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著我心中的白鷺（組詩）

笨水

天山避雨

我去一棵塔松下避雨

驚得松鼠爬上更高的枝頭

一只鳥飛進來

抖掉身上的水珠，看見我

禮貌而警惕地向外挪動身體

我蜷在一棵枯樹下避雨

抬頭看見一只烏鴉站在最高的枯枝上

羽毛已打濕

它那忘我的樣子

仿佛把整棵枯樹置于自己的羽翼下

我貼著崖壁避雨

看見對面，懸崖上落著一只鷹

像具形的黑鐵

山間最小的屋檐

庇護一顆雄心

我躲過了落在身上的雨，卻避免不了

內心的滂沱、泥濘

趁著雨未停，羞愧將我推進雨中

很快我的衣服被淋濕，寒意侵蝕肌膚

當我烏鴉一樣凝視朦朧的遠處

我忘記了自己

成了自己的避雨之樹

雪豹1號

要跟上雪豹，必須像一只雪豹

走它的路，這很難

它的領地廣大，像國家，而我

步履匆匆，困在跑步機上

雪豹，有群山的雪花資源，并不大興土木

居住在巖洞里，儉樸得就像我的父親

從不炫耀它的家族徽章

習慣了，走陡峭的路，進入深淵，又返回天空

習慣去山頂上散步，脊背融在山脊中

不易察覺的起伏，仿佛山脈的心臟，在跳動

群山走動，跟隨雪豹的人，陷在雪里

而它微笑著，已來到雪山之巔

像落日上的一點斑痕

遙望博格達峰

遙望博格達峰，跟眺望天邊的故鄉

是同一種心情

感覺是哪一年，大雪日，它

從天山上走下來，把我留在山下，然后回去

回到它的巍峨、陡峭

雪峰上，有多少雪花，養了多少豹子

坐著的，站立的，白雪里打滾的，望著天

空，出神

如君臨的，眼睛里始終倒映璀璨的星云

我滯留在人間，那么多人，中間只走著一

只豹子

學習人的語言，人的捕食方式

知道什么時候低調，什么時候節食

什么時候彬彬有禮，走路，什么時候腳步

輕柔

在燥熱的世界，養一片雪花

氣候變暖，才抵消身體散出來的寒意

用了遍地的野花，才掩藏起身上的花朵

白鷺

我說，白鷺

聲音傳到它那里，就消散了

白鷺鳴叫

傳到我這里，也變成了無聲

它在草叢里伸長脖子

讓我想起草原上站立的狐獴

想把它看得更清

我踮起腳尖，是另一只白鷺

能不警惕嗎

雪山高高在上，白云在雪山之上

白鷺那樣白

為了吃到魚蝦，雙腿才陷在淤泥中

感同身受

我只輕聲叫它，只在心里叫

叫著我心中的白鷺

西行

早上，我看見飛鳥

夜里夢見大象

日出時，我的影子

翻過帕米爾高原

日落，它返回長安

我收石頭門徒，流水弟子

向從未到過那里的人，問路

穿過戈壁、紅塵、繁花、海市蜃樓

一路上托著空空的、救人的缽

問題

對天空，我已經沒有問題了

現在的問題是，天空在問我

我整日整日地躊躇在原野上

思考著，怎么回答

行路難

有一次，在西安轉車，回烏魯木齊

火車啟動時，那種頓挫感

讓我想起未央宮前，準備西行的馬隊

前蹄揚起，身體失衡，瞬間又獲得平衡

他們是使官、向導、士兵、銅匠、紡織藝人

大名鼎鼎和沒有微信朋友圈的無名氏

火車慢點，他們若能快點

我們就能同時渡過渭水，他們沿涇河西北行

像一群逆流的河水。我乘坐的火車繼續

沿渭水向西

仍不能走出他們的足音

他們在云朵中翻越群山，我在火車進入隧

道后一度入睡

隧道燈照著我的臉，一明一滅

就像他們在黑夜點起的篝火，熄了，又吹亮

穿過河西，再往西，大地更加遼闊，星空愈

發浩瀚

我已到站，他們卻深入到了沙漠

馬的眼睛里升起明月。他們曾把沙漠叫

苦海

穿過沙漠后，又把沙粒叫菩薩

一個人只有走得足夠堅定，足夠迷茫，足

夠孤單，足夠前無古人

雪山和高原就會為他帶路

一個人走得足夠遠，就能讓后來的人

（僧侶、商人、旅行者，甚至一個國家）

都走在他走過的路上

自那以后，當我停下來，就有個聲音對我說

繼續走

公路邊賣燒烤的人

S101公路，蜿蜒，路漫漫

賣燒烤的人，他的烤爐，只有三尺

會孤單嗎

帳篷，會孤單嗎

白天，他為自駕的游客，烤制美味

爐子里，尚有日出和日落

夜晚，烤爐變涼，一個人看星星，會孤單嗎

睡不著，一個人坐在夜色里，像一座空谷

是否聽得見，東邊的海浪聲，飼養

拉薩的木魚聲

塵世間

秒針趕路的聲音，太響了

而有時雷霆又過于喑啞

我曾把座鐘，從客廳移到廚房

雷霆，任其懸于夜空

這塵世，一定有人

沒有身體，卻催促著我

一定有人，深深地沉默著，望著我

小鎮早晨的馬

晨光為馬圈增加幾根欄木

也為馬群，打開了馬圈

幾匹馬，一匹跟一匹

走在街上，禮貌如小鎮的居民

天氣有點冷

它們的鼻孔噴出熱氣

蹄子踩過秋草

霜花，發出輕微的破碎聲

沒有人手執馬鞭趕它們

它們身上也沒有馬鞍和韁繩

幾匹裸體的馬，接受陽光和冷風的環流

在皮毛上形成波光與微瀾

它們向東走著，太陽的鬃毛

炸裂，如雄偉的獅子

而它們的長鬃柔順，垂在頸上

波濤歸還給了遙遠的大海

它們沒有走向騎手，也沒有等待

而是嗅著草香，在一塊草地上

停下來，低頭，吃草

其時，身旁的紅墻酒店

退房的客人，把行李裝上車

駛上公路，輪胎碾過馬糞

復印到路面，左轉

我看見那車輛，也揚起了鬃毛

渾身散發出馬的氣味

小鳥

伸手就可以捉住

這是我與一只鳥最近的距離

它抬頭看著我

我低頭，看著它

十秒鐘

時間，足夠宇宙爆炸

星球撞毀

也足夠讓一個人誓言中的石頭，突然爛掉

晨光穿過它的雙眼

仿佛是它經過原野時，換上了兩顆嶄新的

露珠

它原野一樣看著我

好像豹子，借用了它的身體

女媧通過它，從我身上

看到了人的缺陷

或者是卡隆，劃著他的船

要幫我渡過汪洋

多少疑問，都壓縮在對它的問候里

小鳥

它回復，以鳴叫

那一刻，我聽見萬物，同時

鳴叫著隨它飛遠。天空

伸手就可以捉住

天空，又在韋伯望遠鏡能看見的地方

之外

人猴相

我看每一只猴

都是悟空，摘了金箍

手上通天降妖的鐵棒

如今，進化成了它的聽小骨

不再愛虛名

不再踏云霓，不再闖凌霄

只愛野果鮮美，樹枝的彈性

喜歡在陽光下枯坐

從濃密的毛發中

抓出幾只閃光的虱子

反而是我們這些人

癡迷頭頂的咒語，金箍上的黃金

每天在鏡前練習變化

不停地換衣，化裝，粉飾

一側臉，就變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