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一部充滿象征主義的散文詩集,在收錄的二十三篇散文詩中,唯有《過客》一篇例外地采用了詩劇體。《過客》采取詩劇形式,并非偶然。由于同樣受到尼采思想的影響,海德格爾對當時魯迅的思考產生過不可忽視的遷移影響。而海德格爾認為,書寫這種存在,不可避免地受他者影響,而無法呈現完整的自我,只有在類似“詩”或者“詩”的一直完全陌生的文字之中,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呈現真正的自我。最后,只有在沉默中,人才能真正地認識一個完整的自我,即“呼聲作為朝向最本己的能自身存在……把此在呼喚上前來而到它最本己的可能性中。呼聲……根本不付諸言詞……只在而且總在沉默的樣式中言談”(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這種思想影響了魯迅對書寫所采用文體形式的思考,進而影響了《過客》的文體選擇。荊有麟說:“據先生自己講,《野草》中的《過客》一篇,在他腦筋中醞釀了將近十年。但因想不出合適的表現形式,所以總是遷延著,結果雖然寫出了,但先生對于那樣的表現手法,還沒有感覺到十分滿意,這可以看出,先生對于工作的忠實同認真。”(《魯迅回憶》)為了揭示本己自我,魯迅采取了詩劇的形式來書寫《過客》的故事,將意象與環境、人物,自我與非自我之間的矛盾融合,在過客的人生中設置出一個環境,同時以過客與老人、女孩之間的詩化的意象語言呈現過客的故事,在哲學層面上產生自我超越的反思效果。
一、劇中的詩
以往學界對魯迅作品的文體研究,主要從小說、散文、散文詩、雜文四種文體展開論述,實際上魯迅還創作過第五種文體—現代詩劇。現代詩劇是繼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后的第五種體裁,也是以往被學界所忽略的一種體裁。中國現代詩劇的發生與發展深受西方詩劇體系影響,郭沫若指出:“西洋的詩劇,據我看來,恐怕是很值得考慮的一種文學形式……(《沫若文集》第7卷)他開始創作詩劇便是受了歌德的影響。在中國現代文學的草創時期,一些作家已然開始嘗試詩劇創作,如郭沫若、穆木天、孟超、馮至、俞平伯、田漢、何其芳、聞一多和田間均創作過現代詩劇作品。魯迅也對詩劇文體進行了大量實驗,憑借獨樹一幟的文體特質,現代詩劇成為其獨特的藝術工具。
李長之認為,“魯迅在文藝上乃是一個詩人:至于在思想上,他卻止于是一個戰士。我說魯迅是一個詩人,卻絲毫沒有把他派作是吟風弄月的雅士的意思,因為,他在靈魂的深處,是沒有那么消閑,沒有那么優美,也沒有那么從容:他所有的,乃是一種強烈的情感,和一種粗暴的力”(《魯迅批判》)。魯迅嘗試將散文與詩歌結合起來,創作出一批散文詩,這批作品最后收錄在《野草》中。在創作過程中,他再次嘗試將戲劇與散文詩融合,將文體之間的隔閡盡力消除,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文體特質—散文詩劇,《過客》是典型的“散文詩的戲劇化”。
首先,《過客》具有戲劇所特有的完整舞臺提示語,分別位于作品開始、結尾,并穿插于文章之內,用于介紹作品的時間、地點、人物信息、人物動作、舞臺背景等。其次,通過舞臺提示,也就是前文提到的舞臺提示語,魯迅進行了明確的戲劇角色劃分—老翁、女孩、過客。再次,人物提示語后的語言均為角色的臺詞,或是獨白,或又彼此構成對白,由此對話構成戲劇矛盾。我們分析以上三個方面可知,魯迅使《過客》在實際上具有了典型的戲劇的文體特性,而劇作中角色“過客”的臺詞中包含有大量的詩性語言。例如,“客—料不定可能走完……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
全文有大量類似的抒情獨白,這些詩性語言使作品升華為第五種文體—詩劇,也就是“劇中的詩”,“劇中的詩”中“詩”的出現使“劇”升華為“詩劇”。《過客》的外部結構具有典型的劇的文體特質,而內在結構則是以魯迅的理性情感為核心。《過客》的核心角色行為—“過客”的“過”,這也是魯迅本人理性情感的外化。這既是現代詩劇所特有的結構特性,也是詩劇體裁區別于其他文體體裁的特質所在。
