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一篇名為《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在社交媒體上火了。這是快遞員胡安焉寫的一篇隨筆。文章發出后不久,便在豆瓣等平臺獲得了上萬次的點贊轉發。后來有出版社編輯找到他,三年后,《我在北京送快遞》出版了。
進入社會工作的10年間,胡安焉走南闖北,輾轉多地,做過快遞員、夜班揀貨工人、便利店店員、保安、服裝店導購……他將日常點滴和工作甘苦化作真誠的自述,記錄了一個普通人的辛勞、私心、溫情、正氣。
高樓金總共有16棟樓,其中1號樓到7號樓住的是回遷村民,8號樓到16號樓是外來的租客?;剡w樓的快件都很好送,他們是本地人,白天有老人在家,即便碰到外出買菜,快件也可以放在門邊或水電井里。因為村民們彼此熟識,鄰里間會互相關照,連貼小廣告的都不敢上去,怕被樓里的老人逮住。相對地,租客住的幾棟樓就魚龍混雜,他們大多是北漂的年輕人,有的還是合租戶,白天都去上班后,屋里就沒有人了。住戶之間彼此不認識,樓里進出的陌生人也多,快件很容易丟失。我剛到高樓金的時候,同組的一個同事就讓我送8號樓到16號樓,他自己送1號樓到7號樓。于是我每天送半個高樓金、一個新城樂居,加影視城工地,三個分開的地方來回跑,經常疲于奔命、氣急敗壞。
漸漸地,我在工作中陷入一種負面情緒里。我發現小區有的好送有的不好送,誰送了好送的別人就得送不好送的,同事之間就像零和博弈——要不就你好,要不就我好,但不能大家都好。剛來的時候,誰都是從最爛的小區送起,有的人因此走了,有的人沒走。沒走的人可能會換到好一點兒的小區,最后得到好送的小區的人會長久留下來,剩下不好送的小區就讓新人去送。新人剛來時一般都不會太計較,但逐漸地就會察覺到其中的不公平。這種心態的轉變一般只需要一兩個月,甚至更短。假如遲遲沒有改變的機會,新人就會離開。于是小組里總有一半的人雷打不動,另一半的人卻換個不停。
我不想和搭檔鬧翻,不想難看地和他爭執、討價還價。但我也不喜歡和占我便宜的人共事。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別人晚、掙錢比別人少,我就會煩躁和不滿,然后變得不太在乎這份工作了。就像深海里的魚都是瞎子、沙漠里的動物都很耐渴一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處的環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謂本性決定的。其實在當時我就已經察覺到,工作中的處境正在一點點地改變我,令我變得更急躁、易怒,更沒有責任心,總之做不到原本我對自己的要求,而且也不想做到了。
很多人出于各種原因,不喜歡在快遞單上留下完整的地址,這給我的工作增添了麻煩。有次我送一個高樓金的快件,地址里沒寫樓號和門號。我在路上提前五分鐘打去電話,收件人說他并不住在高樓金,只是每天要到高樓金菜場買菜。他又說自己馬上出門,半小時內能趕到,讓我在路邊等他。但我滿滿一車的快件,這會兒一個都還沒送出去,所以別說半小時,五分鐘我都不能等。我讓他到了再給我打電話。然后我就進小區了,轉頭就忘了這茬兒。
那個收件人一直沒給我打電話,直到我把早上的快件都送完,出來準備接次班貨的時候,一個老人在高樓金菜市場外的路邊叫住我。
我見他滿頭白發,戴一副眼鏡,起碼有七十歲了。他問我:“小伙子,你是S公司的嗎?”我連忙說是。
這時我已經猜到他是誰了。我趕緊從車里把快件找出來交給他。他接過之后有點兒生氣地說:“我在這兒等你一上午了,你早上怎么不等我呢?”
我吃了一驚,他竟然等了我近三個小時。我問他:“你怎么不給我打電話?”
他說:“你的電話打不通啊。”確實,我的電話不容易打通,因為在高樓金的所有電梯里,以及在大部分樓道里,我的手機都沒有信號。早上我給他打電話時,因為正在馬路上開著三輪車,繁亂的交通和焦急的心情可能導致我的語氣不大友好。加上我向來反感地址不寫全的人——我覺得他們既然那么重視隱私,就不該使用快遞服務。不過,我并不知道這個收件人年紀這么大。
我跟他解釋,我每天要送很多快件,必須馬不停蹄地奔走,確實不能停下來等。也不知道他聽清楚我的話沒有,他接著批評我:“你這樣干活兒真不像話,顧客就是上帝,難道你不懂嗎?”我愣了一下,本能地為自己辯解道:“可是上帝應該只有一個,我每天卻要伺候很多個啊。”他聽到后笑了,原來他并沒有生氣,只是假裝生氣逗我玩而已。老人家也挺幽默的,只見他搖搖手里的快遞盒,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愛人不讓我買,所以才不讓你送到家里去?!?/p>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發自內心地喜歡送快遞。就算有,大概也是罕見的。一般來說,只有在發工資的時候,我才會感覺自己付出的勞動值得。
我給自己算了一筆賬:在我們周圍一帶,快遞員和送餐員在不包吃住的情況下,平均工資是7000塊左右。這是由北京的生活成本和工作強度決定的,是長年累月自然形成的市場行情。低于這個報酬,勞動力就會流動到其他地區或其他工種。那么按照我每個月工作26天算,日薪就是270塊。這就是我的勞動價值——我避免用“身價”這個詞。
然后我每天工作十一個小時,其中早上到站點后卸貨、分揀和裝車花去一個小時,去往各小區的路上總共花去一個小時,這些是我的固定成本。那么剩下用來派件的九個小時里,我每個小時就得產出30元,平均每分鐘產出0.5元。反過來看,這就是我的時間成本。我派一個件平均得到2元,那么我必須每四分鐘派出一個快件才不至于虧本。假如達不到,我就該考慮換一份工作了。
漸漸地,我習慣了從純粹的經濟角度來看待問題,用成本的眼光看待時間。比如說,因為我的每分鐘值0.5元,所以我小個便的成本是1元,哪怕公廁是免費的,但我花費了兩分鐘時間。我吃一頓午飯要花二十分鐘——其中十分鐘用于等餐——時間成本就是10元,假如一份蓋澆飯賣15元,加起來就是25元,這對我來說太奢侈了!所以我經常不吃午飯。為了減少上廁所,我早上也幾乎不喝水。
在派件的時候,假如收件人不在家——工作日的白天約有一半的住宅沒人——我花一分鐘打個電話,除支出0.1元的話費外,還付出了0.5元的時間成本。假如收件人要求把快件放去快遞柜,我將付出更多的時間成本,而且往快遞柜里放一個快件,平均還要付0.4元,那么這筆買賣我就虧本了。如果收件人要求改天再送到家里,我將虧損更多——不僅打了電話,還將付出雙倍的勞動時間。這些還只是順利的情況;假如電話沒人接聽,我將在等待中白白浪費一分鐘,也就是0.5元。還有的電話打通后就很難掛掉,客戶百折不撓地提出各種我滿足不了的要求。有時打完一個電話后,花去的時間成本已經超過了派件費,可這快件還在手上沒送出去。
但有一個事實是,我并沒有因為切身地意識到時間就是金錢而賺到更多的金錢。實際上我的基本工作方式并沒因此有所改變,我沒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所有快件扔進快遞柜里,也沒有不接電話或索性屏蔽掉陌生來電——我像是變得既在乎錢同時又不在乎錢了。
(馬劻薦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