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腿有殘疾的諸躍和靠辛苦擺攤多年,掙夠了38萬。周圍人都以為他會用這錢養老,他卻執意要為17年未見的女兒買輛豪車當嫁妝,并讓一起擺過攤的監獄警察關天印幫忙——
擺攤奇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關天印是一名監獄警察,五年前應聘到市區一家派出所當輔警,工資不高,也沒有編制。
26歲那年,爸爸偏癱,媽媽做心臟手術住院,弟弟又剛離婚帶個娃,自己的房貸沒還完,妻子正全脫產考市醫院護士。所有壓力都在關天印一個人身上。他聽一個朋友說擺攤賺錢,成本小、風險低,所以一下班就脫掉警服,去擺地攤賣蕎麥枕頭。
擺攤期間,他認識了腿有殘疾的諸躍和。
諸躍和賣襪子和盜版光碟。20世紀90年代初,他是在火車站附近賣盜版書,比如《知音》《讀者》《青年文摘》。那個片區,諸躍和擺攤最早,最有經驗。
2018年3月18日,農歷二月二,傍晚七點多,關天印正在城西夜市擺攤。對面諸躍和襪子攤邊有顧客突然喊了一聲:“出事了,趕緊救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關天印趕緊放下手中的蕎麥枕,幾個箭步跑到對面。當他擠到人群前面,發現諸躍和已經倒在地上。那些顧客有人觀望喊救人,有人七嘴八舌議論,就是沒人敢上前扶起他。
關天印連忙撥打120,然后將諸躍和扶起來,這時,邊上賣沙發墊、賣烤面筋的攤主都過來幫忙。
120急救車到來時,諸躍和還處在昏迷狀態,關天印委托其他幾個攤主幫忙照顧攤位,急急陪著諸躍和去了醫院。所幸有驚無險,諸躍和只是下午沒吃飯就出來練攤,低血糖昏迷。醫生給他吊了瓶葡萄糖,他便蘇醒過來,人也有精神了。
晚上十點半,倆人從醫院回到攤位,那幾個擺攤的朋友都沒走,關天印的貨整齊地碼在面包車上,諸躍和的襪子也全裝在了他的三輪電動車上。
3月24日是周六,下著小雨,關天印和諸躍和都沒出攤。下午三點,諸躍和挨個給左鄰右舍的攤主們打電話,邀請大家去他家吃飯。
關天印沒有拒絕,畢竟諸躍和擺攤早,懂得多,與他多聊天,自己受益匪淺。
那一天,關天印第一個抵達諸躍和的租住房,想著能幫點什么。到了以后,他發現,諸躍和菜已備好,排骨、雞、魚,樣樣有。關天印便跟他閑聊起來,忽然發現諸躍和的電腦屏幕上停留著一張五六歲女孩的照片,乖巧可愛。諸躍和介紹說是他女兒。
有女兒就有媳婦,怎么不見他媳婦呢?關天印正納悶,其他幾個擺攤的也來了。他不好再深問,卻在心里留下一個謎。
夏天到了,生意好做很多。只要天不下雨,關天印下班必去練攤。7月10日晚上,關天印生意剛上手,天上就電閃雷鳴。他連忙收攤,沒等收完,傾盆大雨就下起來。攤位離諸躍和家很近,他知道關天印離家遠,就邀請關天印在他那里小住一晚。
看著漫天大雨,關天印答應了去他那里。倆人買了啤酒和鹵菜,一起回了家。諸躍和找了干凈衣服讓關天印換,雖然衣服不合身,可諸躍和的關懷,讓關天印心里暖暖的。
關天印脫下濕衣服時,工作證從衣兜里掉出來了,諸躍和這才知道關天印是個輔警。關天印不想隱瞞,便將家中狀況說給他聽,因為一個輔警出來擺攤,說出來誰也不信。
“諸哥,我必須放下面子,否則……”諸躍和忙擺手,招呼他坐在桌子邊,給關天印倒滿酒,“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面子是啥?現在這社會,沒錢就低調點,多掙點錢讓家里人過好,才是最大的面子。”此話一出,關天印感到自己遇到了知音。
他見諸躍和時不時會看電腦屏幕上的小女孩,就提出了疑惑。諸躍和喝完一杯酒,才娓娓道來。
他是家里獨子,患小兒麻痹留下了腿疾。父母因為勞累,身體過早垮了,在他十八九歲時就經常住院,那時沒有農村合作醫療,所有費用都得自理。
