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孔乙己》中“我”的角色意義

錢韜 錢揚珍

魯迅先生的小說《孔乙己》一直是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傳統(tǒng)名篇。作品借“我”的所見所感串起了以咸亨酒店為舞臺發(fā)生的故事，成功地塑造了孔乙己這一寄身社會底層，被病態(tài)社會吞噬的讀書人形象，有其典型的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作品在情節(jié)組合上，無疑有店外、店內兩條線索。孔乙己的身世、他抄書玩失蹤、偷竊被打等店外活動，以看客的取笑或“背地里談論”相穿插，是隱線；孔乙己幾次到店買酒、教“我”寫“茴”字、給孩子“茴香豆”吃等，則是他的角色展現(xiàn)，是明線。孔乙己店外的偷竊、被打等事件，在酒店中從孔乙己的外形描寫以及被嘲笑的話題中得到印證，而這又推動著現(xiàn)實情節(jié)包括孔乙己的外在裝束的變化，顧客的哄笑、談論等隨之有相應的變化。這些在酒店中則以“我”的聽、說、做等行為相交結。作品中的“我”如何定位？教學中多作為敘述角度。實際上，“我”更是一個角色，有角色活動，有角色的情感變化。從中，我們也一步步看出“我”的性格特征及形象對表現(xiàn)主題的作用。

孔乙己出場前，作者以“我”的視角再現(xiàn)了二十多年前魯鎮(zhèn)咸亨酒店的顧客群體及掌柜的經(jīng)營手段。酒店是篇中人物主要的活動舞臺。在這里，掌柜的挖空心思想在酒里羼水，見“我”不會羼水，就要“炒”掉“我”。主顧們?yōu)榉厘袼H眼看著酒被舀出，要看壺里有無水，還要望著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等，真是全程監(jiān)督，可還是防不勝防。酒店里羼水與防羼水，簡直就如“戰(zhàn)場”。彼此為一點小利斗“智”斗“法”，已成了這群人的思維慣式。這些都是“我”作為小伙計在“角色行為”中經(jīng)歷和深切感受著的。這是“我”角色交際的背景，也是“我”的生存環(huán)境。人心奸危、爾虞我詐是其主調。作品以小伙計的業(yè)務感受，從“羼”與“防”的“智斗”中，展現(xiàn)了這群人的奸詐，也就暗示了孔乙己將生活在一個怎樣的社會。

孔乙己每一次來酒店，幾乎都與“我”有著情節(jié)意義上的交往。雖然第一次寫孔乙己出場，“我”沒有一句言語、一個動作，但是在“我”的角色空間里，聽到主顧們對孔乙己偷書、未考上秀才的嘲笑，看到孔乙己的臉色因之由青白到漲紅、再到漸漸復原的變化。在由“我”聽到的、看到的所結構的孔乙己的活動情節(jié)中，感受到孔乙己帶來的“快活”。或者說，在主顧們的不斷追問中，促進了孔乙己臉色、神情的這番變化，而這一切都與“我”這小伙計的活動相關。“我”的溫酒業(yè)務把嘲笑者與被嘲笑者圈聯(lián)在一起。“我”在聽他們辯論的同時更是細心觀察人物的神情變化。小伙計是旁聽、旁觀者，更以他溫酒業(yè)務參與到期望得到“快活”的全過程。他是作為一個角色全身心投入其中的，向讀者分享他在眾人嘲弄孔乙己的笑聲中得到的快樂。如果說，寫店里的羼水與防羼水，是從商業(yè)交際的層面寫出孔乙己“時代”險惡的世風，那寫眾人的嘲笑，更從人性的層面勾畫出孔乙己周邊包括“我”在內普遍存在的因缺失同情心而自然表露出的奸狠歹毒的心理生態(tài)。

