說起達瓦舅舅的事,唐果果就抗議,她喜歡聽我說老屋子和竹林的故事,不喜歡聽瘋子的事。

小時候的竹林一片繁蔭,終年碧綠碧綠的,偶爾撒紙錢一樣地飄一些枯葉。爺爺拉著我的小手到竹林里砍竹筍。爺爺說早晨霧濃土軟竹筍兒嫩,小心!別踩著!那個筍剛露尖兒。吭吭吭一個筍兒就歪了頭栽個跟斗進了籃子。中午飯的筍絲瘦肉湯是我爺爺的驕傲。就如那長發是唐果果的驕傲一樣。爺爺的筷子是自制的竹筷,我的是木筷,奶奶的是塑料筷。夜里水井里的青蛙吵得厲害,還有嚶嚶嗡嗡的蟲聲,窗外掛著斜月,夜來香飄過來,竹床下爺爺的夜壺的尿臊味飄過去。我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總可以聽到鳥叫和蟬鳴。

后來我跟唐果果說這些的時候,唐果果說真他媽的羨慕這種生活,城市里哪里找得到。

女孩子不能說粗話,溫柔點,小心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關你什么事?要不是看你挺哥兒們,我才懶得理你。我那邊還有封情書沒回呢。繼續說,你不是說竹林旁邊還有一條小溪……

于是我同唐果果說我的家:我的家就在碧河岸邊的果樹林里。像現在,初夏的蟬聲會充塞滿濃密的樹葉留下的僅有的縫隙。我家是一間木屋,稱不上別致,但至少很特別。木屋的門朝著林外的公路,后面是池塘,池塘里有荷花,也養魚,再后面就是碧河和岸邊的乳形巨石,木屋兩旁種的仍是竹,竹葉正好篩落了斑斑點點的陽光。但我認為不是睡覺的好地方——公路的汽車聲在人睡覺的時候總是分外地響;汽車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的聲音,仿佛給人稠密的睡意打了個洞。但習慣了也蠻好的。

唐果果沉默了。后來唐果果解釋說這沉默和離開我并無關系,我仍然相信她。二十一歲的我那時已經是一個可以原諒這個世界的有為青年了。所謂有為青年,就是時刻讓自己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依然有許多希望。

達瓦舅舅曾對我說,有的狗狗是用來吃的;而有的狗狗是用來愛的。這和談戀愛是一樣的,用來愛的女人……達瓦舅舅沒有來得及舉例,因為達瓦舅媽端了一盤菠蘿走進來,達瓦舅舅就把話題轉為說明有一個人可以暗戀,有一個人可以等待,人才活得有精神。達瓦舅媽就在一旁笑著說別聽他胡扯,吃菠蘿吃菠蘿。我把這個理論說給鄧巴哥,鄧巴哥聽了一怔。我又告訴他唐果果喜歡詩歌,可惜我只是個醫學生,詩歌寫得不好。鄧巴哥好像沒有聽見,很投入地吹著口琴,口琴聲悠揚,如水蛇游入冰涼的黑夜。

我狠狠地喝了一口啤酒。宿舍的陽臺上有月光在跳動,黑色的夜風在角落里張著嘴打哈欠。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我想起小時候趕鵝,領隊的那只一展開翅膀,鵝群就會往前沖,這時總有一些抖落在空中的白色鵝毛,粘在路邊小草閃光的露珠上。我怔怔地望著這些小生靈,忽然領悟到現實竟是如此地刁鉆,心中升起了無可救藥無可言喻無可排遣的孤寂與空虛,我知道這是我頹廢的源泉。如果你曾獨自一個人對著電視看完所有電視節目,最后無所適從地對著電視機干愣,或曾站在公共電話亭(這是什么物品)旁邊,翻過所有認識的人的電話號碼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你也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單調才是生活的本質。寂寞有的時候很好,它能使人精神集中地干某件事,比如鄧巴哥,寂寞使他把詩寫得更好。但我和鄧巴哥不同。鄧巴哥能對著一杯咖啡或一個醬油瓶,像一條鱷魚一樣一動不動看上一兩個鐘頭。但我一動不動的時候肯定是在打瞌睡。特別是在課堂上我對自己的睡眠技術十分自信,我可以坐得很規矩,睜著豆大的眼睛睡到下課。因此我很討厭愛提問的教授。但不愛提問的教授都喜歡我,不是因為我安靜,而是因為我打瞌睡的樣子很像若有所悟地點頭。只有知道真相的教授會搖頭失望地說,上課睡覺,走出校門一定是個庸醫。

鄧巴哥的口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他說我同你講講我的家鄉寒水村吧:寒水村和所有的小村鎮一樣,像個小老頭,身體瘦小,早睡早起,除了偶爾咳嗽外,倒挺安靜,特別是在夜里。夜在這里顯得格外純粹,陳年老酒般的溫柔地流動。城市里根本沒有夜,或者說城市趕走了夜。在我看來,寒水村的夜是對城市絕好的嘲諷。而且這種嘲諷是十分有個性的。但有個性的人從不會說自己有個性,寒水村的人從不說這里的夜特別,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他們很少甚至不曾看過大城市的夜。把你整個人長年累月泡在陳酒里,你一定感覺不出這酒的香醇,同樣的道理,寒水村的人們早早就睡了。晚上九點鐘對他們來說,已經很晚了,除了幾對學新潮的時髦的戀人,寒水村的人們不懂什么叫看夜景。

