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雙伍 毛鑒明
(武漢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地緣政治文化旨在將國家等政治行為體代入到地理空間的話語敘事中,借以揭示不同國家針對地緣政治空間所建構的“地緣政治密碼”[1]?!耙粠б宦贰背h作為中國地緣政治文化的表現形式,其要義和獨特之處以及遭遇的地緣冷戰思維挑戰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2-5]。在該倡議提出和推進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著兩種地緣政治文化的碰撞與博弈。吉布提港作為海上通道的關鍵節點,為美歐等西方強國所重視。中國在“一帶一路”框架下對吉布提港的建設,使其成為兩種地緣政治文化碰撞和博弈的交匯地。
西方地緣政治文化主要有陸權論、海權論和邊緣地帶論三種代表性理論,這三種理論強調權力的競爭與對抗,在國家關系的處理上強調大國之間的零和博弈、大國對小國的征服與掠奪。反觀“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它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為核心,關注的是不同國家間的和平共處、不同文明間的平等對話、不同區域間的發展合作,體現的是以發展為核心導向、以區域經濟合作和互利共贏為基礎的新型地緣政治文化。選擇吉布提港作為分析對象主要基于兩點考量:一方面,吉布提港位處兩種不同的地緣政治文化交匯地帶。吉布提港及其所在的區域,是西方地緣政治文化中所指稱的“邊緣地帶”,也是中國“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中的“關鍵節點”,兩種地緣政治文化的相遇交匯使之成為難得的研究案例。另一方面,“一帶一路”倡議下的吉布提港,既是海陸聯通的節點,同時兼具政治、經濟、軍事等多重功能,契合西方地緣政治文化中的“權力爭霸”“經濟掠奪”等觀察要素。本文以吉布提港口建設為案例,具體分析西方傳統地緣政治文化和“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在吉布提港口建設中的碰撞與博弈,并提出中國的對策。
傳統的地緣政治文化主要體現在對政策實踐的解讀,是一種話語實踐[6]。這類話語實踐,圍繞國家權力的運用和學者們通過想象構建的地理事實為依據而展開敘事[7]。在西方傳統地緣政治視野中,海洋通道中的重要港口是大國競相爭奪權力和財富、強大國家改造和控制弱小國家,從而塑造有利于自身國際秩序的有力支撐。在這類港口的建設和營運過程中,競爭和沖突不可避免,國家之間的關系處于緊張和對立狀態。
以地理空間為基礎代入政治話語敘事是地緣政治文化的顯著特征。西方傳統地緣政治學將地理世界描繪為一個以無政府狀態為主要表現形式、由多層次等級制度構成的不斷演進的整體[8],組成這個整體的單元(民族國家)被安放在地緣戰略轄區和地緣政治區內。民族國家之間并不是平等的,而是根據實力和權力的強弱,存在著征服與屈服的等級關系[9]。將這一敘事話語套用到吉布提港口建設上,便會得出“實力強大的國家通過對實力相對弱小的國家施加影響,從而形成事實上的征服與屈服關系,實現重塑國際秩序的目標”這一結論。通過這種關系的塑造,強大國家的地緣政治利益得以實現;同時,強大國家也可以在不直接違反“不干涉內政”等國際法規則的情況下,影響弱小國家的國內政策,增強自身行為的合法性。在一些西方學者看來,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同中國歷史上的朝貢體系一樣,是通過向周邊國家施加恩惠和物質利益,以換取周邊國家的政治順從[10]。而2017年美國特朗普政府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更是直言不諱地聲稱,作為修正主義國家的中國,正借助“一帶一路”倡議,從經濟、政治、軍事等方面重塑地區乃至全球秩序[11]。
