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首詩像一輪月亮,從生活乏味的時刻升起。
光像一場蒙蒙細雨,他朝縣城東關長途汽車站走去的時候,低矮的建筑物,樹木,天空和70年代的街道,還有班車,行人,都變成了浮游顫抖的光粒,一切事物都解體了,在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印象派繪畫的時代,他第一次目睹了世界瞬間轉化為光的粒子和顫動著的色斑,所有事物都發出它自身斑駁陸離的光。他覺得走在光雨中的自身也溶解在非實體化的洪流中。這是一種無對象的愛的洪流。他將搭乘其中一輛搖搖晃晃的破車返回學校。他年輕,無知,感覺到生命的更新,未來世界的不確定性。此刻,就像他置身于印象派風格的瞬間世界里一樣,他的心也是未來主義的。他不知道他如何讓一個破敗陳舊的物質世界解體為一片戰栗燃燒的光芒,讓一個熟悉的地方變成世界上他第一次看到的景象,多年之后,光的啟迪已成美之謎。
在那個世界的初生狀態中,他身邊和路過的一切事物都似乎在閃爍,一切都處在模糊不清的低語中。一切都古老、陳舊而新鮮。一切都貧瘠而豐富。就像在節日里。一切都被他的青春時刻更新了。關于世界的不可知論的光芒與心念的光明元素甜蜜而堅定地混合在一起。
窗外是一條小路的彎道,樹木掩映著它。我想象一條河灣。河灣擁有無限的美妙,甚至“河灣”這個詞。輕輕地轉彎具有無限的美感:在我面前的瓷器上,在微妙的話語中,歌曲中,在一個女子的腰身或建筑物上,海岸線和海浪,一條河流,此刻風吹彎的樹梢——彎曲或轉彎:一些事物和現象具備了這一特征就具有了秘密。轉彎或彎曲之處是一個世俗世界的秘密。轉彎猶如一個優美的動作,轉彎是事物的動態和運動現象,不管是一條河還是一個靜止的瓷器。轉彎是事物向存在現身的時刻。它就不僅是被看見,而且是被感受,用我們心中同樣的秘密的“轉彎”部分。更多的時候我不看書,而是看著這條在我窗外轉彎的路,它甚至使行駛過的車輛的噪聲不那么尖銳。噪聲不就是沒有適當轉彎的聲音?
清晨來到了街上,因為今天偶然稍稍早起,這個居住了多年的小城市居然隱約覺得陌生了,世界因為陌生而頓然別有意味。下著小雨,路面濕而清潔。云壓得天空低低的,清晨的世界一切都涌到了表面。你甚至能看見雨線從云縫里攜帶著清晨的光一起飄落。就像你是一個旅行者,初次來到一個地方,因為一切事物某種程度的陌生,沒有深度而直接涌到了視覺的表面。因為無知,陌生,周圍的事物與他人才從你的概念中脫穎而出,他物的無名性涌到世界的表面,沒有記憶,沒有歷史,沒有副詞定語的沾染,世界再次獲得它們自己獨立的形象。
空氣中充滿了欲念、聲音、呼喊。夏天。也許一切只不過是渴望的投射。你如此渴望形象,饑渴的心需要形象。一些老人站在路口,修鞋的,修車的,干脆:什么事也沒有的,他們蹲在街口打瞌睡,在街頭喝茶,為著看:他們比現象學家還需要形象,比畫家還需要看。每日不停。只是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夏天期待秋天。每一個季節都值得等待。你一直在等待。等待生活。季節總會如期而至。但它們會帶許多意外。
皮膚并不是自我感知的邊界。一個人會把自己的空間感受為自身的一部分,把他的故土感受為自身的一部分。一個人的感受性皮膚似乎有許多條移動的邊界。這些彼此重合或擴展移動的邊界,都構成自身的感受范圍。甚至還不止這些,一個人在大自然之中,在沒有自身以故鄉或祖國方式簽名的時刻,一個人仍然把一個自己從未到過的風景帶視為自身的,或把無垠的夜空視為屬于自身的:這些是內心的母語中早已命名為自身肌體的隱喻部分。
他獨白的靈魂是由無限的引語組成的。當他不再喜歡在寫作中大量使用引語的時候,是因為他不再能夠對引語和非引語做出邊界清晰的區分。他在漫長的閱讀史中,已成功地將他人靈魂與自己的靈魂有效地混同起來。
年輕時他不止一次夢見闖進一間廢墟,發現許多珍貴的書籍,就像回到了伏藏師和掘藏師的時代。書籍史上亦不乏這類被偶然發現的孤本經籍。如今在汗牛充棟的書籍中閱讀任何一種發行量極小的書,都有掘藏師的意味。閱讀一部書就是把它從遺忘中發掘出來。
就說我現在,傍晚,從家里出來到學校去散步,一旦走出家門,就有多少事物、表象圍著你轉啊,能量的交流,你需要它。你腳下的磚路、土路、水泥路,傳遞給腳步和邁步的速度。磚縫里長出的草,白色和彩色的塑料袋,下過雨的泥土氣味,在頭頂嘩嘩響的楊樹,樹根周圍的草,護城河里泥黃的水。不時穿過你身邊的騎自行車或摩托車的。騎車的姑娘用一只手攀著另一個騎車男生的肩膀。遛狗的中年夫婦。生活的一切意象之流也穿過你。此刻,令你愉快的遠不止這些,雨后濕潤的空氣,空氣中的飛蟲,路邊上的麻雀,水面上低飛的燕子,老城墻,對面歇工的建筑工地,安靜的被雨淋濕的腳手架、吊車。有許多個世界,別人的世界,他者的世界。麻雀的世界,古塔和城墻的世界,飛車姑娘的世界,建筑工人的世界,買西瓜水果熟玉米和燒餅火燒的世界。一切都能夠作為形象被看見,作為聲音被聽見,猶如空氣進入呼吸,交換著能量,更新著你的此時此刻。
