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賞讀
有人曾說,蘇軾的一生,不是被貶謫,就是在被貶謫的路上。
可無論他被貶謫到哪里,他的詩文中永恒不變的基調,是豁達。
寫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的蘇軾當時只有二十多歲,可在那低沉中不乏昂揚、悲涼中卻飽含達觀的詩句里,我們已能看出他一生的處世態度。
去小城密州做太守,他寫《超然臺記》:“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被貶海南島時,他已經六十多歲,眼睛花了,看不清東西,可他說:“浮空眼纈散云霞,無數心花發桃李。”
人生緣何不快樂?我特別喜歡蘇軾的那首《東欄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蘇軾的一生起起伏伏,顛沛流離。元豐二年(1079年),他因為“烏臺詩案”被羈押,那是一場可怕的政治風暴。即使一生灑脫的他,也寫出了“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這樣凄慘的詩句。被貶黃州之后,他驚悸的魂魄才慢慢地平定下來,并且慢慢地尋回了生命中的那份淡泊。
大概是在黃州三年之中的一個春天,他與朋友相約踏青,卻在途中遇到大雨,一行人都沒有隨身攜帶雨具,自然是被淋得狼狽不堪。在眾人的埋怨聲中,唯有蘇軾氣定神閑,且行且賞,一人在雨中享受著春雨、春景、春情。人生的疾風驟雨都沒有將他摧垮,這樣的天氣又能耐他何?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選擇了《定風波》這一個詞牌,簡直是再合適不過。
詞前小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多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一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舒朗輕狂的心境,溢于言表,頗有點“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意味。根本不像是經歷過政治浩劫之人所抒發出的情緒。也許正因為有了“烏臺詩案”的磨難,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才能夠有這般曠達超脫的襟懷。
因為被這場文字劫難所牽連,蘇軾的好友王鞏甚至比他更加凄慘落拓。黃州雖遠,荊楚大地到底還算得中原,王鞏則是直接被貶謫到了嶺南賓州,相當于今天的廣西賓陽一帶,崇山峻嶺,煙瘴重重,委實受盡了折磨。蘇軾對此深為內疚,常常寄信慰藉。他倒也沒有一味低頭道歉,而是總會找一些有趣的小話題來調節氣氛,比如抵御瘴氣的偏方、養生安神的道理等。他甚至毫不客氣地說:“要是方便的話,麻煩幫我捎十兩丹砂過來。”所謂“人以群分”,天性樂觀的蘇軾交友總不會太過小家子氣,這兩人的書信在今天看來雖顯得漫無邊際,仿佛最尋常的聊天記錄,但卻一點也沒有因為山高路遠、通信艱難而吝惜筆墨。多年后,當他重蹈王鞏的嶺南遷謫之路,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一直在耳畔回響,讓他有些浮躁的心平靜下來,就此決定“不辭長作嶺南人”。
仿佛“烏臺詩案”帶來的政治風波注定是需要《定風波》來平定似的。與蘇軾并稱“蘇黃”的黃庭堅也是受牽連者之一,被貶黔中。在天陰濕冷的邊陲之地,在極端艱苦的生活條件下,他也寫下了一首《定風波》:
自斷此生休問天,白頭波上泛孤船。老去文章無氣味。憔悴,不堪驅使菊花前。聞道使君攜將吏,高會,參軍吹帽晚風顛。千騎插花秋色暮,歸去,翠娥扶入醉時肩。
一曲又一曲的《定風波》,定了穿林打葉的山間急雨,定了風景浪高的人生狂瀾,定了驚心動魄時的談笑若定,安然了千百年的時光,鑄就了一瞬間的永恒。(來源:現代出版社《枕上詩書》,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