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宏超 謝新洲
互聯網的騰飛推動了數字化的廣泛普及以及計算能力的突破提高,人工智能時代悄然來臨。在“加快建設網絡強國、數字中國”的背景下,我國在數字基礎設施規模能級、數據資源體系、數字技術創新、數字治理等方面均取得了可觀的成效,其中,5G已實現技術、產業、網絡、應用的全面領先,人工智能芯片和開發框架加速發展,已基本形成人工智能基礎軟硬件支撐能力。[1]在數字化與智能化的邏輯推演下,人們的日常生活及信息生產、傳播和消費均呈現出與以往大眾傳播時代不同的形式和特點,并在前期網絡傳播的基礎上,融入人工智能元素,人類與機器的“合作共生”關系愈加明顯。在此背景下,新聞生產與傳播也頗受影響。隨著人工智能技術對新聞業的融入和滲透,新聞內容在生產、分發和消費各個環節中均呈現出自動化與智能化趨勢,依次經歷了新聞寫作機器人階段、智能算法推送階段、元宇宙新聞階段、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新聞階段,[2]可以看到,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創新迭代,其對新聞生產與傳播的影響也不斷加深。如今,在人工智能技術的輔助下,智能采訪、自動化內容生成、智能編輯、智能主播、個性化推薦、大數據分析和可視化都已成為現實。
與此同時,隨著媒介技術的發展及社會生態的變遷,作為伴隨大眾傳播而來的產物,在一定程度上必然存在的虛假新聞在網絡傳播甚至是智能傳播時代背景下呈現出了新的特征與趨勢。這里所言“虛假新聞”,是一個廣義上的總概念,用來描述和反映各種失實新聞、假新聞事件、假新聞報道、新聞炒作以及公關新聞(涉及公關事實和公關事件、制造新聞、策劃新聞等)等現象[3],既包含對真實發生事件的虛假再現,也包括子虛烏有的捏造和虛構。作為一種新聞工作的伴生現象,虛假新聞對新聞媒體和社會公眾均具有一定的負面影響,治理虛假新聞也是當下維護網絡內容生態不可避免的一項重要任務。在由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部署開展的“2023年‘清朗’系列專項行動”中,各網站平臺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集中清理了仿冒新聞單位、新聞主播賬號10.7萬個,以及虛假新聞信息83.5萬條。[4]從數量上不難看出,網絡虛假新聞泛濫之勢已不容忽視。從形式上看,有的通過偽造新聞演播室場景、模仿專業主持人播報、濫用人工智能虛擬主播等手段,偽裝權威新聞媒體,以假亂真,或是以剪貼、拼湊等手段,炮制涉社會案事件、國際時政等熱點議題相關虛假新聞。造假手段的不斷翻新,也體現了人工智能技術應用背景之下,虛假新聞在表現形式、傳播模式、識別難度等方面產生的新變化,進而對治理網絡虛假新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戰。鑒于此,本文立足于人工智能時代背景,解析當前虛假新聞在生產與傳播方面的演變趨勢,在問題層面總結治理挑戰,在對策層面提出治理方式,通過結合國內外相關實踐經驗,為理解人工智能與虛假新聞的結合與沖突提供思路,也為虛假新聞治理工作的與時俱進提供理論與實踐基礎。
隨著技術更新與媒介演進,虛假新聞的環境與載體都與此前相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在人工智能應用日益普遍的今天,虛假新聞在認知、生產、傳播、權力等各個維度表現出了新的演變趨勢。
虛假新聞最重要的特征即為虛假性,也就是非真實性,隨著信息技術的更迭與虛假新聞的演變,“真實”與“虛假”的邊界和標準也呈現出動態的變化過程。從有限真實到過程真實,再到有機真實,新聞真實的內涵在認識論層面隨著時間和媒介變遷不斷更新,而在人工智能技術的驅動和背景下,對新聞“真實”與“虛假”的認知觀念變得更加多元。