一棵樹能夠讓你脫離你自身的憤怒意識。它在風中搖擺,不受非人性的野蠻事件的傷害。在雨水中它也不覺得無奈。一棵樹有另一種生命軌跡。如果不從經濟作物的目光看,窗外地里的豆秧、落花生、瓜田和小樹林子就是一個單純的表象世界。就經濟眼光而言,它們包含著社會生活的一些悲劇因素,而它也能夠作為純然的表象世界,脫離了政治經濟學的現實,在云影在鵝黃色的花生地上緩慢移動的瞬間。
所有的片段都標明了書寫的空缺之地,顯示著空白、空隙,連續性的斷裂,消失的東西。因此,也就存在著一種可能:事實上所有的片段都能夠連接起來。背景或語境就是連接片段的東西。通常背景或語境是某種描述性的東西,平庸的東西,所以它就被省略了。但也許:語境是無法敘述的,它缺乏確定性與范圍,過于深邃,在視野的消點之外繼續延伸。面對背景,語言力所不逮。連續性的缺失或連續性的斷裂,是發生在更大的背景中的一件嚴峻事態:因而長篇小說、歷史、哲學敘述同時喪失了連續性,成為碎片。碎片化也發生在人的生命之中:意義模式、目的論、自我統一性等等的喪失,使任何有時間長度、連續性的感受都解體了。一切事物都因此而堆積在瞬間或空間之中。存在物從時間歷史維度折斷,紛紛落入堆積的、巴洛克化的空間。堆積造成了重復、碎片、拼貼在一起的東西:非同時性、不同空間維度的斷裂性的同時性,非同時性的事物短路式的空間并置。從報紙新聞網頁信息心理疾患夢幻感受,它是神話的現代病理性的相似物。現代敘述結構是結構一詞的反面,在此意義上,現代小說不見得比隨筆集更具有結構性功能。結構是賦予細節與片段更深刻含義的東西。而結構的解體把一切重力壓在了細節與碎片上。我因此克制了將隨筆變成小說的欲望。但永遠存在著賦予片段以語境的巨大誘惑。
碎片是不同的,如果知道結構,碎片就能拼貼起來。然而,沒有人知道“它”的完整肖像。而且,剩下的碎片是重復的,某些部位的碎片急劇增多、累積,而致命的部位沒有發現,所有的碎片都偏離了一點點……位置。沒有能放在中心的。沒有產生結構的碎片。碎片自我重復,徒以繁多掩蓋關節的缺失。
這是一條格言。我無比討厭格言,因為格言切斷了語境,并裝作適合一切語境的樣子。但我為自己保留這樣一條準格言。清晨——口渴時,不,身體感到渴的時候——大口飲水幾乎是幸福的。饑渴感喚醒了身體。內心也一樣,另一種饑渴感喚醒了整個——我不愿說“存在”這個討厭的詞。那么——保持饑渴感,因為饜足感比一切都可怕。除了水,每天清晨隨時醒來的就是對新書的饑渴。贊美饑渴。贊美對新書、新事物、陌生的東西、不可思議的神靈、不可知的生命歸宿和意義和……一切的饑渴感。但愿那些饑餓中的人們、喝不到干凈水的人們饒恕我,一個格言式的錯誤。
約翰·伯格發現,現代繪畫的透視法則,觀察焦點與視覺消點的出現,來自現代建筑物的結構與視窗的存在。現代繪畫的基礎技法是現代建筑物的窗口所標定的。也許,移動著的車輛、船只的窗口也具有這一功能。至少從車窗望去與移動的連續繪畫(電影的發明)更加相似。這意味著我們一直在從物質條件中提取精神能量。
只能閱讀一遍的話語是增熵的。一首詩、一支古歌卻不會因為重復吟誦而喪失其意義——我們是否把這種歷時久遠卻依然在持續生成的意義稱為“美”?只有美是負熵的。一支古歌的美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一首詩的意義不會因為重復而耗竭。反之則是增熵的話語。流行音樂之所以流行,恰恰在于它是迅速流逝的,意味著經不住重復就耗盡了其有限的意味。這是否意味著只能閱讀一遍的話語就不該寫出?除了那些必要的、在某種語境下具有社會倫理功能的話語,只閱讀一遍就耗竭了的話語即是廢話。除了提供證詞,除了訴狀,只能閱讀一遍的話語就不該被寫出。在一切以真理面相出現的權威話語、一切聲名顯赫的名字都成為一些模糊的符號的時候,一首古詩、一支古歌的美抵抗著普遍增熵的世界,超越一切毀滅與灰燼。
詩與音樂,是因為自身的符號序列構成了重復的秘密反而得以擺脫因重復而式微的命運嗎?重復因此成為一種符號自身的更新機制,由此更新著符號與意義的聯系,避免了意義的耗散。斷言不是結論,斷言只是一種猜測。
清晨,推開二十層樓上的窗戶呼吸著這個西部城市夏天涼爽的氣息。看見下面網球場上有人在打著網球。對面的那個身影即使在如此高的地方也能看出身手的矯健。網球場周邊的楊樹使著運動裝的身影顯得同樣挺拔。吸引目光的是那種身體運動之美。這一身影的閃爍竟然像包含著什么意義似的從心中輕微地爆裂。她賦予這個清晨無限隱含的魅力。她伸展的肢體曲線,她劃動的弧線,網球的拋物線,圍攏的白楊葉子的嘩嘩聲,賦予整個城市無以名狀的意義。
