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生活與寫作向度

我們大多數的文學類講座，探討的不外乎三個問題，那就是寫什么，怎么寫以及寫得怎么樣？我今天與大家的交流也脫不開這幾個面向。當然，今天的交流更多是漫談式的，針對大家感興趣的方面談一談。

這些年，隨著工作經歷的增加，尤其是經歷了魯迅文學院、外聯部、創聯部、中國作家出版集團以及《人民文學》等部門的工作，以及去甘肅基層鍛煉后，我特別想先跟大家交流幾個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文學是什么？”“我們要如何看待文學，如何看待我們的當代文學”，以及“如何看待互聯網時代的文學現狀與未來？”。在這個前提或者說是基礎上，再去探討文學的寫作。

文學是什么？這是每個創作者都要考慮的問題。當我們身處文學場域之中的時候，容易在文學的內部去討論文學，甚至沉溺其中，覺得自己掌握了某種真理性的東西而沾沾自喜，無法自拔，但是當我們跳出這個場域，試著以一種局外人，或者以某種更宏闊的視角去看待文學時，我們對文學會產生更多的感觸，或者這樣的認知更加符合文學本身。

促使我認真思索這件事的機緣就在于我去甘肅一個名為冶力關的小鎮任職“第一書記”。在西北那個偏遠的小山村，我重新思考文學的內涵、作協的面貌甚至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北京城，這些問題是我在北京生活，在作協工作過程中很少去思索的，它們是什么，它們又對我意味著什么？也就是在甘肅那段遠離文學、遠離城市的時光中我體會了很多。

文學之大與“無用之用”

在我看來，主要有兩點：其一是大，其二是“無用之用”。

如果把文學看作是一門學問，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具包容性與開闊性的學問。當我們進入一所書店，或者去到一個圖書館，文學類圖書可能所占的空間不是很大，但是它幾乎可以涵蓋其余的一切，因為文學對一切的人類經驗與智慧都是敞開并擁抱的，譬如有科幻文學、軍事文學、兒童文學、工業文學、生態文學、金融文學等等，文學就像空氣一樣，浸入其中，并以文學特有的方式作出呈現與回答。

大家如果在魯迅文學院學習過，就會知道魯院課程分配的比例。魯迅文學院作為一所國家級的文學殿堂，它關于文學方面的課程約有一半比例，其余的像國情時政課還有大文化課也差不多會有一半的比例。這種課程的設置是經過許多年“魯院人”的摸索才形成的課程模式。或許有人會問，一個作家班，為何不是專門談文學，而還加了很多的諸如國情時政課與大文化課，以及如音樂、繪畫、建筑、話劇等等課程？這其實表明作為一個寫作者，其知識結構應該是多元的，而不應僅僅局限于文學本身。

先來談談為何要學習國情時政，為何要了解國家大事。作為寫作者，尤其是基層寫作者，不僅要下接地氣，更要上接天線，要心懷“國之大者”。很多寫作者覺得文學不應該談論政治，政治和自己的文學創作無關，所產生的影響不大，所以便有意無意地漠視、忽視，這是不應該、不可以的。有次我出差遇到了一個出版社的老編輯，晚飯后陪他聊天，接近7點鐘的時候他說要回房間，我問他是否有事。他說，他要看新聞聯播。并且說，他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我自然是好奇，甚至有些不解，問他為何要如此執著，他說我可以從這里面了解我們國家的發展與走向，他的這句話深深觸動了我。我想，我們的作家也要多關心一些時事政治。很多作家可能會講，我只想安心地創作，不想關心談論政治，這其實是把政治狹隘化了。廣義的政治不僅僅是中央政策、國家制度等等看得見的東西，更有很多貫穿于我們的衣食住行等等看不見的方面。從這個方面而言，我們的當代文學從來都沒有脫離過政治，并且永遠都不會脫離政治。政治是文學的底色，如空氣一般彌漫。妄圖脫離政治的文藝是難以想象的。就像好萊塢的電影，最深處永遠有美國式的價值觀，這就是政治。一個優秀的作家，從來都是對政治有深刻理解的作家。譬如，我們現在學習生態文明思想，清晰地明白“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科學論斷，也知道中國式現代化其中包含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那我們是否還要去寫那些破壞森林、捕捉動物，尤其是鳥類的作品嗎？這些自然是不合適的。所以我們要加強政治理論的學習，學習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藝工作的重要論述，深刻把握關于文化文藝工作的重要地位和作用的論述，關于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論述，關于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的論述，關于堅持“兩個效益”相統一、以社會效益優先的論述，關于開展積極健康的文藝批評、把好文藝批評的方向盤的論述。此外，我們國家的少數民族地區文學寫作者，要明白我們的寫作并不僅僅是文藝工作，還是民族工作，所以也要學習民族工作的論述。

