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歌繁榮,唐詩浩如煙海,詩壇爭奇斗艷、萬紫千紅。唐代科舉考試是否促進了唐代文學繁榮,特別是唐詩繁榮的問題,一直是學界研究討論的重要課題。宋代嚴羽就曾提出唐“以詩取士”促進了唐詩的繁榮,明代文壇盟主王世貞也認為“省試詩”中無好詩,間接否定了唐代科舉詩賦取士促進唐詩繁榮的觀點。楊慎也和王世貞持同樣的觀點,他在《升庵詩話》中記載“人有恒言曰:‘唐以詩取士,故詩盛;今代以經義選舉,故詩衰?!苏摲且病薄6兰o以來,研究唐代科舉和唐詩繁榮之關系的著作和文獻資料也很豐富,如“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著的《中國文學史》、游國恩等編著的《中國文學史》、劉大杰編著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著的《唐詩選·前言》等都認為以詩賦取士促進了唐詩的繁榮”(鄭曉霞《唐代科舉詩研究》)。學者皇甫煃在《唐代以詩賦取士與唐詩繁榮的關系》一文提出了唐代以詩賦取士并不是唐初就確立的,而始于武則天和唐中宗的神龍年間,因此不能籠統地說唐代科舉以詩賦取士促進了唐詩的繁榮。傅璇琮的《唐代科舉與文學》認為,片面強調唐代科舉以詩取士促進詩歌創作的繁榮是站不住腳的,他甚至認為唐代進士考試以詩賦取士還對文學發展起過一定消極作用。鄭曉霞在《唐代科舉詩研究》一文中也指出士人對省試詩的研習只提供了近體詩繁榮的部分條件,還有文學創作傳統、人生體驗,以及文壇風尚等許多因素的綜合作用,不應過分夸大以詩賦取士的影響。
上述前人的研究都集中于唐代科舉考試的內容—詩賦取士來探究唐代科舉考試與唐詩繁榮之關系。從唐代科舉考試的實施來看,科舉考試作為一種制度化的人才選拔方式,必然也影響著唐代詩壇繁榮的其他因素。張建軍在《唐代科舉制度在唐詩發展中的促進作用》一文中指出,唐代科舉制度—書院制度的出現,豐富了唐詩的題材和內容。劉安良在《唐代科舉制度與唐詩歌繁榮的關系》一文中指出,唐代科舉考試為詩歌繁榮提供了民主、開放、平等的政治文化氣氛。黃昭寅在《唐代的科舉與詩歌》一文中表明科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唐代詩歌的發展,而行卷之風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促成了文學風氣的形成,以及文學作品的創造和傳播。
從內容上看,唐代的科舉考試以詩賦取士為主,要想探討唐代科舉考試和唐詩繁榮之間的關系,就要先弄清唐代科舉詩賦取士的發展歷程。自初唐以來,朝野間推賢舉能的風氣濃厚,有很多文人通過干謁活動,使科舉的主考官了解自己以便求得考官的推薦,獲得授官的機會。“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向吏部侍郎裴行儉寫過一封書信《上吏部裴侍郎啟》,此時王勃正在參加吏部銓選,吏部侍郎裴行儉向他索取詩文以便作為選拔的依據。王勃在信中是這樣回復的:“伏見銓擢之次,每以詩賦為先。誠恐君侯器人于翰墨之間,求材于簡牘之際,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賢者也。”他的信,既表明了自己對詩賦取士選拔人才的否定,又說明吏部銓選已經將詩賦的好壞列為評價標準。根據前人考據,王勃此次參加吏部銓選是在咸亨二年(671),可見在咸亨二年詩賦取士已有萌芽。同一時期的駱賓王也如王勃一樣,給裴行儉寫過一封《上吏部侍郎帝京篇》,作為評判選官的參考依據,這也是吏部將詩歌作為銓選標準的重要例證?!