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曉東
本文論證的內容是,除行業、教育、社會和環境價值外,風景園林批評學(Landscape Architecture Criticism)還具有多重的學科價值。批評(即“評論”)不以責難、臆斷和誹謗為己任①,因為批評的本質是創造知識(creation of knowledge)[1],增進事物的理解,探索事物的意義[2]。本文討論風景園林批評的學科價值至少有3個緣由:1)間接原因在于,在風景園林的學科體系下,批評不是可有可無,而是與設計、歷史、理論皆有密切關系②[3-5];2)直接原因在于,當下風景園林批評不溫不火,其學科價值尚未得到深刻認識③[6-9];3)根本原因在于,在特定范圍內,風景園林批評有助于局部地擺脫學科的困境。這些緣由即是本文的研究動機。
目前,在國際知識圖譜中,風景園林的學科屬性時有質疑之聲[10],同樣,國內的風景園林亦陷入學科危機④。無論是回應質疑,還是把握機遇,本文假設,學術共同體倘若要把風景園林再次帶回一級學科的地位,那么,在未來重建學科的路途上須達成特定的共識⑤[11]。
任何奮斗綱領不會限于某個共識,再加上,當前目標是學科重建,故而,以學科(discipline)的固有性質為抓手,便可能在眾多共識中捕捉學科振興的關鍵點。眾所周知,學科的固有屬性是專門化知識,即,一些獨立的(independent)、系統的(systematic)理論和知識基礎⑥。獨立性,顧名思義,指的是一個學科區別于其他學科的理論之獨特性(exclusiveness)[12];系統性指的是,一個學科的知識具有一種層級性和結構性的理論特征[13]。因此,重建一級學科的關鍵性共識在于:風景園林學須在建構獨立性理論的基礎上,重新篩選、組織和搭建其系統性理論。
雖然當今知識生產以學科交叉為主導模式,使得風景園林理論在跨學科風尚下變得頗為多元,然而,多元并非意味著系統性,多元還可能表明某種散亂的去核心化。因此,建立風景園林理論的系統性,可能還需要跨越至少2個層級的知識系統,換言之,風景園林理論的系統性不得不以若干二級學科和分支學科的系統知識作為共同基石⑦[14]。在此,縱然其他分支領域的理論知識是重要且不可缺少的,但據風景園林的學科本義,本文仍主張風景園林規劃設計及其理論、風景園林歷史與理論有可能作為未來建設系統性理論的重點⑧。
除理論的系統性建設外,還須把自主性理論(autonomous theory)納入建構之中⑨[15-16]。自主性理論這個概念在國外風景園林學界時而會提到[17-18];但國內學界和行業則基本不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國內學者會不斷提醒風景園林理論應聚焦內核議題[19],不過須分辨內核知識與自主理論可能是不同的⑩[20],所以需要在未來的理論探索中給予鑒別與澄清。國內外的風景園林學術界或有建構自主性理論的自覺意識,然而,卻始終沒有出現深度思辨的研究。因自主性議題與獨立的風景園林理論有著密切關聯,故而,學人亦可考慮把精力投入到自主性議題上,以回應學科建設。
總而言之,重建風景園林一級學科的關鍵之處,既在于部分地回歸于“規劃設計及其理論”和“歷史與理論”2個知識維度進行系統性搭建,還在于錨定“自主性理論”進行不斷地探索與思辨。恰恰在此學科語境下,本文倡議把批評學引入學科內部,提出風景園林批評學的研究框架[6],一方面能建構出一個獨立且系統的學科分支,另一方面能推動風景園林的理論基礎和知識系統。正是在后一個期待中,批評能在作品、設計、歷史、理論與自身的復雜關聯中,全方位提升風景園林的學科建設,以下從4個維度進行討論。
界定風景園林批評基本離不開一個核心關鍵詞——價值判斷(valuable judgement)[21],再加上評論又以景觀作品(landscape works)作為判斷對象,所以,在批評活動中,關于景觀作品的描述、分析和解釋從根本上決定了評論是與風景園林規劃設計捆綁在一起的。此外,批評的一個天然使命是知識創造,因此,風景園林批評的本質便是從景觀作品中創造風景園林規劃設計的相關理論(當然,反之亦然)。
與文學世界的文辭語言不同,處于靜默狀態的景觀,既不具備言說能力,也不能表達情緒和思想,所以,大多數景觀作品會永遠保持沉默無語。此時,風景園林批評家的職責即是幫助那些有價值的景觀進行傾訴和發聲,把隱匿于景觀作品中的洞見和奧秘呈現給公眾[22]。盡管并非所有景觀都值得評論,然而,凡是得到評論的作品,則可能在其內涵剖析的過程中,發掘出有理論潛力的概念,發揮(或應用)其特定的解釋性(interpretive)和批判性(critical)的功能,乃至建構出規范性理論(normative theory),從而拓展相應的知識體系?[23]。故而,在評估景觀的價值判斷時,批評本身就是探索凝聚于作品中的風景園林設計及其理論。
