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作為蒲松齡一生椎心泣血之作,敘述的大多都是花妖狐鬼的幻詭奇譚。作者在不少篇章都表達出了“懷之專一,鬼神可通”(蒲松齡《聊齋志異》)的愛情哲學,還能讓人有“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閱讀感受。蒲松齡對意象的選擇和對微觀的異世界的營造都匠心獨運,在許多篇章中都為這些異屬之類設置出了規定性情境—樓。“樓”在蒲松齡筆下也是一個含義豐富的意象,它既是一方審美空間,又是一個“樓上多狐”的奇異世界,也是一處傳達男女相思的愛情之地。
一、《聊齋志異》中“樓”意象的內涵
在古典詩詞中,“樓”意象的使用已經蔚為大觀,并且在詩詞中有了深厚的內蘊。經過蒲松齡的創作,《聊齋志異》中的“樓”意象也擁有了更為豐富的內涵。
(一)文化內涵
在古代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情況下,建樓并非易事,漢代建樓主要是為了迎接神仙。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兩宋時期樓臺建筑極盛。樓在詩詞中也被廣泛運用。對于男性詞人來說,登高望遠,把酒臨風,樓是最適合抒懷的地點,但是對于女性來說樓不僅僅是生存的場所,也是一方桎梏的空間,她們往往不能走出小樓去往更廣闊的天地,更多的是抒發閨怨之情。
而蒲松齡筆下的樓既不同于閨怨也不同于登高抒懷,他選擇樓作為書生與女子相會的地點。在《聊齋志異》中,他賦予“樓”意象由外開拓轉向日常生活的文化內涵。女性雖生存在樓中卻因有神仙屬性而并沒有失去自由。男性反而成為闖入者,渴望在樓中發生愛情。
樓本身的神化內涵,也在這里帶有了某種烏托邦的色彩。他們不再登高望遠去尋求更為廣闊的天地,而只渴望在封閉的小樓中尋找內心。這也體現了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下,讀書人或者說許許多多類似蒲松齡一樣生活困頓和科場受挫的書生們普遍向內轉的文化心理。
(二)情感內涵
作者在運用“樓”意象時,勢必會傾注獨屬于作者本人的情感。蒲松齡在很多篇章中都將狐妖置放于樓這一意象之中。仔細品味蒲松齡筆下的樓,可以發現他并不是簡單地描述一處建筑,而是包蘊著深厚的情感內涵的。
書生與狐女發生愛情故事的地點,是在樓閣之中。這一地點的選擇能窺見作者本人對于愛情想象之一隅。狐女與書生之遇,也并不講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注重“情”之一字。而在蒲松齡筆下的狐女大多都是具備人間真、善、美理想的化身。或許就如同黛玉葬花之情,蒲松齡將狐女置于高樓之中,等候有膽略的書生求見,不也恰巧證明其內心憐愛這些女子不忍俗人沾染嗎?而狐女與書生的結合也使得其世俗之情減弱,反而更見其高潔。
(三)審美內涵
在樓中的女性,她們不是傳統意義上遵守三從四德的女性,如《青鳳》中的青鳳大膽地與耿生私會,甚至敢于沖破封建牢籠,她們都是追求高度人格自由的。在樓中的男性,如《西湖主》和《狐嫁女》中主人公,他們都因心地善良或是不懼鬼神闖入樓中獲得了完滿的結局,他們也并非讀死書的迂腐之人。
“樓”意象也被蒲松齡賦予了獨特的審美內涵—追求高尚的人格和自由的人性。現實的生活是充滿苦澀與無奈的,但是樓中卻可以有無憂無慮的生活和知心人的相伴,樓在這里象征著一個超脫于現實卻一直被人們所向往的自由的世界。蒲松齡也以樓表現出他對人世間真、善、美的觀照。
“樓”這一意象也昭示了它帶來的復雜心緒而并非只有單一的內涵,樓已然是一個濃縮了文化、審美與情感的多重因素的意象。于此我們也要去找尋蒲松齡之所以選擇“樓”意象的原因。
二、《聊齋志異》中“樓”意象的成因
意象的取舍和社會環境、時代、文化,以及心理等都有著密切聯系。《聊齋志異》中多次出現樓也是當時的客觀因素的影響和蒲松齡本人主觀的選擇。