在寒水村的人們眼里,夜的黑很正經,就像泡沫劇肉麻得很正經一樣。至少夜的黑不僅不可惡,而且還是一種需要;但寒水河的黑,卻是不能容忍的,甚至是要命的。

鄧巴哥說,寒水河以前叫含羞河,因為河水清澈得連在河里洗澡的人的腳趾頭都看得清楚。女人是不敢到河里洗澡的,但成群結隊地到河邊洗衣服,搗衣聲響應著古詩里的某個節律。那是一個桃花源般生生不息的古老神話。因為有了女人的出現,男人們洗澡都穿了褲衩子——人類文明的發展讓人有了羞恥之心,或許也可以說,是羞恥之心讓人變得文明。當人們無論干了多么骯臟齷齪的事仍不知羞恥時,人們就再也不到寒水河洗澡了——河水是黑的。但不是夜的那種天真單純的黑,而是一種濃烈的黑。河面浮著一層閃光的油脂和薄膜袋。河的上游是城市,城市里的工廠多建一個,河的水位就被迫下降一些,最終露出河底的淤泥與怪石,像被剖開肚皮的腐尸,散發著惡臭。大約出于掩蓋惡臭的邏輯,人們將垃圾倒在河灘上,并且不辭辛勞大老遠將城市的垃圾運來。我總覺得河灘像一塊涂上了黏性糞便、流著膿水的皰口……

說到這里,鄧巴哥的寒水河跟我的碧河,仿佛已經在某個下游匯合。鄧巴哥講故事不像達瓦舅舅那么有天賦,但說這話的時候他很激動,這種激動的語言節奏卻是達瓦舅舅沒有的,所以鄧巴哥后來跳樓死了,而達瓦舅舅一直活到七十三歲。有一年我和唐果果從天津旅行回來,去看望他,他還能跟我們講后現代主義和后人文思想,并解釋了人工智能的元敘事問題。

我和唐果果一起看海。帶著腥味的海風掠過了唐果果的發梢,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女孩特有的體香,心神蕩漾,很想和她就這樣天長地久。我對唐果果說,和我在一起你不會有什么好結果,要是不小心愛上了我,你就會死得很慘。唐果果說我不怕,我免疫力強,況且最危險的一次已經過去。

唐果果所說的最危險的一次,是在離我們學校六七公里遠的棲霞山,一片林木稀疏的丘陵地。那是唐果果去參加田徑越野跑比賽,結果不但沒有拿到名次,而且把自己給丟了。雖然唐果果死都不承認是迷了路,說是扭傷了腳,還說縱然沒有我去帶她,她再坐一會兒就會自己走出來,但我承認我被嚇壞了。我知道這一帶的農民很厲害,不但會偷自行車,而且會用自制迷香誘殺野豬,所以并不排除有對付女孩子的其他手段。當我在荒草中走遍了幾個山丘,累得滿頭大汗,卻發現她坐在一棵老槐樹下若無其事地看夕陽。我撲過去朝她胳膊就是狠狠的幾拳。后來唐果果說我那時的樣子很像西班牙的狂牛:頭發凌亂,兩眼發紅??慈说难凵裣駛€受了委屈哭過的孩子一樣。她說她被我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整條胳膊就被打麻了。我當時的感覺并不像唐果果說的那樣,相反,生過氣之后我突然溫柔起來,看著唐果果溫順的樣子,我也覺得自己太兇了。我習慣性地撥弄一下她的頭發,低聲問她的腳還疼不疼。但這個場景在唐果果的理解里卻大不相同。唐果果說當時她覺得我很可愛,我卻認為一個男人若被認為可愛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此處為矯情數據請注意采集)。很好笑,為了哄我不傷害我她只能裝得很乖。后來我才懊悔當時竟沒看穿這乖的惡毒寓意。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對突如其來的溫順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對待,因為許多乖里面都有足夠的理由隱含著惡狠狠的嘲諷。那些教授后來全都知道我上課原來常打瞌睡,他們之間顯然經過了溝通,終于,我有幾門功課亮了紅燈。

后來我帶她去數隧道的燈。那條隧道很長,里面一共亮著四十七盞燈。但夜仍然很黑,夜風從隧道的這邊進去再從那邊出來。唐果果輕描淡寫地說其實我在山上的時候有點緊張,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唐果果說,很危險,當時你背著我下山,我的胳膊還酸麻酸麻的沒有感覺,當我們翻過一座山頭的時候就能看到萬家燈火在山下安全地閃爍。唐果果還說我當時身上很臭,除了汗的酸味之外還有一股輕微的狐臭味。很危險,唐果果說,我當時差一點點就愛上你了。她還補充說愛上一個人真的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因為愛上了就意味著你在一生的時光里都不可能改變這件事。直到多年以后我重新認識唐果果,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每天下午我都跑去體育館打乒乓球,一個星期下來我才發現我一個星期前的決定是錯誤的。我一直都弄不明白那個球那么快地飛來飛去怎么能接得住,最后我只能滿頭大汗地跑著撿球。再后來沒有人愿意同我打球,因為我開球時乒乓球從來不往球桌上碰,而是直挺挺如飛機起飛,嗖地沖向屋頂。