一方面,人工智能時代新聞真實受到了消解。“后真相”語境在人工智能技術的催化下更加突出,信息過載已然對公眾尋求真相提出了考驗,而大數據、算法等智能技術則加劇了公眾對外力的依賴。盡管智能技術為新聞生產、傳播和消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和機遇,但同時,人們越來越傾向于依賴技術帶來的表面線索來審視新聞,順從觀點和情緒,簡化認知過程,匆忙得出結論,深入思考成為越來越稀缺的能力,真相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次要了。同時,人工智能技術帶來新的新聞形態,也對新聞真實產生了一定的消解威脅,比如對于 VR(virtualreality)新聞,其對現實的建構源于用戶體驗到的感受真實,[5]而非客觀真實,一旦用戶習慣于把VR新聞塑造的沉浸式感受真實等同于客觀真實,那么真實和虛擬的界限便隨之模糊甚至消失,社會將被重塑為一個符號和意義急速內爆的超真實世界。[6]以深度偽造為代表的人工智能圖像技術則促進了超真實虛擬圖像的大規模生產,讓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新聞圖像的視覺真相本質特征。[7]
另一方面,與“真實”相對應的,對“虛假”的認知結構在人工智能時代實現了再建。傳統意義上,“虛假”是“真實”的對立面,非“真”為“假”、非“實”為“虛”,也就是說,只要與客觀真實不符的情況均為虛假,包括偽造、虛構、篡改等手段。然而在人工智能時代,虛假與真實的沖突絕對性被減弱,以VR新聞為例,其建構出的虛擬場景并非屬于客觀真實,而是客觀真實的模擬和表征,甚至是合理的想象與關聯,但VR新聞也并非是虛假的。再以大數據新聞為例,大數據實際上是一種集合無數個體行為的表象事實,比如真實數據表明某城市居民的日均上網購物時間為X小時,但實際上其中某個體的數據上傳有誤,嚴格來講,基于該數據而生成的新聞論述與客觀真實并不相符,但實踐中由于很難對每條數據進行一一核驗,這類“虛假”一般在大數據新聞的誤差容許范圍之內。
一直以來,虛假新聞由“人”生產,盡管互聯網的崛起擴充了虛假新聞的生產群體,越來越多的社會角色獲得生產新聞的機會,虛假新聞的生產主體不再局限于專業新聞從業者,而是逐漸形成了包含專業新聞從業者、行政部門、普通互聯網用戶等多元主體的混合模式,虛假新聞生產主體的角色始終依附于“人”。到了人工智能時代,人對機器的開發和利用進入一個顛覆性的階段,盡管虛假信息的生產主體依然是人,但是機器的角色日益凸顯,在“人”的主導下,“機器”成為虛假新聞生產與傳播中的重要工具。目前,AIGC已經成為信息市場中一股不可小視的新生力量,尤其是2022年底ChatGPT的問世讓人們看到,人工智能發展已進入了新階段,AIGC將對新聞內容生產模式和新聞產業帶來顛覆性的影響。在此基礎上,借助人工智能技術的新聞生產整合了自然語言處理以及數據庫知識發現,甚至使虛假新聞生產成為一種機器寫作的自動化模式,且可以實現機器自動鏈接新聞,以及智能化進行語音合成和視頻編輯。[8]人工智能技術將機器推向虛假新聞的生產前端,并大大強化了機器在虛假新聞生產中的工具地位,使虛假新聞生產由“機器少量輔助”的傳統模式轉向“機器規模應用”的智能模式。
人工智能技術延伸了物與機器在新聞生產和傳播過程中的觸角,創造出更復雜多變的場景,即新聞生產和新聞傳播的空間環境更加多樣,由此帶來虛假新聞的新變化。第一,從信息源來看,大數據為新聞生產提供了海量的信息基礎,結合不斷發展的數據挖掘技術,采集并分析大數據已成為一些新聞報道獲取信息常用的手段,特別是當新聞內容主要為反映整體行為情況、普遍態度或情感傾向時,數據的不完整或是誤用則容易導致虛假新聞的產生;同時,除了通過計算機數據挖掘技術獲取信息,智能設備與物聯網的聯動拓展了信息采集渠道,利用智能設備延伸人的知覺、情緒和行為以獲取數據,即傳感器成為新信息源,[9]從而也可能成為造假源頭。第二,從造假手段來看,對于傳統的虛假新聞而言,虛假性主要是人工操作的結果,無論是故意編造內容,還是無意報道失實,都是人對新聞內容的直接影響結果,比如編輯、刪改、捏造新聞內容;而在人工智能時代,隨著機器生產的深入介入以及人與機器協作關系的建立,機器成為重要的虛假新聞生產工具,扮演輔助角色,比如利用深度偽造技術制作虛假視頻,利用社交機器人生產并散布虛假新聞。第三,從媒介形態來看,人工智能技術無疑豐富了新聞媒介的表現形態,從文字到圖片再到視頻,從二維到三維再到虛擬空間,虛假新聞不再局限于簡單的文字謊言、圖片編輯或視頻剪接,而是以更多樣的表現形式迷惑公眾,比如用肉眼很難辨別真假的深度偽造視頻,以AR或VR等技術疊加的現實與虛擬之間的錯位虛假,甚至基于物聯網,以萬物為媒,呈現各式各樣的虛假新聞。