吉布提在獨立之前,曾長期是法國的殖民地。1839—1842年,羅歇·德赫里考特對紹阿的遠征是法國對紅海吉布提沿岸產生興趣的開端。1869年蘇伊士運河開通后,為控制這條連同印度洋與地中海的重要通道,法國、英國、意大利均紛紛鞏固其在亞丁灣和阿拉伯海附近的重要據點,其中法國著力加強對吉布提的控制,直至1888年正式占領整個吉布提。在這一過程中,英國、意大利、沙皇俄國均就吉布提的控制權問題同法國產生過爭端,這反映了當時的主要列強對吉布提的重視。法國對吉布提的占領一直持續到1975年法國宣布同意吉布提獨立。在吉布提獨立后,法國通過與其簽署《友好合作條約》,規定法國有權在吉布提保持軍事基地和大型軍事設施,同時也有義務為吉布提提供持續的軍事、經濟、科技和外交援助[12]。法國對吉布提的長期占領以及吉布提獨立后采取的有關措施表明了兩個基本事實:一是在西方傳統地緣政治文化中,法國借助吉布提港口等基礎設施建設以實現自身的政治和軍事意圖。也就是說,依托具有重要戰略地位的港口,使陸地攻擊能力越過海洋屏障,實現與海上力量的機動匯合,使得“離岸平衡手”成為大國的最佳選擇[13]。港口是陸上力量和海上力量的連接點,利用這一連接點,大國可以為其“離岸平衡手”角色的實現提供現實支撐。二是法國推進港口建設的目的不是互利共贏、促進經濟共同發展,而是強化弱小國家對自己的依賴,利用雙方權力和實力的不對等迫使弱小國家屈服。具體表現為:通過對弱小國家施以恩惠,引誘這些國家上鉤,進而要求他們提供更多便利,如要求他們限制或拒絕他國船只進入港口,從而達到以港口建設為抓手限制其他國家擴大軍事影響的目的[10]。
西方地緣政治視野下的世界被分為“先進”和“落后”地區。16世紀歐洲殖民時代開啟以后,歐洲殖民者將這種“先進—落后”的地緣政治現象廣泛傳播開來,并為世界各國所接受[3]。在“先進—落后”區別的面紗下,隱藏在背后的是經濟上的不平等和對資源的掠奪,經濟形態也呈現出“中心—邊緣”的態勢。美國地緣政治學專家索爾·科恩認為,在地緣戰略轄區內部,經濟差距可以由來自核心國家的剩余資源填補,這些剩余資源能夠被送往需要的區域,但一般情況下,能夠被送到區域外的資源較少[14]4。二戰后,美國推出的“馬歇爾計劃”即是向需要區域輸送資源的典型案例。借助“馬歇爾計劃”的實施,歐洲國家不僅實現了經濟復蘇,也認識到規模經濟和更大市場的好處。科恩所說的“核心國家將剩余資源填補給區域內其他國家”的做法,可能會帶來“內外有別”和“謀求勢力范圍”的惡果,即基于核心國家的意愿,區域內的國家可以享受“填補”帶來的利益,區域外的國家則無法享受,由此造成發展差距的擴大和排他性的區域發展。
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之后,就有西方學者指出該倡議是中國版的“馬歇爾計劃”,認為中國試圖以縮小地區經濟差距為手段,改變沿線國家的面貌,在這一過程中,運用經濟力量實現外交目的[15-16]。也有西方評論家認為,中國向“脆弱國家”提供貸款用于修建大型基礎設施的真實目的在于,誘使這些國家落入“債務陷阱”,在其不能償還到期債務時,中國便通過取得該基礎設施的運營權或控制權,影響這些國家的政治決策,以增強自身在該國的影響力[17]。此外,還有西方言論認為,“一帶一路”倡議旨在建立一個以中國為中心、排斥美國的國際合作圈,通過在歐亞大陸建立一個平行的國際體系,填補因美國的相對轉離而出現的地區戰略真空,以拓展自身戰略空間、平衡美國外交政策的影響[18]。
吉布提優越的地理位置奠定了其作為非洲大陸門戶的地位,它早就受到西方大國的關注,西方大國也紛紛采取行動。美國和日本選擇吉布提作為軍事基地的目的,除了安全因素之外還有經濟因素。當前,非洲是美國重要的商品出口市場和原材料來源地,非洲每年石油出口總量的16%流向了美國;與美國類似,日本的石油、天然氣進口以及90%的商品出口均需經由亞丁灣運輸,每年駛過亞丁灣的船只中,約有10%來自日本。此外,吉布提是東部和南部非洲共同市場的21個成員國之一,該共同市場是日本尋求海外市場與拓展國際貿易的重要跳板。2011年,吉布提駐日本大使艾哈邁迪·阿里指出,日本可以吉布提為門戶,打開通往非洲的大門[19]。有中國學者認為,日本加強同吉布提的關系,旨在同中國、印度等新興大國爭奪非洲資源,擴大日本在整個非洲地區的影響力[20]。
