鐫刻“中國”字樣的神秘銅鏡

劉亞 周曉東 王丹 張旭艷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古往今來，描寫昭君出塞的詩句數不勝數，但記錄其故事的文物卻并不常見。

一面誕生于東漢時期的昭君出塞銅鏡，是目前已知最早記載昭君出塞故事的文物，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和藝術價值。更難能可貴的是，銅鏡上的銘文兩次出現了“中國”字樣，也是已知存世最早的一件明確將中原王朝與其他政權相對，自稱“中國”的實物證據。

2023年10月，《方圓》記者在河南省洛陽博物館見到這面銅鏡時，也忍不住為之驚嘆。盡管這面銅鏡誕生至今已有1800余年，但仍然能清晰看到上面記錄昭君出塞故事的圖畫和清晰的“中國”二字。然而，這件珍貴的國家一級文物，身世卻十分坎坷。

驚艷面世

說起昭君出塞銅鏡在公眾的首次面世，還要追溯到2021年4月北京某大學舉辦的一個展會。展會介紹，銅鏡四周的銘文寫著一首詩，里面不僅有王昭君的名字，更出現了“中國”兩個字，等于說“中國”正式代表中原王朝，在實物上應屬首次發現。

這讓喬裝成商人來到展會現場的洛陽市公安局刑偵大隊民警李曉丹內心十分震撼：“當我們真實看到上面確確實實有非常清晰的‘中國二字的時候，我們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那面銅鏡。”2020年10月，洛陽警方獲悉，洛陽籍文物販子呂盛文將一面昭君出塞銅鏡倒賣給了廣東的一位商人鐘志，此前這面銅鏡已經歷多次倒手。此后，洛陽警方一直緊密關注著他們的動向。2021年3月中旬，洛陽警方再次接到線索稱，昭君出塞銅鏡將在北京一個展會上展出。李曉丹和其他幾位同事隨即前往偵查。

更讓李曉丹興奮的是，呂盛文、鐘志二人也出現在了展會現場。經警方查明，二人不僅相熟識，交往也非常頻繁，關系密切。

為了不打草驚蛇，李曉丹等人并沒有在展會上對呂盛文、鐘志二人實施抓捕，而是把案件證據收集扎實。從展會回來后，他們迅速對相關證據進行固定，同時圍繞呂盛文開展工作。據警方分析，呂盛文和鐘志是買賣關系，在他們背后，應該還隱藏著一條或幾條涉及倒賣、盜挖文物的利益鏈。

“我們還就此事向文物專家咨詢過，專家表示，昭君出塞銅鏡在之前的國內考古記錄中并沒有出現過，所以懷疑這面銅鏡出自盜墓者之手。”李曉丹告訴《方圓》記者，鑒于這面銅鏡既是珍貴文物，又牽涉文物非法買賣，洛陽市公安局立即成立專案組開展偵查。2021年7月，該案被列為公安部督辦案件。為了對這起盜挖、倒賣昭君出塞銅鏡等重要文物案實現全鏈條偵辦，專案組用時兩年多，分別趕赴北京、上海、廣東等20余個省（區市），抓獲犯罪嫌疑人59人，偵破相關案件100余起，其中就有呂盛文、黃子如、柳大樺等16名文物倒賣者，何大羅等4名盜掘古墓葬者和1名非法文物修復者朱子宇。

2022年，呂盛文等21人涉嫌盜掘古墓葬、倒賣文物、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等系列案件由洛陽市公安局瀍河分局審查終結，后移送至洛陽市瀍河回族區檢察院審查起訴。這面昭君出塞銅鏡的身世之謎也隨之揭開。

在玉米地里挖出了“好東西”

何大羅是廣西桂林的一個農民。由于所在村莊有一些古墓葬，他沒事就拿著“探針”往地里到處扎。每扎下去一次就會帶出來一些土，何大羅就根據土的顏色判斷下面有沒有墓。盡管沒有很專業的盜掘工具，一把鎬、一把鏟、一把鍬便能從地下幾米挖出“東西”。這些“東西”多是古人墓里的陪葬品，有時是陶罐，有時是青銅器，何大羅得手后賣給文物販子賺點錢。久而久之，他也有了一些盜墓的經驗。

