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儒林外史》的飲食經濟文化觀念

劉姿含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吳敬梓《儒林外史》是十八世紀中國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偉大作品以科舉考試為中心,運用極其高明的諷刺手法,描寫不同命運知識分子的生活。魯迅評其“戚而能諧,婉而多諷”,曹禺稱之為“中國諷刺小說中的圣品”,閑齋老人序文說:“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狈饨ㄉ鐣┢?清代統治者大興文字獄的同時,也利用功名利祿籠絡知識分子為他們服務。《儒林外史》中文人經濟生活的核心就是對功名利祿的追求,這種思想不僅影響著普通知識分子,幾乎覆蓋了封建社會各個階層,廣泛影響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形成一種欺瞞詐騙、追名逐利的污濁社會風氣。這種現象不但直接與政治有關,而且滲透到飲食文化領域。明代醫學家李時珍說:“飲食者,人之命脈也?！憋嬍匙鳛槿祟愃匦?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儒林外史》中飲食描寫占有不可忽視的比例。吳敬梓出生于安徽全椒,后定居在江蘇南京,這部小說是他在南京期間創作完成,當中透露著江南地區的飲食文化,通過吃飯、喝酒、飲茶等方式,呈現了當時儒生真實的日常生活。飲食文化貫穿于文學創作之中,表現了人內心最基本的欲望追求。小說中鋪設的飲食敘事不僅有助于刻畫人物,管窺士人階層經濟生活,還表達出深刻的諷刺傾向。本文通過分析《儒林外史》中的飲食描寫,闡明作品的諷刺意味和敘事功能,進而解讀其中蘊涵的文化觀念及對當下的價值意義。

1 “食”與“財”的關系

孔子認為:“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1]君子心在大道,而不是整日謀求吃食?！墩撜Z注疏》釋義曰:“此章亦勸人學也。人非道而不立,故必先謀于道,道高則祿來,故不假謀于食。人雖念耕而不學,則無知歲有兇荒,故饑餓。學則得祿,雖不耕而不餒。是以君子但憂道德不成,不憂貧乏也。然耕也未必皆餓,學也未必皆得祿,大判而言,故云耳。”[2]朱熹釋曰:“耕所以謀食,而未必得食。學所以謀道,而祿在其中。然其學也,憂不得乎道而已; 非為憂貧之故,而欲為是以得祿也?！盵3]。如此,“謀道”與“謀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誠如儒家所說把“道”當做最高追求,又為何有人求學問道、不問功名卻被世人看做迂腐不堪呢?封建社會極少有人真正領悟儒家深意,堂堂舉人范進不知蘇東坡為何人,真是極大的諷刺。無知的人只看到表面的富貴功名,自然就會趨利避害地追求“財”。士人的經濟地位決定了飲食生活,富家子弟生來即可實現錦衣玉食,少數讀書人通過科舉實現衣食無憂,多數普通人不得日常吃飽穿暖。有人受困生活放棄科舉,有人苦苦追尋妄想一舉成名,最終徒勞無功喪失基本謀生技能,猶如行尸走肉。

1.1 “謀食”是“謀財”的基礎

《儒林外史》所寫即是普通知識分子和下層百姓生活,因而小說把“謀食”看作“謀財”的基礎和前提,把“謀食”當作人生第一要務。士人們只有填飽肚子滿足第一需要才能追求功名利祿,如果連最基本生活都無法滿足就更不要說考取功名了。考場不得意,有人選擇放棄對仕途的執念養家糊口,如倪霜峰前半生讀書仕進未果,便改弦更張靠修樂器吃飯。明清時期與倪霜峰境遇相同的大有人在,像倪霜峰這樣的做法,在讀書人看來有辱斯文,真是走投無路別無他擇。有人打著讀書的幌子自甘墮落自怨自艾。楊執中清高自恃卻家境貧寒,性格迂腐,出場時已經窮到除夕夜都吃不上飯的地步。他把個人遭際的所有原因都歸結于懷才不遇,事實上他不過是混跡市井的小混混,算不上真學士,就連開頭被婁氏兄弟連連稱贊的詩也是偷來的。楊執中在科舉道路上是個失敗者,卻不愿放下身段養家糊口,只會怨天尤人,成了生活的失敗者。權勿用是科舉制度下被封建社會扭曲的畸形兒。他連續參加科舉三十多年未果,把家產敗光才不得已找了一個糊口的辦法——騙人耍賴混飯吃。讀書之路的光明前景太過耀眼,讓千千萬萬士人奮斗終生,以至完全喪失了謀食本領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天不渡人,靠己自渡。倪霜峰、權勿用,或蠅營或狗茍,都是為了生活。連基本生活需求都不能滿足的人,就失去了追求功名富貴的資本,封建社會制度下普通人考取功名只能依靠僥幸。讀書人處在社會中層地位,既沒有農民的生活技能,也沒有貴族子弟的深厚家底,所謂尊嚴讓他們無法放棄讀書去謀求生計,這種境遇十分可悲。吳敬梓對這類人的感情十分復雜,原因是他本身也屬于這種謀食不飽的人。但他在小說中并沒有對這群人表露絲毫同情,只管盡情嘲笑揭露他們的傷疤,矛頭直指封建社會制造的功名牢籠。書中雖有描寫士人們為求功名身份不擇手段:處心積慮的冒充、自甘墮落的無助、被迫謀生的無奈,更多是展現人們的迂腐與呆滯,表達對畸形社會的無情諷刺。

