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新兵

1

模糊的往事全都清晰起來，逼真得讓人有些怕。走在熟悉的城市大街上，雷寶感到記憶的春天在悄悄復蘇。

退伍剛回來的這幾天，雷寶也沒事可干，就經常一個人上街走走。人走著，雷寶內心深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他覺得那種感受也不是失落，甚至就是一種慵懶的感覺，像夢醒時候，有點兒傷感，但也有幸福。脫下軍裝，穿回便裝，一時有點兒不習慣。他回想起當兵的那幾年，穿上軍裝有很神氣的時候，記得在路上走著也有幾次遇到姑娘們嘰嘰喳喳地圍觀。但也有被人誤解的時候，但雷寶想，就算有時候讓人罵聲傻大兵，也沒什么不好。

但雷寶覺得也沒有那么好，對于雷寶來說，他的軍營生活沒有過什么亮點。雷寶也想過如果自己當年不去當兵，而是一直留在這個城市會怎么樣？雷寶也想過，那些考上軍校提干和轉成志愿兵的戰友也都不錯，如果自己也能留在軍隊，會怎么樣？但總的來說，雷寶既不后悔去當兵，也不后悔就這么倉促地回來了。

這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人聲更喧鬧，雷寶在街上已經閑逛了整一天了，他的眼睛在街上漠然地四處搜索，就看見了阿西。

阿西油頭粉面的，一身發白的牛仔褲褂，騎一輛摩托車過來，老遠就沖雷寶笑。說，混得不錯吧你？

阿西是雷寶的高中同學，坐前后桌，曾經一起逃學，上課搗亂，一起欺負女同學。

雷寶說，不錯什么，我不就是個當兵的嘛。

阿西很驚訝，說雷寶，你什么時候都當兵了？

雷寶苦笑一聲，說我都退伍回來了。

阿西說，都回來了，這么快？

雷寶點頭說是，就這么快，都回來了。

阿西在路邊把車停下來，人騎在車上，腳踩在地上，和雷寶回憶了很多青春往事，又和雷寶寒暄了幾句，說你怎么也不問問哥們兒我現在怎么樣呀？

雷寶就說，那你怎么樣呀？

阿西說，干中介呢，做房屋市場經紀，也算是進軍商業了。

雷寶說哦。阿西說的是什么意思，雷寶不是非常清楚。阿西說“改天一起吃飯呀”這類的話，就準備開動摩托車。臨走時阿西說，同學三年美好漫長，畢業后你當兵三年都回來了，這也太快了。見雷寶不怎么說話，阿西又說，你怎么變得靦腆了？告訴你吧，我是自己開了房屋市場的中介店，我做老板了！

阿西一溜煙走了，雷寶也并沒有鄙視阿西的那份小得意，雷寶替阿西高興。

阿西走后，雷寶就想，真就這么快么？心里忽然有些委屈，想三年的青春啊！想著往前走，一抬頭就到了紅旗順飯莊門前。

那年雷寶走時，父母擺酒設宴，就是在這個飯莊。雷寶沒有弄明白，擺這頓酒，是送行的意思，還是向親友們做個通告，或許父母多少還有些當了軍屬的光榮的感覺，是不是有炫耀的意思？像，但不應該呀，雷寶想。自己高考落榜，在父母那里終歸應該是個丟人的事。但父母合計擺酒的時候，臉上又分明有隱隱的喜色。酒桌上，父母很拘謹，雷寶認為那種拘謹來自自己即將遠行給他們帶來的不安。雷寶從來沒有離開過家，父母也從來沒有離開過雷寶，一家三口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就過來了。親戚們已經有好久沒有聚得這么齊了，雷寶知道，來了這么多人，也是父母拘謹的原因，人多，即使是親戚，父母也緊張。來的親戚不管遠近，還都挺正式地說了幾句臨別寄語，告誡雷寶到了軍營要聽領導的話，保家衛國。話說得都挺大，挺有覺悟，還讓雷寶一定要和戰友們搞好關系。吃飯之后，雷寶以為就可以回家了，但儀式還沒有結束，在父母的引領下，全家到照相館合影留念，雷寶到了軍營收到家里寄來的第一封信中，就夾著那張合影，連同親戚在內的一大家子都站得很直，像是給新兵雷寶示范什么是立正。