沒辦法,他就去火車站流動賣書,二十五歲時,轉行賣襪子光碟,生意一直不錯。那幾年,他的確是掙了些錢,可一直單著。親戚朋友操心,給他介紹了不少女子,人家都嫌他有殘疾,沒弄成。
直到28歲那年,親戚給他介紹了個山里姑娘叫嚴萍,讓他倒插門。說是上門女婿,其實嚴萍婚后一直跟他在城里擺攤。一年后,他們有了女兒。女兒跟嚴萍姓,直到離婚后,他才給女兒改姓叫諸倩。
關天印忍不住地問他為什么離婚。諸躍和表情頓顯悲戚,許久才平靜下來。他說,這件事其實一方面怪他,一方面也是緣分。
諸倩兩歲多的時候,嚴萍不停插手他的生意,錢管得死死的,每次只能進一點貨。可擺地攤貨堆如山才會火爆。嚴萍這么管流動資金,他攤位上貨少了近一半,擺一天攤也掙不到幾個錢。
熬到春節剛過完,他托表嫂把嚴萍帶到北京,在昌平區一家養老公寓給嚴萍找了個保姆的工作。嚴萍去北京后,諸躍和將女兒委托給岳父母照顧,自己放開手腳擺地攤,從早到晚勤勤懇懇,一年倒是掙了十幾萬。
年底時,嚴萍衣著光鮮地從北京回來,諸躍和小別勝新婚般高興,不再出攤,準備好好陪陪嚴萍。可嚴萍卻表現得很小心,接打電話總要背過他,甚至兩人去街上買衣服,嚴萍有意與諸躍和保持距離。
“直覺告訴我,她在外面有人了。”諸躍和猛灌了一口酒,繼續往下講。他再三追問,嚴萍才說和公寓一個保安好上了。這些事,諸躍和的表嫂早就知道,只是不知道該怎么給他說。
關天印忍不住又問他:“就這樣離了嗎?”諸躍嘆了口氣,“不離還能咋辦?心都不在你身上了,留下又有什么用?都到這地步了,離了都解脫。”
傷心往事:一別數年成陌生人
諸躍和看似回答得輕松,關天印卻從他臉上讀到了不甘心。他告訴關天印,離婚后,嚴萍并沒有跟他爭女兒的撫養權,可他一個大男人帶著小孩,什么也干不了。父母多病又幫不了他,只有將諸倩繼續寄養在嚴萍父母那里,每月給撫養費。
那段日子,他每周停止一天擺攤,去山里看望女兒,直到晚上才摸黑回來。嚴萍自從離婚后,就沒回過山里。三年后,諸倩要上小學了,嚴萍突然出現,說對方無生育能力,請求諸躍和將諸倩交給她撫養,諸躍和說啥都不肯。
這時,嚴萍父母也不想再幫忙照顧孩子,諸躍和的生意再次陷入停擺。
諸躍和的父母看到諸躍和過得艱難,紛紛勸他將女兒交給嚴萍算了,并說他拖著拐腿不利于諸倩成長。諸躍和糾結了好幾天,幾乎夜夜難眠,最終還是將女兒交給了嚴萍。
嚴萍和現任丈夫領走諸倩當天,諸躍和哭了整整一晚上。諸倩走了,諸躍和如行尸走肉,沒有心思再擺攤。不久,父親病逝。
安葬完父親,諸躍和就給嚴萍打電話,想詢問諸倩的情況,可嚴萍電話不接信息不回,他坐火車去四川雅安打聽,卻沒找到嚴萍。回來后沒幾天,母親就住進醫院,諸躍和傾其所有,也沒能救活母親。
有妻兒父母,看似幸福的家庭,在短短一年內,一切都變了,妻離子散,家貧如洗。幸好那會兒,國家扶貧攻堅工作緊鑼密鼓開始了。諸躍和自身殘疾,家中連續變故,村鎮兩級將他列為重點扶貧對象,送他上了一期電腦應用培訓。
盡管這樣,諸躍和還是消沉了半年。后來,小姨子帶來了諸倩的信息:上了一年級,在班上學習挺好,還學會畫畫了。這無疑是一支強心劑,諸躍和不再頹廢,再次來到城里,決心東山再起。
這一次,他加了項目,利用學的電腦技術,給那些年齡大不會用電腦的老年人下載歌曲、電影和戲劇,下一首2元,同時兼賣襪子光碟。
沒有了干擾,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諸躍和從早干到晚,午飯晚飯都是自帶炊具,自己在露天做。
擺攤時間長了,收入自然也增長。
他指著電腦畫面上的諸倩,自豪地說:“這是女兒五歲時的照片,電腦里還有幾張這幾年的近照,是她小姨偷拍發給我的。”諸躍和起身點開QQ空間,一一指著照片給關天印講解,眉宇間充滿幸福。
女大十八變,諸倩初中畢業時的三張照片,每張都漂亮可人,模樣完全是諸躍和的翻版。
那一天,他一邊講他的故事,一邊和關天印喝酒,硬干掉了一箱啤酒。外面雨依然很大,關天印聽到諸躍和幸福地打呼嚕,自己卻一夜未眠。
