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時,臺灣女作家三毛在作文課上,這樣寫自己的夢想:“有一天我長大了,希望做一個撿破爛的人……人們常常會把好東西當作垃圾丟掉,拾破爛的人最愉快的時刻就是將這些蒙塵的好東西再度發掘出來。”
三毛因為這個“沒出息”的夢想被老師痛罵了一頓。
在日本的中國女孩美嘉卻實現了三毛的夢想。她在日本收廢品,每天樂此不疲地淘出寶貝,比如古樸典雅的日本鐵壺、被塑料袋包裹住的勞力士手表、有些磨損的12塊金幣……
美嘉在高中時便陪媽媽開著小卡車挨家挨戶敲門收廢品,那時家鄉的親人和朋友都對她的行為表示不解:為什么要跑到離家鄉千里迢迢的國家收廢品?
美嘉不予回應,只是在24歲時擁有了自己的廢品回收站,又在5年后的今天,蓋了第二所回收站,如今年收入已過千萬。
廢品回收不僅給美嘉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收入,也讓她感受到,那被遺棄的一件件廢品其實記錄了主人的故事。
三毛說:“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勞而獲這實際的歡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遠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鐘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東西誰也不知道,它是一個沒有終止,沒有答案,也不會有結局的謎。”
寶貝藏品
距離日本東京幾十公里外的大馬路旁,有一塊近五百平方米的空場地,這里被水泥板圍了起來,不同的大卡車在這里進進出出。
靠著馬路的那面水泥板上掛著一個大大的招牌,上面用日文寫著:池田產業。這是美嘉建立的廢品回收站。
美嘉,出生于1994年,小學五年級跟隨母親從哈爾濱搬到了日本,24歲擁有了第一家屬于自己的廢品回收站。
當一輛一輛卡車把廢品倒入美嘉的回收站時,美嘉已經能夠在一堆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廢品中,熟練說出每件物品的名字、價格,以及如何挑選出更有價值的廢品。
“縫紉機、馬達、基板、工具箱……”
“這個鎖扣應該是帶金的,我檢驗一下。”
作為廢品站的主人,美嘉把自己喜歡的廢品都收藏了起來,沒事的時候會拿出來欣賞,或者把廢品背后的故事告訴其他人,堅決不售賣。
目前,在她收藏品的鐵架上,有12塊金幣、各類日本鐵壺、勞力士手表、鉆戒……曾有人出價幾萬元回收她的收藏品,被美嘉拒絕了。
這些收藏品記錄了舊物主人背后悠悠的歲月,也記錄了美嘉和它們難解的緣分、有趣的故事。
比如有一次,搬家公司的卡車拉來了在主人家清理出來的一大堆沒用的“廢品”,在各式各樣的主人舊物背后,美嘉翻出了一包塑料袋,里面是主人的飾品,除了珍珠、黃金項鏈,還有兩塊手表。
一塊就是日后放在收藏品鐵架上的勞力士手表,經過專業的評估師鑒定,“這塊表的殘值是30萬日元”(按現在的匯率是15,000元人民幣)。
另有一塊日本當地品牌的手表,并不被卡車司機看重,但是表帶和表盤都是由純黃金制成,價值很高。最后這一車的廢品,美嘉按照勞力士鑒定的價格支付給了卡車司機,其他物品再貼補了五千元人民幣。
對廢品回收的工作,美嘉評價是“和拆盲盒一樣,每次都會拆到新鮮的東西,特別有意思。”
美嘉的廢品回收站離城市只有半小時的路程,城市里的拆遷公司和搬家公司將收集好的廢品都裝滿卡車,送到回收站。
美嘉主要收的廢品是金屬類,卡車進廢品站時,美嘉先測量車的總重量,然后每卸一種材質的廢品,就重新再測量車的重量,鋁、鐵、黃銅……按照每種材質的單價乘以重量,算出最終價格。
將總價開給司機,司機就離開了,交易十分迅捷。
這類金屬物品主要是單價便宜,但是量大,每公斤鐵買賣中間差價是兩角人民幣,但是美嘉通常會攢到10噸、20噸再一起出售給出價較高的商家。
美嘉最喜歡的是搬家公司的卡車,卡車送來的廢品則是新奇古怪的,因為不同的主人有不同的收藏品,比如日本鐵壺、銅器、畫、瓷器。如果不是金屬或者特別貴重的物品,卡車司機都會免費將物品送給美嘉。
日本老人通常獨居。老人去世后,子女辦完喪事便又匆匆回家,繼續自己的生活。子女將清理老人房屋的工作全權托付給搬家公司,工人們把老人生前的物品全都整理在一起,去廢品站換一個好價錢。
這些物品在老人生前被井井有條地擺放在屋里,去世后被陌生人們統統裝到塑料袋里,送到廢品站出售。有些磨損的項鏈、無法打開的手機、保存良好的畫作……物品雖然不能說話,但凝聚了老人生前的故事。
日本實施垃圾分類已經超過40年,有著相當成熟且嚴格的垃圾分類體系。在日本如果胡亂丟棄垃圾,可能會因違反垃圾清潔投棄相關法律而被罰款,任意一邊超過30cm的物品,都屬于“粗大垃圾”,大部分需要付費處理。
有時候,有人會偷偷摸摸地跑進來,把廢品丟進回收站里,把美嘉逗得哈哈大笑。還有一位老人騎自行車帶來了電腦,當美嘉說5000日元時,老人甚至以為要給美嘉這么多錢的處理費。
日本嚴格的垃圾處理制度,為廢品回收行業提供了良好的發展土壤。
反復選擇
1994年,美嘉出生于哈爾濱方正縣,從小由姥姥姥爺撫養,在村里吃百家飯長大。或許是因為父母不在身邊,美嘉養成了察言觀色的習慣,總是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一笑就露出甜甜的酒窩,很討眾人喜歡。
小學五年級時,美嘉父母離異,媽媽改嫁到日本,把美嘉也帶了過去。
美嘉稱呼媽媽的新丈夫為“日本爸爸”,日本爸爸對美嘉很好,美嘉有心臟病,不曾騎過自行車。日本爸爸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放在庭院里,手把手教美嘉騎行。
初去一個新的國家,對美嘉來說依然是不小的挑戰。因為不同國籍,部分日本小學生常常喜歡找美嘉的麻煩。
比如當中國民營的游樂園里放置了模樣不夠標準的哆啦A夢,日本媒體總是抓住這類事大肆報道。美嘉的一些同學故意走到她面前說:“啊,這就是中國的哆啦A夢嗎?怎么這么丑啊!”
