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與“菊”是中國古代詩歌中典型的兩個意象,而真正將酒融進詩歌,將菊作為知己,陪伴自己一生的唯有詩人陶淵明。“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九日閑居》)生活在一個政權不斷更迭,官場無比黑暗,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時代,陶淵明以酒與菊構建起一個堅不可破的田園理想世界。酒如滔滔菊江水,酒與菊,是陶淵明的精神寄托。
酒與菊是陶淵明在詩歌中最念念不忘的,此二者,在封建社會里為隱逸詩人陶淵明構建了回歸田園后的人生。詩人依托著酒與菊立足現實、注目當下,選擇自由歸順田園,走出人生困境。在陶淵明的生命中,酒與菊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是隱逸詩人的精神寄托。
一、以酒與菊避黑暗社會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大分裂時期,生活在晉末宋初的陶淵明見證了政權不斷更替,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他的性情、思想和個性都與生長的環境息息相關。陶淵明并不是寒門子弟,“曾祖侃,晉大司馬”(沈約《宋書》),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曾做過官,他的外祖父孟嘉做過征西大將軍。陶淵明的出生可以說是被寄予厚望的,他并非自始就有歸隱之意,“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十三首》其十),“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十二首》其五),少年時代的陶淵明滿懷豪情壯志,理想如大鵬一樣遠翔高飛,期望在政治上有所成就。但詩人身處戰亂時代,統治者忙于征戰,朝臣宗室野心勃勃,軍閥割據日頻,敏感如陶淵明,不可能沒有意識到社會動亂帶來的不安。陶淵明在其一生中共入仕途五次,首次出仕任江州祭酒,沒過多久因看不慣官場風氣便主動辭官歸家,“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九首》其八)。可見,年少的陶淵明雖憤世嫉俗但仍然積極出仕的。時年三十五歲的陶淵明入桓玄幕府,期望通過做官安家報國,不久就發現桓玄發動戰爭的目的與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馳,希望兼濟天下、救人民于水火中的詩人發現自己的夢破碎了。時后劉裕起兵大敗桓玄,桓玄的政治陰謀敗露,陶淵明公開宣布與桓玄決裂,轉而投奔了劉裕,劉裕建立劉宋王朝,將晉取而代之。但是,劉宋的建立并未讓詩人走上仕途的康莊大道。劉裕建立王朝后大肆打壓前朝舊臣,陶淵明在坎坷的仕途中“門雖設而常關”(《歸去來兮辭》)。一去三十載的陶淵明,終于舍棄了腐朽的官場,得以回歸田園。
“親老家貧”是詩人做官的主要原因。東晉時由于門閥士族制度,詩人的祖父、父親在現實環境下并不被看好,再加上祖輩做官清廉,到陶淵明這一輩,迫于生計不得不出仕,“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其一)的本性又使詩人極度厭倦官場腐朽、趨炎附勢之風。詩人既要汲汲于痛苦的現實,又想回歸自然,尋得自由歸化。他將酒與菊入詩,暫時得到心靈的片刻安寧,去除巧飾虛偽和名利欲望,獲得淳樸自然的意趣。詩人每每飲酒,必求得大醉,他寫作的《飲酒二十首》,前有小序,大多是醉后所作,“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蕭統在評解詩人飲酒的內涵云:“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蕭統《〈陶淵明集〉序》)陶淵明以酒寄志、飲酒得到飛升,在黑暗的現實里得到片刻的安寧。菊是詩人守志不阿的清高形象的代表,陶淵明早期的詩文就以賞菊為清雅之樂,頗具魏晉風流。酒與菊二者形影不離,“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九日閑居并序》),空持菊花而無菊酒可飲,“空服九華”(《九日閑居并序》)而已。“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九日閑居》),飲酒可以去除煩慮,菊花酒能夠長壽,詩人頗具浪漫主義情懷。詩人詩中的菊與酒,實質上描繪了人生理想的境界和他對理想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是超脫現實的境界,更是強大的精神寄托。