新技術的發明和應用需要經歷一個從點到面、由淺入深的擴散過程,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過程也不外乎此。人工智能技術實際上是一種計算機技術,技術的專業壁壘決定了其與新聞業的關系是接入和融合,而不是內生,這就容易導致技術對傳統新聞業的干預與控制,再加上商業運作的逐利特性,擁有技術和數據的公司反而比專業新聞媒體和公共機構擁有更多權力,甚至壟斷傳播資源,由此資本權力可以繞過公共力量的監督進行虛假新聞的采集、生產、擴散和營銷。[10]同時,技術內部也存在權力的競爭關系,比如具有主導地位的組織制定的算法能夠影響其他組織的合法性從而引起整個行業的效仿。[11]一方面,在市場經濟中,資本實力對人工智能技術的開發和應用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資本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人工智能行業內部的話語權;另一方面,在流量經濟的驅動下,資本也更容易聚集在具有話語權和一定地位的組織中,權力得到進一步的鞏固。綜上所述,在技術與商業的合謀下,資本對虛假新聞的控制權力日益擴張,這對人工智能時代的新聞業而言是一個不可避免的挑戰,也促使我們反思審視新聞與技術、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
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使得虛假新聞的生產、傳播變得更加復雜和智能化且影響力擴大。同時,與之相關的社會觀念與資本市場等作用條件也為虛假新聞的生產傳播提供了實現基礎。這給現有的治理機制帶來了新的困難和挑戰,具體體現在虛假新聞的流通速度、甄別成本以及傳播路徑與圈層等方面。
5G通信技術的基本數據傳輸能力為虛假新聞的生產流通提供了更快捷的信息通道,除此之外,5G通信技術還可通過推動物聯網和社交媒體平臺的發展而加速虛假新聞的生產流通。一方面,5G技術將助力物聯網的編織更加高效,5G時代 “數字在場”(digital present)的特點使虛假新聞的生產場景在和物聯網相融合的基礎上得到擴展[12],同一條虛假新聞可以同時在多重數字空間中生成,并在多重網絡中同時流通。另一方面,5G技術還為線上社交提供了更加堅實的基礎保障,促進和鞏固社交網絡的建構,而更加廣闊和復雜的社交網絡為虛假新聞的生成提供了更多隱蔽的角落和空間,其實現的“增強協同”也為“集體造假”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隨著數字編輯技術的革新,虛假新聞已不再局限于文本和圖片,而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視頻內容中,變得更加難以識別。比如深度偽造(或“深度造假”“深度擬真”“深度合成”,英文表達包括“deepfake”“deepfake”“deepfakes”“deepfakes”)可以將圖像和視頻片段合并、替換和疊加,從而創建出看起來像是真實的假視頻。具體而言,深度偽造是 “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和“虛假”(fake)的結合[13],它的產生依賴于機器學習的兩大進步:神經網絡(neural networks)和生成式對抗網絡 (generative adversarial networks,簡稱GANs)。依靠神經網絡分析大量的數據樣本,學習模仿一個人的面部表情、舉止、聲音和變化,深度偽造可以制造超逼真的視頻,用來描繪人們說過和做過的事情,然而這些事情卻從未真正發生過。早期的深度偽造技術主要被集中應用于色情視頻,但隨著該技術的日益大眾化,深度偽造被應用于虛假新聞的可能性和操作空間越來越大,比如2018年4月,一段“奧巴馬惡意辱罵特朗普”的視頻在全世界范圍的社交網絡上流傳,2020年10月,一段“特朗普高唱《我愛你中國》”的視頻在微信平臺擴散,而這些視頻的背后均有著深度偽造技術的強大支撐。
