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理想人格與獨特美學風格探討

關于陶淵明的研究，理想人格是一個重要課題。榮格提出：“文化的最終成果是人格。”陶淵明在其一生中書寫了非常多的心歸田園的詩文，來表達其不愿同流合污，決心歸隱的高貴人格。同時，這種超然物外的人格和審美理想，更對后世美學研究產生深刻影響。縱觀中國士人的理想人格，陶淵明無疑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尤其是注重德才兼備的人格理想，成為后人崇尚的學習典范。本文梳理和挖掘陶淵明的詩文，提煉其理想人格，循著陶淵明對理想人格的追求軌跡，體現其在中國美學領域作出的卓越貢獻。

一、陶淵明理想人格的形成背景

陶淵明，名潛，號五柳先生，晉宋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擅長詩文，題材以田園生活為最多，是田園詩人的典范。陶淵明理想人格的人生軌跡與其所處的時代和個人經歷密切相關。

（一）主觀上的信念追求

陶淵明早年出仕，四十一歲后退隱，在政治圈子里，未經歷復雜的政治斗爭，也未能踏入上層統治階級。但是，因其在青少年時期多愛讀書，受儒家、道家、佛學諸思想的影響，使其最終選擇了回歸田園。陶淵明早年醉心于研習儒家思想，更受入世、濟世思想的影響，擁有遠大抱負，立志建功立業。陶淵明認同孔子提出的“君子固窮”思想，對自我嚴格要求，堅持操守。其詩有言“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不為他人之言所動，內心富有濟世福民的豪邁之氣。但同時，陶淵明對仁愛理想的追求，與其對田園生活、自然世界的喜愛不無關系。其詩有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在陶淵明的內心世界，回歸田園、歸隱自然一直是其強烈的理想追求。

（二）客觀上的理性應然

除了主觀上陶淵明對自然田園的追求外，在客觀層面，陶淵明所處的社會正是動蕩時代，面對仕途中的黑暗現實，自己無法順應，更難以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負。正如其《感士不遇賦》所言：“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朝堂之上，爾虞我詐，民不聊生，雖想要濟世為民，卻得不到支持，反而還要遭受他人的非議、迫害。陶淵明的內心也陷入了彷徨之中，滿腔的救國熱忱無處安放，無奈之下，選擇了逃離世事。佛家有言“隨緣自適”，陶淵明將目光投向了佛學，從佛學思想中，找到了撫慰心靈的妙法。佛學的勸世觀，也是很多士大夫在身處厄境時的解脫法門。但陶淵明對人生的考慮更多，特別是在其人生磨礪中，對生命的理性思考，即便是遇到困頓境遇，也要調整心態，去適應環境。為此，陶淵明從飲酒賦詩中，找到了全身避禍的解脫方式。同樣，他所提出的超脫世外的理想人格，既不是避世的“養生”之道，也不是玄學家所謂的寄心玄遠，而是從人與自然的和諧中，體會到曠達的心靈感悟。在《飲酒二十首》其十五中有言“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陶淵明并不相信神仙之說，而是將退隱田園作為“委窮達”的解脫之路。

二、陶淵明理想人格的主要內容

理想人格，在陶淵明的世界里究竟代表了什么？袁行霈認為：陶淵明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陶淵明通過詩文創作來抒發自我的人格追求，更希望能夠保持一種自然、率真的生活愿景。有人認為，陶淵明的理想人格包含自然、率真、虛靜等內涵；也有人認為，陶淵明是儒、釋、道的統一辯證體的集中表現；還有人認為，陶淵明是隱士與俠客兼而有之；甚至有人認為，陶淵明追求的是灑脫中的圓融，平和中的叛逆。借其詩文作品，我們可以管窺其理想人格的內涵意蘊。

（一）質性自然的人生追求

質性自然是陶淵明理想人格的重要內容之一，在《歸去來兮辭》的序言中，有“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足……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一句，陶淵明通過自敘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人格追求。為什么要出仕？為的是解決養家糊口的問題，而不是出于本心。同樣，在明確其理想人格時，陶淵明強調“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言語中說明自己“質性自然”是自然之天性，而非人為。陶淵明將物質生活與違背自我的人格相對比，得出“饑凍雖切，違己交病”的結論，說明他寧肯辭官，忍受饑餓之窮，也不愿受他人驅使。如此堅定的人格，也為后人所崇尚。在陶淵明之后，盡管有很多人也希望能夠獲得“質性自然”的理想人格，真正實現的卻鳳毛麟角。每個人在面對困頓的生活現實時，不得已以“養家糊口”之由，來自我解脫。相比而言，陶淵明不改變自己的人格追求，還與其家庭生活方面有關。在《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中，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也是一位“質性自然”之人。沈約《陶潛傳》中載，“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由此看出，沈約對陶潛自然、率真的性格的贊賞之情。昭明太子蕭統在《陶淵明傳》中寫道：“淵明少有高趣，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群，任真自得。”“任真自得”四個字是蕭統對陶淵明人格特質的精練概括。另外，對照中國傳統文化中“自然”“無為”等哲學觀念，人只有順應自然，融入自然，才能實現“與天地精神往來”（《莊子·天下》）。