在輾轉出仕、誤落塵網的三十年間,陶淵明時隱時吏,最終厭棄官場生活,“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隱于“南山”。
二、以酒與菊隱理想田園
在陶淵明筆下,清新田園與骯臟官場相對,田園是詩人身心得以安頓的理想場所。詩人在隱居田園時期,喜樂之情溢于言表,賞菊與飲酒更不斷絕。詩人在仕與隱中作出了價值抉擇,解決了入仕與本性的沖突,但是隱于何處?是山林還是田園?魏晉時期大多隱于山林,劉義慶的《世說新語》中記載了魏晉時代名士的風貌,《棲逸第十八》記載了十七個小故事,其中的主人公都有極強的出世情懷和寄情山水的趣味,以寄托自己漠視世界的情懷。他們談玄論道,與名士交往,甚至有士族為其提供豐厚的物質條件,如故事第十三則有“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又如故事第十五則有“郗超每聞欲高尚隱退者,輒為辦百萬資,并為造立居宇。在剡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舊居,與所親書曰:‘近至剡,如官舍。’郗為傅約為百萬資,傅隱事差互,故不果遺”。陶淵明不同,他斷絕與官宦來往,與農人交往甚密,選擇田園,貧困一生,如《飲酒二十首》其九有“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像如此歸隱的鮮少,即使與他同為“潯陽三隱”的周續之、劉遺民實在不堪與他并論。酒是陶淵明理想田園中生活與文學的標志,陶淵明的“酒”既與時代風氣密切相關,又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它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是溝通物質與精神的橋梁。“菊”是陶淵明的化身,是他的知己,菊花不妖媚、不流于世俗,它成為陶淵明歸隱的代言。菊與酒在這一時期已經成為詩人的現實動力。
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鄭思肖《寒菊》),綻放于西風凌厲、寒霜施威的秋季,百花此時紛紛凋零,秋菊凌寒獨立,孤芳自賞,這似乎是陶淵明對菊花情有獨鐘的理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飲酒二十首》其七)詩人以菊花色彩上取意立香,秋菊盛開正鮮艷,含露潤澤采花英,描繪了一幅菊花獨立寒秋的秋菊圖,營造了一種清新的意境—這正是菊的不同流合污、堅貞不屈、剛烈不阿的清高品質,陶淵明不就有著和菊一樣耿介不阿的性格嗎?秋菊不也給他“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二十首》其四)的美好世界嗎?陶淵明愛菊,是由他的剛烈不阿的性格和不屈服的精神決定的,菊之對于陶淵明,是詩人得以找到“知己”的慶幸和快樂。稱陶淵明為“仙菊”實在是恰如其分,他的一生確實如頂寒風、迎傲霜、清正高潔的菊花一樣閃耀著金色的光輝。
酒,“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客中行》),醇香馥郁的美酒,能澆熄綿綿如水的哀愁。愛飲酒者,多為性格剛烈、直率真誠的人。陶淵明不但狂飲,而且詩中“篇篇有酒”,詩中的酒是對自我的解說。《飲酒二十首》小序中寫道:“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歡。孤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以后,輒題數句自娛。”這是詩人對酒醉以后賦詩的自我闡釋。詩人愛酒,偶得美酒便酣飲以抵綿綿長夜,大醉仿佛已經是詩人的日常,詩人飲酒以促進詩情,飲酒和作詩成為詩人不可或缺的伴侶。詩中酒亦是詠懷的重要手段,“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雜詩十二首》其四)。意至四海,濟世蒼生本是詩人的理想,然而現實不如意,胸懷不能實現。居安田園,才是“我”的歸宿,痛飲一樽酒了卻“我”的胸懷。難道飲酒不比趨炎附勢、追名逐利之世俗之事更有意義嗎?
