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頭（微篇小說）

桂北新圩大地的雪來得特別早，還未進入農歷的十一月，就有了下雪的跡象。

這天，天空陰沉沉的，刺骨的寒風怒號。接著，嘩啦嘩啦下起一陣大雨。風雨無情地席卷著大地。大雨一會兒飄向東，一會兒飄向西，一會兒又形成一個大大的旋渦。除了風聲雨聲，戰場上激烈的槍炮聲、高亢激昂的喊殺聲、嗆鼻的硝煙、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已被大風席卷一空，戰爭點燃的大火也被大雨澆滅。若非橫七豎八殘缺不全遍布山嶺的尸體，很難讓人相信幾個小時前這里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斗。

風雨過后，噼噼啪啪下起粗大的冰雹。

天氣更加寒冷。

在一處塌陷的戰壕里，一堆松土忽然向上頂了一下。緊接著，一頂灰色的帽子破土而出。盡管縫在帽子前沿中央的紅五角星已經褪色得厲害，但在灰暗的天色中依然那么顯眼。然后，一張稚氣未脫的小臉也露了出來，由于失血過多，他臉色蒼白。

小戰士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整個身體從松軟的泥土里擠出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曾經熟悉的戰友們都變為一具具呈各種姿勢的僵硬尸體。

一張張和藹可親的笑臉從腦海里一一掠過。他痛苦地閉上眼睛，豆大的淚水奪眶而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一陣巨大的叫聲驚醒。是敵人來搜索還未犧牲的戰友們，還是野狗來啃食尸體？他仔細聆聽，才發現這叫聲來自自己的肚子。

在戰爭即將開始時，他聽班長說，他們班奉命與大部隊到一個叫楓樹腳的地方阻擊從灌陽縣城追來的敵人，保證黨中央安全渡過湘江。戰士們匆匆用過午餐，一路急行軍趕到目的地。他還未仔細察看周圍的山勢，就與敵人交上了火。這一打，就是四天三夜。在這些時日，敵人猶如瘋狂的野狗，倒下一批又上來一批。

打著打著，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在他身邊響起，他失去了知覺。

饑餓如同烈火般一陣一陣地向他襲來，他差點昏厥過去。

“不，絕不能這樣白白地死掉，我得活下去，追上大部隊，為犧牲的戰友們報仇。”小戰士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試圖站起來，可左大腿上劇烈的疼痛又使他昏厥過去。

小戰士再次蘇醒過來時，天空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他老家興國縣也下大雪。每次下鵝毛大雪時，整個世界銀裝素裹，一片潔白，特別漂亮。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時間，這里的世界與老家的世界就沒什么不同了。

但此時他無心觀賞這場美麗的大雪，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找到可以充饑的食物。可在戰場上，除了滿地的尸體，哪兒有吃的？

他看到山下田野間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小房子，在激烈的戰火中，它奇跡般完好無損。也許，在那兒能找到吃的。

小戰士觀察了一下左大腿，發現很多肉已被炸飛。

“我就要死在這里了！”小戰士絕望地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耳邊忽然響起了班長的聲音：“愛哭鼻子的人怎么稱得上是革命戰士呢？合格的革命戰士是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犧牲的。”

“我不哭！我必須要活下去，就是爬，也要爬下山去，找到隊伍。”

他簡單地包扎了一下傷口，朝山下爬去。

他身后的白雪上，留下斑斑血跡。

爬了多久，他不知道。

活下去的念頭支撐著他，讓他繼續往前爬。

終于，他爬到了那座房子前。

那不是人居住的房子，而是一座小小的廟。廟門上方掛著一塊匾，上面寫著“石旗靈王廟”五個字。

先在廟里躲一下風雪吧。他喘著粗氣想。

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虛掩著的廟門推開，廟里除了一尊不會開口的泥雕塑，空無一人。但是，泥雕塑前面的供桌上好像擺有供品。

他慢慢地向供桌爬去。這一次，他感覺力氣在一點點從身上剝離開來，近在咫尺的供桌似乎比他離開瑞金到這里走過的路還要長。

終于，他爬到了供桌邊。

沒錯，供桌上的確擺著供品：三塊香噴噴的芋頭。

他口水流著，手顫顫巍巍地伸向供品。啊，能有東西填一下肚子多好啊。手摸到芋頭時，他卻忽然記起班長經常教他唱的歌曲《三大紀律六項注意》。

是啊，不能拿工人農民的一點東西！

他的手縮了回來。

可是，肚里如火燒的饑餓又促使他想：“這是供泥菩薩的東西，不是群眾的東西，我可以吃。”

他的手再次顫顫巍巍地伸出。

但另一個聲音又說：“即使是供泥菩薩的東西，也是群眾供的。”

他的手又縮了回來。

吃和不吃兩種想法在他的腦海激烈地交鋒。

他的手不斷地伸出、縮回，縮回、伸出。他的視線漸漸地模糊起來，突然，天地間一片黑暗，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終于醒了，你已經昏迷了三天啦！”小戰士忽然聽到有人在說話。

他努力睜開眼睛，在如豆的燈光中，一張蒼老的臉映入眼簾。

“這是哪里？我還活著？”小戰士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你活得好好的呢。”老人說，“大腿傷口已敷藥，沒有感染。但你太虛弱了，要好好地休養。”

小戰士突然想起了什么，問：“我吃了廟里的芋頭了嗎？”

“你問這干什么？”老人問。

“我們隊伍有規定，不能隨便吃老百姓的東西。”小戰士說。

“哦，沒有吃。”老人笑了。

老人是個獵人。那天，戰火停息后，老人路過破廟，發現了昏迷的小戰士，便將他救上山。

小戰士在老人的精心照顧下，恢復了健康。

“我得去找我的部隊了。感謝您救了我的命。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戰斗勝利了，我再回來好好地報答您。”小戰士說。

“去吧。是雄鷹就要展翅飛翔。”老人說，“至于報答什么的就不要說了，你是為了我們而受傷的。”

“走之前我得向您確認一個問題，那天在廟里暈倒之前，我是不是吃了那些芋頭？您要老實回答我。”小戰士問。

“沒有，你沒有吃。真的沒有。”老人笑著說。

“這我就放心了。等革命勝利了，我一定會回來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小戰士向老人行了個軍禮，朝大部隊行走的方向走去。

[作者簡介]梁安早，瑤族，已發表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出版有短篇科幻小說集《下一站，沒地球》、長篇科幻小說《異星球》、長篇紅色少兒小說《紅細伢》等三十余部著作。曾獲廣西文藝首屆花山獎新人獎，第七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第五屆廣西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花山”獎，第四、第五屆讀友杯全國少兒短篇小說優秀獎，冰心兒童文學獎佳作獎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