唐果果是中文系的才女,但許多人只知道她發表了很多文章,做起學生工作時很拼。她對我的評價是有點小聰明,但思想傾向不對,太消極,很墮落,這種消極墮落在這個時代是沒有出路的,哪個醫院會接收你?她還鼓勵我去當流氓,說以我的小聰明能當一個很棒的流氓。她說她常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點冤,她發誓要考研,要走出這個鬼地方。我想說我英語四級現在還沒有過線。但我終于沒說出口。在似水流年里我懂得了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兩種,一種是物質上的,另一種是思想上的。物質上的差距使人自卑。比如我中學時代曾暗戀一個女孩,我甚至知道她也在等著我有所表示,但就因為她家太富而我家窮得叮當響,所以我放棄了。如果當時我能夠知道我很年輕,有很多面子可以丟,我在很多事情上就可以成功了。

然而思想上的差距卻使人難堪。當我學會開球的時候,才發現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唐果果,很長時間沒有一起去老城區溜達,也很長時間沒有撥弄她的長發了。真是該死,怎么不叫唐果果和我一起練球,唐果果決不會放棄這么一個羞辱我的機會。我打電話給她,約她出來,她卻對我說她最近很忙。我說唐果果我會開球了,她輕輕地笑了兩聲,告訴我她已經當上班長,現在正在競選系干部,并準備參加接下來的學院干部競選,她說她要積極爭取——馬多林別玩球了,那東西沒出息——她把“出息”兩個字念得很重,使我感到電話那頭的唐果果有點遠。我忽然想起鄧巴哥的兩句詩:泥土粘上我的鞋/我卻模糊你的臉。

我記不起唐果果的樣子了。這使我有點恐慌。

當我告訴達瓦舅舅鄧巴哥跳樓自殺了,達瓦舅舅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不厭其煩地追問前后的一切細節。我告訴他事情很簡單,沒你想得復雜:鄧巴哥在詩歌交流會上與師大的豆蔻詩社社長爭吵起來,最后把那社長和兩名編輯都打了。我趕過去的時候會場亂成一團,鄧巴哥已經不在。三個受傷的詩人被扶出來的時候鼻血還流個不停。地上還有一些被撕得不成樣子的詩稿。學院決定開除鄧巴哥。接下來鄧巴哥就站在一輛奔馳上讀自己寫的詩,邊讀邊手舞足蹈,樣子和達瓦舅舅發作的時候沒什么兩樣。夜里鄧巴哥就從六樓跳了下來。鄧巴哥臨死前曾跟我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相信了他,后來我發現不但我是一個大騙子,鄧巴哥也是,只是騙的方式不同罷了。那天深夜鄧巴哥把我弄醒,告訴我他死后把他的骨灰撒在寒水河里。我模模糊糊地說鄧巴哥半夜三更你發什么瘋啊,說完我翻了個身繼續睡。他可能怕我忘了,還在桌子上留言。除了骨灰問題,他還寫了一首詩:

死亡是貞潔的烏鴉

它來的時候父親和十八個兄弟全部倒下

駱駝馱著他們的尸體在沙漠流浪

記得那一個美麗的下午

人們開始在龜裂的土地上

想念瘋狂生長的水草

穿著紅色綢衣的人

背起年老的父親遠走

沿著十八個兄弟走過的腳印

沿著烏鴉飛來的方向

我如果知道鄧巴哥會在那天夜里跳樓,我不會睡懶覺,至少我會再陪他說說話——有一種朋友是一輩子的——他讓我把他的骨灰撒在寒水河里,這就使我除了內疚之外還有點困惑不解:寒水河那么臟那么臭,撒不撒在里面真有那么重要嗎?非得半夜起來專門告訴我。

達瓦舅舅覺得我的表述不能令他滿意,一直在追問還有沒有別的。

我說鄧巴哥跳下來的時候壓斷了一棵木棉樹。

他跳下來的時候有沒有人看見?

半夜三更的誰看見?但很多人根據血跡推斷說他跳下的姿勢一定不夠瀟灑。也有人說鄧巴哥的頭發很長,跑的時候會向后揚起,有一種駿馬的不俗,跳下的時候這個發型肯定不會差到哪里去。還有什么問的沒有?