河南洛陽警方在抓捕呂盛文時，從其家中搜查到了諸多文物。（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2014年12月的一天上午，何大羅在村里的一片玉米地里探到了點“東西”，就帶上3個老鄉分工開挖，有人負責吊泥，有人負責挖土，還有人負責做飯。一開始，他們在一個小型古墓里陸續挖出了幾個陶罐和一些碎石片，之后又往深處挖了30厘米，才挖出了兩個銅圓盤和十幾個小陶罐。那天，他們從上午一直挖到晚上8點左右，挖到地面都形成了3米深左右的大坑。在挖出來“東西”后，4人對這座古墓進行了回填。

何大羅等4人還記得，那是一個帶有綠銹的像鍋蓋一樣的銅圓盤，直徑約20厘米左右，圓盤中間有一個圓形的凸起，可以像鍋蓋一樣拿起來。另外一個銅圓盤像一個鐵鍋，口徑大小看著和那個“鍋蓋”是一套，帶有黃色的銹，外面是光面。

由于天色已暗，大家用水簡單清洗了這些東西。這時，何大羅拿起“鍋蓋”仔細看了看，發現這是一面銅鏡，生銹嚴重，上面還有一些不認識的字和馬車等一些圖案。4人只知道這是古代的墓葬，但是并不清楚具體是哪個朝代的，更不知道它就是后來被認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的昭君出塞銅鏡。他們在挖這座古墓時也沒有采取什么保護措施，而是直接使用農具進行挖掘。

2021年9月中旬，洛陽警方在廣西抓獲其中一名被告人，并帶其辨認盜墓現場。（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兩天后，何大羅找到一個熟悉的買家，把挖出的銅圓盤和陶罐以8萬元賣出，4人平分了這筆錢。

但這僅僅是昭君出塞銅鏡“流浪”的開始。歷經文物販子黃子如、柳大樺等5人倒手后，這面昭君出塞銅鏡的珍貴性越來越顯現，價格也從最初8萬元不到變成了240萬元，最終以此價格轉賣給了在洛陽以開辦文物工藝品店為幌子，實則在做文物倒賣勾當的呂盛文。

倒賣后價格飆漲至260萬元

呂盛文出生于1986年，是土生土長的洛陽人，在社交平臺和文物圈子里，可謂“有名有姓”。他稱自己生在一個收藏世家，因為祖輩都是搞收藏的，自然而然他也成了一名收藏家。但事實上，他成長在傳統的農村家庭，初中畢業后便輟學在家，沒有多少文化知識。

2009年，呂盛文開始銷售工藝品（仿古青銅器和仿古唐三彩），并于2012年在古玩城開了一家店，主要是賣仿古工藝品，在開店時發現古玩城有一些真正的古董、文物。2014年至2015年，陜西大唐西市古玩城和洛陽各大古玩城文物最多的時候，呂盛文去買了很多自己喜歡的文物，其中以釉陶、唐三彩和一些瓷器為主。

有了一些知識和文物積累，呂盛文開始從事一些小的古玩買賣。通過出入不同的文玩交流市場、交流會或者大型的企業拍賣會，他認識了不同層次的收藏界人士，也從他們那里學到了更多收藏文物的相關知識。不僅如此，他還經營了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通過發布古玩鑒賞類視頻，收獲了一批粉絲，提升了自己的知名度。種種包裝之下，呂盛文倒賣文物的“生意”越做越“紅火”。

這些年，呂盛文從文物販子柳大樺處陸續收購了一些冷兵器，買的比較多的是青銅劍，有180萬元的越王周勾劍，還有21萬元的曾侯戈和新吳王劍。他還花了十幾萬買了些箭頭、銅雜、獸面等一些小玩意兒。

除了收購青銅劍，呂盛文也把目光放在青銅鏡上。在他看來，中國古代青銅鏡經歷了2009年到2012年價格的高峰期，然后趨于回落，于2015年價格到了低谷，是個投資和收藏青銅鏡的好時機。2015年，呂盛文開始通過各種渠道買進青銅鏡。經過不斷學習和購買青銅鏡，呂盛文對青銅鏡的了解已經比較深了。

2019年8月，柳大樺再次聯系他，說手上有一面品相極佳的古銅鏡要出手，還發來了銅鏡的照片。通過照片，從銅鏡工藝、內容、鑄造方式方法上來看，呂盛文初步判斷這面鏡子應該是真品。

因為此前對這面鏡子也有了解，呂盛文就讓柳大樺從武漢帶著這面鏡子到洛陽。呂盛文上手看過實物后感覺確實很好，和柳大樺把價格最終談到了240萬元。這面鏡子在呂盛文手里沒多久，就以260萬元的價格賣給了鐘志。