暈染了菊的色彩,彌漫著酒的芳香,陶淵明以菊與酒隱于田園,以酒澆菊更見馥郁芳香,以菊入酒更得超然之境。陶淵明的田園,是菊與酒的田園,構建了他沉醉于物外、守志不阿的曠達情懷。
三、以酒與菊構詩意人生
陶淵明的田園生活不是消極遁世,歸田不是浮于表面的遠離世俗、安于享樂,田園的生活是“云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的自然意趣和曠世情懷,同樣有“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的尷尬境地。但是,對于自己的價值抉擇而言,詩人不曾后悔,以菊與酒構建了屬于自己的詩意人生。陶淵明的菊與酒構建的詩意人生并不是空穴來風,他的詩文存在大量安貧樂道的典故事跡,按具體的人物分,有商山四皓、顏回、荷蓧丈人(植杖翁)、長沮和桀溺、邵生、伯夷、叔齊、榮啟期、張摯、楊倫、揚雄、蒙袂拒食者、子思、黔婁、袁安、阮公、張仲蔚、黃子廉、於陵仲子、丙曼容、鄭次都、薛孟嘗。其中,顏回出現的次數較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顏回在陶淵明詩中出現了六次,如“被褐欣自得,屢空常宴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顏生稱為仁”“屢空不獲年”(《飲酒二十首》其十一),顏回是安貧樂道的維護者,陶淵明在詩中對其大加贊賞,可見他對安貧樂道的認同,視富貴如糞土,固守自己的氣節,安貧樂道。陶淵明在構建詩意人生時自然選擇了酒與菊這二者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
陶淵明是天生的思想家,他以自己獨特的思想和視角,觀察人生和世界,造就了自己的詩意世界和人生。他憑借菊與酒構建豐富的精神世界和營造了文人的精神家園。在自己的園地里,他將身心寄托于飲酒、賞菊花。在自己的詩中,他自由地抒寫自身意志;在喝酒時,他心中的塊壘得到暫時的消解;在賞菊花時,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知己,卓然屹立在世俗之外,獨自芳香,心靈得以告解。天地自大,陶淵明有菊酒陪伴,享受萬物馨香,“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張九齡《感遇十二首》其一)陶淵明的詩意人生在他的《桃花源記》中被描繪得淋漓盡致。詩人借助武陵漁人的行跡,描繪了理想式的烏托邦世界,“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和平安樂的環境是他理想中的世界,“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有燦爛芬芳的菊蘭花草,有自身的高潔之志。文的結尾,世俗之人尋訪桃源仙境無果后便不再追求,而詩人自己從來沒有停止過追逐,剖露“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桃花源詩》)的心愿,詩人構建的詩意人生,依托于酒與菊得以升華,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心靈歸宿。
陶淵明的《飲酒二十首》其五揚名于世,詩歌渾然天成、揮灑自如,在歸隱的日子里他任誕、灑脫,酒與菊不可或缺,詩中構建的理想世界,為后人塑造了一個可寄托的精神家園。“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詩人將茅廬建在人群聚居的地方,此處沒有車馬的喧鬧聲,即使有,“我”也聽不到。問“我”為什么能夠做到?只要志存高遠,自然就覺得所處之地僻靜了。于東籬下采菊,抬頭看見悠然的南山。日暮的嵐氣,若有若無,浮繞于峰際,山色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更加美麗。成群的鳥兒,結伴而飛,歸向山林。生活的意趣、生命的真諦,“我”難以用語言表達啊。詩人執著地生活在人世間,不追求虛無縹緲的“仙境”和“佛境”,不執著于奔走追求名位祿利,不介入相互傾軋的官場,在污濁的環境里獨善其身,“富貴非吾愿”是陶淵明的人生態度。排斥公認的價值尺度,詩人自耕自作,保持純樸自然的本性,東籬下賞菊花傲然東風,采菊花釀酒,秉受天然的靈氣,酣然一杯足以慰藉疲倦的靈魂,以恬靜的態度順應自然的化遷,其中蘊含的哲理,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莊子《逍遙游》)的道家風范,最終形成了“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歸去來兮辭》)超然曠世的境界。仔細把握陶淵明的心境,他在尋找一種解脫的方法:在自己向往的田園中創造自己理想的生活,在東籬下采摘品質清潔的菊花,在怡然自得中恬靜地享受生活的意趣,摒棄所有的煩惱與憂愁,獲得靈魂的解放自足。田園是童話般的園地,田園是天性解放的烏托邦。菊與酒使陶淵明擺脫煩憂、消解痛苦,構建了自己的詩意人生。
陶淵明詩中的意象繁多,菊與酒最能恰當地象征其“理想—現實—歸隱”的人生范式,借用菊與酒的主觀意象,詩人將其精心地凝練并且組合,于深層里則真實地傳達自己的感情,構建自己的詩意人生。陶淵明在寫詩,也在寫自己。
陶淵明的一生有奮斗的快樂,亦有詩意的痛苦;有人生理想的寄托,亦有孤獨的悲涼;有光亮,亦有陰影。詩人從仕途到田園,再從田園走向桃源,在這條人生路上,陶淵明以菊與酒作為人生兩翼,以酒解人生、賞得菊花情,找到了人生歸路,也為歷代文人構建了精神家園。菊與酒是陶淵明的精神寄托,他在我們的心中也將永遠如美酒般散發醇香,如秋菊般傲然挺立,吐露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