從紅旗順飯莊往前不遠就是照相館，但是那家照相館現在已經拆遷，找不到了。

2

那天來給雷寶送行的人中有好幾位親戚，雷寶都不太熟悉。雷寶其實很奇怪，為什么還要通知這些遠房親戚來？合影之后，親戚們也跟著，一起分頭坐上了好幾輛黃大發出租車，把雷寶送到了區委武裝部的門前。雷寶上了大轎子車，親戚里的女眷，有人哭出了聲，也有悄悄抹眼淚的。雷寶想，為什么要哭？沒有什么值得哭的。雷寶覺得，當兵去，也許就像是出趟遠門，干什么搞得這么悲壯，這么婆婆媽媽的。

雷寶記得，和自己一樣也戴著紅花的滿車新兵差不多都哭了，也有少數幾個人不僅沒哭，穿著軍裝的他們興高采烈，躍躍欲試。唯有雷寶是默然的，他安靜地坐在車上，好像什么都和他無關。

車開動的那一瞬，雷寶向故鄉投去一瞥，冬天里的天氣一般來說是灰蒙蒙的，而那一天，天藍得像是能滲出水來，云，悠悠的。雷寶看著父母穿得很多，衣服雖然干凈，但也顯得臃腫了些，母親戴著一條紅色絲巾，雷寶沒有弄明白那絲巾是用來保暖，還是單純為了美觀功能。父親穿著一件灰色制服，里面的白襯衣上有隱隱的洗不掉的污漬，父母都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他不覺也心頭發酸，想哭。而當車平穩地行駛了，雷寶就往前看，把父母的身影甩在后面了，他想還是算了吧，哭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當故鄉被甩在身后的時候，雷寶心里還是一陣疼痛，方米的形象跳了出來。

雷寶本來覺得，那些親戚是不是來送自己并不重要，方米應該會來送自己的。自己出這么遠的門，她應該來呀！然而雷寶又想，方米為什么要來？好像沒有更充分的理由。可是雷寶反復想了好多次，覺得方米是有可能來的。

雷寶并不是多么自信的人，但雷寶記得方米跟自己說過，你要自信！方米的鼓勵確實讓雷寶自信了一點兒，但雷寶終歸還是不太敢自信，還是覺得自己太平凡了，什么也不是。在辦理好了包括體檢在內的當兵入伍前的所有手續之后，雷寶還是堅信方米會來送自己。不僅覺得方米會來相送，還設想過方米出現時的各種場景和對話，方米還給雷寶送了禮物，雷寶覺得那禮物也許應該是一條手帕。出發前的那一個月里，雷寶設想了各種和方米告別的話，雷寶還寫了一個臨別贈言準備給方米，連告別時的儀式雷寶都想了，比如擁抱，揮手，甚至吻別。

那個年代別說手機，家里有固定電話的也不多。但是方米來家門口等過雷寶，雷寶也去過方米家，雖然都沒有進門兒。雷寶確信方米是認識自己家的，雷寶又想，方米如果不提前來家里，也能直接找到車站的，雷寶相信方米一定是知道這批新兵的出發時間。但是雷寶又想，自己當兵這件事，方米是不是知道呢？如果方米連這個都不知道，那就糟了。

方米終于沒有來，雷寶也覺得自己可笑，如果她能來，她一定會提前說的。但是雷寶幻想的就是方米能突然出現，方米笑著，輕輕一跳，就出現了。

一車新兵由汽車換乘火車，列車開遠了，有的戰友還在擦眼淚，雷寶想，方米要是來了，也許自己會哭的，但是他又覺得不一定，方米來了，自己也可能會笑。在開動的列車上，靠窗坐的雷寶從襯衣袋中拿出方米的照片，照片貼緊胸口。雷寶本來想對著照片親一口，但他只是拿在眼前，看了一會兒，靜悄悄地撕碎了，把照片的碎屑握在手里。本想松手從列車窗口扔進風里，想想沒舍得，就裝進自己的褲兜，把手插進兜里握住，手心里都是汗。

3

雷寶在街上回想著往事，夜就黑了。雷寶就回家，轉天接著到街上閑逛。這些天來雷寶發現，自己的城市和三年前有了很大的變化，拔地而起的大樓多了很多，要不就是在建的工程，整個城市好像一個大的工地。城市的樣貌看來很快就會煥然一新了，雷寶想，等這些高樓都起來，也不亞于香港呀。但很多街巷還是嘈雜、混亂、骯臟，又感覺和自己走的時候也沒有太大的變化，而那種臟亂的煙火氣反而是雷寶熟悉和喜歡的。