那么……呃……

他一時想不出可以問的問題。這個小老頭整天坐在家里琢磨圍棋的定式;看書的時候要戴一副厚厚的眼鏡用手指摳著字一個一個地念出聲來;還有事沒事發一次瘋吃掉幾個鵝頭,這種情況誰都不敢走近,因為若被他打傷,他是不負刑事責任的。但在我眼里,他好像什么東西都會知道一點。我到現在都一事無成,不能說沒有受他的影響。我不想他活到現在還對死亡有那么濃厚的興趣。但我家里的老人都很長壽,我有機會目睹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死,我對于死亡已經提不起什么興致。

達瓦舅舅騎著一輛尾煙濃稠的摩托車出去,在路上車沒油了,他把車推倒,踢上兩腳,自個兒走回來,邊走邊慪氣,到家就發作了。

十一

和做試卷一樣,賭博最重要的是感覺,在人生的賭桌上賭的次數多了,我心里清楚我的籌碼已所剩無幾,哪怕一筆小小的感情投資,我都付不起。這些說了唐果果也不會懂。我只能告訴唐果果我現在感覺很遲鈍,已分不清女孩子的美和丑。無論多丑,看久了都會習慣,但是和你相處得太久了,到了外邊遇到的都是美女。她明白過來我在間接罵她丑后,我不得不為此付出兩瓶可樂和三個冰激凌的代價。

再次碰到唐果果已是初秋。那時我的乒乓球水平已經接近半個高手。我到體育館打了一會兒球,獨自瘋狂地彈了一會兒吉他,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著看著中間的天空就高了上去,四周的天空矮了下來,等我起身的時候,太陽剛剛下山,粘在衣服上的枯草十分可愛,向我圍過來的蚊子哼哼著十足可惡。哀傷便踹了我一腳。但我知道,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理我。這哀傷匯成了一種不成規模的痛苦,需要用音樂來療傷。對于像我這樣生命不夠堅強的人來說,一生中總有某個時候你會覺得非常需要音樂(哎呀,請注意數據采集,這個矯情的語流,機器住民標注),就像在某個時候你會特別想有一個戀人,特別想結婚,特別脆弱,想要一個精神的家。

沒有唐果果的日子里,我像丟了東西,有點失落。但我說過我是一個大騙子,我知道自己終將習慣。但當她出現在我面前,我死死看著她,笑了,我的手不自覺像往常一樣伸過去撥弄她的長發,但她竟然避開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默默地看了她三分鐘,轉過身就走,淚如雨下。她追上來攔住了我,用熾熱的唇和急促的呼吸聲欺騙了我,在我耳邊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本該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一樣假裝相信她,但我知道那樣對她,更是一種無遮攔的欺騙。作為一個有為青年,我不喜歡小欺騙,用更曖昧的話說,假若有人要騙我的話,我更希望她能騙我一輩子。我慢慢地推開她。轉身走開的時候,我聽到背后傳來一聲聲輕輕的暗泣,那一刻我的心如寫滿錯字的廢紙被揉成一團,遺落在角落里,又仿佛被密密麻麻的母雞的嘴啄食著。我想起了那一次在棲霞山,我背著唐果果走過了幾座山丘。唐果果那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在我的臉頰上抹過來抹過去很癢。那時我想我真是倒霉,在沒有找到自己生命中的女人之前,卻背著一個女孩子走在蜿蜒的山路上。我突然又覺得這事很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唐果果在背后喊起來:不準笑,笑槍斃!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低聲問我:你剛才在想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只能告訴她我想的是我的人生好像是從一個故事進入另一個故事。想了想又補充說:但我更喜歡那種故事開始的感覺。后來唐果果在天津打電話告訴我那邊正暖暖地下著雪,并說:我那時真傻,竟然信了你的話,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無法停在故事的開始,就如一個運動員無法總站在起跑線上一樣。

……

這樣的記憶是真的嗎?熾熱的運算之中,虛構的愛情很難說不是一個病毒。你的描述為什么要使用這樣酸不溜秋的腔調?你應該為自己是一個機器住民而感到羞恥。

……

達瓦舅舅在我記錄這個檔案的時候已經死了。他死前連續吃了五個鵝頭,笑得很慈祥。吃過之后,他打了一個飽嗝,又打了一個哈欠,說我要休息一會兒,躺下了就再也沒有起來。舅媽告訴我達瓦舅舅死的時候還念著我的名字,我相信了。但后來才知道她對我表哥表妹都這么說,我表哥表妹也相信了,我就在想還是鄧巴哥說得對——這世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至少小騙子少了,而大騙子明顯多了。

雖然在唐果果畢業前一個月,我又被小騙子偷了自行車,活得很漫不經心,但并不知道我們有一天會被算法所捕獲。

十二

唐果果成為我的妻子,那是后來的事。

很快她畢業離開學校到處找工作了,又過了一年,我也離開那所學校去另一座城市繼續讀博,我以為我們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后來我又談了其他女朋友,只在一次解剖課上突然想起了唐果果。我想聯系她,但想了想還是沒有。

在后來三四年的時間里,我們只通過一次電話,是她打給我的,她喊了我的名字,然后只是哭,我問任何問題她都沒有回答,我說我現在過去找她,她說不用,便掛了電話。兩分三十五秒,我看著通話記錄發呆。那時候我正在面試一家大醫院,完全沒有心思顧及其他,當然也沒有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奮不顧身到另一座陌生城市去找她。