正是基于上述屬性,使得批評能在“對象性知識-景觀作品-設計理論-風景園林學科”的層級結構關系中發揮學科價值?。為了更清楚地論證批評之于風景園林設計理論的意義,下面舉例美國風景園林大師哈格里夫斯(George Hargreaves)的作品——科羅拉多的哈勒昆汀廣場(Harlequin Plaza in Colorado)以觀察批評是如何提升蘊含在景觀作品中的理論營養。
事情的起因是美國風景園林名師歐林(Laurie Olin)曾以蠻激進的言語評論哈勒昆汀廣場:
我不太喜歡該作品呈現出來的效果,部分由于個人的信仰,部分考慮到我的專業偏好(predilection),而且,我還會質疑3位風景園林師的立場,當然,我對作品的主題或材料也有保留意見[24]31。
歐林之語暗含大量信息,但本文關注歐林評論的義理邏輯,概言之,風景園林的設計理論不應源于藝術,而應跳過藝術,直接借鑒于自然之道。
歐林認為,自然是人類藝術的終極原型?[25]。倘若風景園林師不是師法自然,而是借助其他中介物從事藝術創作,那么,其設計理念便不符合歐林的理論標準。即便那個中介物是先鋒藝術(avant-garde art)亦不可行,因為前衛藝術也是師法自然的結果。鑒于藝術是模仿或抽象自然的衍生品,因此,景觀設計不應以藝術作為創作原型。哈格里夫斯的作品恰源于超現實主義藝術思潮,且把拼貼(collage)和扭曲(distortion)的創作途徑應用于哈勒昆汀廣場以制造出異化、幻覺和眩暈的綜合體驗。但在歐林的理論視角下,超現實主義不是關于自然的直接識別(discernment)和直接抽象(abstraction),而是自然再加工后的次級模仿,所以哈勒昆汀廣場違背了景觀設計之師法自然的最高準則。因此,哈格里夫斯把景觀的內在靈韻降格了[24]22,這便是歐林不喜歡該作品的智識邏輯。
不過,非常有趣的是,當代風景園林師評論大家特雷布(Marc Treib)卻不認同歐林的斷言,他明確指出,正如凱利(Dan Kiley)以勒諾特為師、埃克博(Garrett Eckbo)把抽象主義大師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當作靈感源泉、沃克(Peter Walker)受啟于極簡主義藝術家勒維特(Sol LeWitt)和賈德(Donald Judd),哈格里夫斯則是以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的繪畫為宗,因此,在特雷布的理論視角下,先鋒藝術不是二流的思想來源,反而現代主義作為理論資源擁有無限的想象性和創造性。因此,在哈勒昆汀廣場中,那些虛空(void)、憂郁(melancholy)、幻覺、縈繞(huanting)、迷失方位、扭曲和好奇……都是彌足珍貴的藝術體驗[26]。在此,特雷布捍衛哈格里夫作品的依據既來自歷史性類比,又基于斬斷師法自然的必然性。
同一作品,不同之人卻抱有截然迥異的價值判斷,而判斷支點又取決于相應的概念、理論和思想。因此,在評論景觀作品的過程中會援引或涌現出大量知識,其實正是那些知識打開了風景園林設計理論的大門。還值得強調的是,評論不僅能運用理論來解釋作品的內涵,還能在作品中建構出相應的理論。理論與作品之間至少應保持一種雙向的交流關系。假如特雷布與歐林評論哈格里夫斯的作品屬于前者,那么,科納(James Corner)的景觀批評則屬于后者。
紐約高線公園,作為21世紀美國最具原創性景觀作品出自風景園林師科納之手[27]。從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科納便苦心鉆研學術,試圖為風景園林提供新的理論坐標。他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古希臘、中世紀、文藝復興、古典主義、巴洛克、啟蒙時代和現代主義各個階段的園林知識,評論經典的景觀作品,一方面批判實證主義、教條范式和視覺形式主義,另一方面又竭力重建景觀/園林業已丟失的想象性、隱喻性、情境性和詩意性[28]。換言之,科納憑借評論作為理論建構的基礎路徑,進而把景觀現象學(phenomenology)和闡釋學(hermeneutics)納入風景園林的理論集合[29]。回到設計上,高線公園的巨大名望部分在于創造性理論,而現象學與后現代性相互整合的理論組合拳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科納的超凡評論技能。因此,科納通過批評活動建構出的理論觀點,一方面,拓展了風景園林理論的知識維度;另一方面,還將其應用到具體設計作品中。批評的理論魅力在此展露無遺。
實際上,一個景觀作品到底表達了什么,完全是個開放性議題,風景園林批評家的責任是呈現言之有物的思辨性洞見,因此,批評能不斷促進風景園林設計理論的持續性操練和建構。