這是孩子們慣用的比較幼稚的嘲弄手段,不過卻在他們之間非常具有殺傷力。另外由于語言不通、飲食習慣不同,美嘉需要適應的東西實在太多。
或許因為從小就習慣了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美嘉總是保持樂觀。
她回憶起剛到日本那段時間,由于聽不懂日語,午飯時間,每個人都盛好了飯菜坐在座位上,老師說如果覺得打飯太多可以上來送回來一點,美嘉沒有聽懂,一個人上去又盛了一大碗米飯。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美嘉也一起大笑。
平時和小伙伴們一起看電視,小伙伴們笑,她也笑,媽媽問她:“你聽懂了嗎?”美嘉搖搖頭,似乎大家感到快樂,她就會快樂。
美嘉媽媽在日本的工作十分辛苦,白天在冷庫穿串,晚上去料理店打工。
懂事的美嘉在高中畢業后,就決定出來打工,為家里減輕負擔。她嘗試了各種各樣的工作:在烏冬面店當服務員,刷盤子、洗碗;在超市負責清洗切割豬肉的機器刀片;在成年人玩的游戲店里收拾設備……
日本的工作勞動強度大,一個人幾乎要干三個人的活,且要求高,要按時按量地完成工作。之前在游戲店里,因為客人離開后,美嘉把游戲設備復歸了原位,結果午飯后客人又回來了,逮著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工作辛苦、薪酬微薄,美嘉在嘗試了不同的工作后,決定還是回到廢品這一行。
在高中時,有朋友向美嘉的媽媽提議,可以買一輛小卡車,沒事時去挨家挨戶收廢品,成本低,且回報高。媽媽照做了,并且拉上美嘉陪自己收廢品。
起初來到住戶門前,媽媽和美嘉都感到不好意思,從敲門到詢問住戶有沒有廢品。因為美嘉家住在日本農村,這些日本老人都非常欣喜,有年輕人來找自己聊天,很樂意地將自己的廢品分揀出來,并且還會熱情分享自己家種的農產品和做的咸菜。
那時,美嘉收到的廢品大多為家庭閑置品,比如地毯、塑料瓶、廢棄的電子產品,雖然能賺錢,但是收入不高。
有一天,美嘉看到某個庭院里停著一輛橘色的叉車,駕輕就熟地按響門鈴,詢問戶主這輛叉車是否還需要。住戶擺擺手,直接將這輛車送給了美嘉,最后這輛舊叉車售出了一萬元人民幣,相當于母親當年收廢品一個月的收入。
“那時我還沒有18歲呢,這真的算得上我的第一桶金!”