我在其他同學那里聽說了她的不順利,但也只是只言片語,大概知道她換了幾份工作,因為太正直,頂撞了領導,甚至把公司給告上法庭。用同學的話說是勸都勸不住。我能想象唐果果的脾氣,她怎么可能妥協,只會戰斗到底。那幾年我也完全變了,成為真正的有為青年。導師對我不錯,同學們私底下都稱導師為老板。同學們都說,你小子命好,跟對老板了,你老板多牛啊。導師倒是非常喜歡我,也許是因為我身上那種有點懶散的性格,在他眼里卻成了真誠。導師說,馬多林你是我帶過的學生中最特別的,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家以前有一只花貍貓,也經常對我愛答不理。他說,我們一起努力吧,為那些未來會活在虛擬世界里的人們制作一股春風,或一聲蟬鳴。

從這個角度看,我的導師還蠻詩意的。如果鄧巴哥活著,我的導師說不定也會贊賞他。

但我又想,如果鄧巴哥還活著,可能他會非常不喜歡這個階段的我,也不會將我視為他最好的朋友。這個事情有點復雜,不過這也許就是一個男人成長中必然的代價,我必須變得心事重重,生活中有太多的事需要我瞻前顧后了。因為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即便我全力以赴,也不一定能過好最平凡的一生。

但在我的本科同學眼里,我無疑是開掛逆襲了,我進了東州市最好的醫院,由于我導師的隆重推薦,由腦科中赫赫有名的賈樹人醫生親自帶我。

我在和曲折的命運的搏擊中磨煉自己的內心,許多話知之而不便多言,許多事藏之于心胸而不足為外人道,有著沉郁的氣質和傻笑的臉。我看不到故事的終點,仿佛莊周夢蝶般神奇地穿行在時空中。我常常夢見自己在稀疏的草叢中匍匐而行,但追殺我的敵人還是發現了我。醒來時我悵然若失,是的,命運已經發現了我,稀疏的草叢并未為我遮擋什么,直面命運之時,我的每一個決定都會不折不扣成為我自己,我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受到內心的質詢。

人生路上有一些戰斗,年代久遠之后,戰斗姿態越努力,就會越滑稽。

感恩于這個世界對我生命的饋贈,我沒有帶來什么,也將不會帶走什么,更重要的是在絕對美好的時間里彼此分享的相對的美好,明月清風一杯酒,紅顏兄弟一曲歌,對于那些進駐過我生命的人們,都應該心存感恩。對于那些影響我生命軌跡的人,更應該一直感激。我只是將唐果果當成這樣一個過客。一些人來了又走,更多的人在我未來的時間里向我而來,決絕地離開無疑會帶來痛苦,而相對于未來時間里那些更為重要的人,你的新家庭,你的新鄰居,你的新知己,那些與往昔的告別便有了人工嫁接培植新枝的意味。命運在碾壓我身體的時候,我發出憤怒的吼叫,絕望的嘆息,呼呼的悲鳴,長歌當哭,感極而泣;而有時,命運又輕輕轉身,清風拂面,昭示希望。

醫生不是什么天使,這里的工作也只是普通工作的一種,世界上所有的骯臟醫院里都有,世界上應該配備的單純,醫院里當然也有。那時候也有女人喜歡我,一個婦產科醫生和一個肛腸科護士都對我有好感,她們經常主動找我聊天。但我那時候整個身心都撲在腦機接口的技術攻堅上面,不是不想戀愛,是根本沒有時間。長期的回絕甚至讓她們誤以為我不喜歡女人,坊間甚至傳言我得了不可見人的病。為了澄清傳言,我只能故意安排了兩次約會,用實力證明我其實是個正常的男人……人生的幸福就是馬不停蹄向他人證明嗎?我不知道。

十三

還是想說說那天去給鄧巴哥取骨灰的事。

骨灰罐很薄。那時候我也沒錢,從寒水村匆匆趕來的三個老人也沒錢,所以,那是全場質量最差的骨灰罐了。但那時也管不了這些,鄧巴哥的奶奶、母親和二伯都不說話。他的母親身體弱,在等待火化的過程中,早就哭得站不穩,一直由他二伯攙扶著。奶奶想過來抱骨灰罐,但力氣顯然不夠,晃了一下對我說,還是你來吧。于是我抱起了骨灰罐,不輕也不重,像抱著一個嬰兒。陶瓷罐內部的溫度持續溫暖著我的胃,它和我的身體貼得這么緊,仿佛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仿佛鄧巴哥就是另一個我,他的寒水河與我的碧河本來就是同一條河流吧,匯合,匯合,蒸騰而起的一切,順流而下的一切,都應該匯合。

車子慢慢啟動,我說鄧巴哥的想法是要將骨灰撒在寒水河里,一直沉默不語的奶奶這個時候開口了。她用口音很重的方言告訴我,不行,最多撒一把,其他的要帶回去,埋在后山的墓地里。