誕生于西方的傳統地緣政治學旨在分析大國的強權政治與其實施的地理范圍之間的關系。各國圍繞全球性的戰略要地展開競爭是地緣政治表征的重要形態,增強本國在全球范圍內的力量投射和權力控制則是保持霸權地位、拓展權力范圍的關鍵手段。美國軍事理論家馬漢認為,制海權特別是對于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狹窄航道的控制,是國家力量至關緊要的因素[21]。美國學者尼古拉斯·斯皮克曼指出,大國在歐亞大陸上爭奪的關鍵地帶并不是所謂的“心臟地帶”,而是“邊緣地帶”[22]。邊緣地帶處于陸地和海洋的邊緣,夾在陸權和海權之間,是資源富集的地方,邊緣地帶的價值在印度洋區域尤其是波斯灣地區得到了充分體現。美國前總統尼克松在《真正的戰爭》一書中指出,波斯灣的重要戰略意義集中于它的地理位置和石油資源,一個國家的軍事力量和經濟力量現在都有賴于石油。在20世紀最后幾十年,這個基本事實使波斯灣成了全球風暴的風眼[23]。印度洋的資源使其形成了大西洋與太平洋結合部的海權“心臟地帶”[24],可以說,誰能控制印度洋,誰便能在全球海權爭霸中占得優勢。
印度洋既是“一帶一路”聯通的重要區域,也是中國獲得港口運營權或管理權最多的區域,中國在印度洋區域的作為引起了西方國家的警惕??贫髡J為,出于對資源的爭奪,非洲、波斯灣地區的邊緣地帶成為中國和西方國家之間的經濟戰場[14]8,中國在印度洋地區的力量增長如同19世紀末的德國一樣,勢必會將迅速增長的經濟實力轉化為軍事力量。2018年6月,《紐約時報》刊發了一篇題為《中國是如何讓斯里蘭卡讓出漢班托塔港的》文章,指責中國在商業價值存疑的情況下堅持開展漢班托塔港項目,目的就是企圖讓斯里蘭卡以高利率欠下巨額貸款,借此獲得政治影響力,迫使斯里蘭卡把新建的港口直接交給中國,使其成為中國海軍的前沿基地。文章稱,“這次轉移讓中國控制了距離競爭對手印度海岸幾百英里的區域,并使中國獲得了一個沿著關鍵的商業和軍事水道的戰略立點”[17]。該文抨擊中國這是在用貸款和援助獲得全球影響力,是用“債務陷阱”助長民主國家政府的腐敗和專制行為。新德里政策研究中心的戰略研究員布拉馬·切拉尼認為,中國對漢班托塔港的投資是對“珍珠鏈”戰略的重新包裝,按照“珍珠鏈”理論,中國在南亞投資建設港口是開發海外海軍基地的先兆[25]。早在2002年,為推行全球反恐戰略,美國就通過與吉布提政府談判取得對吉布提軍事基地的使用權。當前,該基地已經成為美國對非洲、印度洋海域開展軍事行動的重要前沿陣地。隨著索馬里海域海盜日益猖獗,美國借助該軍事基地多次成功解救被海盜劫持的其他國家船只,吉布提儼然已成為美國維護印度洋海域安全的核心地區。美國近年來加強對吉布提軍事基地的建設,就有增強自身在該地區的影響力、限制其他國家行動的意圖。以吉布提為依托,美國可以加強與印度洋周邊國家的軍事合作,并通過軍事領域的滲透,搶占與印度洋國家強化關系的制高點,為主導該地區事務增添籌碼[26]。美國的國防戰略旨在通過阻止全球競爭對手(中國和俄羅斯)挑戰美國及其盟友,來維護美國的競爭優勢。吉布提作為美國安全戰略關注的重點區域,已成為美國同中國和俄羅斯展開競爭的重要依托[27]。
從西方傳統地緣政治視角解讀“一帶一路”港口建設,只能看到權力爭奪、財富攫取等內容,本質上屬于零和博弈的思維。借助古絲綢之路的歷史遺產與象征符號,“一帶一路”倡議創造性地開辟了嶄新的地緣政治文化[2],突出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以主權平等、共商共建共享取代“征服—屈服”的國家間權力關系;以尊重自主發展、互利共贏取代“核心—邊緣”的單贏模式;以海陸融合、和平發展取代“海權—陸權”對立的權力觀。
在國際社會中,由于自然資源、人口、經濟發展水平等條件的差異,各國之間的實力存在明顯的不對等性,而且很難消除。西方傳統地緣政治文化正是利用這種不對等,為各國基于自身的實力稟賦制定政策提供支持;而“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則是建立在國家主權平等的基礎上,通過共商共建共享為國家間合作提供全新的路徑。
恪守聯合國憲章的宗旨和原則,尊重各國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和平共處、平等互利,是《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這一文件的重要規范性原則。共商共建共享是“一帶一路”對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的發展創新[28]。堅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則,就是讓“一帶一路”沿線各國成為平等的參與者、貢獻者、受益者,讓各國參與建設的熱情得到充分釋放。在這一原則的指引下,國家無論大小強弱均可在平等的基礎上發展雙邊關系,參與規則制定和制度設計,共同承擔國際責任,分享建設成果?!