1.2 “謀財”是“謀食”的保障

謀得足夠財富,自然不愁吃食,封建制度造成社會嚴重分配不均,貧富差距巨大,“不患寡而患不均”,富商們整日大魚大肉鋪張浪費,普通百姓連基本生活需要都無法滿足,士人們只能寄希望于科舉緩解寒門的囊中羞澀。范進中舉前“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丈人胡屠戶罵道:“我女孩兒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4]而中舉之后,伴隨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只雞來的”[4]。范進中舉前后經濟生活狀況發生強烈反差,彼時生活窘迫無人問津,此時鄰居們熱心相助,中舉后的日子確實好過太多。范進中舉后周圍人都立馬變了嘴臉,更證實科舉是封建社會士人們快速晉升的有效途徑,也是他們光宗耀祖發家致富的唯一道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文中的諷刺雖有夸張,卻也不是沒有來由。

儒林并非真儒,功名高低背后是無法消除的等級制度。周進在花甲之年遇上三十多歲的王舉人要自稱“晚生”,夜談中王舉人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周進是一碟老菜葉和一壺熱水。菜葉熱水與雞鴨魚肉相形見絀,本質上是科舉制度下功名高低及畸形社會環境中等級制度的鮮明對比。科舉本是篩選德才兼備者成為全社會榜樣,王舉人吃相卻如此難看,諷刺的聲音振聾發聵。小說中通過多處對比讓我們感受到財富之于飲食的重要性,即“謀財”是“謀食”的保障。

1.3 “謀食”與“謀財”相互關聯

“謀食”與“謀財”雖然是辯證關系,即兩者相互統一,相互關聯;但又并非絕對相互依存,即兩者均獨立看待并進行價值評判。財與食同樣都是生活的必需品,賢人通過正當手段“謀食”“謀財”。郭孝子日日搬柴運米,替人挑土打柴,每日尋幾分銀子養活父親,一生奔波辛苦,至孝感人。王冕為生計幫秦老放牛,每月得幾錢銀子,不把當官看作獲取更好生活品質的唯一手段,而是長期通過為人作畫的方式供養母親。“謀食”本身就可以作為“謀財”的一種表現形式,不需要附加過多理由。

《儒林外史》中關于日常飲食的描寫包括自家吃食和待客吃食兩種。普通人平日吃得極為單調,基本都是素食果腹,只有鄉紳貴族在自家飲食中才會有葷食。待客飲食則較為豐盛,有錢人家往往會通過設宴聚餐等形式彰顯自己的社會地位和顯赫家世。胡三公子宴請所謂“名士雅集”前帶著景蘭江和匡超人買了幾斤肉、兩只雞、一尾魚和肉饅頭,又去買了些筍干、鹽蛋、熟栗子、瓜子之類,作為下酒之物。普通百姓宴請也毫不吝惜,以顯示真誠和對于賓客的重視。小說第二十一回寫卜老爹和牛老爹喝酒吃飯,“牛老爹店里賣的有現成的百益酒,燙了一壺,撥出兩塊豆腐乳和些筍干、大頭菜,擺在柜臺上,兩人吃著”[4],簡單的菜品盡顯日常生活平凡樸素的交往關系,對比之下“假名士”的大魚大肉粗鄙不堪。“食”往往作為彰顯“財”的一種方式和手段?！度辶滞馐贰方o讀者展示了不同經濟狀況下的不同飲食條件,彰顯了飲食與經濟之間的相互關聯。

