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淳淳,孔巖
(延安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延安716000)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是當代著名的后現代主義思想家之一,她在1990年出版的《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一書中對“那些普遍存在的、自然的、理當如是的異性戀假設”[1]14展開了論述。在巴特勒看來,除了社會性別是文化建構的結果,生物性別也是社會文化的產物,“性別操演理論”從語言、權力、主體、性別身份等多維度深刻剖析了性別建構的霸權話語機制和政治化規訓邏輯。消費社會語境下,建構了一種存在于現代消費文化中的社會性別景觀,正是大眾媒介這一場域為社會性別景觀的建構提供了可能性,這種社會性別景觀不僅包含了對女性新的規訓,實際上也包含了對男性的規訓。
2022年女團成長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第三季(播出名《乘風破浪》)于5月20日播出,在第一集的始發舞臺上,有著“甜心教主”稱號的歌手王心凌以一曲《愛你》獲得極高的關注度。隨后,各大社交平臺迅速出現大量以“老公/男友看王心凌表演的反應”為內容的短視頻,在同質化短視頻內容的反復傳播中,“王心凌男孩”作為粉絲文化的新群像成為了大眾媒體關注的焦點。“王心凌男孩”在這個特定的行為場域中獲得一種暫時的身份,為男性的“少女心”氣質披上了一件自然化的外衣。本文將結合巴特勒性別操演理論對“王心凌男孩”這種大眾流行文化熱點現象進行分析,旨在從媒介話語、權力規范、消費文化等多層面理解當代大眾文化語境中的性別建構問題。
在社交媒體時代,碎片化、同質化的傳播內容借助短視頻平臺使得聲音和影像信息得到了大量復制和傳播,視頻背后折射的思想意識不斷浸染著現實社會心態,技術與社會的交互關系使得媒介構建的話語空間成為社會機制運行的擬態環境,那些在傳播媒介內部進行有意識地加工后的信息被當作天然的現實環境。在“王心凌男孩”一類視頻內容的傳播過程中,男性粉絲群體的互動和表現形成一種群體規范,將男性規訓為喜愛甜美、白幼瘦女性的形象,突出地表現了一種“異性戀男性”特質,在無意識狀態下進一步完成了性別的自我風格化,強化了對性別身份的自我確證。
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中的語言觀主要借鑒了約翰·奧斯汀的“言語行為”以及雅克·德里達的“話語反復/引用”等后現代重要理論觀點。在“王心凌男孩”一類短視頻的生產與傳播中,實際上就是對媒介話語行為的“操演”。奧斯汀認為語言是一種行為操演,話語不僅僅是對既存事實的表達,更重要的是創造某種新的事物,奧斯汀把這類話語稱為“施行話語”,它“表明發出話語就是實施一個行為,但通常我們并不認為一個行為的實施只是說些什么”[2]10。這種言說的形式使得語言具備了一種“操演性”。“王心凌男孩”這個語詞也正如奧斯汀所說,“精確性和道德同樣都支持這句平淡無奇的話:我們的話就是我們的契約”[2]13。“王心凌”不再是單純的女性個體,而成為了男性群體喜愛外表甜美、身材嬌小的女性對象的一種表征,對這種表征進行“操演”的趨同性建構出了男性欲望,而對這種表征進行“操演”的趨向性塑造了媒介話語空間中的女性形象。
要使“操演性語言”的表述有意義的前提之一是語言所具有的行動力或操演性依賴于一定的社會規范和儀式,而“操演性語言”的內在驅動力還建立在對媒介話語行為的反復引用上。巴特勒指出“操演不是一個單一的行為,而是一種重復、一種儀式,通過它在身體——在某種程度上被理解為文化所支持的時間性持續存在——這個語境的自然化來獲致它的結果。”[1]8正是在這種重復性實踐中,話語生產出了自己所表達的意義,在既有的二元性別結構之中,那些來自約定俗成的社會規范、道德觀念與流行文化、大眾媒介的話語彼此征引、互相結合,以合理存在的姿態共同確保我們在無意識狀態下相信性別規范并自我規訓。
在“王心凌男孩”的媒介傳播現象中,就是通過對媒介內容、大眾流行文化以及對女性的刻板印象等話語的反復引用,在歌曲、舞蹈、表演場景下不間斷進行性別操演,形成一種“成年男性的少女心”的獨特男性氣質,并以此建立起男性群體的身份認同。這種由反復操演建構起的身份認同,看似是男性作為被觀察、被反映的客體,實際上卻是在“王心凌男孩”的自我操演中將女性重新置于被凝視的對象中。這檔以女性敘事話語為口號的綜藝,仍然沒有擺脫男性中心話語的局限,甚至會在反復傳播的漣漪中加深了男性文化中以男性審美趣味建構出的大眾媒介中的女性刻板印象。在這個程度上,又重新回到了波伏娃提到的:“她并非提高了自身的人的價值,才在男性眼中獲得價值:而是按照男人的夢想去塑造自身,才能獲得價值。”[3]這不僅使女性對于自己的他者身份熟視無睹,而且也迫使女性參與到父權文化價值的再生產之中。