后面的情節(jié)中，“我”不耐煩孔乙己教寫“茴”字，以及孔乙己被打斷腿，最后一次來到酒店時“我”默默地為他溫了酒等，都顯然是角色間的交往。“我”的語言、動作、心理等展露無遺。作者是把“我”作為“小伙計”這一角色來與孔乙己交往的。一邊是小伙計的不屑、不耐煩，一邊是孔乙己主動提出教“我”寫字，即使對方不予理睬也不放棄施教的努力。見“我”會寫，就“極高興”，見“我”對四種寫法毫不熱心，又“極惋惜”。情節(jié)在“教”與不屑于“教”之間展開。孔乙己給孩子一人一顆茴香豆，后用手罩著碟子的過程，也切合“我”關注世事的心理而在視野中延續(xù)。從中自能看出各自的神態(tài)和心理。可以說，寫喝酒主顧們的取笑，把道聽途說的關于孔乙己的幕后故事帶到現(xiàn)場，是從面上展現(xiàn)孔乙己被群嘲的過程及他的性格。而在與“我”有關的情節(jié)中，則從孔乙己的友善被否定的“點”上來作特寫，展現(xiàn)了人物性格的一個側面。雖有關愛兒童、助人為樂的“亮點”，但不免顯出善良得有點幼稚、率真得近于迂腐，這無疑也是他不融于群、受欺受嘲在自身性格上的致命傷。點面結合，店內店外因“我”的角色行為相銜接，多層面展現(xiàn)人物悲劇的環(huán)境因素和性格因素。

作為一個角色，“我”的情感也隨著與孔乙己的角色交往的深入而變化。起初，由于掌柜的兇臉孔，主顧們無好聲色，整個氣氛壓抑，“我”內心對孔乙己能到店抱有期盼，期盼能在一場哄笑中得以笑一笑，感受點“快活”。從這里也可看出，此時的“我”對孔乙己雖沒有惡意，但也不知道同情孔乙己遭受的痛苦，只要能感受到“快活”，就不管主顧們如何惡毒表演。“我”沒有正義感和評判標準，與所處的環(huán)境一致。而當孔乙己要教“我”寫“茴”字時，“我”的性格弱點表現(xiàn)得更充分。不耐煩，不愿搭理，幼小的年紀已輕視孔乙己“要飯一樣的人”，足見世俗偏見的毒害之深，孔乙己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而當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場，用手“走”進酒店時，“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我”的眼中，孔乙己是“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語中飽含憐意。最后，幾乎是無聲地為他“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看著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在這段“角色交往”中，單從“慢慢”一詞就可見“我”注目之良久，字里行間更是充溢著同情。相對來說，這段“端酒”情節(jié)，與教寫“茴”字一樣，是“我”與孔乙己僅有的兩次正面交往。不同的是，教寫“茴”字時，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端酒的交往，作者卻是有意安排在掌柜、主顧們揭短、哄笑的背景下。兩次交往中，“我”的態(tài)度更是截然不同。“我”由懶得搭理他教寫“茴”字，甚至看不起他，一變而為同情地目送他遠去。由原來期盼他到店，自己能借以笑一笑，變?yōu)樵诒娙说某靶β曋型奥钡赜檬肿呷ィ绰兑稽c笑意。態(tài)度的不同，無疑表明“我”良知的覺醒。作者把此時的“我”特地安排在眾人一如既往的取笑背景中，則更襯出在此環(huán)境中“我”的一點良知的可貴。這無疑能構成“我”之年幼與眾人年齡越大精神越麻木的比況，而越見社會是毒害之源。這也不難想見，作者把故事背景推到“二十多年前”，自然又借時間跨度，內寓了社會發(fā)展到如今其病態(tài)又是何種程度，對社會的批判隱形而更有深度。“我”作為穿越過時代、社會的見證人，經(jīng)歷了由期盼孔乙己到店能笑一笑，到懶得搭理“要飯一樣的人”更受腐蝕的心態(tài)，再到同情孔乙己的被摧殘等心理歷變過程，對社會的反思就更有力度。二十多年后，“我”依然關心孔乙己，是這個角色情感的自然發(fā)展。最后慨嘆“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可以說，這也是“我”基于對這群人惡行的感知，作出的個性評判。作為一個弱者，孔乙己受盡了丁舉人這類權閥的肉體迫害，受盡了酒店里一幫冷血者的嘲諷、捉弄等精神摧殘。“我”二十多年未見其人，思及過去孔乙己身心遭劫的無助，對他的生死更是掛念。但想到孔乙己如再經(jīng)過這種社會“二十多年”在精神、肉體上的凌辱、折磨，即便一時未死，現(xiàn)在也是必死無疑。而這樣的病態(tài)社會，“二十多年”了，又會產(chǎn)生和吞噬多少個“孔乙己”？短短一句話，對病態(tài)社會“吃人”本質的揭露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