進入展會

富商鐘志一直想打造一間文物博物館，為此四處收藏文物。2018年，鐘志和呂盛文在一個拍賣會上認識。由于呂盛文有鑒別青銅鏡相關的專業知識，鐘志會讓他幫忙“掌眼”，看看青銅鏡的真假以及評估價格，平時也會委托他去拍賣會舉牌買青銅鏡。鐘志認為，一方面，呂盛文是青銅器領域的行家，能幫自己在品質和價位上把關，另一方面，他跟各地的拍賣行都比較熟，由他出面舉牌，拍賣行會少收3%的傭金。

在買下昭君出塞銅鏡沒多久后，呂盛文就主動聯系了老朋友鐘志，并極力向他推薦這面銅鏡。呂盛文告訴鐘志，這面鏡子不僅做工非常精細，內容也非常豐富。銅鏡上有一圈銘文，字數非常多，銘文里面不僅記載了王昭君出塞的過程，而且明確寫有“中國”字樣和“王昭君”字樣。鐘志一聽就覺得非常珍貴，并以260萬元買下。

2021年初，呂盛文說古陶是文物博物館館藏里必須有的門類，且國內博物館里主攻青銅劍的不多，讓鐘志在博物館里收藏點青銅劍，把鐘志的博物館打造成主打青銅劍特色的博物館。鐘志覺得他說得很對，就讓他看著幫買一些古陶和青銅劍。

盡管鐘志跟呂盛文強調，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但呂盛文說這些文物都是新中國成立前出土的，都是真文物、傳承有序的，部分文物已經在一些老藏家那里收藏了好幾十年了，都是可以進入博物館收藏的。鐘志沒有懷疑，從2018年2月5日第一次轉款到2021年6月29日最后一次轉款，他一共給呂盛文轉賬2500萬元左右用于購買文物。

在賣給鐘志的這些文物中，有多件被鐘志帶到了北京那個展會上展出，其中就包括昭君出塞銅鏡。警方扣押了昭君出塞銅鏡后，第一時間送往文物專家手里。文物專家確定這是出自東漢年代的一面銅鏡，而且這面銅鏡的大小、尺寸、保存的完整度，還有做工精細程度都是上上之品，最終鑒定結果為國家一級文物。

終于“安家”

警方在呂盛文住處搜查到了大量文物，不僅有越王劍、吳王劍、素劍，還有陶器、唐三彩、青銅編鐘、青銅酒壺、古錢幣等，盡管呂盛文聲稱自己收藏的是傳世文物，卻提供不了傳世來源證明。

呂盛文表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深地自責和后悔，明知道高古文物（文物界認為是唐代以前的文物）的獲取方式只有國家規定的幾種，卻通過非法途徑從古玩市場和個人購買了大量來源不明的文物，并且最終以牟利的目的把部分來源不明的文物賣出去。

呂盛文購買文物的錢，一部分是賣仿古工藝品所得，一部分是從朋友處拆借，還有一部分是通過倒手文物賺差價所得。除了昭君出塞銅鏡，2021年4月，呂盛文還伙同他人在河南省滑縣以300萬元購買一面海獸葡萄鏡，找朱子宇“修復”文物后，最終以600萬元賣出。經鑒定，這面海獸葡萄鏡同樣為國家一級文物。

經洛陽市瀍河回族區檢察院審查查明，呂盛文、黃子如、柳大樺等11人自2009年起先后在北京市、廣東省廣州市、安徽省六安市、湖北省荊州市、河南省安陽市及洛陽市等地非法倒賣昭君出塞銅鏡、海獸葡萄鏡及其他青銅文物41件，其中朱子宇受托為呂盛文“修復”一級文物1件。此案涉案文物交易價格近1000萬元。

案發后，偵查機關將上述42件青銅文物追繳，并從部分被告人住處、倉庫等處查獲其他文物1386件。經鑒定，共有一級文物8件、二級文物66件、三級文物592件、一般文物762件。其中，昭君出塞鏡、海獸葡萄鏡、鸞獸騎馬伎樂紋銅鏡、西王母畫像鏡、海獸葡萄紋銅鏡、瓦楞紋銅簋、龍紋銅橢方壺、銅鉞被鑒定為一級文物。

針對文物保存的特殊性、專業性，洛陽市瀍河回族區檢察院積極聯系文物行政部門，將追繳的1000多件文物全部妥善保存于洛陽博物館。從2014年首次出土到在洛陽博物館“安家”，昭君出塞銅鏡終于不再“流浪”了。