就這么回來了，雷寶覺得在軍營三年，真像小時候去住了一次姥姥家，就這么回來了。雷寶兩手空空，心里比手里更空。

不僅大街上的音像店，其他營業的門面房，甚至街邊的小攤位，幾乎每天都在不約而同地播放著港臺歌星任賢齊演唱的《心太軟》，那是那一年最流行的歌曲。歌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歌星唱著：“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雷寶笑，大城市也與軍營的所在的小縣城沒有什么兩樣，相隔這么遠，這支歌一樣流行。又想，這是誰的心那么軟呢？他想著，內心里一沉，他知道自己又想起了誰。

退伍回來后閑了些日子，雷寶好像覺得對城市生活也有點兒不習慣了。日子很快，有那么幾天雷寶在家里幫著父母親收拾前一年存起來的鐵皮煙囪，一節一節地重新接上，在接口處拴上空的罐頭瓶子，以防止煙油落在屋里和床上。把蜂窩煤爐子用泥重新套好，屋子里弄得暖暖的。馬上就要過年了，雷寶看著爐子上燒的水，就能坐上半天。

年根兒底下，陪著父母去買各種年貨時，雷寶幾次往外想掏錢。雷寶當了三年兵，哪有什么錢呢，他就有點兒復員費。一旦雷寶做掏錢狀，父母就會說，雷寶，那錢你自己留著吧，自己的事也該想想了，我們不花你的錢。雷寶走時還是個孩子，回來好像就成年了。其實他一點也不吝嗇自己的這點兒錢，但往外拿的時候還是有點害羞，做學生的時候從來都是伸手找父母要錢，現在自己主動掏錢買東西，好像又有點兒跟父母生分的意思。他因此有點遲疑，又覺得自己如果不往外拿錢，也不好。雷寶這些復雜的心理活動，父母都并沒有注意到。父母關心的是雷寶接下來的工作，找不到一份差不多的工作，怎么成家呢？

過年那幾天，一家三口都找不到過去的感覺。雷寶小時候覺得過年很美好，那時父母圍著他這個孩子轉，一家人其樂融融。而現在雷寶也長大成人了，這個年就過得很沉默。雷寶懷念自己小時候的過年生活，父親給買鞭炮，母親給做新衣服，一家人在一起貼春聯，現在這些事都沒有了，一家人也都對過年沒有太大的興趣。雷寶其實也很懷念在軍營的那三年春節。倒也不是懷念和戰友們一起包餃子，三年里戰友一起包餃子的場面其實就出現過一次而已，雷寶懷念的是父母打來長途電話時的情景，天各一方的雷寶和父母好像忽然都有些羞澀，也是隔得太遠互相看不見，就互相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經過一段時間的沉默，也是因為電話費也比較貴，就還是掛掉電話，心里空空落落。那時雷寶和父母都想，一家人在一起過年該有多好呀！現在終于如愿了，雷寶回來了，但日子平淡得像水一樣，沒意思，沒有年味兒，還不如那時候，畢竟還有個牽掛。

年后雷寶到親戚朋友家拜年，雷寶努力地有點兒親熱地說，我回來了！人家倒也熱情，說，回來了，哦，好啊，好好的，回來就好！就也沒說點兒別的。雷寶想，人家還能說什么呢，也就是這樣。

4

年過去很快天氣暖和了，凍硬的土地有些溫潤，那種潮濕的氣息就是春天的氣息。雷寶家附近的一處桃花開得燦爛，退伍軍人雷寶成了城市待業青年。雷寶也不愿意老是在家里躺著，可是雷寶不知道該去干些什么，就只好繼續閑逛。

雷寶家住在一片等待平房改造的區域，距離已經拆掉的那家照相館也不算遠。這片地方都是小門小戶過日子的小老百姓，雷寶父母也都是本分的普通人，父親是工人，下崗了，反而母親每天去上班，在商場里做售貨員。這幾年，很多人都在改革大潮中發家致富，但雷寶的父母顯然沒有那個能力。父母都還那樣，貌相上好像沒有老，但人還是有了幾分暮氣。雷寶知道父母最近有話要對自己說，雷寶也知道父母想說什么，就有些恐慌，也多少有些不耐煩。

雷寶想了一段時間了，也沒有想明白當初為什么那么急著去當兵，好像必須要逃離，在這個城市多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雷寶也沒有想明白，既然已經離開了，又為什么那么急著想回來呢？現在看來，別那么著急走，也別那么著急回，甚至，該不該去當兵？這也是個問題，如果自己能忍耐一些，再參加一次高考，會怎么樣呢，是不是也可以考上一家說得過去的大學呢？其實這樣的想法可以看作是雷寶多少有點兒后悔，但是雷寶對自己說，不后悔。

