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凱臻
與一般的“只求活著”不同,官員、學者、畫家、商人等,總有一種塑造身份的潛在或顯在的心思與渴望,讓社會承認,讓同行承認,起碼讓自己承認……不然便是枉活。就算有人“采菊東籬下”,淡泊無欲了,清靜自守了,也是與“只求活”有霄壤之別的。
另有一種活法,不是“只求活”,也不是“采菊東籬下”,而是營造一處與自己靈魂相似的風景,或一座可安放肉體與精神的城邦并敞開給所有的陌生人,一任他們踱進踱出。周慶明大抵就是這樣的一種活法。
周慶明有身份,畫家、收藏家、文化產業企業家。但依我看,這些身份雖令人仰止,卻并不高級,它終究沒有脫離“人生手冊”的指引,從而落入一個人存在于社會的“俗流”。比如,單純的畫家身份,比起普羅不過多了一支筆,就算他有一手好筆墨,但被其拉入圖像的活色生香未必就連筋帶肉,與自己發生一種深邃的生命關聯。我始終有一個感覺,如今,蕓蕓畫者的圖像建構大都在虛構人生,對筆墨的斤斤計較與理論包裝,雖然也不乏精神的浮光籠罩其上,但也不過是飄浮不定的文化塵埃。我因此信奉筆墨、圖像與人生風景的圓融,與精神城邦的相洽。惟此,筆墨也好,圖像也罷,才會有血肉,有體溫,有人生一呼一吸的節律,有打開淤滯眾生心靈閥門的能量。
所以,我才特別強調周慶明的每一個身份都不是懸空存在的,其背后所依,定然是精神貧乏者難以成就的精神居所。比如,周慶明的確是一位畫家,的確有一手好筆墨。那種好,初看溫潤蘊藉,細品可見筆墨隱匿頓挫,勾勒微顯棱角,不溫不火又有些蒼涼傲岸的味道……這些好,盡管可以一一道來,也算與人格境界互為鏡像,但我還是要說,僅憑一紙抒情的筆墨,生命還是草率,它真的無法盛放或對應畫者的半生蒼涼與渾融對自己生命的賦予。
周慶明曾經名自家展覽為“我自無相”,這與其身份很是貼切。“我自無相”提醒我們觀察周慶明不可聚焦一點,這很重要。“無相”意味著周慶明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所謂畫家、收藏家、企業家,或許還有其他的種種身份羅列似乎都不準確。非要貼一標簽,非要給一“人設”,我以為可稱周慶明為創造家,但他創造的不是一幅畫,也不是一個“點石園”,甚至不是一座“圣旨博物館”,這樣又會落入“有相”的一般性判斷。應該說,周慶明創造的是一個首先是適宜自己存在,然后可惠及眾生的生態圈。說得更浪漫一點,是一片可以安歇自己靈魂,又可濡染他人的文化濕地,是一座精神之城,一片生命躍然的大風景。我認知的“無相”,我強調的“不可聚焦一點”,正是著眼于此。想想,這樣的一種創造,哪里是一張宣紙、幾筆洇潤的墨色所能承載的!就算案頭佳作逶迤成陣,那又怎樣?說到底,那也不過是那片濕地,那座城,那處風景中的一個掛著相的“角落”。
“角落”自然是妙趣橫生,閑遠蕭散;但走出“角落”才見樂天曠達,酣暢凌云的大人生。周慶明也是經歷過身不由己的顛沛流離,但這些并不能顯影于畫幅之間;也只有沖破盈尺,將人生氣象擴展出去,立體開來,成就一片容納自己所有的天地之境,躍然的生命才可釀就“無相”的密致與醇厚。這時,我們再返身回到“角落”并湊近周慶明的畫作,其筆墨的隱匿頓挫,就不再是輕佻與矯情的筆墨炫技而有了濃稠的意味;才恍然明白,周慶明的筆墨雖屬大寫意一類,卻為什么收斂隱晦并不乖張不安;為什么各類物象會隨著筆墨的洇潤徐徐展開而并無扭捏造作;才知道,周慶明信手拈來的那些物象,其實也是“無相”,如,那三兩只萌呆雛雞其實就是純潔之境的象征;那兀立高冷的白鶴其實就是空靈之境的意象;那群暢快愜意的游魚其實就是自由之境的幻化……而抽離天地之境,回歸一張薄紙的扁平,那些“有相”的鋪排,頂多就是人生得意之時的筆墨揮霍。
對于“有相”的生命,營造“無相”的一片濕地,一座城,一處風景的過程,先是消耗而后滋養,或消耗的過程亦是滋養;而這滋養也如洇潤綿長的筆墨,最終“無相”地傳遞給了我們,我們即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