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劉凌,顧成博
1(無錫太湖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無錫,214064)2(江南大學 法學院,江蘇 無錫,214122)
細胞培養肉是基于細胞生物學、組織工程學和食品工程學等知識技術在體外培養動物肌肉組織,并經過色澤和風味調整、營養物質補充以及物理成型等加工過程制成的模擬肉制品[1]。細胞培養肉的發展目標是實現工業化生產與畜牧養殖肉具有相同營養價值和感官特征的肉類食品,并為緩解肉類食品供給壓力和保護自然生態環境提供解決方案。盡管在基礎科學理論、工業化生產、食品化技術以及安全監管等方面還需深入研究,但是細胞培養肉技術的發展優勢和商業價值已日趨顯現。該技術被《麻省理工學院技術評論》評為2019年全球十大突破性技術之一[2],也被視為未來食品科技發展的重要方向[3]。然而,細胞培養肉發展引發的食品生產技術變革和產業結構調整必然對我國畜牧業發展、食品安全、道德法治和消費者觀念等產生影響,并隨之帶來一系列需要審視的倫理問題。本文將對此進行深入研究并提出應對策略。
聯合國經濟和社會事務部人口司預測到2030年世界人口將增長至85億,2050年將增長至97億,2100年將增長至104億[4]。同時,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等國際組織的數據顯示2022年全球約有6.9~7.83億人處于饑餓狀態,按中位數7.35億人計算,比2019年新冠疫情之前多出約1.22億人[5]。在世界人口快速增長和饑餓人口居高不下的情況下,世界糧食供給需求難以得到滿足,其中肉類食品的供給面臨巨大挑戰。對此問題,細胞培養肉的發展能夠提供有效解決方案。第一,細胞培養肉技術能夠縮短肉類食品的生產周期,從而提升單位時間的生產效率。這是因為該技術通過體外培養肌肉干細胞獲得肌肉組織,而無需獲得整個動物體或者其他組織結構(如:呼吸系統、消化系統、神經系統、骨骼或皮膚等)[6]。第二,細胞培養肉技術能夠高效獲取動物蛋白,從而填補肉類食品的供給缺口。例如,養殖一頭500 kg的牛每天僅可合成0.5 kg的蛋白質,但是培養500 kg的活細胞每天可以合成1 000 kg以上的蛋白質[7]。第三,細胞培養肉技術能夠滿足人們對肉類食品的多樣化選擇。這是因為該技術既可以應用于畜禽肉類(如:豬肉、牛肉、羊肉、雞肉等)的仿制,也可以應用于海洋生物肉類(如:魚肉、蟹肉等)的仿制,例如浙江大學科研團隊曾利用大黃魚成肌干細胞與脂肪干細胞制成細胞培養魚肉片[8]。
細胞培養肉技術能夠以較低環境代價和較高生產效率實現肉類食品生產,具有明顯的自然環境保護優勢。第一,細胞培養肉的工業化生產方式可以大幅減少土地資源占用、水資源消耗和溫室氣體排放。根據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織的報告,畜牧業面臨著自然資源不可持續的情況,全球畜牧業用地(包括草地、牧場和耕地)約占農業用地的80%,而用于畜牧養殖的飼料生產用地約占總耕地的1/3[9]。此外,畜牧業會產生大量溫室氣體,如:牛等反芻動物腸道發酵產生的甲烷,砍伐和燃燒深林作為牧場釋放的二氧化碳以及飼料生產釋放的一氧化二碳等[10]。據統計,畜牧業排放的溫室氣體占全球排放量的14.5%,是所有交通工具溫室氣體排放量的總和[11]。然而相對于畜牧業,細胞培養肉生產方式可以減少95%的土地使用面積、75%的水資源消耗量和87%的溫室氣體排放量[12]。第二,細胞培養肉的生產可以減少畜牧養殖動物和飼料糧的需求量,從而將有限的自然資源用于糧食生產。目前,全球1/3的農作物被用于畜牧養殖動物的飼料[13],我國也面臨同樣情況,并且預計到2030年農業產出的動物飼料糧占糧食的比重將達到55%[14]。這種情況將導致我國糧食自給率下降,并給農業生產力和生產性土地供給帶來壓力。第三,細胞培養肉的生產能夠免除畜牧業廢棄物(如:廢氣、糞污、病死畜禽等)的處理環節,有效解決畜牧業環境污染問題。畜牧業廢棄物中含有硫化氫、氨氣、類臭素、病原微生物、致病菌、寄生蟲卵等有害物質,如果不對其進行無害化處理將會對大氣、水體和土壤等造成污染,也會對土壤生態和草原等植被的生態造成破壞[15]。與此相對,細胞培養肉的發展能夠避免這種環境污染情況并減輕環境治理工作帶來的壓力。