退伍軍人工作分配的事歸街道辦事處的居民科管，街道辦事處也愿意管雷寶的事兒，可是沒有那么多就業渠道，崗位太少，要解決工作的人太多了，街道辦事處也無能為力。雷寶還得先做待業青年，盡管他是復員軍人也是待業青年。雷寶想，其實我三年前就是一個待業青年了，干嗎繞了這么大一個彎子？

雷寶開始隔三岔五地往街道跑，居民科管事兒的是個很有點洋味兒的女人，雷寶后來才知道她是蘇科長，蘇科長在那個年代就算穿著比較講究的，而且在雷寶的印象里，每次都能看見蘇科長在擦護手霜，她的那雙手細嫩而滑膩。蘇科長非常溫和，每次雷寶來，她都在一個筆記本上寫些什么，就讓雷寶回家去等著。說，別著急，小伙子。蘇科長還說過，別著急，兄弟。有一次雷寶去街道，蘇科長正在吃山芋，她用細嫩的手輕輕地剝去山芋皮，烤好的山芋香氣一下子就出來了，那山芋黃黃的，吃起來很甜，蘇科長親手掰開一半兒給雷寶吃，雷寶想，吃就吃，吃完了半塊兒，蘇科長又給了雷寶一塊整塊兒的山芋，用一個手絹包好讓雷寶拿走。

去了幾次總是沒有消息，雷寶就厭倦了。雷寶本來就對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

這樣的日子讓雷寶覺得迷迷瞪瞪的。雷寶發現自己思念部隊了，想營房，想戰友，想出早操的隊列。雷寶甚至想自己在軍隊負責喂養的那些“哼哼”叫的豬。

雷寶渴望參加工作。雷寶想，必須改變了，他想過一種全新的生活，可是雷寶有勁兒使不上呀。

這天雷寶在父親的催促下又一次朝著街道辦事處走，在路上，雷寶再次遇到了阿西。阿西在一個臨街的房間里探出頭來，大聲地喊著，雷寶！

雷寶之前沒有注意過有家店一直在這里。雷寶不知道這就是阿西的店。阿西邀請雷寶到店里坐，雷寶猶豫了一下沒有進去，阿西就走了出來，就在街上和雷寶完成了一次對話。

阿西問雷寶，回來有一段時間了，你見方米了嗎？

雷寶搖搖頭，說，沒有。

5

在同班同學中，方米和雷寶同桌，雷寶喜歡方米，雷寶認為方米也喜歡自己。只是雷寶并不敢確定自己的猜測，所以他的想法就沒說出來過。雷寶和方米的學習成績都一般，都算說得過去。雷寶喜歡聞方米身上的味道，方米總是很清香，也許那只是香皂的味道，雷寶就是喜歡。雷寶還喜歡方米的眼睛，那眼睛迷離，總好像是淚汪汪的。方米的脖子后面有一層細細的茸毛，好多次方米趴在課桌上睡著的時候，雷寶就可以靜靜地看，雷寶甚至一直想摸，但是雷寶不敢，他也絕對不允許自己真的這么干。在高考復習的沖刺階段，夏天很熱，人容易困倦。雷寶每次抵御了倦意的侵襲猛地睜開眼睛的時候，都會暗自打一個激靈。他在想，很快就畢業了，很快就看不到方米脖子上的絨毛了，很快就將見不到方米了。雷寶感到絕望。

高考的沖刺階段，雷寶過得渾渾噩噩的。他每天坐在教室里，定定地看著老師把倒計時的牌子一天天改了又改，就真的到了高考的日子了。

高考那三天，方米和雷寶在一個考場里，方米在雷寶的前面，雷寶能看見方米認真地答卷的樣子。雷寶極力讓自己低頭認真地寫自己的，他也算是做到了。但雷寶總是會抬頭的，一旦抬頭看見方米在前面伏案寫字，雷寶就會有些不安。第三天下起了雨，時斷時續。全部考完了的時候，雨又下了起來，好像那時候一旦趕上高考，天就要下雨。雷寶走出考場一時很惆悵。一個人回家，雷寶想，什么時能再見到方米，影子也可以。雷寶走著，忽然看見前面走著的那個人，那不是方米嗎？方米怎么就忽然出現在了前方呢？一前一后，除了雷寶和方米，那天那條路上就沒有別人。雷寶就猛跑幾步，濺起無數水花。