在人工智能超速發展的今天,基于深度偽造技術制作生產的虛假新聞比“傳統”虛假新聞的威脅更大,因為它們更難被發現,其所涉及的技術范圍、規模和復雜程度均大大改變了虛假新聞,尤其是曾經可信度普遍較高的視頻新聞。2023年6月,浙江首例利用AI炮制虛假信息案告破,網安民警在網上巡查時發現,一條關于紹興上虞工業園區發生火災的視頻在短時間內瀏覽量迅速上升,實際上這條視頻是不法分子通過在網上搜集熱門話題并使用AI合成的視頻,以此牟利。[14]一方面,應用深度偽造技術而生產的虛假新聞在視覺接受范圍內與“真實”無異,天然地提升了虛假的甄別成本。另一方面,用于制作高質量的深度偽造視頻的開源軟件越來越多,這使得沒有任何技術技能和專業知識的用戶也可以近乎完美地編輯視頻、交換面孔、改變表情和合成語音,成為制造生產虛假新聞的主體。
社交機器人(social robots)是一種運行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的無實體、自動化的智能編程代理,其能夠自動生成內容,且可以模仿并模擬人類真實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狀態和行為,參與社會互動,本質是線上社交媒體中的計算機算法,其中扮演負面的迷惑角色多為在人的協同下開展行動的機器人。比如高度組織化、規模化的“機器人水軍”等,[15]這些社交機器人與虛假新聞的生產、傳播與消費密切相關。現今國內外均存在專門在社交網絡上制造和販賣 “機器人水軍”的公司,通過這些“機器人水軍”傳播虛假信息,可以影響廣告受眾、破壞企業聲譽、左右民眾決策。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成熟,社交機器人能夠通過更多圖靈(turing)測試,辨別區分機器人賬戶與人類賬戶將變得越來越困難。[16]還有學者統計分析發現,社交機器人擅長使用標簽制造影響力,且完全可以模仿真實人類賬號的培養模式,同時借助人工智能技術加快“影響力”積累的過程。[17]
相比于普通人類用戶,社交機器人的造假能力更強、復制速度更快,搭配5G技術對信息傳輸障礙的消除,通過社交機器人批量生產虛假新聞并不困難,使機器自主循環制造虛假信息并發布到各個社交媒體平臺和應用場景中,也只需幾段代碼而已。同時,社交機器人不受人類生活作息自然規律的影響,可以24小時不間斷地完成生產傳播虛假新聞的高飽和工作量,由此成為人工智能背景下重要的虛假新聞生產者。有學者表示,虛假新聞制造者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一個在線機器人網絡,這些機器人為虛假新聞網站提供支持。[18]社交機器人不僅作為虛假新聞的生產者,此外還作為傳播者與消費者與真實用戶共同編織虛假新聞的傳播網絡,甚至社交機器人是互聯網社群中最活躍的傳播虛假新聞的社交媒體賬戶之一,社交機器人“可通過人工智能驅動模式改變社交網絡動態結構以提升傳播效率”[19],操縱社交機器人的人類使社交機器人集群成為社交網絡中的多個虛假新聞傳染源,其他社交機器人與真實社交媒體用戶以獲取和分享虛假新聞的方式成為被感染者,進而轉化為底層傳染源參與擴增虛假新聞的傳播路徑。
算法滲透進入新聞業已十年有余,作為計算機技術在新聞生產與消費方面的較早期應用實踐,算法推薦技術深刻地改變了新聞篩選與分發模式,將“個性化”“定制化”引入傳統的大眾傳播模式,成為新聞生產者與新聞消費者之間的中介。算法,即“基于流程規律、已經發生的情況或根據海量數據”[20]進行計算而形成的自動化的決策過程,其信息篩選的功能重點體現在根據特定的程序安排信息的優先級和類別劃分,即能夠在充分搜集用戶的新聞喜好、消費經驗、使用習慣等因素后,利用算法自動向用戶推送匹配用戶需求的“精準”信息,這決定了算法很難依托社會價值與客觀立場對信息的真偽進行辨認,并依此進行信息篩查和取舍。也就是說,虛假新聞在算法推薦技術中可能不會被過濾篩除,反而有針對性地向某些群體反復推送,虛假新聞的傳播受眾存在被固化的潛在風險。