此后,關天印和諸躍和擺攤常常約在一起。每天下午,他老早給關天印占好地方,關天印一下班就趕過去。只要關天印一到地點,諸躍和就拖著一瘸一拐的腿幫忙卸貨。
一年后,關天印的妻子順利考上市醫院,如愿當上在編護士,弟弟和弟媳婦復了婚,媽媽手術后情況良好,時不時推著坐輪椅的關爸爸出來散步。
好消息要共同分享,妻子上班頭一周的周末,關天印請諸躍和到家里吃飯。
吃飯間,關天印問起了諸躍和的女兒,這一次他好像勝券在握,笑著說:“前幾天,諸倩小姨跟我說,諸倩今年高考失利,去省城一家職業技術學院念書了,學的是營銷專業。”
頓了頓,他又說:“等她結婚那天,我會好好送她一份嫁妝,彌補這些年我對她的虧欠。”
關天印這才知道,諸躍和那個小姨子對姐姐背叛姐夫很反感。而且,之前沒離婚時,諸躍和時不時給錢幫襯嚴萍娘家,離婚后,他再沒有供養他們家的義務,小姨子家也就缺了這些活錢。嚴萍的二婚丈夫除了長相帥氣,能說會道,根本沒什么掙錢能力。
嚴萍婚后去了男人的老家四川雅安,依靠三間門面出租養家。婚后三年,嚴萍沒有懷孕跡象,男人才動員嚴萍要回諸倩。諸倩到雅安后,男人一直想改諸倩的姓氏,嚴萍不答應,因為當初領走諸倩,諸躍和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給諸倩改姓。
就在兩人為改姓的事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嚴萍查出懷孕,很快生下兒子。
諸倩剛滿十八歲那年,這個男人染上賭癮,后來被人算計,幾天時間就輸掉了三間門面房。他想不通,喝得大醉,酒后駕車沖入水庫死了。
嚴萍的生活一落千丈,不得不在附近超市打工,一個月1800元,勉強維持兩個孩子的生活。
嚴萍老公死去的消息,諸躍和的小姨子第一時間告訴了諸躍和。諸躍和一高興,忘乎所以,在自己的QQ空間洋洋灑灑寫了一篇長達7000字的回憶錄。
沒想到這篇回憶錄讓女兒對他產生了厭惡。
諸躍和按小姨子提供的QQ號加上了諸倩,諸倩瀏覽了諸躍和的空間,轉而就屏蔽了他。
“我好后悔,當時一沖動寫了這么多字。其實反過來想,這個男人搶了我媳婦,我是該恨他,可替我養了這么多年女兒,沒虧過諸倩,我還是挺感激他的。”說到這兒,諸躍和意味深長地感嘆一聲,夾菜的筷子僵在半空中,深思片刻,眉頭緊皺。
38萬送嫁:小販爸爸執著的愛
“我知道,諸倩肯定恨我,可木已成舟,天印,你說我該怎么辦?”
關天印也陷入沉默。老諸在空間寫回憶錄這事,確實太沖動,欠考慮。但他覺得,老諸的前半生應該讓女兒知道。
兒不嫌母丑,女不嫌父貧,雖然這些年諸躍和沒能在經濟上給予女兒多大幫助,可一直起早貪黑擺攤,辛辛苦苦為女兒攢錢置辦嫁妝,這份情,諸倩目前體會不到,以后做了父母或許能理解。
“放心吧!諸哥,諸倩現在大了,遲早會感受到你的良苦用心。”
關天印的勸慰,諸躍和點頭認可。
關天印告訴諸躍和,自己想考公,當一名正式警察,輔警待遇低,而且沒有多大前途。諸躍和很贊成,鼓勵他,趁年輕能上一步是一步。
送走諸躍和,關天印告訴妻子,自己想參加來年3月的省監獄系統警察招考,妻子大力支持。關天印拿出三萬多擺攤掙的錢,報名了一家考公培訓機構。
在考公成潮流的當下,沒有這些專業機構的指導,想浮出水面上岸,要付出高于常人幾倍的努力。而關天印已經28歲,快達到招考年齡上限,沒有太多時間讓他支配了。
2022年,經過層層考試選拔,8月底,關天印正式成為一名獄警。他將這一喜訊電話告知了諸躍和,諸躍和也很高興。
2023年春節,關天印下班經過諸躍和的攤位,老遠就聽到喇叭里渾厚的男中音在喊叫:“五毛,五毛一雙,襪子處理了,五毛一雙。”
攤位前零星幾個人在挑襪子,而諸躍和一如既往地忙著整理襪子。看到關天印出現在面前,諸躍和先是驚訝,隨后口中嘖嘖稱贊:“不錯,帥氣,威武。”他告訴關天印,女兒諸倩要結婚了,時間定了,5月20日。
