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淀（外一篇）

若你知道白洋淀，就應該知道叢叢蘆葦和航道間來往的木船。搬槳搖動于已經融化在血液里的淀水上，尋找那百般柔情里涂也涂不去的記憶—荷花淀。

我認識荷花淀，不是從孫犁那本書上，而是在母親搖槳采蓮時，赤腳坐在船頭濺起的水花里。從小生在這上善之地，肚子里早就灌滿了淀水。淀上以博大的胸懷容納著、承載著上游河道輸入的洪流，下泄支汊分流的小河供養著這片華北平原，以它的慈善之心滋養著荷花，也如菩薩心腸連理人間萬物。

也不知為什么，荷花淀永遠像飄在心頭的一片浮云，總想像暴雨似的傾瀉，也許是包含著多年對故鄉的眷戀，也許是那片白洋淀帶給我的鄉愁。無數次在燈下，像母親編葦席一樣，用文字碼放在橫豎的句子里，包含荷花淀上的風光，歷歷展現在腦海里。

淀池的水映著往昔。童年赤裸著身子，游戲于淀水。采一片碩大的荷葉當傘，頂在頭上，潛在水中，從蓮稈的莖上挖個小洞，可在水中換氣。一切風平浪靜，悄悄游到一個伙伴的旁邊，猛地躍起，嘴含一口水，吐向他，這一驚一乍的舉動肯定會把他嚇得發抖。這是久居淀上的人早已習慣的把戲，懂的人會掐住氣孔，讓水中的人憋不住，從水中猛地躥出，嘻嘻哈哈，歡快祥和。

白洋淀由眾多淀泊組成，有名的是菱角淀、燒車淀、蘆葦蕩、荷花淀。荷花淀最有名的是荷花，片大，朵艷。蓮蓬，個兒大，子肥。碩大的荷葉，不夸張地說，坐上一個孩子都不會傾斜。

夏天是最美的季節，蕩一條小船，帶上魚鷹，跟上大人，采菱、摘蓮，摘一片荷葉頂在頭上，遮擋直射的陽光。

荷花淀，水面寬廣，除航道外，到處長滿了荷葉。因不利于下網捕魚，故聰明的淀上人就馴化了魚鷹。蕩漾在淀上放船的魚把式，讓魚鷹站在船上的竹竿上，一條鎖鏈將其拴在船幫。魚把式看著寬敞的水面，發令，魚鷹便展開翅膀一頭扎進水里，把游動的魚兒緊咬在口中，雖然含在口中卻很難咽下去。淀上人自古有馴養魚鷹的傳統，魚鷹學名“鸕鶿”，經魚把式馴養可在水下捕魚。魚把式在魚鷹脖子上卡上環，這樣魚鷹只能把魚含在嘴里，或吞進喉嚨，卻吞不進肚里。魚鷹只好把捕的大魚給船上的魚把式，而魚把式也給它一條小魚，以示獎勵。馴養魚鷹，解決了水面捕撈的難題。

夏天的雨來得很急促，雨水打在荷葉上，像過年的連珠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雨水落在碩大的綠盤上，快速凝聚成銀珠，在搖曳的綠盤上滾來滾去，眼看就要滾到邊緣，誰知在風的吹動下又滾回荷葉心。雨不停地下，無數個銀珠落滿荷葉，突然間傾斜，整整一窩兒的水流入淀池。無數片荷葉再也撐不住，雨滴濺起的水珠震蕩出一道一道的波圈，圈圈相碰，圈圈相消。雨水使得淀水快速增長，但再多的雨水也沒能將荷花淀的荷花淹沒。常言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也許就是大自然賜予萬物生存與輪回之道吧！

秋后的蘆葦，被風吹打和秋霜渲染之后，只剩下頑強挺立的稈。荷葉也褪去了青春的容顏，枯萎的黃葉漸漸露出了條梗，雖然它低下了頭，但始終不與水親近，完全體現出它倔強的性格，從不與世俗相融，這也正是我們所敬佩的品德吧！彎曲的梗，還支撐著那干癟的蓮蓬，它緊緊地抱著蓮子，奉獻著它那本能的愛心，也守護著蓮藕的萌動之心。待到春天，青青的幼枝梗和平平的小葉露出水面，含苞的蓮花，早早落上蜻蜓，演繹自然的輪回。

