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變革與斯文的王朝

胡阿祥

常言道：物極必反，否極泰來。肇始于唐“安史之亂”以后的藩鎮割據局面，禍延五代十國。分裂動蕩的五代十國，那是軍人當政的時代，并且往往是由“等而下之”的軍人稱尊建國的時代。不妨列舉一下：除了后唐的李存勖出自沙陀貴族之后、后蜀的孟知祥為后唐李克用的女婿，還馬馬虎虎地說得過去，楚國的馬殷少為木工，閩國的王潮、王審知兄弟出身農家，南漢的劉隱祖上經商，我們也不可以有職業歧視，其他如后梁的朱溫、前蜀的王建出身流氓，后晉的石敬瑭、后漢的劉知遠是出身卑下的沙陀軍人，后周的郭威乃是黥面皇帝，南平的高季興少為人家僮，吳越的錢鏐“找祖宗”才找到家奴出身的唐朝功臣錢九隴，吳國的楊行密出身走卒，南唐的徐知誥是流浪孤兒，這就難免有些尷尬了！開國君主是如此，那么文臣又怎樣呢？舉個例子就可見一斑。當時有位馮道，歷仕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四代，還曾一度任職于入侵中原的契丹政權，他“三入中書，在相位二十年”，晚年卻自鳴得意地自號為“長樂老”。這樣的馮道，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歐陽修痛斥為“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現代史學家范文瀾也剖析道：馮道“尤其擅長的手段是揣度勝敗，估量強弱，舍棄敗弱，奉迎勝強，按照時機做來，不過早也不過遲，被舍棄者來不及怨恨，被奉迎者正適合需要，他就這樣避免危害，長享富貴”，由此，范文瀾先生得出了“構成統治階級的文官部分丑惡并不亞于武夫們”“五代時，道德完全破壞”等等的認識。

斯文

有意思的是，從“道德完全破壞”的五代十國的母體中孕育出來的宋朝，竟是一個與五代十國反差極大的王朝。這個王朝，特別講究文化、顯得特別斯文。百余年前的1910年，日本學者內藤湖南發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一文，指出“唐和宋在文化的性質上有顯著差異：唐代是中世的結束，宋代則是近世的開始”，這就是著名的“唐宋變革說”。按照這種學說，唐宋之際，中國社會在政治、經濟、學術、文藝等方面，都發生了顯著的變革，如貴族政治逐漸變革為君主獨裁政治，實物經濟為主逐漸變革為貨幣經濟為主，學術從重繼承逐漸變革為重創新，文藝由重形式技巧逐漸變革為重自由表達，如此等等。換言之，我們看五代十國以前的歷史，或有遙遠、陌生的感覺，而看五代十國以后的歷史，則每多切近、熟悉的體味。又30余年前的1992年，美國哈佛大學包弼德（Peter K.Bol）教授出版This Culture of Ours：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我們的文化：唐宋思想的轉型》），200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劉寧研究員的漢譯本書名為《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斯文”一詞，可謂點睛傳神地表達了唐宋時代士人價值觀演變的軌跡。

“變革”與“斯文”，廣泛表現在宋朝歷史的諸多方面。如在中國歷代國號中，宋朝人對“宋”這個國號的解釋，就顯得超級地有“文化”。本來，宋國號的得來非常簡單，即來源于宋州（河南商丘），趙匡胤篡周前兼任過的最高地方官職，正是宋州歸德軍節度使。這樣的事實，可謂直接明了，甚至沒有多少的說頭。但在富有文化的宋朝人看來，對此卻感到很不滿意：堂堂的大宋國號，怎么能夠如此平白淺薄呢？好歹也要加上些具有文化意蘊的解釋，才說得過去啊！宋朝人的這種心理需求，在擁有悠久的歷史記憶、豐富的古籍資源的中國，當然可以得到滿足。于是，經過宋朝文人們的慧眼掃描，果真“發現”了許多的巧合：第一個巧合，趙匡胤他爹叫趙弘殷，“弘”是發揚、光大的意思，“殷”是商朝的別號、他稱，“趙弘殷”明擺著就是“趙家要發揚光大商朝”的意思；第二個巧合，宋州既是商朝的發祥地之一，也是趙匡胤的龍興之地，這樣趙家與商朝的關系又更緊密了一步；第三個巧合，宋州還是周朝初年分封的商朝后裔微子啟所建的宋國的國都；第四個巧合，傳說商朝以及宋國的遠祖閼伯，居住在商丘，主持祭祀大火星，大火星（赤色一等恒星，今天稱為天蝎座α星）被商人看作是關系到民族興衰、歷法節令、國家命運的族星，而趙匡胤開創的宋朝，接受的是木德后周的禪讓，木生火，所以宋朝是火德。如此這般，宋國號就升級為極有文化內涵、極為嚴密周到、可謂“天地陰陽人事際會，亦自古罕有”（秦再思《洛中紀異錄》）的完美國號了。其實這樣的完美，全是宋朝文人附會出來的，而這又離不開宋朝的大環境。什么樣的大環境？斯文！具體來說，就是文化的精致細微。