耙粠б宦贰背h遵循的基本規則就是國家關系的平等,它實現了對傳統國家關系的超越,徹底否定了傳統地緣政治的“征服與屈服”“大國對小國的控制”等邏輯。聚焦到港口建設,“一帶一路”倡議下的港口合作是中國與港口所屬國在資本、技術、勞動力乃至治理模式等方面的雙向互動。中國與港口國之間并非是權力分配層次分明的等級關系,而是建立在遵守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和現代國際法基礎上的平等關系。中國不會也不能利用自身在資金、技術等方面的優勢單方面為港口國設定規則、建立約束性制度,而要在相互理解和尊重的基礎上,遵循國際慣例和規則,公平合理地確定彼此的權利和義務,并通過合作實踐,改革現行國際規則中不公正、不合理的內容,推動國際規則的完善和發展。
吉布提港的建設充分體現了共商共建共享原則下的平等合作。中國充分尊重吉布提自主選擇的發展道路和發展主導權,踐行平等互利的理念,以平等為基礎發展雙邊關系,以互利為紐帶推進雙邊的合作進程。吉布提總統蓋萊指出,“一帶一路”倡議是獨一無二的,將促進國際發展合作,為建設一個互聯互通、更加美好的世界作出重大貢獻[29]。作為中國在吉布提投資的排頭兵,中國招商局集團致力于與吉布提政府建立互信,成為平等合作的伙伴[30]。在合作實踐中,不論是碼頭、自貿區還是絲路國際銀行,都由吉布提控股。這種做法增強了吉布提參與海上絲路建設的信心,通過實實在在的收益讓吉布提人民享受發展的成果,同時也服務于中吉友好和中非互利合作的大局。海上絲路港口建設在吉布提的實踐,徹底打破了傳統地緣政治在界定大國與小國關系時存在的“要么征服、要么同化”的兩分法,在尊重各方發展自主性的基礎上,依托共商共建共享原則深化合作,實現互利共贏。
盡管海上絲綢之路參與國的經濟發展水平各異,但是“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并未先入為主地將這些國家進行“先進”與“落后”的歸類及區分,而是在“團結互信、平等互利、包容互鑒、合作共贏”的絲路精神指引下,聚焦“發展”這個根本性主題,釋放各國發展潛力,實現經濟大融合、發展大聯動、成果大共享?!耙粠б宦贰背h是中國向國際社會提供的公共產品,在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基礎上,根據市場和商業原則推進,不附帶任何限制條件[31]。同時,“一帶一路”建設不是通過施與經濟恩惠的手段來圈定勢力范圍、實施內外有別的政策。正如習近平所言,推進“一帶一路”建設不會重復地緣博弈的老套路,而將開創合作共贏的新模式;不會形成破壞穩定的小集團,而將建設和諧共存的大家庭[32]。在經濟合作中,中國積極同“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分享發展經驗,但不會干涉他國內政,不會輸出社會制度和發展模式,更不會將不平等條約強加于人。在合作利益分配中,中國堅持正確義利觀,堅持義利相兼、以義為先,有原則、講情誼、講道義[33]。中國積極體恤發展中國家的實際情況,在合作中多予少取、先予后取、只予不取,張開懷抱歡迎發展中國家搭乘中國發展的快車[34]。
吉布提具有北接阿拉伯半島、西鄰東非之角的獨特區位優勢,是海上絲路的重要支點,對打開海上絲路在西印度洋和非洲的缺口顯得尤為重要[35]。2020年12月29日,招商局集團與吉布提港口和自貿區管理局簽署了東非國際特別商務區投資協議,這一協議是吉布提高質量發展框架“前港-中區-后城”(多哈雷多功能港、吉布提國際自由貿易區、東非國際特別商務區)的重要布局。在與吉布提的合作中,中國改變了以項目建設走出去的傳統發展模式,推廣“建設-運營-管理”的長期發展模式。這一模式不僅可以避免某些對外投資企業片面追求績效的單一目的,防范因為項目建設而給東道國造成的沉重債務負擔,也可以提升中國企業的海外運營管理經驗,真正實現“一帶一路”倡議所追求的共同發展、互利共贏的目的。 伴隨中國投資建設并擁有運營權的亞吉鐵路(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至吉布提首都吉布提)開通,中國以吉布提為依托,聯通非洲大陸將不再遙遠[36]。以吉布提為支點,中國可以將其打造為海上絲路的重要示范區,為在絲路其他地區推廣合作積累經驗,也可以通過中吉兩國合作取得的豐碩成果調動其他國家的積極性。
