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琬力
【摘要】在中國文學史上,“比興”是一個具有多義性和歷史流動性特征的審美范疇。從先秦起,有對“比興”從經學立場的詮釋與文學立場闡發的兩條脈絡。清初,面對前代七子詩學與竟陵派詩學師古與師心的偏頗,賀裳的《載酒園詩話》強調運用“比興”來調和與平衡師古與師心的關系。本文試從“比興”的內涵以及探索賀裳《載酒園詩話》中比興詩學觀念的內涵及其所有的特質,并分析此影響。
【關鍵詞】比興;《載酒園詩話》;李商隱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48-003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12
一、比興詩學觀念的內涵
(一)先秦時“興”的內涵
“詩可以興”和“興于詩”是先秦以“興”論詩的源頭,一方面這標志著“興”進入了詩文藝術領域,另一方面凸顯出了“興”的地位與作用。“興于詩”和“詩可以興”的對象為《詩三百》,孔子在《論語·陽貨》中提出: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段論述提出了中國文論的重要術語—— “詩可以興”。在《詩三百》中,如《邶風·泉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衛,靡日不思”,詩句描繪的是泉水流入淇水的樣子,“興”嫁往異國的女子思念衛國之情,通過詩句展示的不僅是水流的樣子,還有深一層的“情”與“理”在其中,即《詩三百》的原作者在創作時沒有“興”的概念,是闡釋者“能通其意于言之外”。由此可知,“興”那種引類譬喻,感發情志等作用并非《詩三百》本身的詩句直接實現的,而是依靠讀者的聯想感發。
孔子以“興”論詩的另一處表述,可見于《論語·泰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何晏在《論語集解》中引用包咸的注釋對這句話解釋道:“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禮者,所以立身。樂,所以成性。” ①邢昺的《論語注疏》也說:“興,起也。言人修身當先起于《詩》也……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既學詩禮,然后樂以成之也。” ②各家對“興”的注疏都集中于一個“起”字,同樣是注重《詩》啟迪人心、感發志意的作用,是對用詩方法的概括。如果說“《詩》可以興”是從作品的角度論說《詩》具有感發志意的功能,“興于《詩》”則是從讀者的角度談論讀《詩》者應該利用《詩》的這一功能修身養性。
總之,孔子眼中的“興”當是一種具有重要地位的用詩方法,它雖然較為晦澀,不好把握,但只有領悟其引譬連類、感發志意的精髓,才可以進一步“觀、群、怨”,通過賦詩言志實現“邇之事父,遠之事君” ③的最終目標。孔子對興的論說,為后學比興之“興”的闡釋提供了基準。
(二)魏晉時“比興”的內涵
對“比興”之義,解釋的較為系統的是南朝劉勰,他在《文心雕龍》中專列《比興》一篇,對比興的主旨及異同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和說明。劉勰解釋“比”說:“比者,附也。”又說,“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者也。”說明比是通過鮮明的形象去表明難以直陳的事物或道理。劉勰認為,文學要用形象來達意,而創造形象時用比,既要鮮明生動,又要貼切事理。《比興》篇所舉的許多例子,如“麻衣如雪”“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等,既生動貼切,又把抽象的情理具體化。還有如“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通過“比”來達到美刺、教化百姓的作用。《比興》篇說:“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即要能夠引起下文。又說:“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關雎》有別,故后妃方德;尸鳩貞一,故夫人象義。義取其貞,無從于夷禽;德貴其別,不嫌于鷙鳥。明而未融,故發注而后見也。”劉勰認識到“興”具有聯想作用,正是通過聯想,才能使“稱名也小”的事物寄寓“取類也大”的情理。④