再談談與文學相關的其他藝術門類，諸如音樂、舞蹈、話劇、電影、人類學、社會學等等，它們都可以進入到文學內部，都可以給文學以滋養，進而被我們轉化吸收。

我很喜歡一部話劇作品《哥本哈根》，這部戲經久不衰，丹麥的物理學家波爾與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像師生，像父子，像朋友，他們是很親密的關系。在劇作中他們倆加上波爾的妻子，三個人，準確說是三個亡靈，一直在探討當年導致他們關系破裂的原因是什么。海森堡到底愿意不愿意幫助希特勒制造原子彈——他們始終在追尋一種真相，但是始終沒有答案。我們無法確認他們的動機、意圖與潛意識。

談到這里，我想岔開來，談一點我關于鄉村教育的思考。任職期間，我開展了一場助學活動。這場活動的用意，不僅僅是帶給當地一些教學物資，更是傳播一種教育理念。通過圖書室的創建與完善，培養孩子們閱讀的習慣，在助學活動中，對于任何一所學校，我贈送的第一件同時也是最為重要的物品，永遠是圖書，是按照不同年級特意選購的圖書；通過玩具的豐富充實，注重孩子們體質的鍛煉與天性的拓展；通過書法與美術作品的布置，提升孩子們對傳統與審美的興趣及能力。這一切，都是僅僅依靠課本很難達到的。助學，針對的對象也并不僅僅是孩子，還包括任課的教師、教學管理者以及家長。通過我們的行動，讓他們給孩子更多的關愛，讓他們盡可能地懂得如何更好地教育孩子。只有這樣，那些世代不良的積習才有在本質上改變的可能。在落后貧困地區，我深深體會到善最大的敵人并不是惡，我們可以抵抗、拒絕甚至與惡進行面對面的斗爭，但若碰到愚昧，則只會感受到那種鈍刀割肉般的疼痛。消解或者去除頭腦中固有的或者即將涌入的愚昧，才是助學活動所要達到的更深層的目的。

之所以突然談鄉村教育，是因為在我看來，在孩子們的成長過程中，智育很重要，但是德育、體育、美育等等同樣重要，甚至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愈發重要。同理，文學也是如此，需要借助不同的人類經驗與知識結晶才能走得更遠，走得更好。

文學的第二個特點是“無用之用”。文學的這個特點，也提醒著我們對待文學，要有虔誠敬畏之心，要有勇攀高峰之心，要有從容淡然之心。

文學不是跳板，不是某種裝飾性的東西，文學對大多數寫作者而言，是一種生活方式，是自我對世界、人生的釋放性表達。文學是“無用之用”，它是無用的，但有時它所起到的作用卻是巨大的，有“大用之用”。我們所看到的眾多藝術門類，文學是作為母體存在的，它的成敗在很大程度上注定了其他藝術門類的成敗，這一點在影視劇方面體現得特別明顯。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而這些年我們國家對文化的愈發重視，我們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得到。文學將一直深度參與到國民精神的塑造與民族性格的建構當中。

閱" 讀

接下來和大家談談閱讀。一個優秀的寫作者，必定是一個優秀的讀者。閱讀很重要，它的重要可能不會體現在是否讀了某部作品。如同一個人，從小到大，很難講自己靠哪頓飯就長大了，靠的是持續的綜合作用。雖然寫作靠的是天賦，俗話講，老天賞飯吃，可能會達到某種高度，但是決定一個寫作者所能達到的寬度、廣度、厚度的是后天的訓練與堅持，文學是一項長跑型的事業，閱讀是最重要的方式之一。

