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碑刻看汾河上游的五龍信仰

導讀由五龍信仰構成的祭祀共同體以廟宇為中心，用無形的紐帶把村社成員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廟宇修建、祭祀儀式、廟會等豐富的五龍信仰活動大大加強了汾河上游五龍信仰與區域社會的互動。在地方社會中，五龍祠廟成為處理用水爭端、維系正常社會秩序的場所，對五龍神的共同信仰亦發揮著緩和矛盾、加強溝通的作用，同時還大大豐富了民眾的精神文化生活。因此，不論是從哪些方面看，五龍信仰都在一定程度上支配著民眾的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

作者：胥昕璐，云南民族大學。

龍神信仰是民間信仰的一種。古代中國是農業社會，龍自古以來被視為降雨的神靈，其信仰由此遍布全國各地。五龍信仰是如何形成的呢？有的學者認為五龍信仰源于方位（東西南北中）的劃分，亦有學者認為五龍信仰源于五行思想。五龍信仰的形成確實與五行學說有著密切關系，但學界對于其形成發展仍缺乏系統的認識，目前尚無定論。

對于碑刻，自宋代起就有許多學者從事金石學研究。傳統的金石學側重碑刻搜訪，隨著金石分家，碑刻文獻領域的研究成果不斷豐富發展。從水的角度來探索中國社會變遷是近年來學術界關注的重點領域，因此水利碑刻便成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史學界對水利碑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碑刻所反映的水利社會史上，在利用山西地區水利碑刻開展研究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果。總體而言，對水利碑刻的研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仍有很多不足。例如關于水利碑刻的搜集整理較多，而研究利用少，且多側重于制度層面的探討，對碑刻反映民間信仰的研究成果寥寥。五龍信仰在山西地區十分普遍，在對汾河上游水利碑刻進行田野考察的過程中，筆者發現了大量有關五龍信仰的碑刻。鑒于對此進行整理研究的論著甚少，本文以碑刻、歷史文獻資料為基礎，并輔以田野調查，討論汾河上游五龍信仰及其空間分布，從廟宇修建、廟會與祭祀儀式、五龍信仰與地方社會諸方面的聯系來探討汾河上游的五龍信仰與區域社會的互動。

一、宋元以來汾河上游五龍信仰的演變

（一）五龍信仰的演變

考古發現龍神崇拜萌芽于新石器時代早期，聞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一文中提出，龍只是一種由眾多圖騰構成的虛擬生物。龍初期是中國的局部神靈，到了戰國時代，在南北文化大融合的背景下發展成為人們普遍接受的共神。各地龍的形象各不相同，內涵豐富，但初期并未與“五”聯系起來，那么五龍信仰是何時形成的呢？

春秋時期，龍只是與虎、鳳、龜、麒麟并列的五行之神之一，五龍觀念尚未形成。到了戰國時期，五龍信仰開始萌芽，《管子》中提到：“龍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五行（金木水火土）與五色（白青黑赤黃）相對應。《墨子》一書亦有有關五龍的記載，反映出此時龍與五色和方位皆相配。

兩漢魏晉時期，“五龍”的內涵更加豐富，影響范圍也逐漸擴大。董仲舒所作的《春秋繁露》記載了西漢時期五龍信仰與祈雨活動的結合。春季祈雨祭祀青龍，夏季祭祀赤龍，秋季祭祀白龍，冬季祭祀黑龍。由此可以看出五行思想對五龍信仰的進一步滲透。

唐朝初期五龍信仰雖然不斷發展，但仍屬于民間信仰，直至唐朝中期才進入國家祭祀之中。唐宋時期五龍信仰產生的主要變化有二：一是五龍進入朝廷正祀，由朝廷主持祀典；二是五龍形象發生轉變，這與佛教的傳入有很大關系，受佛教影響，中國本土的龍形象發生了擬人化的根本變化，由蛇的形象演變為人的形象。

到了金元明清時期，五龍祭祀被朝廷從正祀中刪除。戛然而止的原因目前尚不清楚，需要做進一步的研究。國家禮制變化雖然對民間有影響，但在民間，五龍信仰卻仍然非常興盛，并進一步得到發展：五龍神進一步人格化，還出現了五龍圣母；五龍神降雨的職業化，五龍神是行云布雨的主神，并且逐漸有了風伯、雨師、雷公、電母等助手；五龍降雨的地域化，五龍為五方之龍，各主東西南北中五方，因此可以理解為五龍各有各的行雨區域，于是出現了分龍節；民間傳說中五龍兄弟長大后分了家，有各自的廟宇與香火。這也是五龍信仰在民間新的發展與升華。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五龍信仰內涵不斷豐富，并在一些地區形成了民間信仰中心。