因此,美嘉在嘗試了幾次其他職業后,決定重新回到廢品行業,全心撲在廢品回收的工作上。
步入正軌
2014年,美嘉在親戚家開的廢品回收站打雜,平時有時間仍然開著自己的小卡車,去不同的現場收收廢品。
3年后,前期的努力讓她積累了不少人脈,以前合作過的拆遷公司也看重美嘉的踏實和靠譜,在日本富士通會社拆遷項目中,主動聯系美嘉,讓她負責分類和處理金屬類垃圾。
現場里的空調機和電線較多,美嘉將廢品分門別類整理出來,聯系需要金屬和空調機的工廠,將廢品轉手出去。依靠廢品買賣的差價,在幾個月里,美嘉就賺到了上百萬元人民幣。
她意識到,廢品回收的發展空間比她現象中更大,為了能夠繼續接大項目,且在有啟動資金的支撐下,她迫切希望自己能夠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廢品回收站。
2019年,她租下了熟人之前的廢品回收站場地,準備自己好好發展這番事業。但是天不遂人愿,日本疫情暴發,各類經濟受到影響,美嘉想象中的門庭若市的場景并未出現,相反,有時一整天沒有一個人來送貨。
美嘉深感焦慮,但似乎永遠不會被打倒,她又回到了以前的模式,把小卡車收拾出來,每天開著車起早貪黑地到處去找廢品,不同于最初的羞澀,現在她找廢品已經游刃有余。
來到拆遷現場,美嘉十分從容地向職員提供自己的名片,也會提前在網上查詢附近電器商店、裝修會址的地點,記到本子上,挨家挨戶摁門鈴遞名片。
時來運轉,2020年,她買下了現在的場地。她現在所在的這塊場地有五百平方米,并計劃擴建到一千平方米,在離此地20公里外的另一座城市,美嘉又買下一塊800平方米的地皮,建一座新的廢品回收站。
回收站請了三位中國人來上班,每天的薪酬是600元人民幣,包吃住,有時也包煙酒,美嘉說:“他們工作辛苦認真,所以我也盡可能提供較好的待遇。”
廢品站被鋼板完整地圍了起來,每到炎熱的夏天,廢品站內部的溫度會比外部氣溫平均高10度,把雞蛋打在鋼板上,雞蛋馬上就熟了。而冬天,因為廢品回收站是開放場地,所以也沒有暖氣。
廢品回收站的工作很辛苦,常常頂著惡劣的天氣,并且,收拾廢品時受傷是家常便飯。把電線外面裹的外皮扒下來時,電線一彈,便將美嘉臉上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平時美嘉和其他工人的手臂、脖子,到處都是收拾廢品時劃出的大傷、小傷。
美嘉一直有做美甲的習慣,卻不是為了臭美,因為在堅硬美甲外殼的保護下,可以避免手指甲在處理廢品時,不小心被劃拉開,十指連心,指甲劈叉也是鉆心的疼痛。
美嘉雖然現在仍然會幫忙清理廢品,但是大部分時間都在接電話、對接業務,“我每天的電話實在太多了,即使劃到通訊記錄最底下,也都是今天的來電。”
廢品回收站每天的卡車進進出出十分繁忙,從早上九點營業到晚上七點,每天至少有三十輛卡車來卸貨。
從對這行毫不了解、敲門鈴也戰戰兢兢,到擁有兩個廢品回收站,美嘉努力了十多年,中間的曲折、艱辛不必多說,幸好一切都步上了正軌。
未來打算
雖然廢品回收站的工作繁忙,但是美嘉總是感嘆她遇到的工人、客戶都是好人,十分好相處,并沒有給她帶來什么煩惱。
她評價日本客人總是有點“死心眼”,只要認準了一家店,就只會來這家店。即使卡車過來時會遇到其他的回收站,他們也不會進去看,也很少比較價格,所以美嘉這里大部分都是長期合作的老顧客。
卡車卸貨后,美嘉前來挑選自己感興趣,或者值錢的廢品,即使挑選,卡車司機也幾乎不會多問一句,為什么要挑選出來。
美嘉目前的回收工作比較簡單,只是一個廢品中轉站,來自拆遷現場或者搬家現場的卡車將廢品傾倒在回收站里,等工人們將廢品分門別類整理好,再聯系工廠轉賣。
她計劃未來做廢品深加工,對廢品進行深度處理后,提高廢品的價值,再出售。有不少年輕人找她詢問廢品站運營的相關事情,她也總是傾囊相授。
曾經,剛開始經營廢品行業時,雖然家鄉人不會主動地批評她,但是每次提起這份工作,依然覺得不理解:“為什么要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就是為了收廢品?”
美嘉這么多年的努力告訴他們這份工作是有回報的。
這份廢品的工作,從最開始只是賺錢,到逐漸衍生出新的價值。
一對日本老夫婦搬家時,美嘉主動提出幫助他們,并且還免費處理了冰箱等大件垃圾,老人們給美嘉寫了一封正式的感謝信,這種成就感不比金錢少。
她的朋友圈,各類消息都有,因為常常有人拜托她,你幫我轉發消息,她總是滿口答應,因為她相信,以善意對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總是會善意對待你。
美嘉將生活重心幾乎放在了工作上,最大的享受是吃麻辣燙。她喜歡的麻辣燙在車程半小時遠的地方,周日回收站放假一天,能夠在周六晚上和家人朋友開車半小時去吃一碗熱乎乎的麻辣燙,并且喝一杯奶茶,對她來說是莫大的享受。
美嘉在日本生活了17年,拿到了日本永駐權(即保留中國國籍,可在日本長久定居),也可以加入日本籍,但她放棄了。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聽不懂周圍小伙伴說話,只能跟著他們一起笑的小女孩,而是能說一口流利的日本話,完完全全融入了日本生活的回收站老板。
雖然她很早就離開了哈爾濱,但現在說起普通話,依然一股東北大碴子味。
每次提到廢品回收的工作,美嘉仍然興奮得眉飛色舞:“現在每次卡車來送廢品,我還是很好奇。好奇這一次的‘垃圾’里又隱藏了什么驚喜。這就是這份工作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