當今社會已不同于往日，可供我們挑選的作品很多，常常會有無從選擇的困惑。如果你有這樣的問題，那就去讀讀經典作品，把一本書讀透，讀熟。許多作家會有自己的枕邊書，何為枕邊書？就是可以時時拿出來翻幾頁的作品。

我們要進行經典閱讀和深閱讀，而不是淺閱讀或碎片化地獲取信息。我很喜歡閱讀《包法利夫人》與《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帕慕克、赫拉巴爾等人的作品。我還記得閱讀《包法利夫人》時，看福樓拜寫萊昂與艾瑪兩人相遇相交的細節，初次見面，兩個人有相同的話題，萊昂的腳下不自覺踩到了艾瑪的椅子橫檔上，第二天包法利夫人起床后，打開窗戶，看到廣場上的萊昂，萊昂向她打招呼，她穿著梳妝衣，急忙把窗戶關上了，再到后來，包法利夫人想去看自己的孩子，路上遇到萊昂，包法利夫人說自己有些累，萊昂吞吞吐吐說了兩個字——“如果”。言外之意是如果不介意，他會陪她去。再到最后，萊昂陪著包法利夫人回家，她推開小柵欄門，跑上臺階，一個“跑”字，可以看出她內心的喜歡的情感。兩個人也完成了情感上的連接。

我前面提到作家的知識結構要豐富多元，所以我們不僅要讀文學作品，還要讀經濟學、哲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等經典著作，也不要天天標榜自己就是寫詩的或者只是寫小說的，最后還是要建立一種“大文學”的概念，我們的最終身份只有一個，那就是作家，我們最終都要盡可能地逼近世界的龐雜、人類的困境與人心的真相。

文學評論

作家普遍敏感又脆弱，尤其是面對評論自己的文章時，大多會很在乎。當然，這也體現了作家對自己作品的看重與喜愛。一位作家說，看到表揚自己作品的文章，他會忍不住把自己的作品找出來再讀一遍。當然，也有人因為別人說自己作品不好，與對方結怨，這樣的例子也有不少。

但是寫作歸根到底是自己的事，不要太在意別人的評論，學會參考著聽，要有能聽刺耳批評的雅量。每個人所處的寫作階段不同，對文學的理解不同。里爾克有一本書，叫《給青年詩人的信》。這本書輯錄了里爾克在一九○三至一九○八年間寫給渴望成為詩人的青年卡卜斯的十封信。這些信里里爾克論到“詩和藝術”，論到“兩性的愛”，論到“生活和職業的艱難”，既是對創作的思考，更是對艱難、寂寞、悲哀、懷疑、愛等人生問題的解答，是給予青年人的精神指導。里面表達了他對文學評論的一個觀點：“關于那篇非常細膩而精練的短篇小說《這里該有薔薇……》，你對于作序者不同的意見實在很對。順便我勸你盡可能少讀審美批評的文字——它們多半是一偏之見，已經枯僵在沒有生命的硬化中，毫無意義；不然就是乖巧的賣弄筆墨，今天這派得勢，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藝術品都是源于無窮的寂寞，沒有比批評更難望其邊際的了。只有愛能夠理解它們，把住它們，認識它們的價值。——面對每個這樣的說明、評論或導言，你要相信你自己和你的感覺；萬一你錯誤了，你內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長會慢慢地隨時使你認識你的錯誤，把你引到另外的一條路上。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展，發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產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的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造，都一樣。”

關于當下的評論，作家論與作品論比較多，但是對整個的文學態勢做到高度把握的比較少。另外，我不喜歡學究氣，那種枯燥乏味的語言，批評文章也應該是文章，我尤其不喜學術詞語的堆砌，好的評論文字，文白如水，淡而有味，其文風、語言，就像潘向黎的《白水青菜》中的清水，說素凈，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味精、雞精的修飾，出水芙蓉般的天然。“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只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照三四個鐘頭燉，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白水青菜》）

深入生活

我從事過兒童文學、散文的寫作，也做過一些學術研究，寫評論文章，但是總感到文章的無力感。有一段時間基本放棄了寫作。我想，如果要繼續從事文學寫作，從事文學工作，就必須走出“只為一己之悲歡、只盯著杯水之風波”的狹隘和封閉；就必須解決“不僅要讀萬卷書，更要行萬里路”的問題。后來我去了甘南藏區掛職兩年任第一書記，這也算是我的一次深入生活經歷。為何要深入生活呢？因為還是想去觀察人、發現人。人，永遠處于文學的中心。人構成了社會，構成了世界，構成了各種各樣的關系。