肉類食品能夠為人類提供豐富的蛋白質、脂肪和多種微量元素(如:鐵、維生素A、碘和鋅等),其中許多微量元素(如:維生素B12等)難以從植物來源的食物中獲得[16]。但是,畜牧業中使用的獸藥和抗生素會在畜禽肉中殘留并導致食品安全風險,而且畜禽肉中的飽和脂肪酸含量較高,長期大量食用會引發高血糖、高血脂和高血壓等病癥[17]。此外,長期食用畜禽肉會增加16%的癌癥患病風險和21%的心臟病患病風險[18]。與此相對,細胞培養肉具有如下營養健康優勢:第一,細胞培養肉技術能夠將營養物質直接用于肉類食品生產,無需養殖動物的轉化過程,其營養成分經過科學調控更為均衡。雖然肌肉干細胞不能合成維生素B12、鐵、鈣等營養物質,在不添加外源物質的情況下可能導致營養缺失[19],但是這一問題可以通過調整細胞組成(如:脂肪細胞的比例)和其他營養物質的含量來解決[20]。通過調控細胞培養肉的飽和脂肪酸和不飽和脂肪酸的比例制造低脂肉食品也能夠降低肉類食品對消費者健康的潛在危害。隨著技術設備的升級和人工智能的應用,細胞培養肉技術還可以實現不同營養、風味、用途的肉類食品的個性化定制。第二,細胞培養肉的工業化生產方式能夠避免畜牧業中激素和抗生素的使用、飼料中的農藥殘留、人畜共患病傳播、寄生蟲危害、致病菌感染等影響人體健康安全的問題。這是因為細胞培養肉的生產主要在無菌環境下進行,微生物污染(如:沙門氏菌和大腸桿菌等)和抗生素使用的風險遠低于畜牧業[21]。同時,細胞培養肉的生產無需動物養殖過程,因此可以避免飼料中的農藥殘留、人畜共患病傳播和寄生蟲危害等問題。另外,在細胞培養過程中使用無血清培養基能夠避免動物血清導致的病毒污染問題,并有助于實現細胞培養肉的安全化和標準化生產[22]。
細胞培養肉的發展能夠推動食品科技創新并為其他科技領域的發展創造條件。第一,細胞培養肉的發展能夠促進食品學、生物學、醫學、工程學、材料學等科學技術的融合發展,推動食品工業向新型化和智能化方向轉變。這是因為其生產過程中的關鍵技術環節需要綜合運用多學科知識才能解決,如:獲取種子細胞并促進其增殖和分化;研制無血清培養基以替代動物血清培養基;制造生物反應器進行大規模細胞培養;開發可食用和可降解的細胞培養支架;研發食品3D打印技術實現肉制品結構重塑;高效合成營養物質實現細胞培養肉的食品化[23]。第二,細胞培養肉的發展有利于提升食品工業技術水平,防止其他國家憑借先發優勢進行技術壟斷和威脅我國糧食安全[24]。目前,美國、歐盟、以色列、日本、新加坡等國家或地區已將細胞培養肉列入未來食品重要研究領域并投入大量資源開展研究,同時其食品企業也積極參與研發和生產。與此相對,我國細胞培養肉研究主要以科研機構為主(如:南京農業大學、江南大學和中國肉類食品綜合研究中心等),食品企業的技術積累、研發投入、市場參與度和研究積極性相對不足。這種情況造成我國細胞培養肉生產的工業基礎薄弱,面對國外技術壟斷時難以獲得競爭優勢[25]。第三,細胞培養肉的發展能夠為其他科技領域的發展提供支撐條件,具有廣泛的應用空間和戰略意義。這是因為細胞培養肉技術具有較低的資源消耗性和環境依賴性,能夠在較小的封閉環境下進行肉類食品生產。如果將該技術應用于載人航天、星際探索、遠洋航海、深海探測、極地科考等領域,相關人員的肉類食品補給問題將得以有效解決[26]。
細胞培養肉的發展推動著食品企業更加專注于產業鏈條中部分產品的研發和生產,如種子細胞系、細胞培養基、細胞生長因子、細胞培養支架、生物反應器等。這種深度發展不僅會使細胞培養肉生產的種類、數量和速度得到提升并降低生產成本,也會搶占畜牧養殖肉的市場份額并對畜牧業發展造成沖擊。目前,美國Eat Just公司推出的細胞培養雞肉已于2020年獲得新加坡食品局批準并在1 880家餐廳上市銷售[27]。英國Ivy Farm Technologies公司計劃從2023年起每年生產1.2萬t細胞培養豬肉,這相當于17萬頭豬的產肉量[28]。以色列Future Meat Technologies公司每天可以生產500 kg細胞培養牛肉,相當于5 000個漢堡牛肉餅的用肉量。該公司認為可以進一步加快生產速度并使生產周期比畜牧業快20倍[29]。