但更深層次地看,無論女性氣質還是男性氣質其實都不是自然而然的表達,而是對既有二元性別結構的“操演”,經由傳播媒介表現出來的“自然性”“原初性”的性別個體都是在對既有文化話語的“操演”行為中被生產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媒介文化和社會經濟的發展確實為性別角色與性別身份的社會實踐賦予了更為開放、多元、包容的文化語義和時代特征,因此,“王心凌男孩”所表現出來的少女心特質本應是對傳統男性氣質的挑戰與顛覆,但卻以一種更為隱蔽、柔和的方式被大眾接受了。
話語作為一種將語言和實踐結合起來的社會文化載體,本身就具有極強的實踐性和生產性,“性別操演”理論也從福柯“話語即權力”的觀點去思考這種實踐性和生產性。大眾媒體作為信息時代下一種制度化的社會傳播方式,更明顯地體現出話語與權力的緊密關系。新媒介空間的全新特質,使得原有傳統空間間隔消失,角色扮演界限變得模糊,促使社會關系、權力關系、性別關系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極大地影響了個體的身份認同和性別生成[4]。“王心凌男孩”追隨的長相甜美、身材嬌小、歌聲動聽的女性形象,以及短視頻中懷舊的感性情緒被傳統父權認為是典型的女性特質,因此,單獨個體的表達會引起無差別男性氣質的質疑。而新媒介空間所賦予的大眾化,在眼球經濟和算法機制的運作下,大量、反復推送同質化的視頻,被構建起來的多數表達消解了異性戀霸權和傳統父權文化中塑造的典型男性氣質,在對性別取向和男性性別認同進行自我確證的同時又重新建構出大眾文化視域下的男性氣質。其次,節目制作規則背后是資本與市場的運作,王心凌所代表的形象特色的傳播也進一步強化了傳統女性的審美標準[5]。因此,在選秀綜藝節目這類審美流行文化里,性別就成了權利話語最有效的工具。
“社會地位的差異自然導致了文化上的區分,于是,文化的不平等變成一個有差別的社會的基本景觀。”[6]以粉絲群體為例,這種有差別的景觀在大眾流行文化中明顯地表現為性別上的差異,在之前以女性群體為主的粉絲文化斗爭中,絕大多數都是以諸如“腦殘”“無知”“不良”等負面詞條定義女性追星行為,甚至會給女性粉絲居多的男性明星貼上“娘娘腔”“陰柔”的標簽。比如“劉畊宏女孩”與“王心凌男孩”有著相似的傳播機制,但是“劉畊宏”在爆熱幾天后就開始出現一系列負面信息報道,比如跳健身操受傷、跳操副作用等,而“王心凌男孩”的打榜投票等粉絲行為則是“青春”“懷舊”“甜美”等正面形象。因此,從性別研究視角看大眾文化傳播中的性別操演現象,對性別形象和性別氣質進行重新確認和再塑造,其實也隱含著當代社會對“不合規”的男性氣質的焦慮,以及對女性客體化的再強調,這些焦慮和強調實際上都來自于強制性異性戀規范。新媒介下的性別話語本質是男性對社會話語權主導地位的維護和鞏固,也由此可以看出媒介技術權力在兩性視覺文化上的傾斜。
如果說“關于性別的現實是在‘社會表演’中被創造出來的,那么完成這場‘表演’的最主要的劇場莫過于消費”[7]204。消費文化無疑是完成性別操演并將其存在自然合理化的關鍵場所,一是對性別形象的消費,二是娛樂消費的商業營銷。“王心凌男孩”的互動表演為《乘風破浪》節目組所屬的傳播公司帶來一波股票紅利。在傳播媒介的推動下,王心凌已然成為一種商業符號,使王心凌及王心凌所屬公司、節目制作方和商業公司在節目制作、商業廣告、品牌標識、時尚營銷等方面獲得商業利益。身體的物質化成了權力規范的核心問題[8],“王心凌男孩”通過粉絲文化的飯圈規則在大眾消費文化中實現了自我利益,建構出男性作為生產主體的性別形象。顯然,大眾文化文本、媒介傳播與消費主義對“王心凌男孩”和其他受眾的建構,讓我們認識到任何性別都無法置身事外,只有揭示出男性形象和女性形象的宰制性系統都能在消費文化中被類似的手段所建構的事實,才能以此解構和顛覆原初性的性別神話。
但在“媒介文化時代,大眾早已不是現代主義時期無智識的庸眾,蒙昧的純粹接受者,文化藝術的旁觀者,大眾進入了文化的循環,參與了意義建構的過程”[9]。大眾媒介的易觸性和多元性,讓絕大多數人都成為了參與性別意義生產的主體,同時,我們又被這些生產出來的性別規范和重新建構的性別形象再度裹挾,一邊繼承著傳統,一邊又顛覆著傳統。在消費文化的場域中,媒介成為權利話語的傳聲筒,性別身份在無意識的意義建構過程中進行了性別的反復風格化,使得性別的“內在本質”得到暫時的穩固。