(一)客觀原因
“樓”意象經過蒲松齡的再次創造煥發了生機,但是蒲松齡之所以選擇它,必然也有前代的文學作品和當時社會環境的影響。
1.社會環境
明代后期商品經濟的繁榮使得當時的社會心理和風尚出現了很大的轉變,而且在當時的心學的影響下,傳統的生活方式和價值標準也在漸漸地被瓦解,掀起了一陣奢靡之風。與此同時,當時在東南沿海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逐漸成熟,市民階層興起。樓作為生產力和經濟發展的象征,自然而然就進入文學作品之中。
在《聊齋志異》中,既有人居住之樓,也有被廢棄之樓,但是這些樓都反映出不論是主人還是前主人都是家境豐厚之人。廢棄之樓都是“樓宇連亙”,依舊可見富庶之態。例如,《云翠仙》中在梁有才拜見岳母時,他入目的建筑即是“撾闔入,見樓舍華好,婢仆輩往來憧憧”(蒲松齡《聊齋志異》),這才知曉云翠仙的家底是如此豐厚。由此可見,樓在當時也是身份的象征。而蒲松齡以此來證明主人公的富庶也未嘗沒有當時環境的影響。
2.前代作品的影響
古往今來,“樓”意象也出現在眾多典籍之中。在詩詞中,“樓”意象的使用呈現出蔚為大觀的景象,“據初步統計,《全宋詞》收詞19900余首(不包括殘篇、附篇),以‘樓’入詞者達1150余首”(鄒華芬《宋詞中“樓”意象及其美學內涵探析》),可見在宋代“樓”就成為文人們經常使用的意象。
“樓”不僅僅在詩詞中得到了運用,它也是一些故事中常用的場景,成為故事情節發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三國演義》中的“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水滸傳》中的“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這些樓上的故事成為中國傳統故事的經典片段。蒲松齡選擇“樓”作為聯結故事情節和歌頌愛情也是有前代作品影響的。
(二)主觀原因
除了客觀環境的影響,作者本人的選擇也是值得探究的。“樓”能夠成為《聊齋志異》一些篇章中聯結情節的重要節點,也有其主觀的原因。
1.文人身份
中國古代文人常常登高望遠抒發情感,正如艾略特所說的客觀對應物,樓在很多詞作中便成為文人表達憂思的客觀對應物。
蒲松齡本人十九歲時就應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以后雖屢試不第,但是依舊舌耕筆耘,本身的文化底蘊是非常深厚的。對于古典詩詞中常用的意象他有所繼承,在他的詩作《九日望日懷張歷友》中有“臨風惆悵一登臺,臺下黃花次第開”兩句,可見他在抒發憂思之時也愛選取“樓”這一意象。
雖然在《聊齋志異》中,書生們大多不是為了表達憂思才登樓,但是登樓這一舉動卻體現了文人身份,無論是蒲松齡自覺或者無意識,他選擇“樓”意象作為書生與狐的相遇地點,與他本人的文人身份是有很大的關系。
2.借道教表達尋仙思想
蒲松齡一生都未考取功名,直到七十一歲才獲得了一個歲貢生的身份。科舉的失利,生活的窮厄困頓對他的打擊都是巨大的,創作便成了他唯一聊以自慰的途徑。“道教文化中,對于求仙有著異常的執著,道家相信人可以通過修行或服用丹藥尋求成仙的道路。”(張海明《〈聊齋志異〉的宗教文化內涵》)所以,他創作《聊齋志異》也利用道家思想來超越現實。
宋朝時“由于道教崇信成仙之道,并依據仙人好樓居的傳說,在宮觀內較多地建造樓閣”(孫大章《中國古今建筑鑒賞辭典》),可見樓本身的存在就與道教思想有關。于是,蒲松齡在表現遇仙、成仙思想時用到“樓”這一意象便不足為怪了。
無論是《仙人島》中王勉遇見道士不信其身份,道士帶其登樓后見“有臺高丈余,臺上殿十一楹”方才相信,還是在《鞏仙》中“中貴方憑窗,道人一推,但覺身墮樓外,有細葛繃腰、懸于空際;下視,則高深暈目,葛隱隱作斷聲”,道士以墮樓的幻術來懲戒宦官,都是蒲松齡尋仙的道教思想借“樓”意象在《聊齋志異》中的體現。