（二）從祠廟看明清時期汾河上游五龍信仰的空間分布

據不完全統計，汾河上游共有38座五龍廟宇，數量十分可觀。

嵐縣共有4座與五龍信仰相關的廟宇，靜樂共有4座，寧武共有7座，婁煩共有5座，古交共有11座，還有7座廟宇所在的位置現不可考。碑刻地域分布情況總的來說與廟宇地域分布情況比較吻合。許多廟宇的碑刻已遺失，廟宇本身也損毀較為嚴重，但通過殘留的遺跡還是可以發現祭祀活動的痕跡。由此可見，五龍祠廟在汾河上游流域內分布廣泛，五龍信仰與當地居民聯系緊密。

（三）崇拜對象

古人崇信萬物有靈，作為內陸省份的山西省，水在農業生產中影響巨大，因而對水神的崇拜與祭祀亦隨之形成，尤以對五龍的信仰突出。

汾河上游屬于呂梁山系，海拔一般在1500米以上，地貌可分為土石山區、黃土丘陵溝壑區和黃土丘陵階地區三大類。汾河發源于寧武縣東寨鎮以北1000米處樓子山腳的雷鳴寺泉，流經寧武、靜樂、嵐縣、婁煩、古交，各市縣地形皆以丘陵山地為主，土地狹窄，土層較薄，不利于農作物生長。具體到明清時期，受明清小冰期影響，氣候帶較今南移兩個緯度，經營農事更為艱難。由此廣大農民便寄希望于神靈保佑。龍主降雨，對農業生產影響巨大，五龍信仰進一步成為汾河上游民眾的共同信仰。

百姓為五龍神修建廟宇，祭祀祈求龍神佑護。白、青、黑、赤、黃五龍并不是同時祭拜，而是或對五龍圣母祭拜，或對五龍中某一龍祭拜。此外，廟宇中還有五龍神與其他神靈共存的現象，常見的有彌勒佛、觀音、關公等。

大量研究表明，水神信仰一旦形成，便具有穩定性，成為現行秩序強有力的維護者。獲得水權的村莊千方百計地通過建廟、隆重祭祀等方式來確認，鞏固其用水資格。五龍信仰同樣有相同的作用。

二、汾河上游的五龍信仰與地方社會習俗

（一）廟宇修建

廟宇興建與重修是五龍信仰活動中的主要部分。《創建龍王廟碑記》中記載：“今晉陽五臺鄉大川都郝家莊村觀音堂住持僧福明，于康熙四拾四年太簇月望五日，會請本村斜首人等，募化資財，創建龍王廟三楹，樂樓壹座，彩繪五龍圣像壹堂。”詳細地敘述了創建龍王廟的過程。此外，《重修大萬山白龍祠碑記（第一通）》碑對白龍廟（包括對正殿、臺階、井口等多處）的修復進行了詳盡闡述。廟宇的興建與修復都需要大量經費，“遠年日久，風雨漂零，鼠雀口乞，殿宇霎漏，圣像摧殘。村中共議募化補脩金粧神像。四外功德，扶梁募化銀式伯伍拾兩零，村中每坰地起錢捌拾文，二宗共錢三伯肆十馀千”“奈工大而費用不支，食乏而人力難継，所以翠念而輒止耳……將見經理者有人，助粟者有人，而且四方募化奔走不口者又有人，協力同聲，共襄盛事。”這些碑文對當時募資情況做了具體的記述。大量碑刻表明，廟宇的修建募資動員了全村乃至周圍村落的村民，這種行為加深了村民的共同信仰，也培養了村民的認同感與歸屬感。

（二）廟會與祭祀儀式

古人為了表示對神靈的尊敬和誠懇，常舉行祭祀儀式。統治者也會舉辦隆重的祭祀儀式以示對民生的重視，安撫民眾，從而鞏固統治。國家還會給地方龍神賜爵號，從而增強精神紐帶，穩定地方社會。給祠神賜予封號、廟額始見于六朝，盛行于宋代。到了金元明清時期，五龍信仰雖已退出國家正祀，但爵號卻流傳了下來，并對更廣泛的地區形成輻射作用。

汾河上游五龍信仰十分廣泛，相應的祭拜活動隨之產生。如在北宋元豐年間的《勅賜靈淵侯廟碑》（元豐年間朝廷將白龍神封為“靈淵侯”，以共同治理國家）中寫到：“公曰：‘乃者朝廷問罪西夏，晉民調其食，財力窮屈。今茲不雨，天豈重困吾民哉？……公稅□齋祓靜處，瀹心滌慮，以迎神厘。既而雷鼓宣威，電曜發隱，風妖魅厲，驅礫四清，膏澤祥霖，翼日沾渥。”該段記載了兩部分內容：一部分是當時北宋與西夏戰亂不斷，所以需要大量的屯兵屯糧，而嵐州作為宋夏交界之地，其糧食被大量征收以用于供應軍隊。糧食本就不足，又遇旱災，因而更是雪上加霜。另一部分主要是祈雨活動，活動以知州康修立為首，其他官員及巫祝為輔，經過繁瑣的祈雨程序之后，求雨成功，天降甘霖。此外，《重修大萬山廟碑記》中“司治四年自春俱夏亢旱數月社內人登山謁廟拜求霖雨”“是年夏邑侯隸工姚公因旱甚而禱雨爰徒步以登山夜露宿扵東房虔跪禱扵階下”等文字亦記載了當時對白龍神的祭拜情況。