風景園林批評自身的學理基礎和知識體系需要堅實的理論建構,例如,批評的本體論、方法論和認識論等,同時,風景園林批評學還須依賴于獨立、連貫、扎實的批評史。一個分支學科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須以相應的知識史為前提,堅實且深邃的批評史是建構風景園林批評學的必要條件。因此,在風景園林批評學的知識體系下,有待撰寫的風景園林批評史顯然是一份獨立且系統的知識?[8]9-12,它能為風景園林學科建設提供相應的知識集合。
風景園林批評史需要把古、今、中、外4個時空坐標的歷史文本納入其中,因此,整個批評體系既有中國以及東亞的批評歷史,也有盎格魯-撒克遜和伊斯蘭世界的批評文本,當然也少不了澳洲和南美洲等地區的批評史。以歷史類型而論,不僅包括園林批評史(history of garden criticism),還有景觀設計批評史(history of landscape design criticism),甚至還涉及更廣范疇的景觀批評史(history of landscape criticism),這些批評類型都是風景園林批評史不可或缺的關鍵部分。限于篇幅,本文僅舉可能是人類最復雜、最精妙的空間類型的批評史為例(即中國園林的批評)?,以期管中窺豹,說明批評史如何作為獨立的知識系統而存在。
討論中國園林批評史的建構,或許,首先應作歷史時期的劃分,本文假定以民國和改革開放為關鍵節點,民國以前是古代,民國至改革開放為近現代,改革開放以后是當代?。
古代園林的文本至少可分4類:1)專門的園林評論,比如計成的《園冶》、葉燮的《論假山》、陳淏子的《花鏡》;2)文藝散論中的園林評論,比如唐宋史料筆記《癸辛雜識》《夢溪筆談》、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箋》、林有麟的《素園石譜》、陳紹珩的《掃劍》、清代高士奇的《北墅抱甕錄》以及乾嘉學派筆記中的園林評論;3)園記中的評論,主要收錄于《中國歷代名園記》和《園綜》;4)文學中的園林評論,以《浮生六記》和《紅樓夢》為典型代表。
中國古典文獻汗牛充棟,蘊含浩瀚的園林評論。雖今人治學多求助于古籍數據庫,但仍有不少文本尚未收錄于《四庫全書》這樣大型古籍電子庫,明代謝肇淛撰寫的《五雜組》便是一例。在該雜論中,“地部”有十分精彩的園林評論:
北人目未見山而不知作,南人舍真山而偽為之,其蔽甚矣……然在作者工拙何如。工者事事有致,景不重疊,石不反背,疏密得宜,高下合作,人工之中不失天然,偏側之地又含野意,勿瑣碎而可厭,勿整齊而近俗,勿夸多斗麗,勿大巧喪真,令人終歲游息而不厭,斯得之矣[30]。
這段引文,辭章上佳,義理有據,考據不偏,算得上園林評論的范本,而且,諸如“疏密得宜”此類經典批評話語已出現于明代的文人世界?。《五雜組》中的園林評論至少可提出以下幾個議題:其一,園林評論的文本可能遠比我們想象的多得多;第二,園林評論所借鑒中國文藝知識到底處于哪個維度坐標;其三,園林評論是否曾經啟發過中國其他文藝評論的話語;其四,如何建構中國園林的批評史;其五,如何組織園林評論的內在知識結構……精準回答這些議題不僅影響風景園林批評史的建構,甚至,還關乎中國園林思想史的書寫。
回到近現代世界,至少可以從2個維度考察園林評論的歷史撰寫。在最寬泛的維度上,起碼又有2個學術共同體在研究中國園林:一個是國內學人,一個是國外同仁。
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國人開始從事中國園林的現代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園林評論主要以歷史主義為主,基本延續古代的文藝話語。到20世紀50—60年代,學人把園林與時空范式當作評論支點。同時,還有學者試圖打通園林與文人美典之間的障礙,當然,這也直接開啟80年代以來用意境論入園林評論的文化風尚。此時,園林評論猶如“天空星叢”,璀璨奪目。到了當代,來自跨學科的學者又從比較文化、現象學、圖像學等不同視角拓展園林評論的智識維度[32]。
除了國人的園林評論外,古代西人也做出過不少的園林評論[33]。到了近現代,漢學家接過嚴肅評論的大旗,從而在智識方面擴展中國園林評論的深度和廣度?。在當代,漢學家們繼續深耕,使得園林評論的視角變得更加多元。此處僅舉出2例,浮光掠影,吉光片羽。
在2014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歷史系教授梅爾清(Tobie Meyer-Fong)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進行園林評論,通過太平天空軍事活動理解園林空間的多樣性[34]。此外,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研究主任李孝悌于2022年出版的《戀戀紅塵》把水繪園看作冒辟疆內心遺民世界的映射和縮影,造園即營國。所以園林成為晚明遺民從事政治抵抗的文化空間,這份研究無疑大大提升關于中國園林的理解[35]。