海權與陸權的二分法區分及論爭是傳統地緣政治學關注的重要議題。無論是海權說還是陸權說,均跳脫不出國家間權力爭奪、零和博弈的歷史窠臼。這些地緣政治觀點又投射到國家的對外政策和外交實踐領域,進而強化并固化了權力爭奪在國際交往中的作用。“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之前,我國也曾有過優先發展海權還是優先發展陸權的爭論[37-38],然而,“一帶一路”倡議恰好與傳統地緣政治觀點完全相反,它既不是西方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所指責的“中國的陰謀”,也不是二戰后的“馬歇爾計劃”[39],更不是陸海對立的二元權力觀。從本質上看,“一帶一路”倡議改變了傳統的以某些國家或地區為中心的權力觀,代之以各國積極開展經濟合作、政治溝通、文明對話,走向以跨文明對話和互利合作為特點的普遍主義規范[40]?!耙粠б宦贰背h的內在精髓是以合作為基礎,推進大家一起加入“朋友圈”,依托陸海聯通實現經濟共同發展的新理念。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絕不是追逐權力,更不是追逐自己的一國之利,而是向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讓世界各國人民分享中國發展的紅利?!耙粠б宦贰备劭诮ㄔO的設施聯通并不僅僅局限于海上,還同時依托關鍵通道和關鍵項目,連接陸上公路、鐵路等道路網絡,進而實現陸海相通。港口建設既可以作為輻射港口國及其所在區域的經濟連接點,還可以成為保障重要海上通道安定有序的橋頭堡,實現港口國及其所在區域的經濟發展和安全保障。
兩種地緣政治文化的博弈比較集中地體現在吉布提港口建設之中。雖然在海上絲路港口建設的合作實踐中,“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展現出了主權平等、互利共贏、海陸融合等嶄新內涵,但由于數百年來西方傳統地緣政治文化的影響和干擾,“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在港口建設中面臨著諸多方面的挑戰。
吉布提港口折射出中國與西方國家不同的地緣政治觀,兩種觀念在吉布提的相遇呈現出競爭性態勢。特朗普執政時期,美國就將中國定位為“修正主義國家”和主要戰略競爭者,揚言要動用國家力量的所有工具與中國展開競爭。拜登上臺后大力推行“印太戰略”,不斷增加美國在印太地區的戰略資產和軍事存在,強化并升級其聯盟體系,全面構筑針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技術、安全等方面的制度安排??购獠⒅萍s中國、擠壓中國的發展空間、強化本國在印度洋地區的核心地位,是美國追求的核心目標。2016年,中國將吉布提作為海軍后勤保障基地的消息發布后,美國軍方及媒體反應強烈,聲稱中國此舉意圖追求其在海洋上的權利,這種行為是美國難以接受的[41]。
印度將“一帶一路”倡議視為中國塑造未來全球秩序的藍圖,其歷來存在的大國情懷使其對于中國的強大存在戒備,不希望看到中國在印度洋區域的影響力進一步擴大。時至今日,中印關系仍深受兩國邊界爭端問題的困擾,而且過去邊界戰爭所造成的歷史包袱一直是影響兩國政治互信的因素。伴隨著中印兩國經濟的飛速發展,“龍象之爭”也越來越經常被國際社會用來形容中印之間的關系。在印度看來,中國在印度洋區域推進海上絲路建設無疑就是中印在印度洋地區一次新的博弈。此外,印度盡管在“印太戰略”的地理范圍、功能定位上同美國存在差異,但提升本國地位、制衡中國的意圖促使其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和一定范圍內參與“印太戰略”的推進,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建設形成掣肘[42]。
作為美國在亞太地區的盟友,日本出于擴大本國影響力及圍堵中國的考慮,希望在“印太戰略”中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43]。2006年,安倍晉三第一次當選日本首相時,日本就將印度及印度洋視為其價值觀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2012年,安倍晉三再次出任日本首相之后,他在題為《亞洲民主安全鉆石》(Asia’s democratic security diamond)的文章中指出,日本、美國、印度、澳大利亞等民主國家應該聯合起來,組成“鉆石形”的安保體系抗衡中國。此后,日本積極配合美國的“印太戰略”,并充當急先鋒。