美國Kearney全球管理咨詢公司預計到2040年全球人造肉的市場份額將達到60%,其中細胞培養肉的市場份額為35%(另外25%的市場份額歸屬于植物蛋白肉)[30]。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細胞培養肉的發展有助于緩解肉類食品供給壓力,但是不能夠替代畜牧業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重要地位。如果其對畜牧業發展造成沖擊,也將影響我國社會經濟的整體發展。具體原因如下:第一,畜牧業在農業農村經濟發展中起主導作用,對于保障國家食物安全、繁榮農村經濟、增加農民就業機會、促進農牧民增收至關重要。但是,細胞培養肉的生產集中于城市細胞工廠并對勞動者的知識和技術水平要求較高。這種情況不僅會使就業機會從農村轉移到城市導致大批農牧民失去工作[31],也會加劇農村人口流失進而影響農業農村經濟的發展[32]。第二,畜牧業不僅能夠提供肉類食品,而且能夠提供禽蛋和奶類等動物蛋白食品以及動物毛皮等工業產品原料。根據國家統計局《中國統計年鑒》的數據,我國2021年畜牧業的肉類產量為8 990萬t,禽蛋產量為3 408.8萬t,奶類產量為3 778.1萬t,綿羊毛產量為35.6萬t,山羊粗毛為2.3萬t,山羊絨產量為1.5萬t。第三,畜牧業的發展能夠保護畜禽種類的多樣性,保障國家畜禽種源的安全可控。根據《全國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十三五”規劃》(農辦牧[2016]43號),我國瀕危的畜禽共計51種(豬24種、牛8種、羊5種、家禽11種、其他3種),瀕臨滅絕的畜禽共計10種(豬5種、牛2種、家禽1種、其他2種),已滅絕的畜禽共計14種(豬8種、牛2種、羊1種、家禽3種)。在此情況下,促進畜牧業健康發展和優化畜禽種源被視為有效的應對方法。農業農村部發布實施的《全國畜禽遺傳改良計劃(2021-2035年)》(農種發[2021]2號)要求有力推進我國畜禽種業發展,確保畜禽種源(如:生豬、奶牛、肉牛、肉羊、蛋雞和肉雞等)的自主可控。綜上所述,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并不能完全取代畜牧業的社會經濟功能,因此對其可能給畜牧業發展造成的影響需要予以審慎對待。
細胞培養肉的生產雖然能夠避免畜牧業生產安全因素的困擾,但是其工業化生產過程仍然會受到工業生產安全因素的影響。細胞培養肉的食品安全問題實際上由農產品安全問題(或畜牧養殖產品安全問題)轉變為工業產品安全問題。其安全風險主要源于以下方面:第一,細胞培養支架和細胞培養基的安全風險。細胞培養支架的可食用性、人體降解途徑、移除和回收使用等安全問題仍需解決[33],細胞培養基(如:馬血清、胎牛血清、蘑菇源血清等)用于肉類食品生產的安全問題也需要科學驗證和風險評估[34]。此外,如果使用動物血清培養基則需要屠宰動物獲取血清,不僅存在致病微生物感染的風險,而且與動物保護的倫理觀念和細胞培養肉的研究初衷相違背[35]。第二,生物反應器的安全風險。生物反應器可用于培養和增殖細胞以及促進組織生長,但是生產過程中面臨的污染風險還有待進一步的科學研究和解決[36]。第三,基因工程技術的安全風險。基因工程技術的使用有助于獲取持續增殖和永生的細胞系,或者使肉制品具有特定質地、味道和風味的基因特征[37]。但是,編輯或修飾細胞基因容易引入高風險的生物外源物質,需要對其致敏性和毒性進行安全評價[38]。這種情況也使細胞培養肉成為具有安全爭議的轉基因食品。此外,細胞的大量增殖可能因遺傳不穩定而導致癌細胞的產生。雖然這些癌細胞在食用前會死亡或者被消化系統所消化,但是其安全風險仍需科學評估[39]。第四,外源添加物質的安全風險。外源添加物質主要包括培養基中添加的外源營養物質(如:生長因子、脂肪酸、維生素和微量元素等)和生產過程中用以調整肉制品色、香、味、型等感官特征的食品添加劑。研究表明高濃度的外源生長因子(如:胰島素樣生長因子-1)可能具有潛在的致癌風險[40],而食品添加劑如果存在超范圍使用、超限量使用或者殘留量超標的情況也會導致安全風險。