本文無意搭建風景園林批評史的系統框架,而是旨在說明,中國園林批評史的編撰尚須處理零散且龐大的知識,更何況是容納古今中外的風景園林批評史!未來學人需要從故紙堆中搜索、歸類、組織、敘事以至建構出獨立的風景園林批評史,那么,我們便可期待一個系統性知識網絡的出現。因此,正是在“園林批評史+景觀設計批評史-風景園林批評史-風景園林批評學-風景園林歷史、理論與批評-風景園林學”這5層等級結構的知識系統下,批評的知識史能在風景園林學中扮演核心價值。
在文藝批評/建筑批評中,“文學歷史、理論與批評”和“建筑歷史、理論與批評”已清晰呈現出“三位一體”的知識結構,因此,在相似的學科屬性下,風景園林批評當然也須遵循“三位一體”的知識模型,從而把風景園林歷史與理論緊密地結合在一起[36]。
批評的基石是價值判斷,要做判斷,則須立場,立場又基于支點,而思想、理論、理念和概念恰是批評支點的來源。在批評與景觀之間,批評家能運用理論性概念(theoretical concepts)作為支點,以發揮批評的知識創造功能。因此,批評需要史論提供知識作為分析和解釋景觀作品的理論支點[4]22。當然,批評并非指是被動的拿來主義,在最理想狀態下,批評活動也能生產出有價值的理論性概念[37],換言之,歷史與理論亦能利用批評的理論生產功能而輔助于史論研究?。因此,在三者之間共通性、交叉性和差異性的基礎上?[38],歷史、理論與批評共同組成的“三駕馬車”則是風景園林的核心知識體系。
下文給出3位中英美風景園林領域的扛鼎之作,試圖說明歷史、理論與批評如何構成一個緊密系統的知識體。
陳從周先生的《說園》是園林研究公認的集大成之作。至少,從本文角度而言,正是陳先生把園林歷史、理論與批評進行融會貫通,彼我互為,才最終鑄造出《說園》的經典形象。在5篇宏論中,園林評論的高見,隨處可見,比如“遠山無腳,遠樹無根,遠舟無身(只見帆),這是畫理,亦造園之理”[39],該判斷至少能說明幾點:其一,造園理論與繪畫理論相通;其二,畫理來自畫史;其三,由畫論入園理,是園林評論的概念支點。陳先生從畫史的塵封中淬煉出“山-腳、樹-根、舟-身”之論,進而再作為園林評論的試金石。因此,陳先生會用關聯性思維把歷史、理論與批評看作一個有機整體,三者并無內在間隙,渾然天成。
第二個例子是風景園林師聯合會(IFLA)創始人杰里科爵士(Sir Geoffrey Jellicoe)和他夫人合著的《人造景觀:從史前至當前的環境塑造》(The Landscape of Man:Shaping the Environment from Prehistory to the Present Day)也是“三位一體”的佳例?[40]。杰里科爵士擁有三重身份,早年求學時是位調查和測繪園林的歷史研究者[41],獨立執業后,他的身份是風景園林師,同時,杰里科還是學科建設者、教育者和設計理論狂熱者[42]。正是以上三重身份讓《人造景觀》的文本屬性頗具多元性。具言之,《人造景觀》看似在撰寫人類景觀的營造史,然而,該書更像人造景觀營造的史學評論,其間夾雜著每個地區景觀營造的哲學思想和文化審美。因此,《人造景觀》不能單獨分離“史、論、評”來觀之。
另外一個例子是美國風景園林師沃克與另一位歷史學家合作的《看不見的花園:在美國景觀中尋找現代主義》,在前言中,沃克說道:
1975年,我歷經了近20年的職業實踐,于是又回到哈佛設計學院教書……1977年春,開始研究20世紀美國風景園林師都做了什么,他(她)們的社會理想和藝術信念是什么……起初,主要意圖是介紹當代景觀作品,后來,我們又深耕以下議題:為什么那些令人陶醉的、美麗的、重要的作品很少為人熟知?……本書不是編撰一些簡短的個人傳記,而是聚焦于風景園林師的生活,追蹤歷史發展,將之視為整體[43]。
這段自述至少可捕捉4點信息:1)在本書問世前,美國風景園林設計的史論研究很匱乏;2)沃克敏銳意識到景觀的作品、設計、歷史、理論與批評之間的內在關聯;3)沃克的職業經驗與合作者的史論學養,使得他們的景觀評論深入淺出;4)沃克使用極簡主義的標簽把自身置于大師陣營中,說明沃克心懷清晰的理論自覺和歷史意識?。
總之,在陳先生的《說園》中,“說”即評論,歷史與理論則是“說”的支點;在杰里科的《人造景觀》中,人類環境的營造是在評論與理論的歷史敘事過程中完成的;在沃克的《看不見的花園》中,評論是出發點,歷史編纂是途徑,理論闡釋是底色。3個文本的共通點是把歷史、理論與批評皆融于整體文本里,在一定程度上則說明了,風景園林批評的建立和完善,一方面能內在地深化史論的深度和廣度,另一方面可外在地促進史論的系統性研究。
以上內容主要從理論的系統性入手,這部分著眼于風景園林理論的獨立性,即,圍繞某個內核理論從事可能的建構。