歐洲國家雖然在印太地區沒有重要的地緣安全利益,但在拜登拉攏盟友、加強美歐協調制衡中國的背景下,為了策應美國和維護自身的全球性地位,也不斷介入這一地區的事務,較為突出的國家有英國、法國、德國。其實,相較于美國,歐洲國家更看重印太地區的地緣經濟,其對華政策中最為根本的還是經濟利益,我們必須準確把握美歐這一差異,努力維護中歐關系的穩定和發展。
圍繞港口建設產生的可持續性質疑,本質上仍屬于將“一帶一路”解讀為經濟掠奪和經濟控制的論調。在“核心—邊緣”的西方地緣思維觀念中,任何大國與小國之間的經濟合作均可能被視為“一國對另一國的傾軋”。港口項目一般都是超過10億美元以上的大項目,這些項目對于特定城市和國家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但是能否盈利也直接挑戰著港口項目的成敗。同時,大型項目的長期投入也受到港口建設國國內政策連續性的影響?!疤焯煤苓h,域內大國卻很近”,在小國制定國家政策時,有時不得不考慮域內大國的偏好。吉布提及周邊地區的國家在制定政策時,美國等西方大國都可能會施加影響,具體表現為兩種方式:第一,積極同吉布提發展經貿關系,使之形成對本國的經濟依賴,從而起到影響吉布提國家政策的目的;第二,對小國采取武力威懾行為,使之因為恐懼而改變國家戰略或者調整國家政策[44]。除了域內外大國的影響因素之外,小國自身為謀求利益的最大化所采取的平衡外交戰略,也可能影響其政策的制定。此外,考慮到吉布提國內依然存在反華情緒,在民主選舉體制下的觀眾成本也是中國依托吉布提推進海上絲路建設必須面對的問題。
快速發展的經濟全球化以及通信網絡向跨越全球的信息系統轉變,并不會消除國家界線和國家的身份標志,只會導致地緣政治體系更加復雜。在這一體系中,人力、資本和貨物的跨境流動持續增強,跨海陸一體化水平繼續提升;國家之間和國家內部的不平等、數字鴻溝及全球治理機制的不足之處會進一步被放大,地緣政治體系遭受的沖擊持續增強。此外,國家之間的利益沖突、武裝沖突、宗教信仰沖突也是非常復雜的問題,這些問題形成的時間一般較為久遠,積怨難以在短時間內化解[45]。在建設區域命運共同體的進程中,尤其需要妥善處理好國家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埃塞俄比亞與厄立特里亞之間的邊界沖突、索馬里內戰所造成的外溢效應,都可能會對吉布提的國家穩定產生影響。戰爭可能引發的難民危機、傳染病危機等也是互聯互通經濟合作開展過程中必須考慮的問題[46]。此外,印度洋區域的海盜搶掠、恐怖主義襲擊、海上自然災害頻發等非傳統安全問題也是影響海上絲路順利推進的重要因素,這些非傳統安全因素的存在對參與建設的組織及人員的利益保護構成潛在的威脅。
印度洋國家的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相對滯后,無法對本國及周邊地區的安全事務進行有效管控。美國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發布的研究報告稱,除少數海灣國家和東南亞國家外,(印度洋地區)很多國家的人口非常年輕,這將給其教育、就業、基建等領域造成巨大壓力。該報告將南亞列為“高?!钡貐^,將埃及、紅海列為“非常高危”地區[47]。依據世界銀行發布的治理指數排名,印度洋板塊的國家如索馬里等國的治理水平極為落后,難以對其國內的恐怖主義及分離主義進行有效防范和打擊,國內風險存在外溢和擴散的可能。
“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需要通過合作實踐進行傳播,以讓更多國家了解并進而接受。具體到海上絲路港口建設,需要在穩定與域外大國的關系、強化“一帶一路”話語傳播、創新經濟合作模式、推進安全保障機制完善等方面深耕細作。