一座維吾爾庭院。在喀什噶爾。夜晚,我走過了一段安靜的林蔭路之后,遇見了它:猶如看見了幸福和奇跡。它華美的裝飾,如維吾爾族姑娘的紗麗與先知的話。它的修辭訴說著美即真。訴說著一種與我的世界不同的、清晰的、高雅的、烏托邦式的方言:如先知的話。一座夜晚的維吾爾庭院,似乎象征著安拉與群星在地上的支配。庭院里的無花果樹、葡萄和石榴是這話語結出的果實。多年后在海島的一個布滿陰霾的雨天里突然回到了那片刻的、終極的安寧。我全部的生活道路卻與它無緣,連同它的先知與女人。偶然地相遇時證明永久失去。
在荒原上行駛過久,它就開始進入一個人的內心,同時在那里成為一種語言與沉默。它的單調的統一性消除了所有的語匯,所有的語義都像泉水一樣蒸發了,這是語義的饑渴。所有的語義都變成了海市蜃樓。烈日下的荒原上,一種巨型生靈就在附近喘息,一切都籠罩在它的沉默之中。似乎是一只神獸,在提出需要人終其一生來回答的謎。而一切沉默都意味深長——問話提出之后的沉默。你開始明白非洲荒野上的雕像只是荒野的化身。荒原是原始神靈還是虛無的化身——此時大片胡楊林出現了,它們果然消除了居心叵測的沉默。美是一種宇宙論的現象,不幸的,善卻不是。
一個形象的秘密似乎在于她是某種理念的肉身化,是某種較為完善的摹本。而不美的,只是理念的退化形式。這里的陳述句都是問句。它仍舊不過是欲望的偽裝嗎?一個人走過,她攜帶著多大一個磁場,一個輻射區。事實上,她攜帶和散發著的動人氣息不是在她那一方面,而是在感戴者的心里。當然也不是,他們都是被一個秘密包含在其中,而非他們是包含者。一種事態,如果找不到修辭,就失去了敘述它的動機。我企圖敘述一件事情,而半道上放棄了。寫作的愿望從內部消失了。意義是類比的真實。
一個人在和田河的石頭堆里采玉,而珠寶商的周圍都是現成的良玉。專事販賣者比探索者擁有的多。采玉人通常是一個窮人。但他擁有發現的能力,只有他是一個發現者。
清晨,這是一個別樣的時辰,清晨像一個美好的事件。清晨是我每天都愿意接受教化與洗禮的個人儀式的時刻。愿意為它做一個見證,每天,有如王陽明所說:“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
每次我醒來時,看見窗外的地里都有人在干著農活兒了。語言是我的土地,我的工具,我的收成。如果農民將被允許埋葬在土地里,我也將被埋葬在我寫下的語言中。過多的語言使某些東西支離破碎了。過多的詩味、過多的深刻透支了它。我為我的勤勞而擔憂。過去農民懂得讓土地荒廢,為恢復其有機性使之處于休耕狀態,現在則依賴無度濫施無機肥讓作物生長。寫作的技術就像無機肥——
稍遠的地方這兩天剛栽種了蓮藕,剛一灌上水,青蛙第二天就一起叫起來,不知它們怎么一夜之間就出生了,戲水的鷺鷥也飛來了。近處小樹林鳥也多起來,應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的說法。環境是一種力量。一切相互依存。因為居住在這里,連我的寫作語匯也恢復了一點農業味。我每天看見感覺著它的點滴變化,我看不見我自己的變化,但我知道。
畢竟不是邏輯使思想發生,而是一個成為隱喻的事端。表面上是邏輯支配了黑格爾,其實是一種隱喻,一種虛構敘述。而所謂邏輯者,不過是修辭與虛構的面具。是暗中擬人化了的理念的情節化。
人類把對宇宙的探索交給了技術,其思想空間卻日益狹隘。似乎只要有一些專家的特殊智力和技術就足夠了。由于宇宙論被擱置、成為個別技術領域的事情而失去了對思想的啟迪。想象力和整個情感世界從那里撤出了。月亮、星座、行星與恒星和它們的運動規律照樣影響著海水、陸地與動植物,卻似乎不再影響人的心思。宇宙論不再是思想的要素,甚至不是有意義的參照。宇宙論是思想史上的一個發生學現象。在此之前宇宙論對宗教思想的發生,對哲學、神學、玄學乃至詩歌的創造都具有一種驅動力。宇宙是比喻語言的淵藪,宇宙論由無數的數學比喻、音樂比喻、詩歌的和神話的語言構成。宇宙論是比喻語言的發生地,它在語言的隱喻、語義的無限擴展中的作用也許在今天只有身體的語言功能可以比擬。
語言是我的先驗論。語言是我的形而上學。語言是我的詩篇。語言是我的政治。語言是自由的根據。因為“表達”的政治意義,因為“表達”的詩學功能,因為“表達”的形而上學屬性。先驗性是緣于這一切表達功能的重疊,先驗性是緣于我們謹慎地加以區分的詩、政治與形而上學最終在語言中的切線。
李斯與其子將被一同腰斬時,他側身對兒子說:“我現在還想與你一起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去追逐野兔,還可能嗎?”
