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愛美”的沈從文

☉汪曾祺

沈從文

沈先生對美有一種特殊的敏感。他對美的東西有著一種熾熱的、生理上的感情。美使他驚奇，使他悲哀，使他沉醉。他搜羅各種美術品。在北京，他好幾年搜羅瓷器。待客的茶杯經常變換，也許是一套康熙青花，也許是鷓鴣斑的淺盞，也許是日本的九谷瓷。吃飯的時候，客人會放下筷子，欣賞起他的雍正粉彩大盤，把盤里的韭黃炒雞蛋都擱涼了。

在昆明，他不知怎么發現了一種竹胎的緬漆圓盒，黑紅兩色的居多，間或有描金的，盒蓋周圍有極繁復的花紋，大概是用竹筆刮繪出來的，有云龍花草的，偶爾也有畫了一圈趺坐著的小人的。這東西原是奩具，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帶有漢代漆器的風格而又有點少數民族的色彩。他每回進城，除了置買雜物，就是到處尋找這東西（很便宜的，一只圓盒比一個粗竹籃貴不了多少）。他大概前后搜集了有幾百個，而且鑒賞越來越精，到后來，稍一般的，就不要了。我常常隨著他滿城亂跑，去衰貨攤上覓寶。有一次買到一個直徑一尺二的大漆盒，他愛不釋手，說：“這可以做一個《紅黑》的封面！”有一陣又不知從哪里找到大批苗族的挑花，白色的土布，用色線（藍線或黑線）挑出精致而天真的圖案。有客人來，就攤在一張琴案上，大家圍著看，一人手里捧著一杯茶，不斷發出驚嘆的聲音。

抗戰后，回到北京，他又買了很多舊繡貨：扇子套、眼鏡套、檳榔荷包、枕頭頂，乃至帳檐、飄帶……后來又搞絲綢，擅服裝。他搜羅工藝品，是最不功利、最不自私的。他花了大量的錢買這些東西，不是以為奇貨可居，也不是為了裝點風雅，他是為了使別人也能分嘗到美的享受，真是“與朋友共，敞之而無憾”。他的許多藏品都不聲不響地捐獻給了國家。北京大學博物館成立之初，玻璃柜里的不少展品就是從中老胡同沈家的架上搬去的。昆明的熟人的案上幾乎都有一兩個沈從文送的緬漆圓盒，用來裝芙蓉糕、薩其馬等點心，或郵票、印泥之類的雜物。

沈從文欣賞的美，也可以換一個字，是“人”。他不把這些工藝品只看成“物”，他總是把它們和人聯系在一起。他總是透過“物”看到“人”，對美的驚奇，也是對人的贊嘆，這是人的勞績，人的智慧，人的無窮的想象，人的天才的、精力彌滿的雙手所創造出來的呀！他在稱贊一個美的作品時所用的語言是充滿感情的，也頗為特別。比如，“那樣準確，準確得可怕！”他常常對著一幅織錦緞或者一個“七色暈”的繡片驚呼：“真是了不得！”“真不可想象！”他到了杭州，才知道故宮龍袍上的金線，是盲人在一個極薄的金箔上憑手的感覺割出來的，“真不可想象”。

黑漆嵌螺鈿人物盤 沈從文捐，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