細胞培養肉的生產可以避免屠宰動物并在動物福利和動物解放方面獲得道德倫理支持,但是不加限制的技術使用則會帶來道德法治問題。這是因為細胞培養肉技術利用了動物肌肉的生長發育和損傷修復機理[41],在技術層面上使得各種動物(如:已滅絕動物、野生保護動物、人類等)細胞培養肉的生產成為可能。盡管該技術主要處于正規的科研機構和食品企業控制之下,但是依然需要嚴格監管避免潛在的技術濫用風險。目前,引發爭議和憂慮的問題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第一,已滅絕動物的細胞培養肉生產問題。2023年3月,澳大利亞Vow養殖肉制造公司使用已滅絕5000多年的猛犸象肌紅蛋白的DNA序列成功復刻出猛犸象的肌肉蛋白,并在此基礎上制成了猛犸象肉丸。這一事件雖然標志著細胞培養肉技術的重大發展,但是將已滅絕動物的細胞培養肉作為現代人類食品還缺少道德倫理支持和法律依據。第二,野生保護動物的細胞培養肉生產問題。我國《野生動物保護法》(2022修訂)第31條規定禁止食用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和國家保護的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以及其他陸生野生動物。2019年新冠疫情爆發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第2條將禁止食用的野生動物保護范圍予以擴大,不僅包括野外環境自然生長繁殖的陸生野生動物,也包括人工繁育和人工飼養的陸生野生動物。然而,野生動物的細胞培養肉并不屬于上述范圍內的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制作的食品,也因此難以納入法律保護范圍。那么,如果利用國家野生保護動物(如:熊貓、東北虎等)的干細胞生產細胞培養肉,將使國家對野生動物的法律保護面臨窘境。第三,人類的細胞培養肉生產問題。如果利用人類干細胞生產細胞培養肉,將使人類面臨同類相食的境地,甚至顛覆人類的社會主體地位。盡管這種極端情況出現的概率較小,但是并非完全沒有可能。細胞培養肉的種子細胞和生產技術通常被科研機構或食品企業作為商業秘密加以保護,這種信息不透明情況不僅為技術濫用提供了條件,也會令社會公眾產生憂慮[42]。
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可能會與消費者的自然性觀念相沖突。這是因為肉類食品生產觀念的變化并不必然導致肉類食品消費觀念的變化。第一,在消費者傳統觀念中,肉質鮮美和營養健康通常與動物生長的自然屬性和自然環境緊密相關,而細胞培養肉的工業化生產方式使其自然屬性相對較弱并且無需自然環境的支持。因此,細胞培養肉雖然屬于食品工業的技術創新成果,但是因缺少畜牧養殖肉的自然性特征而面臨消費者質疑[43]。第二,細胞培養肉的生產通常使用基因工程技術促進細胞的大量增殖,而細胞增殖的不穩定性容易導致非良性增殖并帶來安全風險。這種情況使細胞培養肉的非自然屬性更為突出,也成為影響消費者接受程度的主要因素之一[44]。第三,細胞培養肉還不能完全模仿出畜牧養殖肉的感官特征,會給消費者帶來不自然的食用感受[45]。近期研究表明52%的被調查者表示愿意嘗試細胞培養肉,但是22%的被調查者明確表達不愿意接受,其他26%的被調查者則保持觀望態度[46]。
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可能會與消費者的平等性觀念相沖突。這是因為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初期會面臨許多技術難題(如:干細胞的干性維持、培養基的開發、種子細胞的大規模培養、食品化技術研發等),并使其生產成本和銷售價格居高不下[47]。在此情況下,高收入者相對于低收入者更容易選擇購買細胞培養肉,因為銷售價格是影響消費者購買意愿的主要因素[48]。但是,隨著細胞培養肉的發展進入成熟期,工業化生產和商業化競爭會使其銷售價格大幅下降,進而搶占畜牧養殖肉的市場份額并沖擊畜牧業的發展。在此情況下,畜牧養殖肉可能因生產規模縮小導致價格大幅上漲,從而成為高收入者的專屬消費食品[49],而細胞培養肉則因其價格較低而被低收入者所消費。如果這種情況變為現實,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可能成為剝奪低收入者消費畜牧養殖肉的手段,從而產生肉類食品消費領域的不平等現象。如果這種情況進一步發展,還可能導致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不平等問題,即發達國家基于食品科技優勢向發展中國家銷售細胞培養肉,而發達國家自己則繼續享受源于大自然的畜牧養殖肉。