（二）不慕榮利、追求閑靜的理想境界

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有言：“閑靜少言，不慕榮利。”陶淵明從自我性情的精練概括中闡明了理想人格。有人認為，《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對自我境況的實錄；也有人認為，“五柳先生”是陶淵明對歷代賢人優秀精神的高度概括而虛構出的理想人物。我們通過解讀陶淵明的詩文作品，從中來挖掘其內在的性格與理想追求。讀《與子儼等疏》，陶淵明提到“偶愛閑靜”。陶淵明對自己愛閑靜的描述，與自己的性格特點是對照的，這與沈約、蕭統的觀點也是一致的。同時，陶淵明的理想人格，原本是其他士子所可望而不可即的。“不慕榮利”與前面的“閑靜少言”是相互承接的。閑靜體現在人的性情上，只有達到閑靜的水準，才能做到“不慕榮利”。回到官場，一些人喋喋不休，露才揚己，多是為了求名逐利。陶淵明所追求的“閑靜少言”，更具有深遠的人生境界。“閑靜少言”中的“閑”，可以理解為“悠閑”，但并非無所事事。陶淵明強調春耕、夏鋤、秋收、冬藏，通過躬身勞作，以獲得“悠然”之境。在《陶淵明集》中，逯欽立認為“悠然”即“超遠貌”。“悠閑”所指代的，也非僅限于生活的忙閑，更是一種心態或人生境界。陶淵明辭官、棄權，回歸田園，安于農耕，樂于清貧，就是其“不慕榮利”的具體表現，也是其高潔人格的鮮明體現。由此，陶淵明即便是在“短褐穿結，簞瓢屢空”（《五柳先生傳》）的境遇下，也能夠做到“晏如也”（《五柳先生傳》）。

（三）熱愛讀書，以著述自娛為本

陶淵明學識淵博，善屬文，與其熱愛讀書不無關系。《五柳先生傳》中有“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一句。陶淵明的理想人格中，對讀書的熱愛是其顯著個性之一。同樣，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也強調“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兩者相印證。陶淵明自小就愛讀書，并通過讀書，獲得精神愉悅。其讀書，沒有功利性，將之作為愛好使然；其讀書，不是為了裝點門面、換取功名，而是出于對知識的渴求，并能做到持之以恒。同樣，在讀書時，陶淵明講究方法，不在字句上糾結，而是強調體認、理解、領悟，并從讀書中獲得快樂，勝過吃飯。解讀《五柳先生傳》，有“著文章自娛”，說明陶淵明讀書寫文，更側重于對理想精神的滿足。這種與眾不同的人格追求，以“自娛”為主。有觀點認為，不求功名，不為百姓，而只是為了自己，這種讀書觀有自私之嫌。但事實上，從陶淵明的作品中，其所屬文，并不是“頗示己志”（《五柳先生傳》），而是應照蕭統所說的“有高趣”。陶淵明熱愛讀書，將讀書、撫琴并舉，既得讀書之趣，又享撫琴之樂。陶淵明自述“少學琴書”，在《自祭文》中有“欣以素牘，和以七弦”。可見，在讀書彈琴中，陶淵明“載彈載詠”。陶淵明從琴書活動中獲得精神愉悅，仰慕隱士的生活，能夠在勞作繁忙之后，通過讀書、彈琴、屬文，來求得人生的真諦。

（四）性剛才拙的“大丈夫”氣概

在《與子儼等疏》中，陶淵明寫的“性剛才拙，與物多忤”，是對自我的評價，指向陶淵明的理想人格。陶淵明解釋自己的剛直秉性，猶如鋼鐵骨架。在面對世事時，陶淵明寧折不彎的個性，成為其人格理想的重要支撐。“性剛”，代表了陶淵明獨立、敢為、不奉迎的人格特質，也體現了陶淵明勇于承擔、樂于擔當的優秀品性。同時，“才拙”的含義，并非陶淵明無才能，而是側重于對其“少無適俗韻”的解釋。陶淵明不愛隨波逐流，更不能“投他人之好”（《莊子·庚桑楚》）。陶淵明在《自祭文》中寫道：“捽兀窮廬，酣飲賦詩。”這說明陶淵明內心有自傲的意氣。他不能合于世俗，不能改變自己的傲骨，也就無法“適俗韻”。在沈約的《陶潛傳》中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說明了陶淵明耿直、剛烈的個性，也為世人展現了他充滿正義、擁有浩然之氣的人格精神。孟子的“大丈夫”氣概，就是對陶淵明“性剛”人格的精彩詮釋。魯迅言：“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性剛”的個性，讓陶淵明的人格充滿豪氣，也是最難能可貴的。