白洋淀的人對荷花淀十分鐘愛，對荷花充滿敬仰，荷花的寓意為“真、善、美”，通常用于形容善良美好的姑娘、純潔的愛情和高尚的情感，象征“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品，象征著朋友之間深厚的友情，還象征著圣潔。荷花葉面大氣，莖稈筆直，花朵清秀艷麗，在人們的心里也寓意著“牽花恰并蒂，折藕愛連絲”這樣藕斷絲連又純真美好的愛情。古時候，人們也會對著荷花許愿，祈求可以賜給他們一段美好的姻緣。中國一直有以花贈友的習俗：梅花多送給傲骨清風的君子，芍藥花多送給知己，而荷花可以送給與自己感情比較深厚的朋友。這些花都象征著人們之間濃厚的友情。佛教、道教多以蓮花為寓物，因為蓮代表“三世”，它有玉骨青翠前世修來的造化，它有青春挺立的荷葉與美麗的今世，還有它含苞蓮子的來世。家鄉人崇拜荷花淀一點兒也不為過。

淀上人喜歡荷花，文人也喜歡荷花。淀上人喜歡荷花，是從荷身上收獲了生活的真諦；文人喜歡荷花，是荷花身上有著君子之性格。

如今荷花淀已經成了雄安新區風景優美的公園，并收集了世界各地的荷花，稱為“荷花大觀園”，在這里可觀荷、賞荷、養荷。

故鄉的那片荷花淀，早已在我內心生根發芽。

淀上人家

自幼生長在淀邊的人，“白洋淀”是融入骨子里的，打魚、摸蝦、釬蛤蟆是家常便飯。人不管走到哪里，家就像牽著風箏的線，風箏在空中無論怎樣飄搖，那根線都始終被牢牢地系在家里，是扯不斷的鄉情、鄉思、鄉戀，在人生的旅途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白洋淀是蒼天撒落在華北平原上的一串珍珠，千百年來散發著迷人的光輝。燕趙兒女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歷史不乏名臣碩輔、文人墨客、藝人工匠。關于白洋淀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晉代辭賦家左思的《魏都賦》，文中寫道：“掘鯉之淀，蓋節之淵。”掘鯉淀特指今天魚米豐厚的白洋淀，北宋年間始稱“白羊淀”，后因“汪洋浩渺，勢連天際”，遂稱“白洋淀”。

孫犁用真切的情感來描寫白洋淀，《荷花淀》《蘆花蕩》等作品描寫了白洋淀人民的真實生活。徐光耀的《小兵張嘎》講的就是家鄉白洋淀抗日的故事。從小就耳濡目染了淀上人家的生活，所聞所見觸動了我對這片北方水鄉愛的靈感，總想用筆記錄下淀上人家的生活方式，來懷念流淌在血液里的情結。

對于我來說，家鄉的荷花、蘆葦、魚蝦、小船、魚鷹最使我傾倒。無論是荷花的艷麗、蘆葦的叢密、淀上捕魚的船，還是水里逮魚的魚鷹，都讓我心動，而真心打動我的是淀上人家真實的生活。這種生活方式雖也沉浮，但留下的印象深深地刻在腦海中，“忘卻一切，難舍夏荷”。

三十里荷花淀向東是十二座連橋，沿堤壩上風擺柳絲，傳說是北宋楊六郎所修，蜿蜒數百里，俗稱“千里堤”。堤北岸轉彎處有一處弓形的堤坡，邊上有個村叫“郭里口”。村里大半水淀，小半良田，只有幾十戶人家，沒有田種，常年依淀生活，俗稱“淀上人家”。他們吃住在船上，風里來雨里去地漂蕩，在水上建立了自然的生活方式，一代一代傳承著古老而又質樸的生活。他們早看日出，晚看夕陽，訴說著四季的淀上風光。

春天，長堤漸漸從霧蒙蒙中醒來，春風輕輕吹著柳絲，蠅頭的苞芽緊緊抱著擺動的柳絲，等待那吐綠孕出的葉。枯枝楊槐鐵青的臉皮也蠢蠢欲動，一縷春風撬動了它那滄桑的臉，使它再鍍春色，慈愛地吐出綠葉，親吻著淀上的風光。