2 飲食水平與經濟生活

對待食物的態度反映了個人位于需求層次的某一階段。首先是要滿足生存需要,在此基礎上豐富口腹之欲,再進一步追求飲食健康。高端人群會通過飲食結交朋友,通過宴請獲得尊重,最終達成自我實現。飲食與經濟關聯,飲食與文化并重,飲食與歷史同步。經濟生活層次高,飲食水平就高;經濟生活層次低,飲食水平也會下降。這種情況不僅體現在貧窮與富貴人家的對比,還表現在國家興亡的盛衰變遷中。

2.1 食物價格觀照經濟狀況

將《儒林外史》中出現的食物價格進行對比,就能看出清初社會的貧富差距之大,窮人吃素往往是一種無奈行為。周進在山東薛家擔任私塾先生,一年12兩白銀,寄宿在當地觀音寺,一天2分銀子伙食費,吃的僅有一碗米飯、一碗老菜葉、一壺熱水。即使這樣,一年除去吃飯就剩下不到5兩銀子。第二十二回牛浦在南京碼頭附近飯館吃飯,要了一碟臘豬頭肉1分,一碟蘆蒿炒豆腐干5厘,一大碗飯2厘,一碗湯共1.7分白銀。馬二先生游覽西湖,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柜臺盤子里滾熱的蹄子、海參、糟鴨、鮮魚,鍋里煮著餛飩,蒸籠上極大的饅頭。但他囊中羞澀只得走進面店,16個錢吃碗面,又走到隔壁茶室買2個錢處片嚼嚼。普通百姓的日常消費水平確實不高?！扒趦€”的富家公子胡三操辦宴集,買鴨肉要拔下耳挖戳戳脯子上肉夠厚才叫景蘭江講價買。一邊是士子雅集吟詩作賦的高雅活動,一邊是公子買菜斤斤計較庸俗不堪,這樣一雅一俗的巧妙安排,可見吳敬梓諷刺之辛辣。作品中有意將如此可笑情節寫得細致入微,不遺余力地展示種種畸形的人格,實在是可笑、可嘆、可憐。普通百姓頓頓吃不飽飯,有錢人餐餐魚肉過度浪費,這也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當時的貧富差距可見一斑。

彼時儒林是一個惡俗的存在,聚集的人們滿是庸俗,惡劣的環境讓人喘不過氣,然而眾人又身處這俗世中,被裹挾著向前無法反抗,只能順流而下無一幸免。在滿足基本飲食需求后,飲食就不再只是單純吃飯而具有一定象征性意義。通過飲食習慣,就能看到身份地位的不同及不同的思想變化,因而明清小說中多通過飲食描寫來塑造人物、描寫世情。

2.2 豪華盛宴對比果腹之食

中國飲食文化是人類歷史上一顆璀璨明珠。由于高度階級分化和官宦貴族的存在,統治者的飲食依靠豐厚財力,從而比平民飲食豐富得多。《儒林外史》中各階層飲食都是符合身份的巧妙構思,各有特色。食物作為階層、風雅的符號,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仕宦家族的豪華盛宴對比底層人的果腹之食,有錢人家用多種方式在菜品上制造花樣,普通人家就是以吃飽為主。例如小說中同樣是描寫婚禮場面,一貧一富形成鮮明對比。魯編修女兒大婚,不僅聘禮高達紋銀五百兩,婚禮上菜品更是相當豐盛,豬肉心燒麥、鵝油白糖蒸餃、燕窩等多是普通人家吃不到的好東西。對比官紳家婚禮,普通人家就寒酸很多。牛老爹為給孫子辦婚禮,賣掉所有家里積攢的糧食才換得四件暖衣,女方回禮也是一些極其普通的家什?；檠邕^程簡單得甚至不及有錢人家的日常標準,喝的是果子茶,吃的是幾大塊肉,兩個雞,一大尾魚,和些閩筍、芹菜之類。嚴監生說哥哥嚴貢生一家生活奢侈,豬肉一買就是五斤。湯由、湯實兩個官二代出發去南京參加鄉試,帶著月餅、蜜橙糕、蓮米、圓眼肉、人參、炒米、醬瓜、生姜、板鴨,架勢壯大。對比范進去參加鄉試前,家里已經是餓了幾天吃不飽飯,在窮人眼中食物不過是為了填飽肚子。社會上層美味佳肴不斷,日用飲食奢侈浪費,貧苦百姓日常得不到溫飽,社會矛盾不斷加重,最終激起民眾反抗情緒導致朝代傾覆,或許一個王朝衰落的背后就有享受食物奢侈浪費的原因。

