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楨
我曾以“故鄉”和“孤獨”二詞解讀加主布哈的詩歌,就他的近作而觀,“時間”以及與之相關的意象群組持續再現,形成照亮詩人精神內宇宙的又一道光。牽涉時間要素的句子,幾乎潛藏于每一首詩的字里行間。作家靜心潛入古老的時間內部,回到命運的源發之地,和先民一道誦念著祖先之名,小心翼翼地規避著由雷電傳導而來的疾病抑或厄運。《尋根記》中,抒情者不斷找尋著“不在場的根”,攀上“神話的陰坡”去探訪祖先篤姆。《一場儀式》里,主人公“穿梭于浸濕的神祇”之間,從彝人的靈魂故地探求自我的文化身份。經由詩歌內部“復活”的一場場儀式,最終使精神主體鎖定了文化的根脈。
詩人有如巫師一般,他掌握了時間的密鑰,可以將輕盈的時空游動和厚重的文化尋根結為一體,為精神存在覓得棲所。面向日常性經驗的“此在”時刻,加主布哈擅于營造經驗之上的超驗境界,凝神于對自我形象的獨到觀照。《晚風》中的“我”獨坐山頭,與自然為伴,和自我對話。他所停留的“山頭”,在《自己的山脈》中得到更為細膩的形塑。抒情者篤信“我是我自己的群山”,要“在自己的身體里/放養野獸的野”。這句詩已然揭示了詩人的詩觀,他刻意和瑣碎的日常經驗保持了顯在的距離,而專注于運思自我的心靈時間,修繕精神空間內部的房屋。其屋門如同一面濾鏡,亦如彝族文化中的“瓦薩”,日常生活的物象和古老族群的記憶透過它們得以過濾。留存在精神時光屋內的,是一個個縮小了的真相,是動物、植物、自然萬象的神性彼此交融、相互轉化之后誕生的感覺世界。在詩人筆下,“自己的身體”來自現實又超越了現實本身。深入它的內部,多見野獸、石頭、風、火、雪等主題語象,它們同“我”一樣,融合了獸性與神性,正是抒情主體的外化形態。
和直抒胸臆、靠事態化意象闡述情感體驗的詩人不同,加主布哈經常采取遠取譬的方式,架設多組意義奇詭的意象群落。雨水降臨凡間、石頭冥想未來、巫師誦念咒語、湖泊向世人敞開自我……種種意象的蒙太奇疊合交錯,共同支撐起詩歌的夢幻結構。如夢似幻的段落間,分明又有一種情感向中心斂聚,使精神的能見度趨向澄明透徹。詩人暢想建立一個值得依靠的、穩定的價值空間,即使文本內遍布著各種流動著的不穩定要素,他還是希望通過對語言平衡力的駕馭,令“情質”和“形質”共生,達到人與詩歌互相成就、肉身和精神相互統一的自足之境。
作為生長在山脈之中的時間漫游者,加主布哈始終沿著心靈的路向,從內向型的寫作維度出發。他一方面放逐了晦澀的意象和深奧的語詞,以單純樸實的筆調運思地方性詩學;另一方面則銳意強化著個體的文化想象力,以及對鮮活質感事物的超拔感知力。保持對未知事物的開放姿態,持續為身體內的“野獸”輸送精神的鈣質,或許正是加主布哈的寫作旨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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