二、詩劇的對話形式
對話完全適用于戲劇的表現形式,只有通過對話,戲劇中的人物才能相互交流他們的性格和目的。閱讀文本可以發現,雖然《過客》采用了詩劇體的形式,但是它通過基本的語言形式和對話的內涵表達統領全文。
“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是《過客》的三個核心問題,而故事中角色的數次交流,也是以此展開的。《過客》分為兩個舞臺布景:討水和問路,而這三個核心問題,第一次“討水”對話中的過客,仍是對此渾然不知的狀態。過客的反應是暗示性的、想象性的,充滿了哲學氛圍。這里的“過客”是魯迅自我的投射,他借過客之口來表達自己的矛盾和反思。
第二次對話發生在過客接過女孩端過來的水之后,有關“‘前方’是什么”這個問題,二人產生對話,過客并不尋求具體的現實,而是尋求哲學意義上的抽象現實。從象征意義上講,老翁口中的前方代表虛無,而過客可以意識到虛無的存在,即肯定老翁的答案。過客意識到了虛無的存在,并肯定了老翁的答案,但同時他更深入地思考了虛無更后方的將是什么。既然老翁和女孩都回答“我不知道”,而過客自己也不知道,那么可以理解為魯迅冒充過客也不知道。但在此情況下,過客仍然選擇繼續前行,這是一種對自我的超越,對生命的超越。虛無之后是什么,這是一個哲學上無法回答的問題。然而,深切的絕望從此與魯迅剝離,使他帶著希望重新思考虛無之后的意義。在這一點上,這篇文章達到了思想上的高潮;同時,它突破了前一篇文章中空虛與現實的矛盾局面,從一個向后看的位置重新審視,不再受制于探索過程中的矛盾,營造了繼而追問生存問題的氛圍,也為《野草》的走向新生創造了前提條件。
三、意象與詩劇角色的合一
詩通過意象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與其相比,在戲劇中,作者的思想感情是通過人物來表達的。而在散文詩與戲劇的融合中,詩歌的形象與戲劇的人物相融合,散文詩劇中的人物既是戲劇的人物,又是詩歌的形象,具有象征性的暗示,這是形象的基本功能和特點。散文詩劇中的形象和人物的統一將散文詩和戲劇有機地結合起來。魯迅在談到《野草》的寫作時說:“大抵僅僅是隨時的小感想。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這種難言之隱的感覺通過“曖昧”的表達方式呈現出來,形成一種曖昧的藝術效果。這種模棱兩可的表達并不局限于文字層面,實際上還包括藝術表達,即魯迅在作品中使用的隱喻和符號,而沒有直接揭示或表達他的形象。
在《過客》中,魯迅通過一系列獨特的形象與詩劇特有的直接環境描寫,營造了一種絕望的苦難和頑強的自我反抗意志的氛圍,如“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這里的“黃昏”“雜樹”“瓦礫”“叢葬”“枯樹根”是魯迅先生矛盾自我的代表意象,將過客的處境切實地表達出來,將人物形象的命運與這些荒涼、破敗的意象結合,營造了一個富有凄涼詩意的現實世界。
除了“瓦礫”“叢葬”“野百合”“野菊花”等一系列獨具特色的環境意象,一直向西的“過客”意象的運用在《過客》中也自成一格。“過客”即行路之人,“走”貫穿過客的生命始終,全文共出現了三十四次“走”字,文章最后“過客向野地里踉蹌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是用了比“走”字更為具有感情色彩的“闖”字,把所有的困惑和追求變成堅持不懈的行動。在無助和茫然中,在沒有明確的未來的情況下,追求還是沒有結果的,但去就意味著有希望,畢竟光亮就在前方。魯迅深深地打動了過客,使過客在面對黑暗的時候,仍然堅定地相信光亮就在前方,有一個聲音在催促他們前進。魯迅在《過客》中借助象征意象反思人生、人性、命運等哲理性問題,探尋人生之路;但他最終還是戰勝了自我,展現出了一個不愿聯系他者的孤獨戰士的品質,探尋到了人生的真正方向和出路,如“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在作品最后,借助戲劇角色、戲劇提示語(“即刻”“昂”“奮然”),以及戲劇臺詞,“過客”“走”的意象貫穿全文,揭示出魯迅再次堅定的人生信念和超越自我,甚至超越死亡而憤然前行的勇氣。