《乘風破浪的姐姐》系列綜藝節目摒棄了傳統青春偶像女團選秀綜藝路線,開創了國內中年女性選秀綜藝節目的先例,將參加綜藝的明星定位在30歲以上的中年女性,通過對不同專業領域內優秀女性角色的肯定,旨在打破傳統社會價值觀念對女性的性別角色與個體價值的評判。該綜藝通過大眾媒體平臺傳播多樣化的女性形象,宣揚個性獨立的女性價值觀,幫助女性群體實現自我價值。因此,在女性主體意識不斷覺醒的當代社會,這檔綜藝節目呈現了社會現實矛盾與沖突,作為一種想象性的解決方案而存在,成為傳播女性群體主體價值的“擴聲器”。比起單純的傳達權利斗爭觀念,借由這種類型的節目表達女性獨立的聲音、反抗傳統父權文化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方法。
但是維姬·鮑爾也重新強調,這個去傳統化的過程其實是在經歷“重新傳統化”,因為那些旨在界定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自然的傳統觀念仍在被不斷地強調[7]197。在節目引發關注與反響的同時,《乘風破浪》漸漸呈現出傳遞的價值內核與節目初始所宣揚的初衷自相矛盾的趨勢,陷入了以往選秀綜藝的窠臼。與前兩季節目相比,第三季通過刪除標題中的“姐姐”實現去性別化,跳出前兩季主要以女性觀眾為受眾群體的固有模式,為“王心凌男孩”等男性受眾的涌入開放了流量限閾。
“王心凌男孩”的爆火,一方面是女性在華麗絢爛的舞臺表演中仍然沒有擺脫男性凝視,而作為娛樂商品的接受者在對抗與妥協中完成自我凝視,以男權話語來建構傳統典型的女性形象,并在社會實踐中不斷進行性格的重復風格化。比如節目強調打破中年女性的“年齡焦慮”,但是在“王心凌男孩”的粉絲文化活動中依然強調王心凌是“凍齡女神”,中年女性的現實困境仍然留在原地。另外,節目舞臺上表演的女性形象多以“颯”“酷”“帥”等詞來形塑女性的性別氣質,看似是某種新女性氣質的呈現,本質上則是傳統男權文化下對女性性別主體的回避。
另一方面是“王心凌男孩”通過視頻互動、網絡熱搜、彈幕刷屏等集體儀式加強了對個體性取向和男性氣質的自我規范。在這種語境下,個體存在、自主選擇被認為是性別主體實現自由和獨立的主要途徑,消費文化的存在使強制性力量弱化后得以普遍接受。比如“王心凌男孩”在股票市場平臺中通過話語形式持續進行強制性刷屏行為,實際上是對傳統性別規范中“宰制性男性氣質”的回應,但是這種“宰制性男性氣質”之所以能被認為是天然、合理的存在,是因為經由消費市場和社會文化的話語規則和實踐形成,性別身份才在持續的操演行為中被反復重塑。
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對改變人們關于性別建構的思維方式和認知模式具有重要意義。大眾傳播時代,流行文化作為反映當代社會現實的一個“扇面”,得以成為研究性別既有二元框架下個體身份認同和性別生成的重要領域。《乘風破浪》這檔宣揚女性個體價值的綜藝節目,仍然落入了男權審美標準的窠臼之中,觀看節目的“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通過性別操演和自我規訓的方式默然接受了社會文化語境中所宣揚的性別標準與價值規范。但是“王心凌男孩”這一文化現象依然為我們重新思考社會性別建構提供了媒介空間、話語權力、消費文化三個維度的理解。
“性別操演”理論下的“王心凌男孩”既表現了男權文化對女性角色的期待,又在社會話語規范中完成了對既有二元性別身份的反復確證。消費社會語境下,通過大眾自主參與生產的場景構建出媒介話語空間的社會性別景觀,在持續性的性別話語實踐中,女性被再度裹縛其中。這種對性別形象和性別氣質的再塑造和反復確證,其實隱含著當代社會對“不合規”性別規范的焦慮,以及對傳統性別文化的重新強調,由此也能夠看出媒介技術權力在性別表達上的傾斜。
但不可否認,“王心凌男孩”的爆火使得差異化的性別角色、性別身份與性別規范在傳播實踐中得到了社會層面的確證,被賦予了更多樣、包容的身份特征。“王心凌男孩”所表現出來的少女心特質正是以一種隱蔽、柔和的方式消弭傳統性別規范的界限,顛覆了傳統性別認知,走向無差別的身體狂歡[10]。基于此,大眾傳播的媒介話語、流行文化的接受實踐以及消費文化的存在皆以“大眾性”這一特征為反對既有二元性別框架和異性戀霸權的文化提供了生產和接受的場所,使得話語權利的包容性得到拓展,也就為性別規范的差異性與多樣性拓寬了生產空間,能讓單一固化的傳統性別規范在不斷被顛覆的過程中探討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