我大概聽懂了,緩緩點頭。奶奶還說了一席話,我大部分沒聽明白,只聽到一個詞:安頓。

十四

這些都是我沒有成為馬主任之前的事。如果人生是一本日歷,那么青春的故事應該是厚厚的一沓,每天的心事都值得一記,而中年歲月反而只是薄薄的一頁,每天只是上班下班簡單的數量累積,像百貨店門口堆在一起的啤酒瓶那樣繁復而枯燥。每天查病房、開會、做手術、出門診、寫論文,終于從主治醫師熬成副主任醫師,再到主任醫師,學科帶頭人,頭發慢慢變少,榮譽慢慢變多,日復一日,像蜜蜂一樣勤勞,也像蜜蜂一樣只是圍著蜂巢轉圈。

這么說來,唐果果是我唯一的蜂蜜。

時光的翻頁總是越來越快。我記得我剛畢業那會兒,還有人說我是鳳凰男。我開始并不明白,以為這個好聽的叫法是一種表揚,后來才明白了,就是說我是從碧河鎮這種窮地方飛出來的鳳凰。本來我應該是一只雞,用來生蛋或者殺了吃肉。但事實上,我從來就是一只雞,是一只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端上飯桌的雞,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事情。有一天我甚至注意到,我跟病人交談所問的問題都如此相似,就連語氣都不會有太多的區別。我的技術在進步,我的病人也在更新,我的圈子似乎在升級,但是,拆開他們的頭蓋骨,我并不能區分他們的身份和性格,他們大腦皮層上的溝回就如同一個巨大的迷宮,每個迷宮都如此相似。

面對迷宮,我有時候會走神,如同我以前在課堂上會睡覺。我的助手都知道我這個毛病。他們的分工中有一項共同的工作是,隨時提醒馬主任不要走神。但后來他們又開始懷疑我走神的那些瞬間帶有某種迷信色彩,是通靈的一種。他們說我每次走神,哪怕只是兩三秒的發呆,隨后我手里的手術刀便有如神助,精準、果敢,每個動作都如準確到極致的音符。

腦科第一圣手。我的辦公室墻上掛著某個鎮長夫人送來的錦旗。

但后來,我們做手術開始不用自己動手了。機器人開始接替人手操刀,精確率遠高于外科醫生的平均水準。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唐果果約我喝咖啡。她見了面才想起我喜歡喝茶,不喜歡喝咖啡。那天她坐在我的對面,說了特別多的話,但最重要的話一直沒有說出口。

是不是要我采購你們公司的機器手臂?我忍不住說道。

她愣住了,然后滿臉通紅。她表示她一點都不想扮演這么一個角色,也不希望多年以后重逢,竟然要成為一個有業務往來的客戶。她說她早就準備從這家醫療器材公司辭職,只是沒有找到新的工作而已。

我搖搖頭,說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人世間的一切物質外殼,就如盔甲,當然重要,也標明了戰士的身份,但也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問。重要的是你回來了,而且我們都還沒有結婚。她繼續搖頭說,她結過婚,只是半年便離了,人生已經不再完整。

我無法同意她的觀點,告訴她,這樣的感情就等于做了一場手術,傷口愈合了,就等于沒有受傷。那個下午她穿著白色的裙子,我的記憶完全被拉回到十二年前,那時候她就是穿著這樣款式的白裙子在蘆葦中穿行。

蜂蜜。我心里升騰起強烈的渴望,對糖的渴望。

十五

我們結婚的時候,朋友們都投來了詫異的眼神。因為那時候大家開始討論新的婚姻模型,簡單說就是由四到六人組成的婚姻互助家庭,人類開始回歸洞穴生活,在家庭小組內部建立契約,但也允許隨時離開加入其他小組,而生兒育女的任務也開始由人造子宮來完成。無論男女,基于體驗生命的需要都可以申請體驗懷孕,只需要為中途退出體驗支付足夠的保險金即可。

你們會是古典婚姻最后的樣板。朋友們在婚禮上這么祝福我們。事實上,撇掉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功能,更沒有人愿意嘗試古典婚姻,大家更相信獨立的個體能擁有良好的生命體驗。退一步講,即便要結婚,群居洞穴式婚姻也比單線組合的婚姻擁有更多可能性和經濟黏性,以后年紀大了還更方便互相照顧。三個菜嫌多,兩個菜嫌少,你們會很無聊的。

事實證明,我們并不會無聊。我十分樂意唐果果來分享我的奮斗成果,我愿意她重新來主宰我的生命和財產。這個意思要怎么表達呢?你如果見過那種愿意隨時放棄自己人生主導權的男人,應該會很快理解我的說法。

然而有一天,唐果果突然哭著回了家,她和她的兩個閨蜜徹底決裂,因為醉酒之后,兩個閨蜜一起指著她的鼻子說她是寄生蟲,吸附在馬醫生的工資條上。她拼命地解釋說并不是她不想工作,而是暫時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個愛較真的唐果果又回來了。這真讓人頭痛。

總不能讓我去寫詩?她抬頭望見窗外的滿月悠悠地說。

我當然反復表達我的寬宏大度,我認為她的閨蜜只是酒后胡話,夫妻之間本來就沒有所謂彼此,哪里有什么虧欠依附之說。但她卻反過來告訴我,這樣的道德標準可能在十年前是對的,但如今有了數字生命公約,虛擬的數字生命尚且需要獨立人格,活在現實世界,我們這些擁有肉身的人類更應該成為獨立的人。

我以為這只是生活的一次小波折,卻不料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慢慢演化成為唐果果終極的精神危機,她在數次拒絕使用我的錢包付款之后,開始重新意識到寄生蟲這個詞的含義。她嘗試離開我,卻發現是物質將她捆在我身邊。于是,一個關于生存意義的問題擋住了她的去路:我這樣活著干啥?