在《過客》中,“走”一直是在“路”上的,“路”只有通過“走”來實現。尋“路”是《過客》最基本的內容之一。而翻閱中國文學作品,“路”這一意象在中國文學辭賦中非常常見:戰國時期屈原《離騷》中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三國阮籍《詠懷詩》中的“黃金百鎰盡,資用常苦多。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唐朝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李白《行路難》中的“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北宋詞人晏殊《蝶戀花》中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些“路”承載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或以長路悠悠寄人生任重道遠,或以支路無數表內心彷徨徘徊,或以岌岌險途示人生曲折多艱……這些共性含義經過歷史的積淀,幾乎成為一種文學意義上的定論,闡釋著前人來者的人生哲理。尤其在“五四”時期,嚴復、梁啟超、胡適等有識之士無不用自己的方式傳達著對“路”的思索與考量。相對于他們,同時代的魯迅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用自己的思想方式表達對“路”最深沉的思考。
在《過客》中僅出現一次的“似路非路的痕跡”,很明顯此處所及“痕跡”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普遍認識的路,而是具有路的輪廓及其他類似于路的東西,所以才“似路非路”,不可籠統地將這里的“路”理解為現實中的物質實體的“路”。這里提到的“痕跡”必須要從精神上、思想上和形而上的層面上闡釋和理解,且《過客》所言“痕跡”定義實則是對傳統普遍意義上的“路”理論體系的一種沖擊。魯迅筆下這些“路”絕不會是簡單的浮于物質表面,而是承載著生存于世的沿著遠方的方向行走下去的希望。《過客》中賦予路的哲學意義區別于物質的“路”,它是對思想、精神方面進行闡述,而超越一般意義上的精神指引存在。
總結來說,《野草》的詩劇文體特質是魯迅創造并賦予的,而這種文體特質與意象糾纏緊密。任何環境、人物,在魯迅的詩劇中,都有成為意象的可能,幫助魯迅完成了《野草》詩劇文體特質的創造。魯迅通過意象與詩劇的結合,將自我與虛無的難解矛盾放在了哲學的層面加以升華。《過客》里提出全新的問題,完成了《野草》中魯迅思考意識的整體性總結,并為后期的生存希望和新生創造了轉變的可能性,將虛無與希望的矛盾推向極點,達到了思想的高峰。
魯迅是中國文學史上的文學藝術家,在創新文學形式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的主要成就之一是詩劇。《過客》更是其詩劇創新的代表作品。作為一種具有全新特質的文體形式,散文詩劇在結構上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種固定文體形式的。它通過跨體裁的寫作實現了散文詩與戲劇的統一,它將詩歌意象與戲劇角色相結合,創造了象征性的隱喻功能,表達了作者思考多時的人生悖論。雖然魯迅只創作了少量散文詩劇,但確立了散文詩劇的基本范式,形成了散文詩劇的譜系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