等我真正融入甘南之后，才明白深入生活，并不僅僅是深入他者的生活，更是對自我生活的細微體察、深刻思索。

在農村工作的時候，我遇到過這樣一件小事，但是后來變成了特別大的事。有次一個農婦到鎮政府繳費，一個工作人員誤把同事放在她桌上的五百元錢當作來辦事的農婦的錢，于是后果就是農婦不僅沒有花自己的錢，反倒是賺了一百多，興高采烈地回家了。等到干部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于是她約了同事去農婦家中。到農婦家中的時候，農婦正在照顧孩子，男人見鄉鎮干部來了，就從房間里出去，然后一直都在門口聽她們對話。干部問農婦是不是沒給錢，還多得了錢，農婦起初不承認。最后干部靈機一動，說辦公室有監控。此時，男人從外面進來，催農婦還錢，農婦只得把錢還了。還的時候，突然哭了，因為她買了很多水果，還有羊肉。干部說自己也有過錯，就留下一百元，對方也高興地接受了。等到第二天，農婦得知辦公室沒有監控，事情就來了。后來我就此事寫成了文章。

的確，那些最逼真最有生命力的細節一定都是來自生活的饋贈。

還有一件事，是關于修路的。因為修路占用了老鄉的一塊地方。也是花了很大氣力去談，跟男主人、女主人還有他們的兒子、兒媳分別不斷地去談，當時也是耗費了很多的心血，這個事情也讓我體會很多。我記得是九個月后，當我再次回想這件事情時，當初的無奈、煩躁甚至氣憤的情緒都慢慢淡去了，內心平靜的我試圖找尋背后更深層的情緒。其實并不僅僅是我所在的地方，或許在其他的山村里也會發生類似的事情，雖然它們以不同的面目出現，但其內在的邏輯與發展脈絡是毫無例外地一致。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這樣的事情，我發現我無法再用審視的眼光對待村民，更難用批判的態度對待他們的固執。他們在生活中較少主動，被動的時候更多一些。但在我看來，在村民的骨子里，仁、義、禮、智、信，依然存在。在多次參與修路、環境整治的過程中，我遇到了很多為了集體利益犧牲個人利益的村民。他們在與政府及干部的交往中，通情達理，懂得退讓，知道怎樣的方式是最完善的解決之道，并且愉快接受；同時，也有一部分人，不知道提供給他們的方案是否可以在最大限度上滿足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能做的就是拒絕、不合作或者提出一些根本無法滿足的要求。如果解決妥當還好，否則他會不斷向我們暗示自己的弱勢與被虧欠，最終成為無解的難題。所以，當我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所能做的唯有耐心，通過不同的方式與途徑，與對方建立信任，深度溝通，以期完滿解決。基層政府同樣如此，要在高強度、高壓力、異常煩瑣、無始無終的工作中始終懷有一份悲憫、一份耐性，凸顯誠信，言出必行，取信于民，那種一味地將責任歸咎于農民低素質的評判彰顯的只是自身的無能罷了。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不了解農村難以了解中國，尤其是小城鎮，人與人之間都有著特殊的關聯，真的是特別迷人的存在，有著可以充分書寫的空間。

兩位天津作家

王松和張楚兩位都是當下非常優秀的作家，接下來我想談一些對他們作品的感受，希望對大家多有啟發。

張楚是生活在河北的作家，現在入職天津作協，是對天津作家隊伍的有力補充。張楚是一個對生活極其耐心的寫作者，他的小說中，有著他對生活一遍遍的臨摹與打磨，直到晦澀暗淡的生活散發出詩意的光亮。