雷寶說，方米！

就見方米回頭，說，雷寶！

雷寶記得那天他吻了方米，他們就開始戀愛了，但是他們的戀愛隨著那個易折的夏天一起逝去。那個焦慮的夏天太短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方米和雷寶都覺得自己考得還可以，都說，我們報同一所學校吧！

方米說，我要是考不上呢？

雷寶也說，我要是考不上呢？

兩個年輕的孩子就抱在了一起，說，你別說，你別說，反正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可他們誰也沒考上。“發榜”那天，雷寶在操場上遠遠看見了方米，方米走過來說，我沒考上，雷寶也說，我沒考上。他們就都沒有多說，也都不知道該再說點兒什么。

雷寶就悶在家，沒再去找方米，方米也沒有再找雷寶。雷寶怕見方米，雷寶不知道方米怎么想，雷寶也不知道方米會何去何從。雷寶不敢問，也不想問。

雷寶每天躲在屋里不出來，也不想復讀再參加高考了。但，總躲在屋子里也不是個辦法。

天涼些的秋季，雷寶看到了征兵的通知，他第一個報了名，想，還是走吧，到遠方去，早一天走，可能就解脫了。雷寶感到，這個城市自己待不下去了。雷寶很認真，唯恐自己當兵的事情搞不成，要政審和體檢，雷寶很是擔心自己能不能通過。

方米一定是能夠知道雷寶當兵的消息的，雷寶相信她能。他想象著方米從遠方跑來，死死拉住自己的手，哭得淚流滿面，說，你別走！你不要氣餒，你要自信！咱們都再考一次吧，相信我們都能考上，比翼齊飛！雷寶想，不要不要，方米要是那么不冷靜，我該怎么辦呢？

6

再次見到阿西，雷寶覺得有點突然。阿西忽然提起方米，更讓雷寶不僅感到突然，還有幾分狐疑。雷寶想想，自己和方米在那個夏天的戀情太短暫了。那個夏天簡直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那之后同學們四散各方了。雷寶認為，自己遠赴軍營的事就算被同學們知道了，但自己和方米的戀情，應該不會被同學們知道。

阿西知道還是不知道呢，阿西怎么會知道呢？

那阿西如果不知道，他不對自己問起別人，為什么會單單問起方米呢？雷寶覺得，除非方米自己跟人說過，否則別人是不會知道的。如果方米后來跟別人說起過那段戀情，那就說明，那些往事，方米也沒有忘記。如果方米跟阿西說過，那阿西就有方米的消息。

提起方米，雷寶多少還是有些無法釋懷，那是雷寶內心的柔軟和傷痛，也是雷寶自己守著的美好，不想和別人分享。所以雷寶只是淡淡地跟阿西說，你是說方米嗎？我沒有見過她呀。稍一打沉，雷寶還是補了一句，她怎么樣，還好嗎？

阿西的表情好像有點詭異，鬼鬼祟祟的，好像不想說又想說。雷寶心中一動，阿西真的知道方米的消息？阿西和方米，雷寶覺得好像聯系不到一起，雷寶怕自己是想多了。

這時阿西的店里走出來一個穿著工裝的姑娘，看樣子是阿西的下屬。她說，老板，你來一下，老板娘來電話了。阿西就給了雷寶一拳說，我家里有點事，我還要去房管局，咱們回頭再聊。阿西扭身就進屋了，扔下雷寶。

雷寶在街上稍微愣了一陣，方米，方米，他想，是不是應該去找找方米？

方米在哪里呢？雷寶復員回來之后的那些閑逛的日子里，并不是沒有想過去找方米，只是雷寶不想去向別人打聽。雷寶沒事就閑逛，內心里也是希望自己在大街上像偶遇阿西那樣，遇到方米。雷寶卻沒有遇到，雷寶幾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到過方米家附近，只是方米家所住的平房也已經拆遷成了一片廢墟。

雷寶入伍前夕的一個執念是，方米為什么就沒來送自己呢，方米知不知道自己當了兵呢？到了軍營之后，雷寶想，不來送就不來送吧。他又覺得，自己其實就是想離開，就是想讓方米找不到自己，既然這樣，為什么還想著讓她來送呢？

雷寶到了軍營很快就不想家了，雷寶踏踏實實地當兵了，他從沒想過將來會怎么樣。在軍營的三年，方米的樣子總是突然就跳出來，有時候是在夢境里，有時候就沒有來由地突然出現。準確地說，是從新兵的列車開動的一刻，方米就跳出來了。更準確地說，方米不是跳出來，而是跳出去，因為方米好像是雷寶腦海里的背景，方米就住在雷寶的心里，無時不在，只有在雷寶必須完全集中精力的時候，方米才會在雷寶的腦海里暫時離開一會兒。