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在資源節約、環境保護和生產效率方面具有較大優勢,但是畜牧業在社會經濟結構中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因此,在制定細胞培養肉發展政策時應堅持以新發展理念和大食物觀為指導思想,既要加強食品科技的綠色創新和全方位多途徑開發食物資源,也要充分考慮經濟效益、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的平衡。通過食品科技創新的驅動和引領,實現食品工業和畜牧業的高質量、高效率和可持續的協調發展。具體措施如下:一方面,我國應當高度重視細胞培養肉技術的創新與發展,消除外國技術壁壘對我國食品工業發展的限制性影響。尤其是在核心原料試劑和核心裝備方面,我國對國外制造商的依賴度較大,亟需突破關鍵性技術限制并加強專利申請和產業鏈布局[50]。《“十四五”全國農業農村科技發展規劃》(農科教發[2021]13號)明確指出,要瞄準世界科學前沿,聚焦對農業發展有帶動作用、有一定研究基礎、能較快轉化為現實生產力的關鍵領域,強化科技攻關布局,加快形成新優勢。同時,該文件首次提出細胞培養肉和功能重組蛋白等營養型食品的培養和制造技術是未來食品制造的重要領域,并強調要突破合成生物技術,構建高效細胞工廠和人工合成生物體系。因此,促進細胞培養肉的發展不僅有利于提升食品科技的綠色創新水平,也符合國家食品工業的發展方向。
另一方面,我國應當科學調控細胞培養肉與畜牧業的發展規模,在實現兩者協調發展的基礎上助推畜牧業的轉型發展。這是因為合理化的細胞培養肉發展規模既能夠緩解畜牧業的肉類食品供給壓力,又能夠推動畜牧業由粗放型發展轉向以新發展理念為導向的高質量發展道路。正如我國《“十四五”生物經濟發展規劃》(發改高技[2021]1850號)指出的,為推動生物農業產業發展和提高重要農產品生產能力和質量,要大力發展合成生物學技術,探索研發人造蛋白等新型食品,實現食品工業迭代升級,降低傳統養殖業帶來的環境資源壓力。同時,畜牧業也能夠借此契機按照《國務院辦公廳關于促進畜牧業高質量發展的意見》(國辦發[2020]31號)的要求,轉變發展方式和強化科技創新,盡快形成產出高效、產品安全、資源節約、環境友好、調控有效的高質量發展新格局,從而更好地滿足人民群眾多元化的肉類食品消費需求。
加強食品安全監管是應對細胞培養肉安全風險的有效措施,但是面臨如下法律適用困境:a)細胞培養肉技術雖然源于再生醫學技術(即基于患者自身細胞重建肌肉組織技術),并且遵循的技術原則與醫學要求基本一致,但是其產品屬于肉類食品而非醫療產品,無法直接適用醫療產品安全法規和安全標準對其進行監管[51]。b)細胞培養肉與畜牧養殖肉的生產方式不同,因此無法直接適用傳統肉類食品安全法規和安全標準進行監管。c)細胞培養肉作為新型食品尚處于研發初期和商業化起步階段,我國尚未出臺明確的監管政策和指導意見,也未制定專項安全法規和安全標準。
在此情況下,我國可以采取如下措施:第一,完善食品安全法律規定并將細胞培養肉明確納入新食品原料的安全監管范疇。根據《新食品原料安全性審查管理辦法》(2017修訂)第2條規定,新食品原料是指在我國無傳統食用習慣的以下物品:動物、植物和微生物;從動物、植物和微生物中分離的成分;原有結構發生改變的食品成分;其他新研制的食品原料。然而,細胞培養肉既不是動物本身,也不是從動物中分離的成分,而是動物的細胞培養物或組織培養物,因此并不屬于該規定明確列舉的新食品原料范疇。雖然該規定第4項為兜底條款,但是其涵義模糊容易造成適用障礙。因此,該條款應當增加列舉項(如:動物、植物、微生物的細胞培養物或組織培養物)以囊括細胞培養肉,從而解決相關規定難以適用的問題。