劉勰一方面繼承了漢儒的經學正統觀念,強調用比、興來反映社會、美刺政教、教化百姓的社會功用,但他同時又在當下文學自覺的理論氣息影響下注意到了詩歌創作的自身規律,發掘了比、興在“附理起情”方面的藝術價值,使得作為表現手法的比、興和思想情感的表達之間緊密聯系起來。和漢代的學者相比,劉勰對比、興的理論闡述更加全面和清晰。
魏晉時期在比、興研究中另一位有影響的人物是鐘嶸。他在《詩品序》中說:“故詩有三又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 ⑤
在鐘嶸這里,詩之“六義”第一次變為“三義”,即賦、比、興。同時,它們的順序也發生了一定的變化,“興”排到了“三義”之首。“六義”中“風、雅、 頌”所代表的美刺教化的內容被抹去,“興、比、賦”作為三類詩歌藝術表現手法被突出強調。其中鐘嶸對于興的解釋尤其具有創新意義——“文已盡而義有余也”,有限的文字可具有無限的審美效果。對于這點,從審美創造的角度來看,是要求詩人在創作時盡量含蓄蘊藉,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從審美接受的角度來看,則是指讀者細讀作品時充斥著多種藝術想象。
如果說劉勰對比、興的論述還帶有經學的氣息,那么鐘嶸則擺脫了儒家詩教的藩籬,側重從純文學的角度來闡釋比、興。在他的理論體系里,經世致用的儒家經學和吟詠情性的詩文具有本質上的區別,因而詩歌不應該再局限于政治性功能,而是要表達更豐富的文學內涵。從他“詩有三義“的論述中,透露出了把賦、比、興完全當作詩歌藝術表現方法的觀點。這也就是說,漢代比附政治的比興闡釋模式在鐘嶸這里已經徹底消失。
二、《載酒園詩話》中的“比興”
(一)賀裳重視“比興”的背景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的文學是對時代的反映。明代詩壇流派眾多,其中七子派主張“詩必盛唐”,公安、竟陵派主張表現詩人的真實情感,不同流派的詩人們都傾向于將自己的觀點推向極致。明末清初之時,面對復古派強調師古與性靈派師心的矛盾,賀裳在《載酒園詩話》中有多處論及“比”“興”,希冀通過“比興”來對這二者之間進行調和,即通過“比興”來達到“學古人用心之路”。
面對明末清初的詩壇,賀裳反對以盛唐為標的、以復古為手段的七子詩學,認為他們是“蹈襲陳言”,反對他們在擬古時只“求之詞句”,一味在字句與形式方面進行蹈襲,而缺少對自我性情的抒寫。漢魏詩歌是學習古體詩的模范,模仿學習近體詩的范疇自然就落在了唐,其中初盛唐已被七子“壞為惡道”,中唐又被公安派糟蹋,“戲謔嘲笑,間雜俚語”,于是,剩下的唯一選項便是晚唐詩歌了。由此可見,賀裳對七子學習對象及形式的反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為后來選擇晚唐詩歌作為比興詩學的典型范本提供一種言說便利。
其次,便是從天啟、崇禎以來,泛濫開宗宋的詩學風氣。在賀裳看來,詩學的正宗譜系,從《詩三百》算起,中經屈宋、漢魏、延至三唐,便已宣告結束,宋元以后的詩歌,因為只講賦法,比興盡失,“無復體格,亦不復鍛煉深思”“方言俗諺,信腕直書” ⑥。故而缺乏“比興”的宋元詩歌已經出離了詩學的正軌,后人不應該再就其中取式。
(二)比興詩學觀念的特質
賀裳對于“比興”是這樣定義的:“夫興非流連花鳥、敘述情景止也。雖然,《三百篇》孤臣、獨子、羈臣、思婦之所為,而可識鳥獸草木之名,則流連以敘述,奚其病?顧‘關關’‘交交’‘依依’‘灼灼’,以為興比,則有其義,以入詠焉,亦賦矣。無所為,興與比,抑所為賦,止因詞摭事,非感專而攄詞,故于興比賦指微而體遠,風、雅、頌又可無置論。” ⑦賀裳在對比興賦的闡釋中,沒有像前代的學者將“興”“比”單獨釋義,而是認為三者相差并不大,如“關關”“交交”等只有通過比興,才能有聯想之義。不然如果只是誦詠它的話,只會是鋪陳其事而已。雖對“賦比興”的釋義進行區分,但他著重強調“比興”的重要性,認為作詩如果“敷陳多于比興,蘊藉少于發舒,求其意長筆短,十不一二也” ⑧。