因為那些“出則巷議,入則腹誹”的人都被禁絕了,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李斯的黃犬之嘆幾乎使人愿意原諒他助成以吏為師暴政的惡智慧。惡總在訓導,善卻在腹語。即使在同一個人身上的不同時刻。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命運是這樣戲劇化就好了。
通過攝像人們復制著自身,通過語言也復制自身。短暫的情感、意識或無意識通過話語被復制,且獲得了某種恒定性。一個社會事件通過傳播復制著自身。人們都在被傳言、影像、話語復制著。公眾人物就是那些離不開鏡子而生活的人,處在幼稚自戀的“鏡像階段”的孩童。人們生活在政治中心、大城市或中心城市就是生活中復制與傳播的中心,在那些地方已經不是為了過一種生活,而是為了借助鏡像與媒介的方便,盡快、盡可能多地將自身復制與傳播出去,就像信息、圖像已是他們的子嗣一樣。仿佛一個人被復制得越多就是活得越多,而廣泛傳播幾乎接近了某種荒誕的活著的不朽。
文字,一種文明史的絕對開端,比神靈重要,因為神靈只是文字的投影之一種。而今圖像成為原始的物質圖像的等價物,我們正在離開文字,文字、字靈正在死去,和諸神一起,我們開始返回物質圖像的原始世界。文字殘存下來,似乎卑賤地充當圖像的說明書。面對圖像,只需使用感官而無需心智。我們不再擁有我們所談論的東西。語言文字仍然是我們能夠用以對抗虛無的東西。
詩是字靈的避難地。一切靈性的,都處在罹難或幸存狀態。
加速度是這個時代公開的神秘性,速度是這個時代所崇拜、所追求的“效率”的別名。很難說人們通過高速與提速最終追求的是什么目標。高度、提速與加速是這個時代的經濟、交通、通信、傳播各領域所一致追求的效率與手段,甚至也是娛樂與消費的方式,盡快地開發、盡快地揮霍、盡快地拋棄,新的時尚盡快到來,時尚的流行速度也是過速與作廢的速度,它使我們所擁有的、所購買的盡快地過時與死去。一切都似乎在追求更好、更高速的境界。最初這是蒸汽機的象征、機械力的象征,現在的速度與加速度則是光纜或光纖的象征。與之同時,一切也都像是一場田徑運動,一切都在追求跨越式發展。速度是工業、經濟所膜拜的,似乎也是人們的思想所追求的,似乎速度本身已經成為一種世界觀和價值觀。似乎一切速度的終點都有閃閃發光的金牌在等待著人們。
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也被速度所迷惑,明明知道超速的可能性是事故或是死,可是人們還是喜歡超速。超速是為著盡快到達目標。過程幾乎不堪忍受。高速行駛和加速度,使過程和細節消失了,一晃而過涂污了沿途的風景。在提速后的車窗外,不再有景深,不再有風光。超速是對一切過程的虛無化。但是事物的終點似乎也不可愛。況且:一個超速或加速度運動的東西就是它自己的炸彈。最終的目標和死已成為同一個目標。處在加速度中的事物就是自身隱秘的災難形式。超速、高速、提速:意味著一種世俗的神學:不是追逐永恒,而是早一點抵達死亡,帶著超速的無意識瘋狂或加速度的眩暈。速度是現代人最新的陶醉形式、忘我途徑,酒、咖啡、鴉片只是靜止的陶醉,而加速度的身體已經成為一場速度風暴的中心,加速度就像一種隱秘的性欲。
想到一個人必須到達老年才會有的認識,我不再懼怕衰老。甚至——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而且那種認識與衰老恰恰相反。它是思想的真正青春。它能夠把思想的熱情饋贈給他人。我因為連日胃腸不好才想到它。疾病竟然給我一絲莫名的勇氣。一個比喻是認識中一種經驗來源的可見痕跡,思想以此證明自己有一個出身。但這個比喻不該像一只鸚鵡那樣通俗。
厭倦是心態的衰老。一切都經歷了嗎?一切都知道了嗎?經歷與知道其實都似是而非。厭倦只是喪失了認知的情趣和獲得真實經驗的動力。我已開始衰老了嗎?沒有希望的生活所表現出的就是衰老狀態。我能夠把認知興趣的減退、實踐其知識理念的能力的喪失歸因于年齡的增長嗎?或許,我能夠將認知的無效感和實踐生活理念的意志的被剝奪歸因于置身其中的制度規訓嗎?或者,是我生命自身的力量不足以抵抗它們。為什么每次長久猶豫之后的寫作都總是從自身的治療開始呢?我是自己的病人。傾聽我自己的痛苦吧。只要痛苦還是痛苦,希望就還是一種希望。語言的分裂是我最終的、彌合一切的能量嗎?