想起方米，方米的微笑停留在那個夏天，雷寶想不起和方米的短暫愛情，更多想起高考最后的那天，雷寶看見了前方的方米，方米在前方輕輕一跳，又漸漸在一片雨霧中模糊。

雷寶隔著臨街的玻璃，遠遠看著阿西進了屋子，先是接了一個電話，然后以老板的樣子和女下屬說著什么。雷寶忽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阿西的電話那邊，沒準兒就是方米，阿西在電話里告訴方米，我跟雷寶剛剛見面了呢。阿西的老板派頭，雷寶雖然說不上羨慕，但雷寶還是想了，當初為什么要去當兵呢，留下來在這個城市里，不是也可以有所作為嗎，留下來，不是才能知道方米的消息嗎？

7

在新兵連時，日子很苦，雷寶疊被子“豆腐塊兒”疊不好。一聽見起床號聲，雷寶第一個跳起來，打背包手忙腳亂，人家都收拾好了，雷寶也還弄不好；好不容易弄好了，但跑在半路上的時候“盔歪甲斜”，背包散落一地。雷寶有股狠勁兒，慢慢追不放棄，甚至半夜睡覺不脫衣服，號聲一響，第一個從床上彈起來。等到適應了，新兵連就結束了，雷寶感受到了成長的喜悅。

雷寶被分配去喂豬，他沒有什么抵觸，覺得喂豬就喂豬吧。

和雷寶關系較好的，有個山東兵小三，對雷寶說，讓你去喂豬呀！

雷寶說，喂豬就喂豬吧。

小三說，我分到導航連了，導航連行嗎？那些日子每當見到小三，小三問雷寶的第一句話都是，導航連行嗎？雷寶他們當的是空軍，但都是地勤。雷寶也不知道導航連行不行，他只是覺得養豬還行，太陽光足時，雷寶喂了豬之后，就躺在豬圈旁，聽豬的哼哼聲，他逐漸聽出了韻味兒和樂趣。雷寶渾身被太陽弄得暖乎乎，熱燙燙的，豬糞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兒很親切，和陽光一樣。

連長、指導員都夸他，戰友們也都夸他，說人家雷寶大城市來的，一點兒也不嬌氣，干活不惜力，也動腦筋，豬喂得不錯。雷寶說別夸別夸，人怕出名豬怕壯，說著就燦爛地笑了起來。

雷寶人緣兒不錯。

小三常到雷寶這里來，陪雷寶在豬圈旁躺著。小三把心事都跟雷寶說。小三的最大愿望是在軍營能留下來，轉成志愿兵，當士官。小三常常憂心忡忡地對雷寶說，我來了就沒想回去，我堅決不能回家種地，在我們那里，當兵是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

那天很熱，蟬鳴著，雷寶和小三并肩躺在土地上，臉上都蓋了些隨手拔下的綠草遮住陽光，草在臉上，涼森森的，小三忍不住又說，我得轉志愿兵呀，目的一定達到！

雷寶說，什么目的不目的，好好過日子。

小三一轱轆身，坐起來，說雷寶，你當兵沒目的？小三揪了一下雷寶的臉。

我沒目的，真沒有，雷寶說。

沒有目的，那你來當哪門子的兵？小三的臉冷下來，說，你小子真不夠意思，我拿你當朋友，你還跟我藏一手兒？

雷寶急了，說，小三，你讓我想想。然而雷寶的腦海里一片空白。雷寶是真沒有目的，他甚至沒有想過為什么要有目的。他真想勸勸小三別這么執拗，但也不知道話該怎么說。

小三說，那你來當兵，一定是來報效祖國，奉獻青春了？

雷寶想想，說，我把手里的事干好就行了。

小三拍拍屁股走時，說，你這樣的兵，真少有。未來，你也該想一想。又說，我們該奉獻的時候一定要奉獻，幾年青春留在這里，就對得起祖國。但我們也必須要替自己想好后路。

雷寶沒說話。小三走后，雷寶把小三說的話記在了筆記本上。

雷寶真的不想家，家里的景象，城市的景象，乃至媽媽的樣子，總是在他眼前模糊一閃，瞬間就過去了。雷寶來時只是想，參軍到遠方去，在軍營里的雷寶，家反而是遠方了。每天喂完了豬，雷寶躺在泥土上，就枕著胳膊看云。遠方的云總是悠悠的，看著看著，他就睡了。他的鼾聲和豬的鼾聲此起彼伏。