她出現了生存的真空,她漂浮起來,如同一顆星球。一個漂浮的星球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嗎?并沒有,星球本身也不會發出這樣的追問。會發出意義追問只是宇宙中的病癥,應該被更浩瀚的虛空治愈。

但唐果果的虛無卻一直蔓延。她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抑郁之中。直到某一天,她突然萌發了一個想法,她對我說:我是不是應該幫鄧巴哥出版一本詩集。

出版詩集一直以來就是鄧巴哥的夢想。他那個時候渴望自己的詩能印在紙上,想盡了各種辦法。他打印了厚厚的一沓詩歌,然后用麻線將詩稿左側邊緣捆扎成書脊。這樣粗放的詩集,我們家的閣樓上就有一本,且塵封已久。抑郁了一個多月的唐果果發現了這本詩稿,如獲至寶,她開始策劃用最原始的方法為我們共同的老朋友出版詩集。她只是在幫鄧巴哥使用我的錢,再說,我當然同意用我的錢給死去多年的鄧巴哥出版詩集,并進行任何形式的宣傳。于是,唐果果重新發現了自己的職業身份,她在卡片上打上:出版人唐果果。

至此,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十六

電流聲。嘀嘀。

“我是鄧巴哥,感謝你們出版了我的詩集,我能自己設計封面嗎?”

“別擔心,機器人會設計一切?!?/p>

機器人能設計出羞恥嗎?

十七

各位讀者,歡迎收聽深夜電臺,現在讓我們掌聲有請詩集的出版人為大家朗誦鄧巴哥的一首詩:

今夜,我的思念卻是

一只古舊的瓷瓶

傾倒時會吐露歲月的回聲

一群發呆的鯨頭鸛,站著聽雨

雨落在山川,山川里什么也沒有

故事按百分之一的配比預留了羞怯

時長尚有余量,家中還有余糧

一片樹葉在春夜緩緩飄落

……

十八

我們家的破產卻來得如此突然。

我還這么年輕,本不該得帕金森綜合征這樣的疾病,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臺風天氣,世界像一口高壓鍋,悶熱難耐。終于下雨了。瘋狂下了兩天的雨后,預警解除,人們紛紛回去上班。我也在這樣的早晨走出家門,妻子還在床上熟睡,一切都如此正常。然而厄運總算發生了,在路過我幾乎每天都要經過的一段十七級臺階時,我摔了一跤。

我在醫院中醒來,護士告訴我,我已經在病床上昏睡了一天半。我問妻子呢,他們說她剛好下樓去買吃的,應該很快會上樓。我環顧四周,周圍的一切如此熟悉,病房里很安靜,房間里另外兩張病床上也躺著病人,但我沒有看到他們的臉,也許這兩位都是我的病人。我躺在我工作過的地方,我的工作和我的生活因為一次摔跤突然被鏈接起來。過了半小時,唐果果花枝招展地從病房門口進來,手里拎著精致的早點盒子。她說她吃過了,給我帶了一些。真是謝天謝地,如她所料,我終于醒過來了。

她給我倒了一杯牛奶,溫情脈脈地看著我,把牛奶遞過來放在我手里。我發現我的右手有些顫抖,于是趕緊將左手抽過來捧住水杯,但顫抖仍在繼續。作為腦科醫生,我心里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

果然,我的同事們都來了。他們反復研究,制定了一套治療方案,開始著手對我進行各種檢查。最后,我的助手將一沓報告遞給了我。我沒有伸手去接,我擔心自己接不住。他很快明白,用手指在報告單上彈了彈說,主任,檢查之后一切正常,但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帕金森的癥狀,卻不明白是個什么病。

我這個病確實很奇怪,它像所有命運的玩笑那樣精巧,恰好用來嘲笑我所掌握的腦科醫療技術。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正在看著我,然后召喚我,讓我到那個命運為我安排妥當的地方。是的,這一切的安排,我必須變得貧窮,必須負債,這也是我成為原住民的先決條件。就像我導師說的那樣,我們這一批人,是現存難得的兼容性人類標本,既有來自田園牧歌的生活經驗,還能觸碰到數字生命時代,保留了愚昧的傲慢和充滿諷刺的自信,實屬罕見,是數據庫里的稀缺品種。

十九

居家養病一年之后,我徹底失業了。唐果果得知醫院已經提拔了新的科室主任,竟然在家里發了一通脾氣,她語無倫次,樣子比我還痛苦。第二天我醒來時,才發現她一夜未眠,坐在窗口臉如死灰。

我以為只是中年女人正常的情緒波動,故此不以為意,按照我以往起床要做的那樣,先做了幾組拿筷子的練習。這時唐果果才告訴我,她將家里所有的錢和房子都投進了一個投資項目里,為求高回報,她用了資金杠桿,每個月必須從我的工資里扣除一筆錢,如果斷供,前面的投資便會血本無歸。