而我身內還有另一種時間的尺度:語言,逐漸在獲得與改變音調的話語,語言是我身內一個隱秘的器官,它還在成熟,還在變調,在經歷著變貌記。如果它一直保持著成長的活力的話,語言將改變死亡的意義。
生活的習俗在熱帶化。冷已不符合時代的特征。正如耗散而不是聚斂成為時尚一樣。穿著隨便,著衣薄透,感官化,更多的肌膚、更多的水及其模仿物:灑落,漂蕩,流逝。更多的室外空間,植物,光線,細如肌膚的沙。風雪、嚴寒與沉思已經屬于往日寒帶的主體世界。更多的熱意象通過電視傳播復制。它謹慎地藏起貧苦與寒冷,使其匿名,制造出更多的熱點,更流行的耗費和冷漠的狂熱。
不應該從符號,而應該從形象、從一個場景開始。意識同情感一樣需要被形象所興起。
有時候,你會突然讀懂某本書上的一句話。它似乎挽救了你的一個夜晚和整整一本書。它被如此讀懂的時刻極其少見。你也要這樣寫:讓一句話中包藏著一個時機,話語中的意蘊不是每個時刻都向不同的閱讀者同等敞開的,如果閱讀者自己的那個時辰尚未抵達的話,它就表現出一副平淡的面孔。它期待著某個機緣,淵默而雷聲,猶如種子此刻悄然落入濕潤的土地。
每天,每天,冬天的臟霧彌漫,早晨如同黃昏,霧侵襲了一切,灰色的,酸性的。我讀著一本書中簡單的話,“厚厚的積雪——”大雪,已恍然屬于另一個世界。什么時候,僅僅是“大雪”這個字眼都已成為失去的幸福?跟浪漫主義時代不同,現在激發人的靈感的,總是來自負面的感受。不是愛、美、大自然,是焦慮、無名的疾病、無意義感,因無所事事因徒勞感而備覺疲憊,是一團迷霧啊,如果是痛苦,那已經算是好一點的東西了。奇怪的是后者居然也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激發作用,啟動了話語。對我來說,寫作,寫,最初的激情早已耗盡,寫的習慣似乎只不過是為了能夠暫且忍受生活——可是,此刻,我多想寫下一些幸福的話啊。
思想有屬于這個世界自由事業的屬性,它效力于某些社會理念和歷史實踐,或者構成某種類似信仰的狀態,這是思想的一份職責。如此思想是禁欲主義的,一切思想及其理念都需要被謹慎地驗證。思想的任何放縱自身都滑向罪責。而作為一個以思想為生活方式的人,還存在著一種充滿快感的思想活動,即對意義的渴求。存在著這樣一種快樂的思想活動,既非刻意追求信仰,亦非直接鏈接于行動。猶如靈魂,猶如情感,沒有功用,它存在著就是目的。它被自身感受到就是。它耗費著自身。正是通過自我耗費的思想,生命顯露出自身的無限奢華。無須進入再生產,它就是終極產品。有如生命的一種神秘屬性。它沒有專屬的歷史:有如政治思想史、經濟思想史等等,這種思想沒有自身的歷史,它不在意歷史,而只是尋求在歷史語境中過一種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意義不同于社會理念,沒有歷史與演化,只有存在與否。意義視域時而可見,時而不被感知。這是詩學的秘密:依賴一種語言媒介或其他介質,信賴一種非主體化的、沒有確定所指的、沒有學科分類的內在話語,一種鐘情于意義創生的語用學。在宗教與神話衰落之后,詩學實踐就是這樣一種戴著話語面具的神學思想。
為什么我不是一個偵探呢?或者為什么我當初沒有選擇考古學呢?詩歌是什么呢?最隱秘的,幾乎既屬于高度私密的,又透露出一個特定群體、一個特殊傳統的秘密的符號系統。詩歌:它記錄了私密的、個人內心的事件。它涉及記憶、回想、夢、愛與幻想,涉及難以被穿透的隱秘情感,誘發了無數死亡、罪惡、恐懼、毀滅的情緒與意志。當那些考古專家從墓地里挖掘出許多史前的器物時,面臨考驗的就是他們解讀符號的想象力。偵探面對一個沒有頭緒卻有許多蛛絲馬跡的謀殺時,這些痕跡(作為罪案的難以全文抹去的符號)也要求他成為一個符號學家,需要首先成為一個闡釋者,一個虛構故事的敘述人。這是我看見一個考古學家出示了小河墓地許多殘留的器物圖片時的感慨,或者說是遺憾。
午后初醒,一個人在純粹世俗化的世界里依然能夠感到“吃驚”。消失是一個謎。暫存也是,深不可測,裸露出自由的政治巖石。被稱為詩學(或神學變形記)的東西在表達了吃驚時遮掩了驚訝的本性:人們已經給予名稱,稱之為“詩”,稱之為“神”,是一種“已知”或對“預知”的限定。“吃驚”沒有名稱。因為這是夏日午后襲人的涼氣。
一個驚人的發現悠然穿過:似乎從天命之年過后,午后睡眠醒來幾乎沒有了疑惑不已的白茫茫大地的感覺了。在自覺到的時間里,它至少糾纏了你三十年。一個魔鬼伴你度過了整個青春時代,而現在它悄悄地走了。想到這一點你都感覺留戀它那青春的虛無氣息了。或者,是你在內心、在睡夢中都已堅定地接納它了嗎?或許是,異教主義的快樂智慧已經在你的無意識中扎下根來,并驅逐了恐懼?