為保障印度洋方向海上絲路建設的穩步推進,我國需要處理好與美國、印度、日本、歐盟之間的關系。對于美國,中國應保持戰略定力,在堅決維護中國核心利益的同時,努力維系中美兩國斗而不破的基本格局。要準確把握中美兩國關系的大方向,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拓展共同利益,促進務實合作。對于印度,中國應重視印度在全球事務和地區事務中的利益訴求,在維護我國自身利益的基礎上,尋求與印度在“一帶一路”倡議中的合作,防范由于邊界爭端或者其他事件導致中印關系的惡化。日本將“一帶一路”倡議視為中國重塑地區秩序、謀求地區影響力的舉措,這一錯誤認知混淆了我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是為了以發展合作建立區域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質。對于日本在海上絲路建設中表現出來的攪局者狀態,中國應做好充分的戰略準備,在競爭中謀求中日兩國關系的穩定。作為老牌的資本主義強國,歐洲國家擁有成熟的技術與品牌;作為新興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擁有相對充裕的資金與巨大的市場,這無疑是歐盟與中國“優勢互補、互利共贏”的基石[48]。歐洲國家作為老牌海洋航運國家,在港口的建設、運營、物流標準化等領域擁有豐富的專業經驗和技術優勢,這為中國-歐盟港口企業開展合作提供了切入點。一方面,中國與歐洲企業應在深入構建多式聯運業務銜接標準體系、提升國際陸港集疏運體系節點內銜接水平、建立區域性“多式聯運協同服務”平臺等方面加強技術產業合作;另一方面,中國與歐洲的企業應遵循市場化原則,展開良性競爭,避免惡性競爭。
與此同時,中方要繼續深化與吉布提之間的全方位合作,并以吉布提為支點,打造區域經濟合作與安全保障新架構。亞吉鐵路是實現非洲國家之間海陸聯通的大動脈,鑒于海陸聯通在“一帶一路”倡議中的重要性,因此保障這一鐵路的順利運營至關重要。結合吉布提、埃塞俄比亞及其周邊國家目前的局勢,中國政府應有所作為,致力于促進兩國政策的穩定。此外,為防范局部戰爭、恐怖主義的威脅,中國政府應著力發展與吉布提、埃塞俄比亞之間的政治關系,通過增加政治往來與互信,提升合作層次,進而形成具有約束力的合作條約或協議。為保持中國、吉布提、埃塞俄比亞三國關系的穩定性,可以通過建立三國對話機制的形式,加強政策溝通,推動分歧解決。同時,中國政府應積極利用好吉布提與阿拉伯世界的緊密聯系,通過吉布提來撬動阿拉伯世界其他國家提高建設陸上絲綢之路經濟帶的意愿,實現“一帶”與“一路”的遙相呼應、相互促進。為防范局部戰爭、恐怖主義的外溢效應,中國政府還需要充分做好有關項目的安全保障工作[49]。一方面,中國可以將吉布提作為重要的支點,將其建設成為打擊恐怖主義和海盜的后勤保障基地;另一方面,中國應依托吉布提,加強與其他東非國家之間的經濟合作,在符合現行國際法規則和原則的基礎上,加速推進東非國家的國內和平進程。
關于港口建設的各種不實言論,反映了“一帶一路”對外話語傳播存在的不足?;趥鞑W理論,受眾對媒介的接受是被自己的需求和目的所推動,通過給內容添加積極或消極意義,來建構新的意義以服務自己的意圖[50]。西方政客及媒體對于漢班托塔港的謠傳與抹黑,無一不是在建構一種話語,這種話語被賦予“一帶一路”對沿線國家有害無益等內容,從而實現營造輿論乃至影響政策的目的。當前西方媒體的對華報道基本形成了三大話語框架:意識形態框架、利益競奪框架、人道主義框架[51]。以“一帶一路”的項目實踐與成功經驗為基礎,通過回擊不利國際言論、營造有利于我國的國際輿論來構建“一帶一路”話語傳播體系,顯得尤為重要。
首先,建立多元化的話語主體。面對不實言論,政府的官方表態無疑最具權威性,可通過高層領導人互訪、舉辦“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等途徑,直接傳遞中方的理念、立場與態度。除此以外,還需積極引導企業、大眾媒體、學術團體及社會民間組織在“一帶一路”項目建設領域積極表達,注重國際化與中國化的元素融合,爭取與東道國、有關國家和國際組織達成共識。
其次,豐富話語內涵。跳出西方話語敘事的窠臼,將“正確義利觀”這一理念貫穿于“一帶一路”項目建設話語體系的構建之中,對“正確義利觀”的內涵和外延進行解釋,充分展示項目建設是在踐行“一帶一路”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則,堅持義利并舉的方針,打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合作工程以及情感交融、利益交匯的民心工程,多層次、多視角建構“一帶一路”話語體系。
最后,推進傳播平臺建設。傳播平臺建設需從政府和企業兩方面入手:政府可以通過正式外交場合、多邊論壇等形式,提升“一帶一路”話語傳播的議程設置能力,闡明中國理念和講好中國故事,積極引導國際輿論[52];企業可借助傳統媒體和新媒體傳播渠道,立體生動地展示企業的經營實踐,同時加強同東道國本地媒體的合作,貼近當地公眾,以當地人民喜聞樂見的傳播方式和傳播內容來提升傳播效果。