我剛剛談到小城鎮的書寫，張楚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作家。

長期以來，我國在鄉土文學方面成績卓著，百年中國文學史也更像是一部鄉土文學史，大量的經典作品涌現并不斷流傳，都市文學雖較之鄉土文學遜色很多，但也在不斷進步，尤其是近些年，凸現出趕超鄉土文學的潛力與發展空間。鄉土與都市，作為文學創作與研究的兩端，已經習慣性進入我們的思維。其實，處在鄉村與現代都市之間的小城鎮同樣是一方魅力無窮的場域，它足以與另外兩者相抗衡。在現代文學史中，沈從文的《邊城》、蕭紅的《呼蘭河傳》及師陀的《果園城記》等名篇已經證明了小城文學的價值。

小城鎮，在過去與未來、落后與現代之間，它一方面努力向現代都市靠攏，另一方面又無法割斷與鄉村的聯系，既有地理上的因素，又因其生活方式、思維習性等依舊保有農業文明的基因。與此同時，由于受到現代都市的影響，小城獨屬的精神氣質也在發生變化，它的節奏在舒緩與緊張之間，它的居民在本色與異化之途。而這一切的碰撞、矛盾及掙扎都會在小城中長期存在。在當代文學中，涉及小城的文學尚未得到更多重視，也就未能充分挖掘小城文學內蘊豐富的美學價值。從這個層面而言，張楚的寫作對當下文學有著比較大的意義。

張楚長期在河北省的一個小城市生活，在他的筆下，也多是發生在名為桃源縣、梅鎮、清水鎮等小城鎮上的故事，常識來講，小城與小鎮是區別很大的兩個概念，但在張楚的作品中，故事背景在小城也好，小鎮也罷，其內在人物以及整個作品內蘊的精神氣質是相同的，無形中也就淡化了這兩者的空間差別，于是張楚作品中的小城與小鎮也就變成了兩個有著共同內蘊的概念。

張楚結構出龐雜的生活景象，展示了人之為人的復雜與豐富。在張楚的筆下，沒有什么是明晰可辨的，他告訴了我們愛、恨、憐憫、孤獨，但更多還是我們在不斷追問、自省之下得到的無奈，一種不得不如此的無奈。

有一個不斷被提起的問題，那就是生活面前，文學何為？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文學如何處理當下的生活？讀過張楚的作品，我們似乎可以找尋一絲答案。對當下日新月異、不斷刷新我們日常想象的生活而言，文學的意義就在于用文學的方式發現一種真實的生活，它一方面賦予沉重的生活以光亮與希望，畢竟文學還有一種為我們造夢的責任，另一方面也要讓我們明白在充滿挫折與磨難的生活面前，并非所有的黑暗都會被陽光籠罩。我們所能做的，唯有默默前行，努力葆有希望，與失望、絕望抗爭。

談完張楚，我還想就王松老師近些年的作品與大家交流。王松老師近些年筆耕不輟，先后出版了多部長篇小說，譬如《暖夏》《煙火》《熱雪》等等。

王松老師的作品，有著鮮明的地域色彩，注重對地方文化，尤其是傳統文化的挖掘，津味語言濃郁，有著高超的敘事技巧，在文章結構的搭建上，在故事講述的曲折入勝方面，都為人稱道，當然還有最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的作品有著宏闊的視野與站位。

譬如《暖夏》是一部反映脫貧攻堅的文學作品，也是眾多同類作品中非常優秀的一部。這個作品有幾個很鮮明的特點。首當其沖的是作品故事精彩，可讀性強。《暖夏》如同一幕活生生的電視劇，節奏明快，戲劇沖突不斷，作品里的一切追隨我們的閱讀而一一上演。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場景，看到人物，聽到對話，深切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流動。其次，《暖夏》中，先后出場的人物男女老少二十多個，他們個性鮮明，語言各具特色。作者的筆始終貼著人物去寫，與人物貼得緊，貼得實，貼得完滿，所以人物的性格、言談以及行動與命運走向自成邏輯。作品中人物有主有次，均靈動而鮮活，而非僵硬與模糊，他們讓人有喜有愛，有憐有恨，但都有獨屬自己的聲音與腔調，在眾聲齊唱中傳遞出一種世俗煙火中的溫暖氣息。第三，作者對農村生活極其熟稔與富于洞察力。再有就是其深厚的敘述功力。