2.3 飲食文化反映盛衰變遷

小說中描寫吃茶設宴場景足有四百多處,雖沒有過多修飾和細節刻畫,卻能夠貫穿故事情節,所謂“前有鋪墊,后有余波”。書中前后都出現過設宴情節,但后半部分請客次數和請客規模較之前半明顯減少,士人間數額巨大的經濟資助也都發生在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僅有少數幾例,由此可見小說呈現了由盛轉衰的經濟狀況。如吳敬梓長期生活在江南,故而作品中多處提及的江南飲食文化:南方人喜愛吃魚,每家每桌請客必備一條魚,日常也會打魚、買魚改善生活?！度辶滞馐贰啡墓参迨?在前二十八回中,提到吃魚、賣魚十六次,下半部分僅有六次,對比顯而易見?！度辶滞馐贰泛汀都t樓夢》幾乎創作于同一時期,作者都經歷過從富貴繁華到逐漸沒落的生活變故,體現在小說中是一部從繁華到蕭索的盛衰變遷史,經濟生活變化作為主要線索貫穿全文。

整個社會經濟從前至后經歷著由盛轉衰的變化,士人也不例外。杜少卿作為吳敬梓著力刻畫的正面人物,研究者常將他看作是作者自況。前期他仗義疏財資助了不少人,遇見困難就慷慨解囊,有人來求就送出銀子,替張俊民捐120兩銀子修學宮,先后資助200兩銀子給鮑廷璽辦戲班子。雖然后期自己生活極其貧困,但仍不改樂于助人的性情。楊裁縫母親病逝,杜少卿當衣服得20多兩銀子為他母親辦喪事。關于杜少卿的飲食作者沒有著墨太多,只有一處前后對比十分明顯。在天長縣請客時有煨的七斤重老鴨、九年半陳酒、陳三年的火腿、半斤的竹蟹燴蟹羹。搬到南京后,出門沒有盤纏當了金杯三十兩,回去的時候船錢3兩還欠著,肚子餓了只用5錢吃了三個燒餅。由此更凸顯出他扶危濟困的“豪杰”風范。事實上,書中體現出整個社會的下滑趨勢,經濟由盛轉衰也是其中一個表現,經濟關系通過飲食表現出來,也貫穿著其他社會現象。經濟不斷變化可以看作是一種正常的社會現象,也正是由于經濟不斷波動,才會有朝代的更替、時代的進步。

3 經濟文化的現代啟示

《儒林外史》無疑是一部偉大的諷刺小說,科舉作為重要的用人選拔制度曾經發揮過重大作用,清代晚期封建社會弊端逐漸顯現,科舉也朝著消極方向發展,毒害了眾多一心只想求取功名的讀書人。無數士子用他們的慘痛經歷告誡后人——要站出來反抗不合理考試制度對讀書人精神世界的嚴重摧殘!作者吳敬梓也是這萬千讀書人中的一員,書中對科舉文化的控訴大多來自作者親身經歷,他筆下的諷刺文化,字字血淚,發人深思?！度辶滞馐贰窞楝F代教育提供了可以規避的錯誤實踐,經濟生活描寫對現代社會也不乏有價值的寶貴啟示。

3.1 物質財富是人生的基礎條件

物質財富作為人生的基礎條件,作者用具體例子告誡我們要學會理財,對資金有較強的整體規劃,合理分配資產才能更好享受生活。嚴監生是中國典型“吝嗇鬼”形象,但他的吝嗇又不是一毛不拔。妻子王氏病重,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喪葬也花費了數千兩白銀。自己生病時臥床不起骨瘦如柴,卻舍不得銀子吃人參,我認為嚴監生本質吝嗇但有人情味,具有勤儉節約的良好品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及吳敬梓時,曾提到他的“不善治生”與“性又豪”[5]。杜少卿仗義疏財,只要別人開口就會大方提供幫助,導致家底敗光日子凄苦。王陽明曰“人心非善非惡”,世上沒有天生壞人,也沒有絕對好人。吳敬梓沒有讓筆下的人物單一化,而是體現了人的復雜性。寫嚴監生吝嗇的同時也有他溫情的一面;寫杜少卿濟世也暗含他不會理財虧空家產的問題。理財對于現階段的我們來說也是一項重要技能。我們也需要了解理財知識,像杜少卿一樣千金散盡,最終落得窮困潦倒絕不可行,同嚴監生一樣極度摳門委屈自己也不可取。我們要合理消費,遵循適度的原則。