在討論前,有必要澄清跨學科性研究(interdisciplinary,或者是,trans-discipline)與內核理論間的邏輯關聯。跨學科研究固然是當代理論生產和知識創造的主要途徑,但鑒于風景園林學科的特殊性則須謹慎看待其利弊。具體而言,在某個學科尚未建構出自身的內核理論和系統理論之前,無限地依賴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可能會造成學科的毀滅性瓦解:無內核的境況非但沒能讓風景園林理論變得更具系統性,反而致使其面臨更加離散的危機。因此,風景園林所遭遇的學科困境不在于跨學科使得無限外擴的知識體量內在地撕裂了基礎理論,而在于核心理論的雙重模糊性?[45],從而無力讓當下紛雜的理論實現聚焦和收攏。勢頭猛勁的學科交叉與內核孱弱的學科基礎形成巨大的反差現象,未來,倘若可供討論的內核理論仍舊繼續缺席,那么,風景園林理論很可能在外擴力量和內縮力量的相互拉扯下,越來越背離學科建設的基礎共識。因此,重建風景園林理論和知識系統須盡量保持內核建構與交叉探索之間的辯證關系。所以當前更緊迫的風向是,風景園林學人不得不去回應理論獨立性的議題。
本文主張,自主性理論(autonomy theory)是風景園林理論能夠贏得獨立性評價的關鍵踏腳石。
正如上文提到,雖然風景園林學界很少嚴肅且系統討論自主性,但在歷史文本中,仍有不少學者曾碰觸過理論自主性的理論議題。例如,比奧姆斯特德(Frederick Olmsted)的資歷還深的美國人唐寧(A.J.Downing)曾預見到,風景園林的獨立發展不得不與藝術/建筑劃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線,所在,在1841年,唐寧明確表達了以歷史為基的內在語言(internal language),能夠在自主性理論的基礎上演繹形式邏輯,從而建立風景園林的學科自主和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ity)?[46]。
實際上,自主性理論從未真正從風景園林中徹底消失。近來,有不少學者從瞬時性(temporality)和綿延(duration)等具體概念上提出風景園林區別于建筑或藝術的觀念[47]。更耐人尋味的是,建筑師也會把時間性當作景觀與建筑的本質區別,比如,意大利建筑師斯卡帕(Carlo Scarpa)在營建自己的名作布里昂墓園(Brion Cemetery)時說道:“親愛的我,我完全做錯了”,這句話以自責的口吻表明,他低估了景觀的時間性在建筑體驗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48]。
本文不厭其煩地強調自主性理論的重要性,更深的意圖在于,自主性理論與風景園林批評密切相關,除了其他學科已經做出的自主性建構必會依賴于批評的真實經驗外,梅耶(Elizabeth Meyer)這位或許是當代最犀利的風景園林批評家曾說過:
我的身份是一名風景園林批評家,而不是繪畫、室內、建筑或文學領域的批評家,因此,我感興趣的是存在于真實空間中的場所,而非畫布、房屋基礎或書頁的文本……作為風景園林批評家,我尤其感興趣于景觀的時間性。天地瞬息萬變,這塊場地發生了什么變化?風景園林批評家又如何記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時間更替?……我從時間性和場地之間結構關系入手,詳細觀察,然后,通過這種方法把風景園林批評與其他學科區分開來……?[49]
在這段引文中,梅耶明確無誤地表明,她亦是景觀時間性的堅定捍衛者。同時她還會把時間性看作是景觀與建筑、繪畫、文學能夠產生差別的根本因素。故而,梅耶從事評論的出發原點在于,景觀時間性所具備的自主性理論的潛力,這不僅關乎理論探索的合理性,更涉及學科建設的核心要務。在此,梅耶認為,批評家所從事的評論活動則是運用、驗證和建構自主性理論(即時間性)的必要條件?[6],這正是批評有資格承擔探索風景園林自主性議題的原因,更是批評之于風景園林理論的獨立性建設的價值所在。
回到原點,風景園林批評意味著捕捉景觀的歷史痕跡,剖析其演變過程,呈現景觀的神秘性,彰顯其矛盾性,展現景觀作品的價值,揭示其內在辯證邏輯,最終探索景觀作品以及周圍世界事物的全部意義。故而,憑借著其巨大的智識性效應,批評還能在作品、設計理論、批評史、歷史研究和理論建構(尤其是自主性理論)的多重知識網絡中,扮演著強勁的創造力和推動力:一方面為風景園林的系統性知識添磚加瓦,另一方面為風景園林的獨立性理論提供動力,從而多方位地促進學科建設。
在批評與學科四重價值的基礎上,本文期待未來涌現出大量客觀、合理、充滿洞見的景觀評論;同時,在與史論的創造性互動下,批評作用于學科,超越于學科,讓理論照亮現實,讓設計驗證理論,讓風景園林批評學彰顯自身的無限價值。
致謝:感謝恩師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朱育帆教授!