古往今來，歷代官員不斷為民請神降雨，在當地形成了祈雨的習俗，并延續下來。隨著祈雨活動不斷豐富發展，在汾河上游圍繞五龍信仰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廟會文化。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筆者通過采訪村民了解到，廟會中常見的宗教活動有祈福、祭拜、超度、布施、法會等，民間文藝表演有唱戲、秧歌、社火、高蹺等。

唱戲酬神，必然會搭建戲臺。據實地考察，大部分廟宇內都建有戲臺，具體表演內容已不可考，但演戲娛神的習俗大大豐富了周圍民眾的精神生活。周邊村莊舉辦廟會時還會將龍神請來，活動結束后將其送回。汾河上游多山區，道路崎嶇難行，村落間隔較遠，而正是通過對五龍神的共同信仰，各村落之間的聯系得以加強。

據統計，幾乎所有的廟會都能實現祈福和農貿的功能。一方面，汾河上游各縣市多山，土薄且氣候寒冷，農事極難開展，傳統農業社會生產力不發達，生產方式也較落后，因而農民對收成好壞可發揮的自主性很少，所以民眾的心理寄托需求旺盛，祭拜五龍神的主要目的便是祈求風調雨順；另一方面，受地形影響，交通不便，大型的廟會活動也成為農貿的重要載體。

豐富多彩的廟會文化既承載著傳統農業社會中普通民眾的心理寄托，也反映了民眾利用農閑時間由娛神到娛人的豐富生活。

（三）五龍信仰與地方社會的聯系

《尚書》中說“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一個朝代政權的穩固與否很大程度上受民生影響，而水是農業生產的命脈，農業收成好壞不僅決定農民的生活質量，更關乎百姓存亡。五龍信仰在其發展過程中不斷與地方社會發生作用，作為地方社會的主要構成，地方官員、鄉紳以及普通民眾都與五龍信仰有著密切的聯系。

從地方官員與五龍信仰的關聯來看，北宋時期開始盛行給祠神賜予封號、廟額。官方為民間神祠敕封爵號，一方面標志著五龍信仰的合法化，另一方面標志著將地方神祭祀納入國家祭祀的行列，五龍神也得以進入統治者行列。地方官員作為政府在地方的代表，在祭祀中發揮主導作用。《勅賜靈淵侯廟碑》中記載了官員為民請命而進行的祈雨活動：官員身著官服，走在隊伍前，帶領祈雨隊伍抬著祭祀物品去白龍廟祈雨。由此可見，地方官員（統治者）對五龍神的宣揚，是為了加強對民間祭祀活動的控制，體現對民生的關懷，從而鞏固統治。

盡管明清時期對五龍神的祭拜退出國家正祀，但根據碑刻記載，明清時地方官員仍會參加祭祀五龍神和祈雨活動，此時地方官員并不是作為朝廷在地方的代表，但官員仍然會帶領百姓舉行活動以示關心民生，從而鞏固自身的話語權和領導權。

其次是鄉紳與五龍信仰。費孝通教授在《皇權與紳權》中寫道：“官僚機構在表面上統治著鄉村社會，實際上卻是那些擁有極大基層社會影響的地方紳士管理著鄉村民眾。”明清時期雖是中央集權統治，但在基層社會中，官府的統治并不十分嚴密，信仰則對于維系社會秩序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負責廟宇祭祀的往往是村里有名望的鄉紳，鄉紳通過組織五龍神祭祀儀式，提升自身的地位。

最后，百姓與五龍信仰的聯系也十分密切。其一，廟宇建設和修繕需要大量人力物力。“時有汾陽都遼莊，赤土壑二村之眾，于萬歷伍年，諮嗟廟壞，迺率群工，同心協為，施財修復。”五龍信仰對于聯系民眾、促進溝通、維系團結具有重要作用。《姜莊村民捐龍王廟碑記》記載了姜莊村三兄弟捐地給本村龍王廟，以作香火之資，為防止族人爭端，故立碑為約的事跡，體現了五龍信仰在維系基層社會秩序方面的獨有作用。

其二，每年舉行的祭祀儀式、廟會以及大旱時的祈雨活動，滿足了人們的心理寄托，增強了認同感。“蓋聞雨順風調，豐登五谷，雖曰‘降福’，人世必歸功乎神霾。所以敬之信之，明里祀而繼往開來也，故龍廟之設久矣。”記述了龍王廟對本地及附近民眾的恩澤。據考察了解，有時就算沒有旱災，村民也會去上香許愿，除了祈禱風調雨順、收成好，還會祈禱身體康健、學業有成和功成名就。五龍信仰為汾河上游的民眾提供了堅實的精神支柱。

由五龍信仰所構成的祭祀共同體，以廟宇為中心，用無形的紐帶將村社成員聯結在一起。五龍信仰的祠廟不僅是處理用水爭端、維系正常社會秩序的場所，也是緩和矛盾、加強溝通的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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