互聯互通、深化區域經濟合作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的核心目的。通過經濟合作的開展,讓沿線國家的人民享受發展的成果,從而為推進全球治理提供公共產品。作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所依托的重要港口,吉布提的開發、建設、運營和管理對于其他港口業務的開展,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在日趨復雜的國際競爭中,中國的港口企業在國際范圍內具有較強的競爭力。為實現“一帶一路”倡議所蘊含的戰略訴求和利益訴求,真正實現與其他國家的優勢互補,支持中國港口企業走出去顯得尤為重要。以往中國企業“走出去”的模式主要為承攬工程項目和投資收購資源,傳統的港口、航運業務只是實現了貨物的簡單位移,與當地經濟發展的融合深度不夠,企業自我造血能力差,因此,“走出去”模式的轉型升級顯得尤為重要,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著手:由承攬工程項目和收購資源向投資、建設和運營并重轉型;由機會觸發式參與向戰略導向型理性參與轉型;由短期獲利向長期經營和持續發展轉型。港口企業可形成“前港-中區-后城”的商業模式,改變簡單的貨物位移方式,形成以港口為龍頭和切入點、以臨港的產業園區為核心和主要載體,通過硬環境與軟環境的同時打造,發展適合東道國資源稟賦的相關產業,進而通過產業發展帶動后方的城市建設,推動項目在東道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這種模式的創新,將在極大程度上推進互聯互通的開展,強化對外投資的效果。
海上絲路的推進過程中既面臨自然災害的威脅,也面臨海上恐怖主義襲擊和海盜搶掠的安全威脅。推進安全治理,依靠單個國家的力量是不夠的,國家之間的合作成為解決問題的必然選擇。一方面,中國應與其他國家一道,積極依托聯合國等全球性國際組織,協調各方在打擊海盜和恐怖主義、推進區域可持續發展等問題上團結合作,遵循現有的國際法規則和原則,簽訂多邊公約,為各國行動提供指引;另一方面,中國應依托區域性合作機制,例如南亞區域合作聯盟、東非共同體、非洲聯盟、上海合作組織等區域組織以及金磚國家合作機制,充分發揮區域組織的多邊外交作用,以合作求信任、以利益共享求互動,進而協調各方立場,凝聚各方共識,實現成果共享、共同發展。除了利用現有機制外,還需要適時構建新的合作機制,因為建立統一的合作機制對于更好地協調各方行動具有重要作用。具體而言,可以形成定期的領導人會晤機制,并在領導人會晤機制下設立專門事務部長會晤、國際組織論壇、企業論壇等形式,搭建海上絲路印度洋方向合作機制的溝通網絡。合作機制應注重“一帶一路”沿線區域大國雙邊關系的處理,通過協調互動、對話交流,謀求利益交集,推進共同合作。這一合作機制的發展方向既需要與“一帶一路”推進的重點領域相一致,同時也應具備前瞻性與開拓性。參與國可以依托這一合作機制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推進重點領域合作協議的實施,也可以就關涉“一帶一路”建設全局性、長期性的議題,在充分吸取國際組織、企業意見的基礎上,形成共識性或原則性的法律文件,指引各方行動。
在“一帶一路”地緣政治文化中,將具有戰略地位的港口作為關鍵節點具有多重意義。它不僅有利于提升一國的政治影響力,也是深化區域經濟合作、實現陸海聯通、強化安全保障、為地區輸送國際公共產品的重要支撐。正因為如此,兩種地緣政治文化才交織匯聚在關鍵港口項目問題上,并彼此碰撞和博弈。兩種不同的地緣政治文化,實質上背后體現的是不同的全球治理主張,是不同的國際秩序觀和利益觀。吉布提作為中國海外首個軍事保障基地,既可以為海外安全行動與安全合作提供物質支持和保障,也可以作為開展區域經濟合作尤其是與非洲進行區域合作的突破口。在亞吉鐵路建設完工并投入運營的當下,吉布提在聯通海洋與陸地、非洲大陸與印度洋等方面的作用更加凸顯,吉布提國際自貿區的建設也為經濟發展模式的創新提供了條件。對于中國而言,依托吉布提自貿區,可以實現發展模式的創新,這對于“一帶一路”倡議在其他地區的推進具有重要的示范效果和推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