注釋:
① 在學科維度上,Criticism翻譯成“批評學”,在學術維度上,criticism可譯為“評論”,兩者無甚差別。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文語境下,評論/批評(criticism)與評論(review/comment)是完全不同的。因此,讀者可能需要在上下文進行詞義甄別。
② 在風景園林領域,雖有批評之名,但批評之實不容樂觀,尤其相較于文藝批評和建筑批評而言,國內外的風景園林批評似乎都沒有建立起普遍的學科意識與行業共識。因此,繼續強化批評在風景園林學科體系中的結構性功能仍是勢在必行。而且,關于批評與設計、歷史、理論的復雜關系,更是理解風景園林批評的學科價值的基礎,參見參考文獻[3-5]。
③ 據筆者有限的智識范圍,國內外的學術界目前尚未出現過系統討論風景園林批評的學科價值的研究,或者說,尚未有單篇論文深入地討論該議題。在年初,筆者撰寫了一篇綱領性文章,曾明確指出,風景園林批評具有5個價值,而學科價值則視為首位的,參見參考文獻[6]。但由于該篇文獻的篇幅有限,所以未能深入討論之。因此,本文續更前文,以繼續討論批評的學科價值。不過,還需要說明的是,雖然深度與廣度有限,但之前也有提及過風景園林批評的文章,參見參考文獻[7-10]。
④ 這里所言的危機指的是,風景園林的一級學科地位遭到取消。雖然當前的學科建設受到巨大的挑戰,然而,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開始至今,幾代先輩學者在風景(landscape)、園林(garden)、風景園林(landscape architecture)的知識探索上曾做出過卓越的學術成就和學科貢獻。因此,在回應危機前,一味貶低自身的學科成就并不可取,反而深層次認可前輩學人的學科貢獻則是重建學科首要的共識之一。
⑤ 學科與專業的辨析是極為關鍵的!取消風景園林的一級學科不是說風景園林徹底消失了,實際上,風景園林作為一門實踐專業(practical profession),不僅因自身事實性會永遠存在,更有趣的是,還能借機設置專業碩士和專業博士的培養體系,從而為探索創新性本科、碩士和博士教育提供了時代先機,參見參考文獻[11]。盡管當前形勢有利于風景園林專業的高等教育全面建設,然而,本文仍堅持重建風景園林一級學科地位的必要性,并不會因為專業碩博的設立而影響風景園林知識體系的持續搭建。此外,學科屬于理論的知識范疇,專業屬于實踐的知識范疇,風景園林知識盡管時常把理論與實踐合二為一以服務于景觀的規劃、設計、管理和保護,然而,理論與實踐終究屬于2個不同的知識類型。因此,本文的基本邏輯在于,一方面,重申學科與專業的差別;另一方面,批評主要作用于學科價值,雖然也與行業價值密切相關。總之,在未來風景園林專業研究的培養體系中,心懷重建一級學科仍是當前學人責無旁貸的學科使命。
⑥ 根據2022年9月13日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教育部聯合印發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管理辦法》的第三的內容(具有確定的研究對象,已形成相對獨立、自成體系的理論、知識基礎和研究方法,研究領域和學科內涵與其他一級學科之間有比較清晰的界限)可以明確知道,“獨立的、自成體系的理論與知識基礎”是一級學科評估的重要指標。另外,值得說明的是,雖然知識的范疇大于理論,但在本文研究中,兩者暫不給出本質差別,且將它們一視同仁。
⑦ 《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管理辦法》還明確指出“一級學科的設置一般應具備多個明確的二級學科”,“明確的”這個修飾詞也側面說明了,獨立且系統的理論是構成二級學科以及分支學科的前提條件。在2011年,風景園林曾劃分出6個二級學科,但未來學科的重建是否還堅持原有設置,則須在理論建構和行業實踐的雙向過程中不斷驗證其合理性,探索是否有其他的設置可能性。關于20101年增設的6個二級學科,參見參考文獻[14]。同時,還應當強調的是,本文假定學科知識的等級性大體遵循以下邏輯:“單個理念-概念-概念集合-理論-理論思潮-知識系統-分支學科-二級學科-一級學科”。所以當提到風景園林批評學時,首先,自身指的是一個分支學科,其次,向上隸屬于史論的二級學科,最后,向下包含眾多概念和理論。