睜開眼睛,看見一只白鳥正好從窗外緩緩飛過,它的尾巴在閃亮,我躺在床上,知道這是一個晴天。它像一句詩,融進天空,消失了。
對我來說,不是事物的本質具有深遠的意義,事物的一些次要的屬性足以帶來安慰:表象,觸覺,溫暖感,氣息,形象的美。事物的可見性之外是純粹的黑暗。因此,免于不可見就是一種德行。
詩歌:突破了詞匯的單義性,以及詞匯之間聯系的單一性,在潛在的語義學的無邊領域探索意義的可能性。然而其語法卻并不來自語言自身的神話,沒有被認識的語法規則來自這樣一個隱匿主體:它是一個人將自己始終理解為陌生人的方式。
我生活的地方是大平原,單調,沒有地貌的變化。每當這個孩子出遠門,看到地形的任何一點變化,都使他感覺莫名地激動、快樂。一片斜坡!一條河灣和隆起的堤岸!猶如一種包含著秘密的幸福之物。地形上的變化顯示了大自然本身的力量,在人的勞作力之外感受到另一種力量在堅定地運轉。它是夜晚的星空在白天的一個微弱的映像。直到現在,看到地貌的變化依然讓我感覺得到心中的快樂上升時的物質過程。它在我心中似乎重新布置了意識的地形。
我常常感覺自己正在翻越一座山坡,或坐在一個巨大的有風從一面吹來的斜坡上。即使在書桌前,比如此刻。
我忘了什么啦?一本關于森林史的書中說:一個50歲的人應該走進森林尋找真理。這句話碰到了我暗藏心中的一個問題。這個來自印度先世的聲音使我醒悟并迷惑不解。猶如出于膽怯而迷惑?我知道我過50歲了,可我并不知道森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真理是什么,更沒有想過森林中的真理是什么樣子,為什么真理藏在森林中,當人們在人世間尋求它的時候?接著,“50歲”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明朗了。你知道?森林是宗教的圣地,林中路、林中空地是先世之地,是一切原始的寺院和大教堂,也是一切密教的誕生場所。森林是許多高僧隱居修行之地,是佛祖覺悟之地。曾有許多獲得覺悟的先知從森林中、從山坡間走下來,開始了布道生涯。就像耶穌從荒漠中回來。進入森林既意味著遠離人世,也是尋求先世的啟迪。從森林中出來的人帶來的是宗教覺悟,因此,他進入森林時尋找的是宗教的真理,或者說終極的真理。可是宗教的真理場所不是與森林一同消失了嗎?可是一個50歲的人,一個知天命的人,已經千錘百煉,應該能夠開始擔當尋找真理的天命。一個50歲的人,可以望得見生之大限死之天象了,就像12歲之前的孩子能夠望見世界的另一端。還是,可是——
法國詩人德斯諾斯從向毒氣室進發的裸身死囚隊伍中跑出來,給每個人念贊美詩,并且預祝好運和幸福。德斯諾斯:這是一幕惡作劇嗎?邪惡神父的臨終關懷嗎?可是,德斯諾斯,你什么也不會回答了。
——無論是詩歌,還是種族滅絕,苦難與罪惡,瘋狂的歷史時刻,都超出了理解與語言。難以想象真的發生過詩歌史上的這一幕。詩歌與屠殺的短路鏈接令人驚愕。詩人屬于赴死者的行列,然而有一個瞬間他從死難者的行列里站出來向將在下一個瞬間死去的人們祝福,德斯諾斯會晚于或先于他們片刻進入毒氣室。在布痕瓦爾德嗎?這個集中營在德國西南部埃特斯山上。無論是詩歌史還是戰爭史都不樂于敘述這個曖昧難解的插曲。
花開了,即使是農業的花,在植物與樹木開花的瞬間,也超出了農業與經濟,幾乎躍升為自然。經過了一個冬天,不曾想到,已經幾乎是貧瘠的土地竟如此過度地揮霍著色彩,如同窮人的節日奢華一般。至少,無論發生了什么,無論世道人心已顯得多么混亂,也不能阻止油菜花盛開,一夜之間出現的蜂群,連孤獨地生長在污水河邊的小桃樹也沒有遲疑。春天蘊含巨大的力量夜以繼日地爆發,以最安靜的方式。每天都能感覺到一種無限富有耐心的激情,不可遏制的力量從土地和土地孕育的草木中膨脹,它們是同一種整體力量的回轉。從前,這種感受被稱為“道”,輪回之力,或復活之神。現在,它被農業或園林業所謙遜地表達。宗教與神話似乎已經對此失掉了反應并消除了自身。
在桃花、玉蘭旁邊的草地,我和學生們談論了詩。我還是隱約感到了自身的傲慢:從哪些花中,夫子的感慨冒出來:“天何言哉?”
下午聽到了“幸福”這個詞。什么人會覺得幸福?仁慈的人嗎?