三、陶淵明理想人格所創造的獨特美學風格

陶淵明在追求理想人格過程中，對美學藝術的影響是深遠的。陶淵明被鐘嶸稱為“隱逸詩人之宗”，認為陶淵明的詩文具有隱士之范。陶淵明所追求的理想人格，事實上了造就了“平淡”的藝術境界。

（一）“平淡”中超凡脫俗之意境

鐘嶸評價陶淵明的詩，稱其為“文體省凈”“篤意真古”。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文風追求華麗的辭藻，而鐘嶸僅是將陶淵明看作“隱逸詩人”。相比于其他人對陶淵明的評價，鐘嶸多集中于“平淡”二字。黃文煥在《陶詩析義自序》中，對陶淵明的詩文評價為“統歸平淡”，“平淡”是符合陶淵明詩文創作的基準，但其內涵，也不同于魏晉玄學所倡導的“平淡”。阮籍在《樂論》中有言：“道德平淡，故無聲無味。”阮籍推崇“平淡”之趣，將“平淡”解釋為脫離世俗、超然物外、追求自由、甘于寧靜的一種境界。回歸到西晉文學，它多體現文人對人生解脫的追求。從美學視角來解讀“平淡”的意境，它既有玄學之平淡，又有佛學之平淡，將哲學與生活相聯系，從詩文中發現山水之樂。陶淵明所追求的“平淡”，更多的是對自然山水的深切體認、欣賞與感悟。

（二）田園風光蘊含樸實自然之美

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一中寫道：“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他走進田園生活，去觀察、思考、體悟田園的恬靜與自然，從中獲得悠然自得的人生情趣。聚焦田園風光，陶淵明在詩文中所追求的理想人格，不同于玄學師“彌善恬淡”之風，而是將回歸到真實的日常生活中，作為人生解脫的一種方式。這一方式，門閥世族們并不熱衷，卻被陶淵明所推崇。“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普通的村落，平淡的生活，在陶淵明的筆下，呈現出寧靜、平和的藝術氛圍。由此，解讀陶淵明的“平淡”之意境，我們就需要回到平凡的生活場景，要想體悟到這份“平淡”之趣，卻需要有深切、艱難的人生體驗，若沒有生活的艱辛，更難以理解“平淡”所追求的自然之妙。

（三）哲理與藝術的交融統一

讀陶淵明的詩文，感悟其平凡中的偉大哲思，與玄學、佛學是有區別的。玄言詩，側重于闡述玄理，而山水詩則強調山水之形。陶淵明的詩文，將人生之相、自然之景進行相互融合，獲得哲理與藝術的交融統一。陶淵明也讀儒家經典，曾經對世事充滿憧憬，渴望能夠施展才華，創造偉績。陶淵明也涉獵老莊思想，追求自然，淡泊名利，尋找內心的恬靜與釋然。陶淵明的人生感悟中既有徹悟的苦難，又有入世的心懷，面對日常生活，探尋質樸、率真的心靈慰藉。由此，陶淵明所展現的獨特的美學風格，超越了道德、宗教的審美境界。我們從其詩文作品解析中，更多地看到其所追求的高遠藝術境界。陶淵明經歷過苦難的人生，內心也曾有憤懣與愛恨，卻通過“平淡”的詩文，獲得“悠然見南山”的藝術境界。陶淵明追求自然、田園生活，其文風開創了獨特的美學風格。后世文人對其美學風格給予了高度評價。陸游、辛棄疾、元好問、龔自珍等人，都深得陶淵明詩文的美學內涵。

陶淵明質直、性剛、閑靜、讀書、自娛的人格特征，對后世理想人格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陶淵明歸隱田園，曠達自慰，內心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對真實的崇尚，其所展現的灑脫的人生理想，使其成為中國美學范疇一面獨特的旗幟。所以說，挖掘陶淵明的理想人格特質，感受這份“平淡”的藝術魅力，有利于后人更深刻地了解陶淵明。其迥然不同的美學特色，為中國美學作出了偉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