⑧ 本文提出未來的學科建設的核心可以考慮重回規劃設計及其理論,重新建構相應的史論基礎,這種假設性議題有3個支撐:其一,設計學科關于理論建構的基本邏輯;其二,藝術與建筑相關學科建設的經驗;其三,風景園林學科自身的知識屬性。
⑨ 一個學科能否成立,自主性理論是建構的基礎。故而,在很大程度上,本文會假定,風景園林自主性理論的缺席是學科根基不穩的根本緣由之一。關于藝術自主以及建筑自主的討論,可參見參考文獻[15-16]。限于本文的寫作篇幅,因此,本文在第四重價值中會提及批評在建構自主性理論方面的推動作用,而關于風景園林自主性理論的建構,筆者將另辟新文討論該議題。
⑩ 自主性理論更傾向于圍繞某個概念進行理論建構,比如參考文獻[15-16],它們分別從歷史辯證性(historical dialectics)和自由(freedom)出發討論繪畫與建筑的自主性理論,其特點是非常精確的概念演繹,而內核知識則可能同時著眼于多個概念的集合,關于內核知識的理解,參見參考文獻[20]。縱然內核知識與自主理論存在差別,但其學科建設的動機則是相似的。
? 鑒于風景園林批評學是一門重要但尚未獲得普遍認可的分支學科,因此,在論述批評對應的每個學科價值之前,本文先用1~2段的內容介紹風景園林批評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的相關內容,為其后的學科價值提供學理基礎。
? 什么是風景園林理論?不同學科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在新西蘭風景園林理論家斯沃菲爾德(Simon Swaffield)看來可分為3種:解釋性理論、批判性理論和規范性理論。簡單地說,解釋性理論沒有規范性理論那么穩定,同時,兩者都可能具有批判性。所以規范性理論在一定時間內具有更強大的解釋性。參見參考文獻[23]。
? 鑒于風景園林規劃則與量化評估有關,比如景觀績效(landscape performance)或風景資源評價,所以這類評估與文藝建筑論文完全不同,故而,本文只論述設計理論與批評的關系。
? 由于歐林與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之間的關系是亦師亦友,使得歐林深會受哈普林影響,比如,景觀設計的原型到底是藝術還是自然,哈普林職業生涯后期的理論顯然是支持自然大道,參見參考文獻[25]。
? 關于風景園林批評史的編撰,目前學界尚無相關研究。2020年曾出版《風景園林評論》(Landscape Architecture Criticism),作者僅蜻蜓點水地指出幾份風景園林批評的關鍵文獻,幾無批評史的概念;此外,非常可惜的是,這部論著未能超越西方中心主義的視角,參見參考文獻[8]。基于此,筆者正在撰寫的《風景園林批評學》則嘗試彌補其系統性缺失。
? 中國園林的價值是世人公認,尤其是近年出版了一份海外研究者收集中國園林的英文注釋書目(Annotated Bibliographyon Classical Chinese Gardens by Greg Missingham),他給予中國園林的評價很直白,即,人類有史以來創造出來水平最高的建筑類型(classical Chinese scholar garden was the most sophisticated architectural genre ever invented)。同時,這份書目也可以看作是一份中國園林批評史的書單。
? 該分期考慮到園林知識生產的話語范式,僅是筆者的一家之言,任何歷史分期都帶有主觀性,筆者自身也對本文的分期保持開放性討論的姿態。
? 在近現代的園林評論中,童寯的《江南園林志》則把疏密得宜看作造園的三大評價標準之一,算是尊法古人了。參見參考文獻[31]。
? 海外中國園林的評論研究成果是蠻豐富的,比如,包愛石、李紹昌、阮勉初(Henry Inn)、陳榮捷、喜龍仁、吳訥孫(Nelson Ikon Wu)、凱瑟克(Maggie Keswick)、科律格、安樂哲(Roger Ames)等,不一而足。
? 在風景園林批評的5種類型中,描述性品評、原真性闡釋和分析性解釋多屬于前者,而建構性闡釋和典范性知識則多屬于后者。前者可以說明,批評能生產出風景園林設計及其理論的相關知識,后者則恰恰表明,批評活動具備創造出全新理論性概念的能力。關于5種類型的劃分,參見參考文獻[6]。