早晨雷寶早早起來出操，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雷寶喊著，太陽越來越紅；晚上雷寶準時熄燈，雷寶從來不做那些違反紀律的事情。雷寶在休息日的時候也基本上不到大街上去，他就在軍營里寫日記，一寫一大片。雷寶的部隊駐地是在一個很小的縣城附近，每到周末，雷寶的戰友如果有機會都愿意請假到縣城去逛街。他們有時候是穿著軍裝就出去了，但覺得軍裝太不方便了，畢竟也都是年輕人，他們都喜歡換上便裝，戴上墨鏡，就像小縣城上的青年一樣。那時候城市的青年都流行去迪廳，但雷寶不喜歡，雷寶沒興趣。戰友們就議論說，人家雷寶是大城市來的，怎么會喜歡逛小縣城呢？雷寶想，這倒也不是。

8

再次見到阿西的這天晚上，雷寶在房間里胡亂地看電視。父親從外面回來，興沖沖地說，雷寶，你工作的事兒，有些眉目了！雷寶猜父親一定是托人了，雷寶不想讓父母親去低三下四地求人，而且還要花錢。雷寶沒有答話，他沉沉地咳了幾聲，錯開父親的肩膀，拉開屋門，走到了院子里，夜晚的天空上，烏云游移著，狹窄的小院子里很凌亂。雷寶回頭對又從屋子里走出的父親說，你甭管，我明天再去街道打聽看看有消息沒，哪怕是個街辦的小工廠，我也認。說完雷寶進屋，直接鉆到床底下，找他自己的東西，很快找到了。順帶找到的是學生時代自己存的一張畫報，是一個女明星的照片，入伍時雷寶把這張畫報帶到軍營，曾經傳遍全連。然后雷寶就上床，說，明兒一早兒我再去。

第二天雷寶聽見父親說話時天已經亮了，太陽光很明媚。父親說，寶，你要是想去街道就快去吧，你剛才說夢話呢。

雷寶正為自己的夢傷感著，一骨碌身起來，對父親說，街道不去了！雷寶做了一夜的夢，夢里除了方米就是軍營。

父親說，不去就不去吧，去了也沒用，還是等等我托人的消息吧。

但雷寶出門，還是去了街道。城市的上空是蒙蒙的煙，那時還不時興用霧霾這個詞，其實那煙就是霧霾。在這個城市里，雷寶忽然發現，自己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前一天晚上的夢里，雷寶夢見了指導員和戰友小三他們，大家都來看雷寶來了，指導員還親切地摸雷寶的頭，說，你挺順心的吧？雷寶心里的委屈真想跟大家說。雷寶記得指導員對他說過，雷寶啊，其實你脫下軍裝也還是兵，我們軍人頑強的意志品格是脫不下去的。雷寶聽得激動，說，指導員！雷寶就醒了，看見父親站在床頭。

太陽照在雷寶的后背。真暖，他想。伸手從懷里掏出那張刊登自己事跡的小報。雷寶本想再像當年撕碎方米的照片似的，在陽光下把小報兒紛紛揚揚地扯碎，他又想，那又何必！把往事裝起來就行了，就把小報兒又原封地裝起來。那張傳遍全連的明星畫報也在懷里揣著，雷寶也拿出來看看，仿佛全連戰友的樣子，都想起來了。

三年如一日，三年很快。第一年是新兵，第二年是老兵，第三年就回家了。

雷寶記得臨復員那年春天，自己紅著臉去找指導員，說，指導員，我志愿入黨！

指導員有點詫異，盯了雷寶很久，直到一支煙吸完，雷寶把頭低下。指導員認真地說，雷寶，你寫個入黨申請書吧。

雷寶就認真寫了，改了好幾遍，又抄了好幾遍。冬天雷寶臨走之前，他光榮入黨了，是組織對雷寶的肯定。沒有見過雷寶這樣看起來好像沒有什么理想，但是又勤懇踏實的兵。

雷寶他們這批老兵退伍那天很冷，一大批人來為一大批人來送行，好些人因為雷寶走而難過，難得雷寶是個城市兵，能負那么多苦，任勞任怨地干了那么些活兒。好多人都哭了，說這輩子我們一定還要相見。雷寶還是沒哭，雷寶說，哭什么呢，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雷寶兩次披紅掛彩，第一次是“當兵光榮”，第二次是“退伍光榮”。站在那里一片的退伍老兵都在哭，自己哭或者抱著送行的人哭，只有雷寶不哭，當兵雷寶沒有哭，退伍時雷寶也不哭。雷寶想，像做了一個夢，這就回家了。