諸躍和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粗糙的臉上笑容蕩漾,關天印默默為他祝福,也為他惋惜。多年不見的女兒能屏蔽他QQ,明顯是在拒絕他,他卻依然充滿希望。這大概就是為人父母的辛酸吧。
關天印翻了翻他賣的產品,襪子鞋墊一大堆,邊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依然堅持給人下載東西,只是桌布下隱藏著一些黃碟。
關天印真誠地告誡他,別賣黃碟了,如果被抓住,除了罰款,可能會坐牢。之前當輔警時,這些案子關天印接觸不到,沒有多深的體會。當了獄警后,監獄里無數個活生生的案例擺在眼前,關天印耳聞目睹得太多太多。
諸躍和似信非信,實在不愿丟掉賣黃碟這個暴利項目。“諸哥,如果諸倩知道他爸爸賣黃碟掙錢,你覺得她會接受你嗎?”關天印一語中的,諸躍和渾身一震,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收拾那些黃碟。
“天印,你說得對,不能在女兒的心里留下壞印象,再說了,你懂法,不會亂說,我回去馬上處理掉這些東西,后面專賣襪子鞋墊。”
關天印很滿意他的做法,迷途知返為時不晚。
2023年4月1日,諸躍和抱著一個裝著40萬現金的牛奶箱子,找到關天印。
“天印,陪我一起買輛奧迪A6吧?”老諸拍了拍箱子。“開啥玩笑,你這腿還能考到C照?連體檢這一關就過不了吧?”關天印勸他別買,省著錢養老。
諸躍和卻固執地說:“不管諸倩認不認我這個爸,她結婚我必須盡點當爸的心,算是彌補這些年沒有養育她的虧欠。”關天印為他感到不值,但還是決定幫忙。
4月5日,清明節,關天印上了一天的班。第二天早上一下班,去車上看手機,看到諸躍和十幾個未接電話。關天印這才記起來,自己答應過老諸,清明放假了跟他去買車的。
關天印趕緊回了電話,和諸躍和約好見面地點,開著自己的面包車去接他。
諸躍和面帶微笑,雙手緊抱著那個裝著現金的牛奶箱,站在路邊等著。他一改往日的邋遢,頭發梳得油光,干凈的藍色夾克一看就是新買的。
關天印停下車喊諸躍和上車,諸躍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天印,麻煩你了。”關天印笑道:“諸哥,雖然我現在是警察,不擺攤了,可你永遠是我的老大哥,別動不動說這些,太生分了。”
諸躍和點點頭,尷尬一笑:“天印,你說得對,現在咱倆職業分工不同,可曾經也是戰友啊!”
到了4S店,門迎熱情地打招呼。到展廳時,一個漂亮的女銷售接待了他們。關天印告知她要買奧迪A6時,她點點頭,訓練有素的樣子。
諸躍和指著中央展臺的奧迪A6,對關天印說:“天印,這個車我在網上查過,性能不錯。”說話間,他一瘸一拐走向中央展臺,繞著這輛車轉了一圈,問銷售員:“這臺車最低多少錢?”
女孩脫口而出:“最低38萬。”
諸躍和問關天印覺得怎么樣,關天印不好參言。說實在的,靠辛苦擺攤掙38萬,那得付出多少個起早貪黑的日子啊,就為這份送給女兒的嫁妝。
可人各有志,關天印不好給他潑冷水,或許,他做得對。人,一輩子掙錢,不就是為了對上孝敬父母,對下愛護子女嗎?
“嗯,車是不錯,怎么?你確定要買這款車?”諸躍和點點頭,走近銷售員,說他要買這輛車,然后拆開牛奶箱子,將錢一捆捆掏出來放到茶幾上。
銷售員趕緊彎腰道歉,這款車只有試駕車沒有現貨,要等十天才能到貨。諸躍和面露遺憾,美女銷售員解釋說:“叔,這款車太搶手了,我們囤不住貨,不過您放心,最多十天準到貨,絕不影響您使用,您只需交五萬定金,我這邊立馬聯系廠家發貨。”
諸倩5月20日結婚,等十天當然來得及,諸躍和當即數了五萬,跟著女銷售去交定金。
出了4S店門,諸躍和興奮溢于言表,他問關天印:“天印,車買了,但我不會開,怎么才能送到諸倩手里呢?要不?你請假幫我送到雅安?”
“那必須啊,一定幫你送到!”關天印應聲答道。
編輯/宋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