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齊策
芯片是中國與西方戰略競爭的一個勝負手,但并非唯一“劫材”。《汽車人》判斷,美國下一個切入點,很可能圍繞算力芯片——自動駕駛和座艙,可以視為算力的一個應用方向。過去3年,中國每年算力平均增長30%,繼續坐穩第二,其實也達到了美國采取行動的閾值。
8月27日到8月30日,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訪華。與布林肯和耶侖來訪不同,前者是應中國商務部長王文濤的邀請來的,而后兩者都是“經雙方商定”,溫度有所不同。
這讓外界對雙方達成有限協議,有一些期待。不過到了王文濤與雷蒙多正式會面時,官方信息只有“會談”信息本身。
早有輿論指出,雷蒙多來訪,帶了兩件伴手禮。一個是1979年中美建交時雙方簽署的《中美科技合作協定》,今年8月27日到期,美國打算續約半年。另一個則是延長日韓和中國臺灣企業在大陸業務的豁免期限,今年10月到期,可能延長1年。
而雷蒙多來華前將27家中企移出“實體名單”,算是預熱。雖然這些手段都充滿了臨時性,但總好過空著兩手來談。
《中美科技合作協定》既然是冷戰時期的安排,已經不符合美國現在的戰略。美國國務院表示,“如果協議立刻失效,意味著每個機構都必須與中國就具體的安排進行談判。”這就是必須有限延長的理由。
這意味著美國尋求與中國進行技術脫鉤的想法不變,只不過眼下還做不到全面斬斷產業鏈。所以只能是占據技術優勢或者找到替代的情況下脫鉤,而無法解決上下游鏈條問題的情況下暫時合作。它反映的不是戰略意圖,而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這也勾勒出美國對中國芯片產業的一系列做法。
允許日韓、中國臺灣企業對大陸出口,一方面著眼于解決需求問題,另一方面受制于既有投資很難撤回的現實束縛。道理也是同樣的。
美國所謂外國直接產品規則(FDPR),它不僅適用于美國芯片制造商,對世界上任何使用美國設備或軟件的芯片公司都有制約力。法律和法規的“臂展”只是表象,產業技術嵌入和背后的金融體系,才是美國能將國內法延伸出去的支撐。芯片制造業被歸類為電子信息類,其實其產業鏈是多個工業小類的融合。也是美國及其盟友對中國唯一擁有全方位上游技術優勢的產業,這是美國對華戰略最好的抓手。
中國面臨的問題仍然是上游算力受制于人,重蹈智能手機的覆轍。
中企并非全無抵抗能力。特朗普時代,為了阻斷華為芯片供應鏈,先將把源自美國的技術從25%降到10%,后來發現效果不佳,干脆降到0%,完全切斷。華為因此被迫進行一系列業務和戰略方向的調整。美國雖然沒有達到目的(徹底終結華為),但不可否認,華為業務受到重創。
整個芯片行業也是如此。中微半導體創始人尹志堯表示,如果以2022年10月7日美國全面封鎖令為分水嶺。單論芯片制造的制程,以前一度落后兩代(全球先進水平5nm,中國大陸14nm)。而現在落后5代(先進水平做3nm,中國重建28nm產線)。
原因在于“非美生產線”和“純國產線”的差異。眼下爭奪的焦點,集中到芯片制造流程的一些關鍵節點。
2023年,中國半導體招標中,國產設備占據10~18%,低于預期,這也宣告了中國芯片國產化設備推進的進度落后于規劃。它預示著短期內,不但先進制程芯片設備進口替代無從談起,就連部分成熟制程芯片制造設備,也存在良率和成熟度的問題。
好消息是今年迄今為止,中國芯片整體自給率上升到30%(這個數據存疑)。但根據海關總署的數據,2023年前6個月,芯片市場進口數量同比下降18.5%,以美元計價的金額角度,下降22.4%,至1626億美元。降幅遠大于整體進口的降幅,后者降幅為0.1%。這也側面印證了芯片自給率的提升。
我們曾經指出,高通是唯一沒有被限制對華供貨的美國芯片公司。但是,過去的幾年,國內汽車業對美國政策的預期是非常悲觀的,8155(7nm,臺積電代工),在國內的市占率高達90%。這款產品至今仍是智能座艙的主流方案硬件核心。它不是沒有替代者,只不過沒有比它便宜的產品(28nm成熟制程),性能不如它。比它更強的芯片,明年會逐漸鋪開,當然朝向更先進制程邁進,這意味著座艙芯片只能向下替代,同等能力的替代是不可能的。