在《載酒園詩話》中可以發現賀裳對比興詩學特質的描述:首先強調了比興詩學表現為句子的多重意義。在此不僅表現為字詞連綴成詩句的字面義,還有更為深層的隱含義等待讀者挖掘。在其盛唐篇分析韓翃詩句“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時,從字詞表面上看,只是在寫漢成帝時王氏五候的故事,而根據分析“日暮”即為傍晚,“漢宮”是借古諷今,實指唐朝的皇宮,“五侯”一般指東漢時,同日封侯的五個宦官。這里借漢喻唐,暗指中唐以來受皇帝寵幸、專權跋扈的宦官。這兩句是說在寒食節這一天,家家戶戶都不能點燈生火,但是皇宮卻例外。盡管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宮中的人們卻已經忙著分送蠟燭了。除了皇宮之外,那些地位較高、深受寵愛的臣子們也能夠分享這份殊榮。詩人對這種腐敗的政治現象做出委婉的諷刺。這里即為賀裳所說的“寓意遠,托興微,真得風人之遺” ⑨,詩中蘊含著言外之意的旨趣。還有“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駿馬日行三萬里本就是不可能的,是一種“無理”的體現,這句詩歌借周穆王遇仙人西王母的神話,并試圖以此來譏刺皇帝求仙本就是一種虛妄。全詩虛構了西王母盼不到周穆王重來,可是穆王卻終究沒有來,暗示穆王已故的故事情節。這其實是詩人對晚唐最高統治者迷信神仙之風極盛的一種批判。從表面上讀這句詩感覺到它的荒謬與無理,但透過文字,了解其背后借古諷今的深層意義,更能得“風人之遺”。
其次,在各個句子構成篇章之中,其篇章結構的意義也是多重的。這其實也是將句子意義多重性的擴展化。一首詩歌如果只是字詞上的鋪陳,也做到了整體結構上的一氣呵成,但如若在里面缺少比興的使用,那么詩歌的意義就會陷入一種單一化的境地,見山即為山,見水即為水,失去了靈動興發之妙,詩歌也就隨之減價。在分析歐陽修的詩歌時,賀裳評價他的古詩與樂府,敘事抒情“滔滔汩汩,累百千言,不衍不支,宛如面談” ⑩,是文字的堆積成為一句句詩歌,累積成為各種篇章。因為“苦無興比,惟工賦體” ?,而造成“意隨言盡,無復余音繞梁之意” ?的結果,這是賀裳對歐陽修的評價,也可看出賀裳對比興的推崇,使用比興后其意義是豐富多樣的,可以有“余音繞梁”之感的。
最后,比興詩學追求審美的內向性。賀裳說“詩忌鬧”,忌“帶粗豪氣”,因為詩歌一入粗豪,就無韻度可言,無韻度就會陷入宋詩的俗調中去,即將詩歌的意義通過比興蘊藏于其中,這就會使詩歌呈現出內向式的審美,因而反對粗豪、高聲大氣。以蘇軾為例,其才氣極高,詩歌中常含有對人生思考的“理趣”在,但因其追求豪邁飄逸的詩風,賀裳評其詩文“多粗豪處、滑稽處、草率處” ?,而此“皆詩之病”。由此可見,豪放與高聲大氣等外向型的審美形態在比興詩學中,是不受歡迎的。
與此相反的是,比興詩學追求的是“情深詞婉”的表達方式,通過辭不迫切的詩歌語言來呈現一種意已獨至的含蓄之美。因而,它在表意上就會采用一種非直至的、帶有強烈的斂藏特性的方式。“中晚人好以虛對實,如李義山〔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皆援他事對目前之景。” ?用“七夕笑牽牛”來對照“來對照“六軍同駐馬”,沒有將所有的實事全部寫出,而對玄宗迷戀女色、荒廢朝政的典型概括,表意上是有所側重、有所斂藏的。
三、比興詩學的影響
(一)提升李商隱及其所代表的晚唐詩的地位
賀裳雖未直接點明,但他將對李商隱詩歌的內涵進行了重新解釋,賦予進新的意義,提高了李商隱詩的價值與地位。李商隱作詩愛用僻典,詩的整體意旨往往隱晦難懂,又用艷辭書寫,故北宋初年后,很少有詩學團體或流派愿意將其作為詩歌正統來進行推獎。至明清之際,以賀裳為代表的比興論者在承襲前人的基礎上,以比興思維來詮解李商隱的詩學內涵,掘發出其中所隱喻的君臣遇合、政教美刺之義,證成了其“善學老杜”的具體指向。在李商隱篇時提到,“義山綺才艷骨,作古詩乃學少陵” ?,賦予了他一種詩學正統的權威性。正如葉燮在《原詩》中講到,“晚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籬邊之叢菊,極幽艷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 ?而在此之中李商隱是一個代表。