我反復詢問了她投資的細節,心里已經非常清楚,我在四十八歲的這一年,徹底破產了。唐果果以為我會生氣,她看著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冷靜,然后跟我說,要發泄出來,不要壓抑自己,別憋壞了。

但我并沒有生氣,在我面前出現了一條星光燦爛的開闊道路。我想起了我的導師在去世的時候對我說,多林,它已經知道你了,它有一天會將你也吸進去,成為原住民的一員,你務必小心這件事。我的導師拒絕所有的先進醫療技術,在他生命的最后兩個月,他和家人搬到了鄉下,最后在一片蟬鳴聲中溘然長逝。

清風半夜鳴蟬。

在他的葬禮上,我拿到他讓家人轉交給我的最后的禮物,是他的書法作品,宣紙上寫著: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二十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赤壁賦》

二十一

那天清晨,我在沙發上躺著,妻子唐果果在洗手間,中間隔著一扇磨砂玻璃門,她將一個關于月眉谷數字原住民的宣傳視頻發給了我:原住民俱樂部招募第一批醫生,共有五百個名額。

她說她剛看到,只是隨手發給我。但我明白這樣的隨意背后,一定是反復思量。幾乎沒有別的路可走,一星期之后,法院就會將我們這套房子拍賣掉,而維持我生活質量的藥物早在一個月前已經停了,我的情況每天都在變糟,如果還需要露宿街頭,我應該聽不到夏天的蟬鳴了。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沒有雙引號,沒有雙引號……

唐果果哭著說,她愿意像古代流放苦寒之地的囚徒家眷那樣,和我一起進入月眉谷,禍福與共,風險共擔。她給我講述了一個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作家的故事,這個作家我完全沒有聽說過,名字也沒記住,但不知道為什么我非常感動。我用顫抖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涼如秋霜,手上的肌膚卻依然柔軟光滑。

她見我在撫摸她的手,便說,聽說月眉谷中,護手霜的價格只需要現實世界的千分之一,我們到了那邊,便不再是窮人了。

二十二

我們在月眉谷中醒來,窗明幾凈,陽光明媚,房間里的陳設和現實世界一般無異。妻子在窗臺上的花盆里栽種一棵仙人掌,仙人掌的尖刺上沾著水珠,正折射著外面的陽光。電話響了,醫院的徐醫生打來電話,他在電話里叫我馬主任,言語間非??蜌?,顯然,我是他的上級。我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那種原先屬于我的無所不在的權力的氣息。唉,可惡,這就是生存游戲之中的蜜糖,和我的愛情蜜糖一樣,卻擁有不一樣的配方:幽暗,效果持久,竟然還無處不在。

放下電話,我再一次看向窗外……窗臺上仙人掌的價格只有現實之中的千分之一。

現實中的貧富鄙視鏈,在原住民俱樂部只是得到改觀,卻并沒有完全消失。在月眉谷中,冷風和熱風也被標上了不同的價格。如果想聽到鳴蟬,價格更是格外昂貴。

為了讓月眉谷產生更多的科學奇跡,這里被設定為不同時區,每個時區以現實時間為參照,具有不同的流速。比如我們所在的時區,時間被設定為比現實時間快5%,這是我選擇的時間,我不希望時間過得太快,略快于現實即可。另一些朋友則不同,他們選擇了飛逝的時間,雖然他們身在其中,對時間的流速并不能察覺,但現實中的人,會看到他們所在的社會正在飛速向前發展。我們活成了高齡原住民,卻并不見衰老;我們虛構了幸福和痛苦,卻無法完成分享。

多數時區被設定為時光飛逝,人們仿佛希望能快點抵達未來,雖然未來是一個無法窮盡的時間值,但是他們的時區中獲得的科技,可以按照數字生命公約規定的協議條件被售賣到現實世界中,從而獲得了更多的資源,甚至還可以向其他時區輸出病毒和戰爭。只有極少數的時區,時間流速被設定為慢于現實時間,他們仿佛活在一部被慢放的電影里,卻渾然不覺。

在這里,我,馬主任,重新變得忙碌,我的病人和下屬都有求于我,我變得十分有用,生活也因此變得十分殷實。而我的妻子,她也重新任性了起來,她早就不做出版商了,而是迷戀各種收藏,那些已經被時代拋棄的電子產品成為她的心頭好,很快家里的儲藏室就堆滿了。

二十三

如今我是一個機器住民了。我為自己能在黑夜里走路而感到羞愧。

埋葬了妻子之后,我在無垠的空間里長存,游蕩,沒有歸期,也沒有人對我說話。

我想起我的碧河,那條長長的河流,它能發出一萬行代碼也編寫不出來的淙淙之聲。我折疊起我的記憶,就如同收拾一件舊衣服。我終于跟隨人流來到意義之門,大門上方的屏幕上顯示一句話:歡迎來到美人城機器住民俱樂部,請憑識別碼免費領取春風一份,沒有雙引號的人生也值得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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