三、《聊齋志異》中“樓”意象的功能
意象在敘事文學中的應用不能像詩詞一樣的堆砌,但是一旦經過精心設計,就能成為故事的“眼睛”,煥發光彩。“樓”意象在《聊齋志異》中也正如點睛之筆,它的功能也是豐富多彩的,以下從空間拓展、塑造人物和渲染氛圍這三個方面展開。
(一)空間擴展
周寧認為“中國古典戲曲中愛情戲的劇情空間大概可以分為對立的兩類,一類是確定的、封閉的、安全的、屬于‘家’的空間,如庭院廳堂、花園繡房,另一類則是不確定的、開放的、充滿機遇但又不安全的,屬于‘路’的空間,如荒郊野嶺、寺廟旅館。小生出場,大多書劍飄零在異鄉,小姐則寂寞自憐在深院閨閣。小生是闖入者,小姐是出走者,他們共同打破了‘家’的穩定封閉的秩序,進入一個既不屬于‘家’,也不屬于‘野’,甚至不屬于現實世界的‘花園’”(周寧《花園:戲曲想像的異托邦》)。在《聊齋志異》中“樓”經常成為狐妖與書生相會的空間。
《青鳳》中的樓閣處于被廢棄的荒野,《西湖主》中陳生進入西湖主的樓閣也是在其出行打魚遇風暴漂泊數天后“見小山聳翠,細柳搖青,行人絕少,無可問途”。可見西湖主所住之樓閣也是屬于“野”的空間,這也就是意味著讀者已經跟隨敘述者進入了一個不屬于現實的世界的一個空間。這恰巧說明,“樓”在《聊齋志異》中經過蒲松齡的改造已經具有了拓展空間的功能。
(二)塑造人物
不同的建筑特點彰顯了不同社會身份之人,通過居住的樓也可以判定人物的身份。平常百姓常常是住不起樓閣的,而《金和尚》中的“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描寫了金和尚的家宅連樓閣都有數十畝,可見其身份即為富貴人家。而《聊齋志異》還出現了一種“樓”—荒廢之樓,由于荒廢之樓自身攜帶有鬼魅的色彩,居住于此的不是書生就是狐仙,他們的身份也同被荒廢的樓一樣,帶有被社會放逐的意味。
樓也能刻畫人物的性格特點。《葛巾》中盜寇突圍,常生帶領全家登樓上,葛巾卻無所畏懼,帶領其妹玉版“炫妝而下”,在這里由于樓本身的視角特點,我們可以想象葛巾是俯視樓下盜寇,盜寇是仰視葛巾。通過樓自身的視角差異,小說不僅表現了葛巾的臨危不懼,還寫出了她膽識過人的性格特征。
樓通過自身的建筑特色和主人公在樓中的活動,不僅塑造了生動的人物形象,還加深了讀者對人物的理解。
(三)渲染氛圍
正如前文所敘述的“樓”意象的內涵,由于樓中多狐鬼之類,也因此被賦予了一種朦朧而縹緲的特征。
在這種虛無縹緲的氛圍里,樓作為居住地,又是真實存在的。相對于現實,它是虛幻的空間,但是就是這個虛幻的空間又代表了一種真實性的存在,影響了現實空間的發展。這樣“樓”的意象在此也呈現出了某種悖謬的特征,它既是存在的又是想象的,讀者由此進入了一個齊諧志怪的境界。
樓中所發生的故事也帶有了虛幻的色彩,但是與現實無異的發展過程,又讓其自身充滿了真實。在《狐夢》中,畢怡庵因傳言樓中多狐,于是經常在樓上凝思,期待遇狐。于是,他見狐都是“時暑月燠熱,當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而風雅猶存”。他在樓中休憩時遇狐,一時間真假難辨,“樓”也因此有了朦朧之感。
樓因為其建筑特征也能營造一種緊張的氛圍之感。在《葛巾》中,一群盜寇聚薪樓下,為縱火計以脅之,“生允其索金之請;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這樣當時被強盜圍攻的緊張氛圍也就生動地呈現出來了。
雖然“樓”在前代已經發展為一個豐滿的意象,但在《聊齋志異》中經過蒲松齡的化用,帶上了獨屬于聊齋自身真幻錯綜的色彩。其包含著的豐富內涵也作為真、善、美的一部分始終照耀著聊齋世界,將“樓”意象推向了更為開闊而絢麗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