? 為了更有力地論證三者的關系,筆觸將大段引用文學批評的論述:“掌握文學研究的法門,便是清晰認識到歷史、理論與批評的區別。首先,須區分兩種文學類型:一種以共時性秩序(simultaneous order)為分布原則,一種是按照編年體進行組織,同時,這些作品還是歷史進程(historical process)的一部分。其次,區分2種研究路徑:一種是研究文學原理(principle)和標準(criteria),一種是研究具體的文學作品(無論以個例形式,還是以編年體方式進行研究)。文學理論側重研究相應的原理、范疇和標準,是比較穩定的知識;然而,具體的文學作品研究,倘若不是文學批評的話(主要以靜態的研究路徑入之,且批評帶有不穩定的概念屬性)那便是文學史。盡管三者的區分是清晰的,但研究它們的方法卻并非彼此孤立,三者互含對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緊密相連,使人無法想象一種脫離文學批評或文學史研究的文學理論,或者說,無法想象一種脫離理論或歷史而成立的文學批評,抑或說,無法想象能有脫離理論和批評而存在的文學史研究。”參見參考文獻[38]。
? 目前,國內學者把這本書翻譯成《圖解人類景觀:環境塑造史論》,是一種意譯,本文按照英文標題進行直譯,兩者的區別應稍微注意。參見參考文獻[40]。
? 沃克已清楚表明自己也屬于歷史進程之中,這種強烈的歷史自覺性源于其極簡主義的理論標簽,讓他得以躋身于邱奇(Thomas Church)、埃克博(Garrett Eckbo)、羅斯(James Rose)、凱利(Dan Kiley)、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麥克哈格、佐佐木英夫(Hideo Sasaki)、哈格(Richard Haag)等大師之列。當沃克借用極簡主義藝術,加以改造,再運用到景觀營造時,一方面關注形式的再創新,比如可視性(visibility)、秩序和重復性;另一方面還關注了人類意義、時間能動性等精神維度。因此,本文主張把沃克的生涯聲望跟“三位一體”的透徹理解建立有一定關聯。參見參考文獻[44]。
?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主張核心理論既包括內核理論,也包括基礎理論。一方面,風景園林的內核理論尚無出現嚴肅的探討;另一方面,基礎理論(尤其是規劃理論與設計理論)又處于學術研究的邊緣地位,這正是筆者所言的核心理論處于雙重模糊地境地。
? 此后,梅森(Thomas Mawson)在1900年的著作《造園藝術與工藝》(The Art and Craft of Garden Making),埃克博在1959年的著作《為生命而營造景觀》(Landscape for Living),實際上都探索了風景園林設計自身的原則和標準,從而可能抵達關于風景園林自主性理論的彼岸。參見參考文獻[46]。
? 在斯卡帕看來,布里昂墓園的方案名字叫作“一千棵柏樹”,柏樹生長這種自然事件會徹底蓋過自己的建筑設計,因為景觀在時間的綿延中,能自我演變,但建筑則處于靜止,兩者的根本差異即在此。參見參考文獻[48]。
? 東南大學的王曉俊教授在翻譯中使用了“評論”一詞,雖然批評與評論都是criticism,但筆者把譯文中的“評論”替換成“批評”,同時,還做了適當的翻譯文句修改。參見參考文獻[49]。
?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時間性與風景園林之間的關系完全具備自主性討論的可能性,但并非說時間性是唯一的概念,本文主張自主性理論議題需要更多元的視角進行思辨,才有可能達成階段性共識。筆者認為,“生命”也有潛力作為自主性理論的基礎概念。生命概念既是風景園林的自主性理論,也是風景園林批評的核心方法論。生命概念是理論與批評這枚硬幣的兩面:正面是風景園林最本質、最硬核、最原初的自主性特征;反面則是風景園林批評最獨特、最有力、最具啟迪性的方法論入口。因此,建構風景園林的自主性理論即是建構風景園林批評的核心方法論。若是批評能建構出相應的理論,同時該理論還能在未來很長時間內經受住考驗,那么,這個通過批評活動而形成的理論,將有機會變成典范性知識,從而在風景園林理論范疇中長期扮演著解釋性和指導性功能。無論是時間性、綿延性還是生命性,風景園林的自主性理論都將有待于史論與批評的這套學術組合拳進行漫長且嚴謹的學術探索。參見參考文獻[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