如今,算法推薦已經成為中國互聯網用戶獲取網絡新聞最主要的技術基礎與分發方式。隨著算法智能化趨勢的加深,在算法的協同過濾模式下,定向精準分發容易帶來“過濾氣泡”(filter bubble)問題,即算法根據用戶的特征、行為和社會關系而進行過濾,從而創造出一種所謂“量身定制”的氣泡將用戶裹在其中,形成一種隔絕狀態,減少用戶與其他信息的接觸機會。由此,在算法推薦技術的加持下,新聞受眾的圈層化趨勢得到鞏固和加強,擁有相似特征、行為和社會關系的互聯網用戶可以使用基于人工智能的自然語言和社交網絡技術來識別和標記,并針對大數據規律推送符合該社群圈層需求和喜好的新聞,虛假新聞亦是同理,尤其對于某一議題的虛假新聞,比如健康醫療新聞,當某用戶閱讀過一條虛假新聞后,算法可能向其推送同議題下的第二條虛假新聞,該用戶便逐漸成為被算法推薦技術固定的虛假新聞受眾。
在人工智能背景下,虛假新聞的治理問題變得更加復雜而關鍵。對于虛假新聞在新時代環境中表現出的趨勢與特征,如何破解技術對虛假新聞生產與傳播的助推作用以及由此帶來的治理挑戰,是虛假新聞治理工作面對的重要問題。結合國內外相關經驗,可從以下五方面著手。
“解鈴還須系鈴人”。人工智能技術驅動虛假新聞形成新特點、新變化,同時,解決虛假新聞也離不開相應的技術應用。
虛假新聞的流行程度和潛在影響強調了識別虛假新聞的必要性,識別虛假新聞是治理虛假新聞的重要前提和基礎。事實核查(fact-checking)是一項具體且常見的識別虛假新聞的手段,通過對新聞內容進行核查、把關和管理,從而克服虛假內容的潛在有害后果。隨著算法與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結合智能技術,核查的方式和形式煥發出新生機,比如通過計算預測新聞文本真實準確的概率,智能化的虛假新聞探測系統(fake news detection system)可以評估虛假新聞的風險,自動檢測和過濾虛假新聞,降低事實核查的時間成本和人力成本;[21]通過對基于新聞文本中獲取的新聞內容信息和從回音室中獲取的社會背景信息的深度神經網絡進行建模,獲得比機器學習方法(XGBoost分類器)具有更高精度、召回率和準確性的虛假新聞分類結果;[22]利用Keras卷積神經網絡技術進行圖像識別,使用隨機的權重來提高深度偽造視頻的分類精度,[23]并且,將依賴各種自然語言處理技術和機器學習算法的“fake-news-detection-withdeep-learning”①“Fake-News-Detection”②“FakeBuster”③等開源代碼開放,供用戶下載使用,可以在更大范圍內將人工智能技術應用于虛假新聞識別中。
除了對虛假新聞內容進行檢測識別外,治理虛假新聞還可以從新聞分發維度進行優化。新聞分發主要涉及算法技術,如前文所述,算法被應用于新聞的個性化、定制化分發,對虛假新聞傳播圈層的固化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反過來,算法也可以被應用于對低可信度的信源“降權”,即在檢測識別低可信度、高虛假性的信源基礎上,利用算法降低該信源發出的新聞在推送系統中的比重,從而整體降低虛假新聞的推送概率。[24]社交機器人是低可信度信源的重要組成部分,利用智能技術識別確定社交機器人賬號也有利于降低虛假新聞的推送概率,進而達到治理虛假新聞傳播的目的。
在智能化新聞推送方面,社交媒體平臺紛紛開始反思算法在虛假新聞傳播中的催化作用并采取行動。比如Facebook從評論入手,開始優先推送含有“假”字的用戶評論,即結合社會糾錯機制與算法技術,將用戶的糾錯評論置于評論區的頂部,以提醒其他新聞受眾提高警惕;[25]而后,Facebook還宣布調整信息流(News Feed)呈現規則,優先展示與家人、朋友相關的分享和評論內容,減弱新聞和廣告的內容,并通過對用戶進行調查,對新聞來源的可信度進行評級。如此,用戶對某個新聞源越信任,那么該新聞源在算法中就占有更大的推送概率,而對于那些低可信度的新聞源,系統將自動置于推送欄底部,從而有效降低虛假新聞的閱讀量。[26]針對此方面,我國媒體平臺也有相似的舉措,比如今日頭條也通過機器算法+用戶反饋的方式識別虛假新聞,機器可自動識別評論區密集出現“假新聞”“虛假”等類似關鍵詞的新聞內容,將其提交至審核團隊進行高優先級的復審,其中機器識別準確率可達60%,結合人工復審可進一步提升到90%。[27]