精致的大宋文化

從宋朝開始，中國文化越來越走向精致細微。品味北宋風格婉約的詞，應該就有感覺了。或者到博物館里觀賞宋瓷也行。那宋瓷，色彩十分淡雅，或影青，或純白，或黑褐，形制纖巧，刻畫簡潔而又傳神。宋瓷的審美境界與美學成就，被公認為高山仰止、卓絕千古、不可企及。宋朝文人士大夫的品位，也以高雅著稱于世。如林逋終生不仕不娶，而與梅花結下不解之緣，又喜愛養鶴，人稱“梅妻鶴子”；年屆不惑以后，他隱居杭州西湖，結廬孤山，“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他作詩隨就隨棄，從不留存，虧得有心人偷偷記錄，方有300余首傳世，林逋遂被推為著名隱逸詩人。再如才高八斗的蘇東坡，儒釋道，詩詞文，書畫茶，無所不通，中國歷史上能有幾人達到這樣的文化境界？東坡先生的飲酒法與人生觀，也特別令人向往。東坡先生愛喝酒，但酒量不大，卻又很少喝醉，原因在于他有自己的喝酒法：一不“拎壺沖”，二則不過量，三微醺即起，起而作詩，又或揮毫作字，這才是真正的“釀酒為詩”；酒仙、詩仙李白的人生觀是“人生得意須盡歡”，東坡先生更高一層境界，“人生失意也盡歡”，比如他被貶惠州時，手頭用度緊張，便買來羊脊骨慢燉，用牙簽剔骨縫里的肉屑吃來解饞，而且贊曰“其鮮，有蟹味！”這樣的蘇東坡，遂被林語堂先生推為“真正的樂天派”。宋朝皇帝的文化修養也是很高的，舞文弄墨，吟詩作畫，往往小菜一碟，哪怕武將出身的趙匡義，也喜歡讀書，癡迷圍棋，能夠彈琴，還會書法，至于亡國皇帝宋徽宗趙佶，字稱“瘦金體”，畫精花鳥，更是堪稱絕品。總體評價下來，宋朝皇帝與士大夫們的文學藝術修養，在中國歷史上的平均得分，應該最高。所以國學大師王國維評價：宋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宋代之金石學》）；著名史家陳寅恪先生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正〉序》），即宋朝文化達到了中國文化的巔峰。

武弱勢必文強

為什么宋朝這樣講究文化、顯得這樣斯文呢？說起來就有些悲喜交加了。

喜的是，開國皇帝趙匡胤這個很有些腦子的粗人，接受了唐朝“安史之亂”以來節度使（通稱“藩鎮”）軍政財權一手抓、五代十國時驕兵悍將自行擁戴節度使甚至自行擁戴皇帝的深刻教訓，開國伊始就“客客氣氣”地“杯酒釋兵權”，把節度使們的“兵也收了，財也收了，賞罰刑政一切收了”（《朱子語類》），以后在戰爭中也不給予武將們獨立指揮的權力。與此相對應，宋朝又突出了“文治”，即以文人治國，不殺文臣諫官，不僅士大夫們獲得了很高的地位，而且大開科舉，整個宋朝，貢舉登科者達到11萬多人，平均每年錄取的人數是唐朝的十倍左右，并且及第后就可以做官，這保證了宋朝文官政治的正常運行。而為了防止專權，宋朝又實行了系統全面的分權制，即行政、監察、軍事、經濟等各個部門之間相互牽制。如此等等的變革造成的結果是，宋朝以重文輕武為基本國策，職官制度極為繁瑣復雜，政府辦事效率相當拖沓，軍隊戰斗力不高，但是皇帝高度集權了，趙家的皇位因此非常穩定，無論武將、文臣還是外戚，誰也不可能再顛覆趙家的天下了。

問題在于，這喜也是悲，臣下無力奪位了，外人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可巧的是，大宋國門之外，盤踞著許多強敵，如北方契丹族所建的遼朝、女真族所建的金朝，西面黨項族所建的西夏，時常對宋朝構成威脅，壓得大宋抬不起頭來。面對這些強敵，重文輕武的宋朝，不得不花費大量的錢財甚至土地去打點，去換取屈辱的和平。以言錢財打點，如1004年宋遼之間的“澶淵之盟”，就是在宋真宗御駕親征、戰場形勢有利于宋軍時簽訂的，而其中的有些細節，真讓人哭笑不得。當前往議和的曹利用回到大營見宋真宗時，侍者急切地問曹利用許了遼朝多少銀子，曹利用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三根指頭，侍者飛奔入內，告訴真宗許了三百萬兩銀子，真宗雖然大吃一驚，卻說“只要了結此事，三百萬也行啊”。待到真宗召見曹利用，得知只是三十萬銀絹即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匹絹，竟然大喜過望，很是夸獎賞賜了曹利用一番。再言土地打點，如1141年南宋也是在反擊金軍入侵捷報頻傳的前提下，簽訂了屈辱的“紹興和議”，雙方之間劃定的疆界，東以淮河中流為界，西以大散關（陜西寶雞西南）為界，于是曾經的統一王朝宋朝，真的退縮為“臨安”于今杭州、僅有半壁江山的南宋了。尤其令人痛心的是，宋高宗趙構為了向金朝表示議和的“誠意”，解除了岳飛、韓世忠、張俊三大帥的兵權，撤銷了對金作戰的專門機構，并且答應了金朝“必殺岳飛”的條件，鑄下了遺恨千古的岳飛冤案。

這樣的悲喜交加的宋朝，既沒有秦漢的霸氣，也沒有隋唐的豪氣，它只求平平淡淡、以和為貴地過一生，而遠去了刀光劍影、金戈鐵馬的同時，也就平添了許多的內斂思辨、風花雪月。這樣的宋朝，既是中國歷史上最多制度變革、最具斯文氣質的王朝，也證明了偃文必定修武、武弱勢必文強的既淺顯也深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