第二,完善轉基因生物安全評價和管理規定并嚴格監管轉基因技術使用情況。食品企業通常利用基因工程技術在動物干細胞中引入外源基因以便誘導細胞系產生突變和無限增殖,進而增加細胞培養密度[52]。根據《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管理條例》(2017修訂)第3條規定,利用基因工程技術改變基因組構成并用于農業生產或者農產品加工的動植物、微生物及其產品皆屬于農業轉基因生物。因此,對于利用基因工程技術生產的細胞培養肉可以參照該條例進行轉基因生物安全評價,從而防范其對人類和生態環境可能造成的危險及潛在風險。在安全評價方面,《農業轉基因生物安全評價管理辦法》(2022修訂)和《轉基因動物安全評價指南》提供了具體的評價方法和評價規則。經安全評價合格的,根據《農業轉基因生物加工審批辦法》(2019修正)第3條規定,在取得《農業轉基因生物加工許可證》后方可從事生產經營活動。最后,經過基因編輯的細胞培養肉的銷售應當根據《農業轉基因生物標識管理辦法》(2017修訂)第3條規定進行標識,未標識和不按規定標識的不得進口或銷售。第三,完善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并嚴格監管食品添加劑使用情況。食品企業通常會在細胞培養肉的生產加工過程中使用食品添加劑,以便使其在色、香、味、型等方面更接近于畜牧養殖肉。然而,我國尚未制定細胞培養肉的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而且細胞培養肉因其特殊性也無法直接適用畜牧養殖肉的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因此,我國《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GB 2760—2014)還需要進一步完善,以避免細胞培養肉出現食品添加劑的超范圍使用、超限量使用和殘留量超標等影響食品安全的問題。此外,食品企業如需使用新型食品添加劑,則應當根據《食品添加劑新品種管理辦法》(2017修訂)第6條規定提出食品添加劑新品種許可申請,并在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審查許可后依據公告的國家標準規范使用。
細胞培養肉發展的道德法治問題主要源于潛在的科技倫理風險。這種風險并非源于科學技術本身固有的不確定性,而是源于科學技術研發和應用過程中人為選擇的不確定性。因此,加強科技倫理治理將有助于保障細胞培養肉的健康發展。我國《科學技術進步法》(2021修訂)第107條第1款明確規定禁止危害國家安全、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危害人體健康、違背科研誠信和科技倫理的科學技術研究開發和應用活動。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于2022年3月印發的《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指出,科技倫理是開展科學研究和技術開發等科技活動需要遵循的價值理念和行為規范,是促進科技事業健康發展的重要保障。該文件要求加強源頭治理和注重預防,并將科技倫理要求貫穿于科學研究和技術開發等科技活動的全過程。根據該文件精神,科技倫理治理是一種社會治理,需要政府監管部門和社會組織等共同參與和協同共治。在評估和判斷科技倫理風險方面應當重點考慮道德觀念、價值體系和法律規范的要求。