幸福這個詞如果不是含著些許神學意味,也一定包含著道德意義。沒有善,幸福不可能存在。可是善呢,它總在指向一種隱隱有罪的意識——
早晨,最適合寫下一行詩句。以銘刻這個時分。世界清新的時辰,語言渴望被清新化。語言和它所提到事物的方式是為了使意義增值。語言是一種永久地渴望被更新的創造,詩回應著這種后繼的創造,如同語言最初被說出時刻的下午。
語言經過無數世代的流通,經過過度使用變得極其骯臟了。寫作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把詞語變得干凈。刷新的方式中隱含著清潔詞語的過程。拆散語句之間那些沒有熱情的腐朽婚姻,充滿奇遇的瞬間事件將洗去疲勞語義的灰塵。高尚的寫作首先要改換語言的市場流通渠道,開辟類似珍稀物品的私人之間的饋贈形式。
坐在前去上海的火車上,心中極不踏實。此刻出門如果不是談詩而是前往四川我會少一些內疚?而他人卻在汶川。這只是一種意識突然短路的內心震蕩,并不改變火車的方向,也不改變我的行為本身。卻帶來內心持久的不安。這是一個問題嗎?不是一個問題嗎?短路發生了,它是真實的,突然找到了我。依據短路的思想邏輯批評詩歌或詩人并不是沒有在歷史中發生過。同樣的故事和同樣的邏輯總是重演。你并不贊同在苦難面前起訴詩歌。你不贊成短路的瞬間變成一種永久正確的觀點。道德與美學之間的短路傷害了人世間同樣脆弱的“人性”參照物。這是不恰當的,因為美學畢竟也是脆弱個人的保護力量,甚至是最后的嗎?然而短路畢竟發生在感覺的邏輯之中,詩歌與災難,或者說道德與美學之間的短路畢竟提出了暗藏的論域。短路不是正常的思想路徑,它可能會引發災難,如果短路不取代論證,它的存在路徑和能力就是一個值得細察的秘密。
今天下雨了,天涼快了一點,下午去書店,買了幾本書,最好玩的是《西域的歷史與文明》,回來就看了后面近代的一章。當一個人的敘述是史實時,當敘述時間是幾個甚至十幾個世紀,敘述的行為單位是氏族部落、種族或帝國時,我發現我的接受能力要好得多,我是說,我完全能夠接受這些敘述中的事實邏輯,而道德性的判斷被懸置起來了。由于距離遙遠,看不見戰爭與征服過程中的任何個人的痛苦,最多是幾個主要人物的蹤跡,和幾個大群體的移動軌跡,使我能夠接受非道德主義的歷史觀察與敘述,也同意帝國的活動客觀上所帶來的民族交流、物質生活和宗教文化上的交流。也許應該有這樣的平衡,有時候站的地點離事發地點稍遠一點,以平衡沒有良心而又被人們接受,尤其是被知識活動認可的“認識”的需求。鬼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讓自己好過一些的脆弱的詭計。不過,非道德化的歷史敘事卻常常帶來閱讀的愉快是一個曖昧的事實。也許還因為,歷史敘述中的行為主體,本就不是一個稍稍嚴格一點的道德或倫理主體。其行為動機即使不受最野蠻的影響,也不容易受倫理意識的一絲一毫影響。早已出現在個人之間的那些道德感永不會出現在歷史行為主體之間。
一些日子,我看著自己走動,出門,回家,翻看書籍,在電腦前發愣,做一些瑣事。瑣事不是抱怨的理由,恰好填補無活力狀態。幾乎哪兒都好好的,就是心中沒有了寫作的語言,或者,沒有了比喻的激情。一個我有些沮喪,一個我總在旁觀。他無力救助他。當然,他知道他還沒完。他知道他必須穿過這樣一些日子。一切都在低谷里。
為了生活,許多沉重的記憶被封存下來。它像一個爛泥坑,讓人不能跟上自己的時代。無論生活還是寫作,人們聰明地繞行,成群結隊的人成為繞行者,整個國家成為一個繞行者,看起來它比全世界進步都快——準確地說,是移動得快。似乎繞行者將創造出一種新的歷史真理,不清除路障與泥潭也能進步。他們幾乎要被自身的成功陶醉了。看來無論是天文定律還是人心中的道德律都得改寫或唾棄了。不幸的是,這種移動是一種圍著泥坑繞行打轉的陀螺式行為。泥坑沒有消失,沒有清除,也沒有被穿過。人們早晚還得面對自身的泥坑,只是精疲力竭的繞行者再也沒有在泥坑中跋涉的力量了。

耿占春20世紀80年代以來從事詩學研究和文學批評。著有《隱喻》《觀察者的幻象》《敘事:探索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失去象征的世界》等,亦有筆記和詩。曾獲華語傳媒獎第七屆批評家獎,第四屆中國當代優秀批評家獎等。現為河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笑,笑臉,更多的時候是一個隨意或精心使用的符號,可以與快樂無關。它是一種表意符號,不只是心情的符號,還是愿意讓人如此解讀的心情符號。笑作為各種禮節或日常生活的戲劇符號使用。從愛、幸福、善意直到——甚至直到成為一種刀刃,還有什么比這個樣子更恐怖?仿佛它是你隨身攜帶的一個工具。一套便攜式的,靈活取換的交流工具。民間變臉術:這好似對人們使用符號與面具的一個模擬似的諷刺。不變臉的只有兩種人:精神病人和專斷者,因為面具已長在臉上,因為他們再也不可能擁有一個自己。
也許是因為所有人最終都必須忍受同一種命運,他們才把這個短暫混跡的人間制造出神靈與餓鬼一般的差異,也許是因為沒有來世,他們才接受這個世界的天堂與地獄之別。這個事實似乎依然有其仁慈之處:那些不幸的人至少可以崇拜那些幸運的人。不幸的僅僅是,這些狀況——“崇拜”在一部分人那里變成了“嫉恨”或平等的要求。最初要求幸運者處死平等要求者是因為后者要剝奪掉不幸人們的鴉片。今天,熒光屏本身成為另一種鴉片。熒光屏進一步放大了幸運者的圖像與光芒,這些幸運的偶像已成為世俗世界的宗教符號。