在人工智能技術與商業市場規則的合力作用下,資本對虛假新聞的生產和傳播具有越來越強大的控制力,權力從公共機構遷移到掌握資本驅動的技術公司和媒體平臺,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帶來的虛假新聞風險,需要建立透明開放的公共平臺,增強公共監督力量。
首先,社交媒體和互聯網新聞平臺應更加負責透明。社交媒體和互聯網新聞平臺是虛假新聞的重要傳播空間,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進場,算法和虛假信息識別等技術被廣泛應用于社交媒體和互聯網新聞平臺。增加算法透明度有利于避免因算法黑箱加劇虛假新聞的生產、傳播和消費,也有利于促使用戶釋放對平臺和互聯網新聞的信任度。其次,急需建立獨立于新聞生產方(包括傳統新聞媒體、社交媒體和互聯網新聞平臺)和技術公司的第三方公共平臺,其可以由政府主導,或是非營利組織主導。通過引入第三方力量,可以有效平衡新聞生產方與技術公司之間的博弈與共謀,比如官方政府建立綜合新聞核查網站,以更加透明的公權力制約虛假新聞的傳播。
虛假新聞的傳播離不開互聯網用戶的參與,在以網絡連接關系為基礎而編織的社會網絡中,用戶行為搭建構造了互聯網社會生態。同時,個體用戶又受到社會其他成員和互聯網社會本身的影響。在人工智能背景下,虛假新聞逐漸呈現出人機協作、真假難辨、場景復雜等趨勢,而這些趨勢與當下以“后真相”與“流量經濟”為主要特點的網絡社會接壤后,虛假新聞的潛在危害性得到了加強。智能化的虛假新聞在一定程度上革新了公眾對“真”與“假”的認知邊界,機器技術帶來的信息過載與智能推送令真相的傳輸多了重重阻礙,并加劇了公眾對情緒、態度、意見、技術等外力的依賴,而非自主思考,由此產生的后果便是在人工智能技術的裹挾下,虛假新聞更加隱蔽,也更容易在社交網絡中大范圍傳播,因此,治理虛假新聞需要從網絡生態入手。
健康和諧的網絡生態更有利于減少虛假新聞的傳播。如何減少后真相與流量經濟的負面影響是當前網絡生態面臨的重要議題,重拾社會對新聞真實的期待與要求,既能構建一種拒絕虛假新聞的網絡社會氛圍,同時也能讓人工智能技術更好地為新聞真實服務,而非向生產虛假新聞靠攏。2020年3月1日開始施行的《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為網絡生態的健康發展提供了指導方案和制度框架。針對虛假新聞,在具體實踐上,首先,減少“爆款”“10萬+”等對新聞生產者的吸引力,這些流量經濟下的產物更容易滋生“標題黨”等各種形式的虛假新聞,它們以吸引流量、獲取利益為目標,而忽略了新聞真實的重要性。其次,深度識別并清理“機器人水軍”賬號,避免其擾亂輿論生態、加劇虛假新聞傳播。最后,提升公眾的新媒介素養是當務之急,隨著互聯網以及人工智能技術的突破發展,社會生態發生了快速變化,對公眾的媒介素養也不斷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包括新聞獲取與新聞消費的能力。因此,構建健康和諧的網絡生態,需要公眾在新聞消費中普遍具有追求真實的共識與辨別虛假的能力,并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而具備相應的技術應用能力。
移動互聯網的興起,使基于社交媒體構建的以人為節點的關系網絡越來越明顯,而5G技術與人工智能技術為線上社交提供了更加堅實的基礎保障,而更加廣闊和復雜的社交網絡為虛假新聞的生成提供了更多隱蔽的角落和空間,其實現的增強協同也為集體造假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因此,虛假新聞的治理工作不能僅依靠政府與媒體平臺,同時也需借助社會公眾的糾錯參與。