基于上述分析,應采取如下措施加強細胞培養肉的科技倫理治理工作:第一,完善政府科技倫理監管體制,實現治理的規范化和法治化。國家科技倫理委員會作為國家層面的負責機構應當科學制定細胞培養肉等未來食品的科技倫理規范和標準,建立科技倫理審查和監管制度并明確具體的審查和監管部門,約束科技人員依法依規開展科技活動。需要強調的是,科技倫理治理應妥善處理行政監管與科技創新的關系,既要避免技術濫用破壞社會道德法治秩序,也要避免過度監管妨礙科技創新活動[53]。第二,發揮食品科技共同體的協同治理作用,推動科技組織和行業協會等社會團體積極參與科技倫理治理工作。食品科技共同體是由具有相同價值觀的食品科技領域人員組成,能夠基于專業知識、道德觀念和行為標準對食品科技人員進行自律性規范。但是,當前我國科技共同體的社會影響力較低,科技倫理治理的責任和路徑不清,需要通過法律法規明確其角色定位并加強與其他治理主體合作方能真正發揮其協同治理的作用[54]。第三,強化科研機構和食品企業的科技倫理管理主體責任,引導食品科技人員自覺遵守科技倫理要求。根據《科學技術進步法》(2021修訂)第103條第2款規定,科學技術研究開發機構、高等學校、企業事業單位等應當履行科技倫理管理主體責任,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建立健全科技倫理審查機制,對科學技術活動開展科技倫理審查。此外,應當提升科技人員的倫理意識,督促其自覺踐行科技倫理原則和堅守科技倫理底線。
消費者的倫理憂慮對購買意愿的影響直接關系著細胞培養肉的健康發展。在此方面,可以采取如下措施:第一,提升消費者對細胞培養肉的認知水平,引導消費者正確看待細胞培養肉與畜牧養殖肉的關系。在宣傳內容方面,應當使消費者了解細胞培養肉在肉類食品供給、自然環境保護、營養健康維護和科技創新發展方面的優勢,并使消費者理解未來食品的發展方向。在宣傳方式方面,應當將細胞培養肉作為新型肉類食品而不是畜牧養殖肉的替代品予以宣傳。盡管細胞培養肉在客觀上會部分替代畜牧養殖肉,但是對于消費者來說其只是肉類食品多元化選擇的一部分。這種新型肉類食品與傳統肉類食品的平行宣傳方式更符合消費者的多元化消費理念,也更容易消除消費者的抵觸情緒。第二,通過食品化技術改進細胞培養肉的感官特征,提升消費者的自然性食用感受。消費者對肉類食品的需求并非僅限于對蛋白質等營養成分的獲取,也在于對食用感受的獲得。在此方面,細胞培養肉能否具有畜牧養殖肉的自然性感官特征極為重要。研究表明可以通過生物合成血紅蛋白、適量添加脂肪酸、體外美拉德反應等方法調整細胞培養肉的色、香、味等感官特征[55],以及通過食品3D打印技術使細胞培養肉具有質地緊密和富有彈性的三維結構[56],從而給消費者帶來真實的肉類食品的食用感受。第三,解決制約細胞培養肉大規模生產的技術問題,降低生產成本和銷售價格,并消除影響消費者平等消費的倫理憂慮。在此方面,可以通過產學研結合加快技術攻關和成果轉化,實現細胞培養肉生產的市場化、規模化和產業化,并將銷售價格控制在合理水平從而提升消費者的接受程度。第四,避免使用人造肉或者合成肉等詞語表述細胞培養肉,以免消費者產生抵觸心理。這是因為人造肉或者合成肉等名稱過于突出細胞培養肉的人工制造特征,會給消費者以非自然的感覺,不利于商業推廣和提升消費者的接受程度。細胞培養肉作為正式名稱更為合適,既能夠準確表述其技術特征,又能夠與畜牧養殖肉相區別。同時,該名稱還能夠體現細胞培養肉在技術調控下的自然生長過程,有利于增強其自然性特征并為消費者所接受[57]。第五,通過食品標簽方式清晰標注細胞培養肉的產品信息,避免消費者產生心理憂慮。食品企業應當通過食品標簽充分告知細胞培養肉的食品性質和食品成分。這不僅有利于保障消費者的知情權和選擇權,也有利于提升消費者對細胞培養肉的好感和信任程度。
細胞培養肉的發展創新了肉類食品的生產理念和生產方式,降低了食品工業對畜牧業的依賴程度,并緩解了肉類食品生產與自然環境保護之間的矛盾。這種綠色高效的生產優勢不僅符合我國新發展理念確立的經濟可持續發展和低碳農業發展的總體戰略目標,而且在自然環境保護方面具有較大的生態價值。同時,細胞培養肉的發展代表著未來食品科技的發展方向,既促進了食品學與其他相關學科的融合發展,也推動了食品生產從食品品質改良向食品合成制造的轉變。此外,細胞培養肉的發展開拓了肉類食品的供給途徑,有利于增強我國的糧食供給安全,也符合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全方位多途徑開發食物資源的大食物觀理念。需要再次強調的是,為確保細胞培養肉的健康發展,還需要注意協調其與畜牧業的發展關系,加強食品安全的立法與監管,強化科技倫理的治理工作和消除消費者的倫理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