快上車的時候，雷寶忽然看見指導員從人群里走過來，給雷寶正一正胸前的紅花，指導員拍拍雷寶的肩膀，對大家說，看，這是個好兵！

指導員這么一說，雷寶哭了起來。指導員說，就別哭了，雷寶卻忍不住了，越哭越委屈。雷寶也很奇怪，自己委屈什么呢，是因為這三年的連隊生活吃的苦嗎？雷寶的腦海里沒有回閃這三年青春，卻一下子又跳出了方米的形象，在雨中，在那個夏季。

就這么，雷寶退伍回家了。

9

雷寶在街道辦事處門口兒轉了三圈兒，終于也沒進去，他覺得有些害羞。雷寶在床下翻找出來的，是部隊宣傳部門油印的小報，上面刊登著養豬能手雷寶的先進事跡，還有雷寶的照片。

雷寶本來想進門去說，街道辦事處的同志們啊，你們該考慮一下我的工作問題了，我雷寶在部隊里雖沒立過功，但也算得上是個先進分子，我是共產黨員，我想在工作時起到黨員的帶頭作用。

雷寶帶著小報兒和畫報往家走的時候，雷寶心中忽然有了一種沖動，雷寶想，路在腳下！

回到家，父親問，事兒辦成了么？

他說，沒辦成。

父親說，我知道你是辦不成的，你那個光榮事跡不管用，只有去托人才管用。

雷寶揮揮胳膊，指著鼓起來的肌肉，說，爸，這才管用，憑力氣吃飯。

父親說，還是我去托人吧，你再等等，雷寶說，別！

雷寶用復員費買了一輛平板三輪車，自己用紅漆寫上了“出租”兩個字，然后很快辦理了相關營運手續。雷寶在那些持續逛街的日子里，看見城市的大街上到處跑的是紅夏利和黃大發，雷寶就想過跑出租。出租汽車雷寶買不起。那時搬家公司早就出現了，但是雷寶發現，人們拉一些小件貨物也需要交通工具，找搬家公司不劃算，三輪車搞運輸也大有用武之地。

雷寶用一輛三輪車，創業了！

雷寶又過上了平靜而有規律的生活，他充實而滿足。雷寶覺得，太陽光曬在后背上和豬圈上空的陽光沒什么兩樣。

不幾天，雷寶是個地道的“板兒爺”了。他勤勤懇懇蹬三輪，裝車卸車都需要技術和算計勁兒，把一些物品要幫助主家搬上樓。剛開始雷寶氣喘吁吁也上不去，后來就游刃有余了，憑著苦干，雷寶的收入也很可觀。他覺得他像一個剛剛又穿了軍裝的新兵，一切都是新的。遇到風雨天，遇到上坡，雷寶就躬身費力地蹬車，必要時要下車，一手扶車把，一手搭在車座子上，用力往前推。他不覺得辛苦，有時會覺得人生豪邁悲壯。

雷寶天天在這個城市里穿行，常常能路過他和方米初吻的地方。記憶有點模糊，但雷寶始終忘不了方米在雨中的輕輕一跳。雷寶也能回憶起自己當兵走的時候，那么強烈地希望方米來送。雷寶覺得自己那時真是個孩子，那時已發了軍裝，或許應該說是個新兵蛋子。

而現在我是什么呢？雷寶想，我還是兵，創業路上，自己還是個新兵。

這一天雷寶蹬著車，再次路過了和方米初吻的地方。雷寶覺得想起方米，自己好像不再那么心跳，往事過去了，一切都會重新開始。雷寶想，那個夏天自己為什么不能去找一趟方米？去問問方米的打算，和她商量一下接下來怎么辦。雷寶說自己，這些過去的事還要搗鼓到什么時候，拉好自己的車吧！但雷寶已經盤算好了，轉過天來就去找阿西，問問阿西為什么那天會提起方米，問問阿西知不知道方米的消息，不管阿西做出怎樣出乎意料的回答，自己也都必須接受。

雷寶拿定主意，決定第二天就蹬著三輪車去，有什么了不起，不丟人。雷寶忽然又想起當年小三問自己，導航連行嗎，導航連行嗎？小三如愿以償地當了士官，自己也應該問問小三，蹬三輪行嗎，蹬三輪行嗎？

那天夜里雷寶睡得極香甜，又夢見了指導員，他忙拉了指導員的手，說，我是好兵么，指導員？

指導員說，是！

雷寶說，不，我只是個新兵。說著就醒了……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