等到了《熱雪》，閱讀之后也讓我思考了很多。譬如一部優秀的反映鄉村振興的作品，什么樣的人才能寫好這類主題性作品？這類作品要寫什么呢？在這類作品中我們想看到什么？這些問題我都從《熱雪》之中找到了答案。如果想創作出優秀的作品，首先必須是一個能真正深入生活，并且對這個地方有著深厚的感情和生活興趣的人。其次，作家還要多關注一些地方文化和多元素文化。一方面，對一個作家而言，不寫文化是有點失職的；另一方面，鄉村振興的核心之一是文化振興，理應在這一點上深入挖掘。再有，看鄉村振興說到底還是看新人物，《熱雪》中有我們很少在其他作品中看到的鄉村里的“小買賣人”系列形象，這個作品呈現出了在農業文明和現代商業文明互相作用下的鄉村文明。當然，作為一個非常優秀的作家，整個作品的語言成熟精到，張弛有度，可謂擲地有聲，充滿洞見。

理想寫作

最后我想跟大家分享一本書，阿來的《云中記》，這本書是由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上市三天就實現了加印。之所以將這本書與大家分享，是因為它代表了我心目中的理想寫作，并且我前面講的一些問題在書中都可以找到借鑒。

《云中記》是一部關于“5·12”汶川大地震的作品，地震距離我們已經十五年了，我們需要一些有分量的作品將它記錄下來。但是坦白來說，這樣的作品還是比較少的。直到《云中記》出現了，我們的作家終于以文學的方式讓它永遠被銘記。

創作這樣一部作品，是作家的責任，更是作為一個四川人、一個藏族人的阿來的責任。而大地震對阿來而言，也是心中的一根刺，他覺得總要寫點什么，于是，2018年5月12日當天，阿來開始創作這部作品。

面對共同的題材，面對共同的記憶，站在一個什么樣的角度，如何寫出不同的面目？

阿來借助一個祭師阿巴，在精巧的敘事結構下，展開了敘述。由于地震的緣故，原來的村子搬遷到了別的城市，但是阿巴執著地回到了云中村，為什么，因為他說，我們不僅要關照活人，還要關照那些死去的亡靈。于是阿巴回到了云中村，阿巴每天都去祭拜那些死去的亡靈，一直到最后云中村從斷裂帶上滑落，阿巴與云中村一起消失在峽谷當中。

《云中記》的優秀，在于他很好地處理了這個重大災難的題材。提起這一類的作品，我們會想到《辛德勒的名單》《美麗人生》《蘇菲的選擇》，這些作品都是幾十年后完成的，由此也可以看出，文學是需要沉淀的。《云中記》讓我們看到如何處理個人與群體、現實與歷史、個人與自然與大地的關系。他把一種消失的東西，處理成了永恒。

《云中記》從節奏來看，它一氣呵成，反復詠嘆，是頌詩，也是挽歌，是一首安魂曲。《云中記》的好，也在于語言，這也是文學之所以是文學，而不是其他藝術門類的根本。即使我們談論思想力，也是通過語言來展示傳遞。我很喜歡一個湖北作家陳旭紅的作品《白蓮浦》，她曾經在黃岡東坡赤壁工作七年研究蘇東坡，她的語言充滿陌生化的色彩。《云中記》的語言，阿來將自己的母語加絨語轉移到書寫中來。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萬物有靈”。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一枝一葉，一草一木，圓嘟嘟的蘋果都密布著喜悅與哀傷。所以，在座的朋友如果有用本民族語言寫作的，是否能夠在使這種語言保持古老智慧與特性的基礎上，創造新詞、新的表達來發展與革新本民族語言，使之煥發新的青春、新的生命力？

英雄主義情懷——我從阿巴的身上看到了，現實社會是否真的有阿巴這樣的人？《云中記》讓我們相信不僅有并且在很多地方存在著。在阿巴的身上，有一種孤絕的決絕的悲壯，震撼人心，他注定了要陪這個村子一起走向消亡。

在我看來，好作家分三種，分別是：優秀作家、大作家、偉大作家。借助《云中記》，阿來朝著偉大作家在邁進。

陳濤，文學博士，《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著有《山中歲月》《在群山之間》。作品入選中宣部重點主題出版物，獲冰心散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等。主編有《中國青春文學典藏書系》《燈盞》《中國短篇小說精選》等。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