從一個批判主體變成了一個詭異的符號學家并不夠。前者看見罪惡,后者卻到處發現神秘的、負值的意義。
信息的激增,恍然猶如思想的激增,表達一切的符號激增隱約如不祥之兆。某種細胞失去控制地自我復制:厄運就是這樣到來的。但這是不應該散布出去的想法。也許不是事實,而是比喻令我產生了不安。
雨落在湖上就像音樂落在寂靜上。比喻暗中非法地將事物之間的某種相似性提升為“實際”或“事實”一般的聯系。比喻竊據了真理的位置。“相似性”變成了“是”。比喻會提升一種關系,相似性也降低一種事實。比如猴子之于人。但因為我們總是通過相似性的邏輯觀察與表達,“事實”幾乎從未能成功地脫離相似性認識,即關于它的一系列陰影似的比喻的纏繞。事實在于將哪一種相似性或比喻從模糊的陰影中被照亮。
難道我只能寫一些這樣的東西嗎?有時我覺得厭倦了,這小小的才情。一些文章,偶爾寫一部所謂的學術著作,記一些筆記,如同我還有無限期的日子,為生活和寫作做著準備,就像年輕時一樣。然而,我已經——寫作似乎缺乏一個結構一個把一切經驗組織起來的敘述方式。我指的是文體,文體是一個幸運的秘密,在文體如神一樣確定無疑時,它甚至幫助了二流作家。威權一樣的文體消解時,天才這個概念就毛將焉附了。沒有結構的寫作是片段之間的加法,而完美的結構即文體,是片段之間的乘法。多數情況下,結構是假象,因為意義的積分沒有出現。危險在于生活在暗中做著減法的手腳,所經歷一切之后的意義還不如一個細節中所曾經出現的意蘊。還有險惡簡潔的除法,死除以所有物等于零。時常需要告誡自己:做那些最緊迫的。
我本想寫的是“札記”,可鍵盤敲打出的是“榨汁”,那就榨汁吧,這小小的錯誤又能影響得了什么?一切都照常進行,風在吹,黃花在開,喜鵲飛向一棵秋天的老榆樹,連我的表達也未受什么影響。只不過拐了個彎。況且我此刻根本就沒有什么要命的思想。把札記寫成榨汁一點也沒有什么要緊,因此不明白考據出一個錯字找出一段逸文算什么學術。就現在而言,榨汁的感覺遠比札記還要正確:沒有什么要緊的話要寫出來,卻還在寫,跟絞盡腦汁差不多吧。
如果意義崩潰至如此程度,意義感蒸發如此徹底,一個人要在生活中尋求意義都會招來嘲笑,甚至要在寫詩作畫中尋求意義,都顯得滑稽,都顯得遠沒有那些嘲諷意義、解構意義的人顯得深刻。那么下一代人要存活下去,必得更新對意義的知覺,如果不是更新時間的話。如果抵抗不是從自己開始,對下一代人的期待也許只是一個幻覺。人們會重蹈覆轍:在我們尚未成熟起來時,已經深感疲勞了。疲勞不是為什么事而奮斗,而是沒有這個目標。疲勞是因為內心空洞,不是負重感。
也許我所寫下的一切不過是一種精神分析:沒有精神的精神分析,恰當地說是心理分析,不過它不是精神分析學家所以為是的私人悲劇。以潰散的沒有敘述形式的文學方式記錄著社會病理學。
占據啟迪核心的不是任何一種神靈,而是隱喻,是話語的修辭形式:是圣言的剩余價值。我不是一直在重復表達著這一點?思想的饒舌有時是需要被原諒的,因為思想在兜著圈子,這是它的真實處境——正因此詩為啟迪保留了一個永恒的仿像。似乎任何一種偶然境遇、偶然世相都能夠轉化為這個隱喻,能夠為空洞化的核心提供一個臨時的意義結構。似乎任何一種詩學思想、任何一種臨時性的感知都顯示了意義,但空洞化的局面只是臨時得到了控制。正因為是瞬間的意義結構,它無法延續到下一時刻。無法普遍有效。一個人必須每時每刻為意義的臨時存顯而在語言中工作。
我一直感受到一種過程,既沒有明確的開端更無終結:崩潰。似乎一切都處在崩潰的過程之中。有意義生活的潰散,社會理念的崩潰,個人的潰敗。結構的缺失從思想與敘事中首先顯露了崩潰的意象,結構上的缺失和離心力的增加是動因還是結果?碎片成為最合法的形式。
又是秋天了:荷葉在枯黃,樹葉開始暗淡,黃土地卸下重負。自然界只在重復。只有農民懂得這一點。重復是自然袒露的秘密。其他人都要求直線。我都忘了這個世界還有人結婚,在今天成為新娘。
晚上,我和一個老朋友在學校散步,談論著什么是“虛假經驗”這樣嚴肅的話語。我們正在討論如何讓概念的含義清晰地確定下來,試著描述它,但是,一陣熏香飄過,它直接熏染了我心深處那些尚未明晰起來的概念,兩個女生看樣子談說著另外愉快的話語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當香霧飄散,我突然想到:虛假經驗總是散發著廉價的香味。
在沒有一絲自然屬性的地方,是沒有一絲風光的地方,吹起一陣狂風也是好的,感覺到光在一陣陣亮起或暗淡下去也是好的。自然的最落魄的形象。最低的感性生活。最后的風——光。
在藏蒙地區,在山野,路邊,人們撿起一個石塊放在“敖包”上,放在一堆石塊上。這是一種托付,一種加入。把所有人的愿望放在一起就產生真實有力的愿望。所有最良好的愿望放在一堆就能產生祈福、驅邪的法力。看看這些石頭,他們懂得把自己的愿望放在一起,她們知道要把各自的愿望聚集起來。它還能是什么呢?
你一直在前人安放著語言的地方放上自己的詞語,在放著古老詩篇的地方放上一首詩。我也在敖包上放上自己撿拾的一塊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