而今年以來,自動駕駛芯片的發展,呈現出另一條路徑。即在云端部署超大算力,車端算力升級的步伐慢了下來。即便如此,無論云端還是車端,英偉達的產品可替代性也比較差。中企(華為海思、寒武紀、地平線等)在先進制程的芯片設計上有突破,但一個是代工繞不過去,必須用臺積電或者三星,這又落入了美國的鉗制的范圍。另一個EDA軟件(用于芯片設計),目前國內華大九天擁有16nm支持。如果到7nm就必須與制造廠商深度融合,這又回到上一個問題。

我們在《車載算力芯片,正值歷史轉折點》一文中指出,汽車芯片種類很多,算力芯片是暫時無法繞過去的短板,也是美國人重點拿捏的對象。美國之所以沒有徹底斷供,原因就是解決不了需求問題。而穩定的需求,恰恰是芯片巨頭保持領先的條件之一。
所以,中美在這個領域陷入了戰略對峙。美國局面大優,占據了徹底的主動,但就是無法再向前一步,讓中國下游產業垮掉。而美國不得不進行某些自限行為。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供應商,把40%的客戶需求掐斷之后自己還能活得很好的。所以,無論高通還是英偉達,都很難想象被勒令徹底斷供中國客戶。大概率還是做出類似A800(A100顯卡的性能受限版)妥協的產物。
中國則在被限制的圈子里,以較低的技術儲備為基礎,通過大量投資和需求拉動,重新尋求技術突破,即再發明一遍“輪子”。
芯片是中美戰略競爭的一個勝負手,但并非唯一“劫材”。《汽車人》判斷,美國下一個切入點,很可能圍繞算力芯片(自動駕駛和座艙,可以視為算力的一個應用方向)。過去3年,中國每年算力平均增長30%,繼續坐穩第二。其實也達到了美國采取行動的閾值。
而美國如果試圖打擊中國汽車產業(迄今尚未看到明顯跡象),合適的點不是很多,算力需求就成為兩個戰略需求的交叉點。
中國面臨的問題仍然是上游算力受制于人,重蹈智能手機的覆轍。但中國沒有太多辦法,只能向下尋求替代。這樣一來,不僅是頭部企業,在華運營的所有車企(包含合資獨資),都會面臨AOE式攻擊。現在美國沒有動手,可能存在某些現實困難(比如特斯拉的需求)。
如果單獨制裁高端算力需求,那么就精準地打擊了部署運算算力的努力。自動駕駛相關的軟件算法領域,作為下游,算是首批被波及,會拖慢自動駕駛發展的步伐。
不過,考慮到國內本就有龐大市場和堪稱全球最復雜的路況,國內軟件算法公司發展不至于受到太大困擾。妥協版算力芯片照樣能滿足需求,只不過互聯(多顆芯片并行)效率下降得比較厲害。
英偉達最近CFO科莉特·克雷斯的言論,其實代表了美企的看法。她表示,鑒于全球的對英偉達產品的強勁需求,短期對GPU的額外限制,不會對業績構成實質影響。但是長期看,如果美國實施更為嚴格的制裁措施,英偉達乃至整個美國產業界都將在全球最大半導體市場“永久失去商機”。她的潛臺詞是,中國人早晚追上來,填補供應空白,并在這個領域成為美企的對手。
她是站在公司利益角度講的,而美國政府則未必感同身受。雖然上游制裁下游永遠會有利益損失,但美國政府決定付出代價,并以中國代價更大為目標,情況仍是嚴峻的。不過,相對于5年前毫無還手之力,盡管美國一再加碼,現在中國通過整合資源,改善能力,仍從芯片的戰略防御轉向與美戰略相持。

上半年,因應芯片制造材料的限制(也源自美日荷三國協議),中國做了有限反擊,即實施了鎵鍺兩種金屬的出口管制。從更上游的材料環節,對美日荷的芯片制造業造成一些麻煩。這兩個金屬是精心選擇的,尤其是鎵。這不光是不能“為一碟醋包頓餃子”的問題,更麻煩的地方在于,鎵依托于龐大的電解鋁產業。美國乃至整個西方,無論從鋁的需求,還是原料、電力,都無法重新構建完整的鎵生產鏈條。
果然美國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宣布從回收中重新提煉鎵。且不說回收效率和回收產業的問題,回收本身只能解決部分需求。到頭來,還得尋求妥協。
而中國聲稱還有很多工具(用于報復),但實際情況是使用起來非常謹慎。這不光是因為它們(比如稀土)的作用是重復的,更因為眼下的僵持局面,其實有利于追趕者。
站在10年的尺度上,中國與西方在“芯片戰爭”中,戰線移動,甚至攻守易型,都很可能成為現實。但在此之前,中國汽車產業界,作為芯片的客戶,仍未體驗到芯片行業那種重建的痛苦。主機廠用戶們一直存在擔憂,這要看中美雙方未來如何定位高制程芯片(特別是算力芯片)及其設備的戰略意義,是繼續武器化,還是會納入談判籌碼。現在芯片價值鏈被地緣政治嚴重扭曲,汽車作為下游產業,不應該成為下一個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