2022年1月22日至9月29日，洛陽市瀍河回族區檢察院對呂盛文、何大羅、黃子如、柳大樺等21人以涉嫌盜掘古墓葬罪，倒賣文物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先后3批提起公訴。同年12月26日，洛陽市瀍河回族區法院對3起案件作出一審判決，分別以倒賣文物罪判處被告人呂盛文、黃子如、柳大樺等16人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至十一個月，并處罰金30萬元至1萬元不等；分別以盜掘古墓葬罪判處何大羅等4人有期徒刑十年至六年，并處罰金3萬元至2萬元不等；以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判處朱子宇有期徒刑三年，并處罰金3萬元。上述判決均已生效。

以案促治形成文物保護合力

“洛陽作為中國八大古都之一，各類文物、文化遺產燦若星辰，形成了洛陽獨有的氣質和底蘊，同時也是文物犯罪的高發區域。對文物犯罪的打擊，既是對文物的保護也是對歷史文化的保護。”洛陽市瀍河回族區檢察院檢察官張旭艷向《方圓》記者介紹。

張旭艷表示，在這起呂盛文等21人盜掘古墓葬、倒賣文物案中，檢察機關通過制定證據標準指引引導偵查，解決證據隱蔽性強、固定難度大等難題，同時邀請專家顧問全程參與，解決文物定名、出土區域等專業問題。

檢察機關還在審查起訴中注重循線深挖，依法追捕追訴，實現全鏈條打擊。此外，檢察機關還與相關職能部門強化聯動，通過以案促治形成文物保護合力，守護民族根脈。

在張旭艷看來，文物犯罪具有圈子化、專業化、隱蔽性的特點，檢察機關在引導偵查取證時，應當注重借助專家“外腦”，通過規范專業證據標準，有效破解圈子化、專業化難題；引導偵查機關以電子數據等客觀性證據為核心完善證明體系，有效破解證據隱蔽性難題。

根據我國文物保護法的規定，收藏文物有一定的限制。文物收藏單位以外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可以收藏通過以下方式取得的文物：

1.依法繼承或者接受贈與；

2.從文物商店購買；

3.從經營文物拍賣的拍賣企業購買；

4.公民個人合法所有的文物相互交換或者依法轉讓；

5.國家規定的其他合法方式。

在辦理此案中，檢察機關注重從文物溯源、團伙關系等多個維度深挖漏罪漏犯，查清文物盜掘、盜竊、倒賣、收贓等犯罪鏈條，摧毀文物犯罪網絡。同時圍繞涉案文物追繳持續發力，確保涉案文物一個不遺漏、一個不湊數，實現對文物犯罪“全鏈條、全要素”打擊。對于發現的行業監管漏洞，檢察機關通過制發檢察建議的方式能動履職，并通過調研、座談等形式，就信息共享、協同辦案、文物咨詢等方面與相關職能部門加強溝通，形成部門聯動、打防結合、群防群治的文物安全工作格局。

文物和背后的歷史線索意味著文脈。現實世界中的盜墓者，在追逐寶藏的過程中，往往因挖掘、爆破等行為對歷史和文化痕跡造成不可挽回的毀壞，且出土文物需要專業保護，壁畫暴露在空氣中可能掉色脫落、竹簡一類的有機材料在干燥空氣下可能收縮成一團、盜洞本身可能就會造成整個墓室結構受損倒塌。盜墓對墓葬樣本造成的嚴重污染，可能導致歷史碎片傳來的信息永遠無法解析。

在中國法制史上，盜墓掘墳的行為會受到嚴厲的道德譴責和刑罰規制。漢代《淮南子·氾論》曾記載：“發墓者誅，竊盜者刑。”文物犯罪鏈條包括“盜、販、藏”等環節，我國現行刑法對盜掘古文化遺址、盜挖古墓葬、倒賣文物等行為都有明確的規制。近年來，檢察機關加大追捕追訴追繳力度，針對文物犯罪多呈現鏈條化的特點，圍繞文物交易縱向深挖關聯犯罪，上追盜掘、盜竊，下查倒賣、銷贓、走私，深挖幕后老板，實現全鏈條打擊、一體化防治，2021年1月至2023年9月，全國檢察機關共批準和決定逮捕妨害文物管理犯罪案件1451件3192人，起訴1785件5020人，提高了文物犯罪刑罰打擊的確定性、及時性。

2023年10月3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國家文物局聯合召開的“依法懲治文物犯罪，賡續中華歷史文脈”新聞發布會中，呂盛文等16人倒賣文物，何大羅等4人盜掘古墓葬，朱子宇掩飾、隱瞞犯罪所得案被評為依法懲治文物犯罪典型案例。（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