3.2 讀書不是唯一出路

吳敬梓描繪知識分子對功名追求幾近瘋狂的丑態,通過否定批判的方式為封建社會青年開啟了讀書之外的經商之路。書中刻畫的仁義老實商人形象,不僅通過個人努力賺錢,還樂于助人,幫助身邊其他弱勢群體。作者借金有余之口說:“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在世,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4]以金有余為首的商人籌錢讓周進再次應考,打破“商人重利”的傳統觀念。滿紙污濁中竟有一處清新來自不被社會關注的商人群體,是冰冷封建制度下的一絲溫情。官場讀書人虛偽逢迎、拜高踩低,倒是江湖生意人俠肝義膽、行俠仗義。這樣安排尤具諷刺效果,吳敬梓沒有接受傳統儒家思想觀念認為的商人地位卑賤,而肯定他們的優點并大膽著書立說,表明自己的商業價值取向。他是古代少有對商人表達肯定的文人,也是時代進步思想的先驅。開香蠟店的牛老爹、開米店的卜老爹等都是憨厚老實的商人形象。曾經人們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即使《儒林外史》中出現個別正面商人形象,書中多數人還是通過讀書改變命運。隨著時代發展,“讀書是唯一出路”的傳統觀念也在土崩瓦解,社會多元化為人們提供了多種上升渠道。

3.3 隨富隨貧且歡樂

隨著時間流逝,虞博士那批年歲大的文士生老病死逐漸淡出人們視野,《儒林外史》的故事也接近尾聲。書的結尾介紹了四大奇人的生活,他們以獨立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宣稱:不貪你的錢,不慕你的勢,不借你的光。經濟上獨立不貪求功名,精神上不依附他人,在維持溫飽或經濟富足中實現平衡,過著物質簡單而精神富足的日子。雖然不是長篇大論,但可能是作者給出的最終答案,也是吳敬梓對未來知識分子的期望。無論富貴貧窮都對生活保持一種超然態度,這是我從《儒林外史》中得到的啟示。不同于傳統讀書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選擇,他們只追求獨立精神的滿足,為自己而活。但他們仍處在封建社會大環境下,“奇人”也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運,四大奇人的理想生活只為爭取內心短暫平靜,回歸現實還是滿眼凄涼。做到有求無欲才是領悟了人生真諦,學會不被物欲困惑才能實現心靈自由。在貧窮富貴面前,快樂是平等的,所謂“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

4 結語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科場,百年易過,何須愁悶。“功名富貴無憑據。費勁心情,總把流光誤。”[4]朝代更迭,世事蒼涼,傾其一生追求功名,到頭來不過瞬息全無。全書可謂吳敬梓本人一生的縮影,少時富貴顯達中年落魄,經歷人生大起大落非但沒有頹唐喪氣,反而看透世情盡顯豁達,從年少輕狂到孤獨寂寞,人生苦短不若開口一笑。吳敬梓筆下的儒生形象山窮水盡之處別有洞天,有人虛偽逢迎有人善良淳樸,令人窒息的社會環境中也有人在普通生活中盡顯高貴卻也難逃時代重壓。各人地位不同追求也不同,書中儒生或真實或虛偽,一個個粉墨登場又悄然謝幕,為我們上演一出跨時代大戲,最終“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4],留下十足歷史蒼茫感。最終無論是非功過,對于確有才華的,無論生死,均賜予學位——不知是有意諷刺還是真實概括,都讓人感到悵然若失。從吳敬梓平實的文字中可以窺見最真實的歷史,用最諷刺的語言表達最樸實的慈悲。這部小說是一個時代的史詩,一本《儒林外史》讓讀者看到明清眾生浮世百態,穿越歷史理解一眾知識分子的興衰榮辱。飲食描寫在書中發揮巨大的敘事功能,也是污濁環境之下的難得歡愉。不同于《紅樓夢》飲食描寫的精致美觀,也不像《水滸傳》中的粗獷豪氣,《儒林外史》中飲食簡單平常,一碗一盤,是科舉制度下讀書人區別于大觀園中公子小姐,也區別于梁山英雄具體而微的表現。士人們的經濟生活在飲食描寫中可見一斑,傳統的飲食文化延續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