短茣肪砥吡d:“唐高宗調露二年四月,考功員外郎劉思立奏請明經加帖經,進士加試帖經及雜文。永隆二年八月詔‘自今已后,考功試人,明經每經帖試,錄十帖得六己上者,進士試雜文兩首,識文律者,然后并令試策’?!焙笕硕鄬ⅰ半s文”解釋為“詩賦”。趙翼《陔余叢考》卷二八“進士”條云:“永隆二年,以劉思立言進士惟誦舊策,皆無實材,乃詔進士試雜文二篇,通文律者然后試策,此進士試詩賦之始。”說明此時的雜文就是詩賦。同時期的墓志銘也可以佐證,《大唐故亳州譙縣令梁府君之墓志》載:“公諱,字希杭,京兆長安人也?!豕陲?,博通經史,諸所著述,眾挹清奇。制試雜文《朝野多歡娛詩》《君臣同德賦》及第,編在史館。對策不入甲科,還居學。間歲,舉進士至省,鶯遷于喬,鴻漸于陸……年七十有三,遘疾彌留……開元廿年二月十九日壬辰,終于公館。”按照梁府君七十三歲時卒于開元二十年(732)的說法,則其二十歲加冠之年在儀鳳四年(679),他在制科考試中作了一詩一賦,稱為“雜文”??梢?,劉思立上書請求進士科試雜文就是加試一詩一賦。清代學者徐松在《登科記考》中記載:“按雜文兩首,謂箴、銘、論、表之類。開元間始以賦居其一,或以詩居其一,亦有全用詩賦者,非定制也。雜文之專用詩賦,當在天寶之季?!边@也是學界比較認可的一種說法。由此可以推測,吏部以詩銓選在前,影響了分科取士以詩賦為重要依據,并使得進士科開始試詩賦,但唐代進士科以詩賦取士不會早至高宗永隆年間(679—681),也不會遲至玄宗開元年間(713—741)。
按照文學上的概念,初唐是從唐高祖武德元年(618)至唐玄宗先天元年(712),盛唐是從唐玄宗開元元年(713)至唐代宗永泰二年(766)。雖然在初唐時銓選已經將詩賦作為一個重要的標準,但它是科舉考試之后取得及第出身后才能參加的吏部授予官職的選拔,重點考察應試者處理政務的能力,而不是文采,并且在進士科詩賦取士確立下來后,已經在禮部試中考察過詩賦能力,因此吏部的銓選并沒有堅持用詩賦考察應試者。詩歌尚未進入正式的考試環節,只是作為一種潛在的標準影響著銓選結果。唐代科舉的科目主要是明經、進士、秀才。在明法、明字等這些科目中,唯有明經、進士二科始終是唐代科舉考試的主要科目,特別是進士科,是唐代科舉考試的主流,這里指的科舉制度主要是指進士科。從進士科開始試詩賦不會早至高宗永隆年間(617—628),也不會遲至玄宗開元年間(713—741)來看,早在初唐前期,從唐高祖武德元年至唐高祖永隆年間詩壇已經呈現恢宏的氣象了,出現了王績、初唐四杰、沈佺期、宋之問等詩人。初唐時期,詩歌逐漸擺脫齊梁宮廷浮華之風,走向健康發展的態勢,逐漸擺脫了宮體詩輕佻艷麗的陋習,詩歌呈現出雄渾的氣象。近體詩興起,五言律詩、七言律詩、絕句等詩體出現,近體詩在初唐四杰和沈佺期、宋之問等人手中定型,清新剛健的詩風已經形成。因此,籠統地說唐代科舉制度促進了唐詩的繁榮是不恰當的。
唐代科舉制度和唐詩繁榮的關系究竟如何,就不得不說到統治者詩賦取士的原因。唐代科舉考試在初唐很長一段時間沿襲著漢代選士制度,將對策作為選拔人才的方法,如進士科就考“試時務,策五道”。這需要應試者針對國家現實問題“開藥方”,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這種選拔方法的確為國家選拔了一大批人才,如上官儀、沈佺期、宋之問等人。但是,大多數的應試者都是沒有社會經驗和從政經歷的讀書人,他們面對現實問題和復雜的社會矛盾,往往不能提出征服主考官的見解,反而在考試形式方面苦下功夫,針對對策的形式死記硬背,最終導致通過對策選拔上的官員沒有真才實干,對策這種選拔方式積病已久。針對這種弊病規定進士加試雜文,也就是詩賦。