幽靜的北方水鄉，禁不住春的召喚，被風一吹，堅實厚厚的冰層，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化。此時的淀上人家，也在春光里開始了一年的計劃。停航的小木船在淀邊的堤坡上，等待大修，勾灰、批縫、油漆。年輕的漁夫忙碌起來，密密的汗珠掛在額頭上，他們不懼早春二月乍暖還寒的風，脫下厚厚的棉衣，露出單衣。

岸上溫暖的春風里一片歡聲笑語，淀上的姑娘、媳婦在笑鬧和歌聲中穿梭著網線，編織著淀上人家的夢想。淀上盛產的蘆葦在春天開始打苞。春天是人們蓋房修繕的季節，房頂專用的葦苞已有千年的歷史。百里之外的鄉里人最愛用白洋淀的葦苞鋪房蓋頂，經久耐用，千年不朽，顯露著淀上人的手藝。春天是美好的，是短暫的。淀上水面一夜春波泛起，大大小小的水鴨游蕩在水面，自古有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故鄉的白洋淀沒有河豚，但盛產魚蝦。三月的淀上風光，不亞于江南，“淀鄉尋勝春水韻，碧波萬頃流華年”就是對白洋淀最好的描述。水面長出許多圓圓的碧綠荷葉，爭先的荷葉只為爭春，早早婷婷裊裊地立在水中，“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淀上被風光無限的春天占滿了，艷麗四射。平靜的淀水泛起層層波紋，使人蕩漾于這片流水的年華里，很久，很久……

此時，“吱吱”的搬槳聲打破寂靜的水面，淀上人家開始忙碌了。他們沿著淀上的河汊，帶著漁網，載著魚鷹，搖著船槳，向淀上駛去。淀上人的捕魚方法有很多，一般用動、靜兩種方法。動，是撒網、拉網，手拉一繩子向外撒去，綱舉目張，將繩子抓緊，布下個“天羅地網”，然后輕輕收回，魚被牢牢地圈在網里。這種方法主要是為捕捉游動的魚，而對于沉在淀底不動的魚，他們則用拉網，網沉入淀底，一根繩握在手中輕輕地拉。淀上人捕魚基本是以“靜”為主，用五根竹竿支起一張大網放下去，然后坐在船頭靜靜地吸著煙，閑暇時也加一兩根釣竿。時間不長，網內就會有魚蝦進入，輕輕一拉離開水面，用網一抄，放進準備好的魚籠，俗稱“扳箏”。

夏天的荷花淀荷花盛開，大片大片的荷花爭芳斗艷。荷之美贊，取之于文人墨客，曹植在《芙蓉賦》里寫道：“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結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擢莖。”荷花淀的荷花種類繁多，不施加任何胭脂水粉，也不濃妝艷抹，真實地展現美麗。花瓣上細細的紅絲，頂尖緋紅，瓣微微有些卷曲，在微風中靈動地顫抖；花蕊是明亮的淡黃色，如蟲蜷縮在陽光下，伏在蓮蓬之上惹人憐愛。在荷花淀的蘆葦叢支汊的水路中，魚鷹警覺地注視著水面，突然騰空而起，如箭般插入水中，嘴里叼著一條碩大的鯉魚浮出水面。

夏日的淀上，天空是多變的，急促的雨點兒打在平靜的水面，如一層一層的銅錢，發出急促的“咚咚”的水聲。打魚人身披斗笠，頭戴草帽，蹲在船頭，手執釣竿，穩穩地看著魚漂，四只魚鷹也停止了捕撈，有規律地站立在船上竹竿的兩邊，靜等雨后主人發令。蒙蒙的雨霧籠罩在淀上，聒噪的蛙鳴增添了別樣的協奏，“一蓑煙雨任平生”，風里來雨里去的打魚人無畏大風大浪，等待著那魚鉤下的收獲。碩大的荷葉上盛滿銀珠，如玉翠般的大盤搖曳在水上。快捷的水鳥掠過，濺起朵朵水花后，飛向蘆葦深處。