首先,促進互聯網用戶積極參與虛假新聞的糾錯,需要建立完善的虛假新聞舉報機制,對于新聞媒體與社交媒體平臺而言,不僅要搭建用戶舉報虛假新聞的渠道,而且要保證舉報渠道順暢、易發現、易操作,而非形同虛設;對于互聯網用戶而言,則需要善用舉報機制,基于社會責任感對確定的虛假新聞進行舉報糾錯,而非出于私欲或利益利用虛假新聞糾錯機制擾亂新聞市場秩序。其次,提高社會糾錯的有效性,需要縮短用戶舉報產生效用的時間和流程,這就要求政府與媒體平臺應對用戶舉報的虛假新聞進行快速回應和處理,并可利用算法技術降低被舉報的虛假新聞以及其發布賬號的被推送權重,減少次生傳播。值得注意的是,一般當虛假新聞被貼上潛在的虛假標簽或被實際舉報時,虛假新聞通常已經在一定范圍內傳播并造成了負面影響,因此,如何在虛假新聞大范圍擴散之前使社會糾錯積極介入,并加速效果輸出,是下一步需要解決的問題。
通過建立及時嚴格的問責機制以增加虛假新聞的生產傳播成本是治理虛假新聞的另一條路徑。人工智能時代,各項計算機技術飛速發展,虛假新聞的生產手段和傳播樣態日益豐富多元,為虛假新聞的治理工作帶來了新的挑戰,如果沒有及時嚴格的問責機制,對于那些不透明的技術黑箱操作以及由此引發的虛假新聞泛濫等亂象,將缺失重要的監管環節。
第一,從政府監管角度來講,嚴謹的法律保障體系至關重要。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與虛假新聞的歷史頑固性令人工智能時代的虛假新聞披上了一層更加堅硬的外殼,這個外殼既具有以假亂真的功能,令虛假新聞更加隱蔽,還可以減少阻力,令虛假新聞擴散得更快、更廣,虛假新聞成為人與機器、技術與商業、媒體與公眾的合謀產物。在如此背景下,對可能并且已經造成危害的虛假新聞生產者進行監管審查并進行處罰的法律機制是制衡虛假新聞多元生產主體的重要公共權力。2020年8月,我國五部委聯合印發 《國家新一代人工智能標準體系建設指南》,從國家頂層設計維度推動了人工智能產業技術研發和標準制定。2023年4月,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公布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以對AIGC進行框架性規范。第二,從內部監管角度來講,透明監管和問責機制是人工智能及互聯網新聞業健康發展的有力保護。對于整體人工智能技術產業以及技術背景下的互聯網新聞業而言,創建科學恰當的內部行業標準和透明度要求,并結合外部獨立的第三方監督機構,可以利用行業自律從而治理虛假新聞。
作為新聞信息的承載體,信息技術改變著新聞的生產方式;作為新聞信息的傳播體,信息技術還改變著新聞的接受與消費方式,進而深刻作用于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社會、世界的結構。虛假新聞對現代社會的危害不言而喻,隨著人工智能的不斷推進和發展,數字技術與虛假新聞的有機融合值得關注,虛假新聞在生產與傳播方面呈現出了認知觀念多元化、生產工具智能化、傳播場景復雜化、資本權力擴張化等演變趨勢,并在5G、深度偽造、社交機器人和算法推薦等技術的驅動中對治理工作提出了新的挑戰。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發展,無論是在微觀上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反制虛假新聞,抑或是在宏觀上完善對虛假新聞的監管體系,虛假新聞的治理措施也應與時俱進,在人工智能的背景下融合既有思路并探索新的可能性。
注 釋:
①詳見 https://github.com/nguyenvo09/fake_news_detection_deep_l earning。
②詳見 https://github.com/nishitpatel01/FakeNewsDetection。
③詳見 https://github.com/Fake News Detection/Fake Bu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