對李商隱的艷詩作品的推崇,即是對其詩歌創作運用比興手法的推崇,在詩話一編“艷詩”中,“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宜強作以備體。李獻吉一代大手,輕艷殊非所長,效義山作無題曰:〔班女愁來賦興豪〕,〔豪〕字戇甚。” ?在此,賀裳指出,仿照李商隱作主旨多重、意義豐富的無題詩并非是李夢陽的長項,并將李商隱的無題詩放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去欣賞的,“此義山寄托之詞,而意味深遠”。?
在對創作落花題材的宋莒公兄弟與余襄公的詩歌作品評判優劣時,賀裳直接點出,“此皆祖于義山詠蜂:〔宓妃腰細難勝露,趙后身輕欲倚風〕” ?,他們三首詩歌作品都是受到了李商隱對蜂的吟詠的影響,李商隱在描繪蜂時“思路至此,真為幽渺”,不只局限于對蜂的樣貌、生活習性、狀態等的刻畫,而是寫河洛之神宓妃的腰細、趙飛燕身輕倚風,此詩也是借詠蜂寄寓幕府寂寥、懷想京華之情與遠離妻室之恨,都可看出賀裳對李商隱詩歌的推崇。
(二)美刺精神的復興
從孔子開始闡述“興”時,詩歌就在“興、觀、群、怨”的模式下與政教產生了密切的關聯。到漢代,儒者又通過比興的鏈接,將詩歌與美刺進行了直接的捆綁。而后在文學自覺的魏晉時期,劉勰一方面繼承了漢儒的經學正統觀念,強調用比、興來美刺政教、教化百姓的社會功用,但他同時又發掘了比、興在“附理起情”方面的藝術價值。鐘嶸將“興”創新性釋義為“文已盡而義有余也”,使得詩歌美刺政教功能逐漸走向式微。直到明末清初的比興詩學,才在恪守經典與正統的原則下,重新將“詩人之旨”與“指論時事,頌美刺惡”關聯起來,從而再次引發了一股以詩歌干預政教的詩學思潮。
注釋:
①(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86頁。
②(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87頁。
③(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525頁。
④李笑野、張晶:《中國詩學》,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第294-295頁。
⑤(南朝梁)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7頁。
⑥⑦⑧⑨⑩????????賀裳:《載酒園詩話》,載郭紹虞編《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37頁,第193頁,第407頁,第324頁,第401頁,第401頁,第401頁,第415頁,第223頁,第361頁,第213頁,第217頁,第201頁。
?葉燮著,蔣寅箋:《原詩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86頁。
參考文獻:
[1]賀裳.載酒園詩話[A]//郭紹虞編.清詩話續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葉燮著,蔣寅箋.原詩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3]李笑野,張晶.中國詩學[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8.
[4]蔣寅.論賀裳的《載酒園詩話》[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04):58-61.
[5]黃卓穎.論明清之際的比興詩學——以朱鶴齡、馮班、賀裳、吳喬四家為例[J].文藝理論研究,2017,(05):5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