余暉灑在千里大堤上，一盞漁火掛在船頭，光亮吸引著大魚小蝦，收購的人早在岸邊等得急躁，新鮮的魚蝦很快在清晨的家宴上變成美味佳肴。

秋風里，大片的蘆葦挺直腰桿兒，迎風中還未褪去青翠的本色，叢叢的蘆葦給碩大的淀池圍了蘆花蕩，摘一片葦葉做成笛，聲音宛轉悠揚。稚嫩的娃兒依然光著屁股站在船頭，頭戴一頂柳條帽，肩扛魚叉，威風地唱著當年的那首老歌：“老鄉們，老鄉們，大家想要得解放，快快參加八路軍……”此時，用葦葉包粽子的季節已過，水上只有劃著船的采菱人。在輕快的歌聲中，一對青年男女搖蕩著青春的夢想，采下兩頭尖尖的菱角。淀上人家自古有吃菱角米、菱角面的習慣，菱角營養豐富，勤勞的淀上人把它做成主食，豐富了食物來源。

曾說過靜中捕魚的淀上人家，用蘆葦箔插在魚兒游動的路線上，魚兒不小心游進了迷魂陣，彎彎繞繞只有前進的方向，自然地落入漁網。采蓮的漁船掛在蘆葦箔的木樁上，底部擦得颼颼清脆。游蕩在葦箔的魚，驚出水面，逃離迷魂圈，濺起的水珠落在翠綠的荷葉上，震得荷葉悠悠蕩蕩。

淀上人家的魚是通常由魚販子于傍晚在堤岸上收走，偶有賣不完的魚，在秋后用鹽簡單腌制后晾干，再在堤壩上架起一口大鐵鍋，鍋上放上蘆葦排子，把晾干的魚整齊碼放，鍋下燒干蘆葦，鍋熱時放上糠、鋸末、糖之類的作料，蓋上蘆葦鍋蓋，正反面熏上十分鐘，名揚天下的白洋淀熏魚就制作完成了。他們常把它儲藏在蘆葦簍子里，等待天涼再賣。

淀上人家是繁忙的，從春到秋再到冬，收獲著每個季節。秋天到，風刮得蘆花飄飛在白洋淀的上空，似雪一樣。枯萎的蘆葦漸漸變黃。茫茫秋色也預示著寒冷的冬天即將來臨。

雪如期地飄落，片大如席的第一場雪開始封凍水面，冰凍只要有半尺厚，淀上人家就開始繁忙起來了。白洋淀上的冰橇子，一個人站在后邊，拿一根木棍棒，棒頭一根鐵釬，輕輕在冰面一扎，快似離弓的箭，開始了它的快捷運輸。淀上人把收蘆葦叫“打蘆葦”，用一長桿鐮刀，橫向一掃，大片的蘆葦頃刻間整整齊齊地倒在冰面上，打成卷兒，裝在冰橇子上運回岸上。精挑細選，粗的用碌碡壓成篾子，織席、編簍子用，細的用來燒火。

白洋淀的蘆葦席是出了名的，全國各地的人來此收購。席子、草帽、鍋蓋，都是精品，遠銷國內外。童年唱大戲的舞臺，所搭建的大棚都是用葦席。

閑人還是打魚，冬天打魚要破冰，用鐵镩子镩一個窟窿，魚在冰下空氣稀少，見有空氣流通會自動游到這里，再用網兜撈出。俗話說“開河的鯉魚賽豬肉”，這時的魚是為過年而準備的。休眠的魚在冬天很少動，有著厚厚的脂肪，雖一冬沒進食，但更有味道、更鮮美。

新年到來，淀上人家開始沸騰，在船艙上貼上對聯，貼上福字，老漁夫樂得合不攏嘴。那鏗鏘有力的河北梆子唱出歡樂喜慶和祥和，在我心里，故鄉不亞于江南水鄉，也可稱“魚米之鄉”。

現在，家鄉白洋淀已經歸為雄安新區，淀上人家隨著時代的變遷，都搬進了自建的大瓦房。雄安新區要統一規劃，要合村并居，大片村莊被拆遷。白洋淀擴大了水面，成為現代化的水上旅游度假的絕佳勝地，此時的淀上人家生活得更幸福。

我懷念漸漸遠去的時光，也感謝大自然賦予我們的良好的生存條件。陳舊的生活方式已經遠去，迎來的是新的曙光。大片的白洋淀水域成了觀光旅游的勝地，使這顆水上明珠發射出更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