但是,為何統治者將詩賦作為考試的內容而不是其他形式,應該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首先,古代向來有“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優良傳統。儒家一直相信詩歌的教化作用,這種思想讓詩賦取士成為可能。其次,初唐時期律詩逐漸定型成熟,有關聲律的大型類書也在這一時期涌現出來,如《北堂書鈔》《藝文類聚》等書介紹了有關聲律知識,這些類書的編撰為詩歌的學習和普及創造了條件,為統治者以詩賦取士奠定了基礎。再次,唐代重視才子,崇尚詩文,并且唐代受到南朝文化的影響,以南朝文化為正統,而南朝寫詩的風氣非常濃厚,詩賦繁榮,將詩賦納入人才的考核符合唐代統治者的喜好。最后,初唐詩壇活躍,較多應試者都具備寫詩作賦的文學才能,有廣闊的社會基礎。不管是從詩賦取士開始的時間來看,還是從詩賦取士的原因來看,都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初唐時期詩歌藝術的繁榮使得唐代進士科詩賦取士成為可能,初唐時期詩歌藝術領域取得的成就為唐代詩賦取士打下了基礎。
上述的討論主要從唐代科舉考試的內容方面探究唐代詩賦取士和唐詩繁榮的關系,而就唐代的科舉制度的實施而言,唐代科舉考試對唐詩的發展造成了深遠的影響。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提到“或問:‘唐詩何以勝我朝?’唐以詩取士,故多專門之學,我朝之詩所以不及也”。由此可見,唐代以詩賦取士是唐代詩歌勝于其他朝代的原因。唐代科舉制度下的唐詩的創作呈現如下新變化。
首先,唐代科舉考試以詩賦取士,應試者必然要對詩歌的聲律、用韻進行全面了解和學習,才能使詩歌符合應試的要求,不犯格律的錯誤,才能抓住主考官的眼球,在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唐代科舉制度激發了文人對聲律研究的激情,提高了詩歌的藝術水平,使詩歌越來越具有聲韻之美,促進了律詩的繁榮。
其次,唐代科舉考試以詩賦取士且面向整個社會開放,使社會寫詩風氣更為濃厚,直接刺激了詩人群體的壯大。唐代以前的中國詩壇基本上由王公貴族、文人、大臣壟斷,他們大多追求辭藻的運用,詩歌的內容都集中在對貴族生活的描寫中,雖然有像陶淵明這樣生活在中下層的詩人,但總體來說,唐代以前的詩壇都是貴族階層所把握的。但是,唐代科舉以詩賦取士,不論出身,只要寫詩的水平高就可以在科舉考試中拔得頭籌,如王勃、陳子昂、王維、孟浩然、李商隱、杜甫等詩人都是參加過科舉考試的庶民或士階層。
最后,科舉考試制度也擴大了詩歌的題材和內容??婆e考試使唐代文人將其科舉生活作為詩歌的重要內容,全面展示了其科舉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讀書學習、投文干謁、及第登科、雁塔題名、送行贈別等。這些科舉活動中的風氣和習俗推動了唐代詩歌的創作,產生了干謁詩、應試詩、及第詩、落榜詩等詩歌形式。下面逐一介紹。
第一,干謁詩。唐代的科舉考試還沒有采取糊名制度,考官會在閱卷時直接看到考生的名字??脊贂鶕忌牟拍芎吐曂?,制成名單,供錄取時參考,這就是所謂的“通榜”??忌鸀榱四苌现骺脊俚耐ò?,求得考官的賞識,增加及第的概率,常常在考試之前,將自己用心寫作整理的詩文投獻給當時有名望的公卿賢達。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就是他向顧況投去的干謁詩;李白也作過干謁詩,《上李邕》就是他給北海太守李邕寫的干謁之作,《贈徐安宜》也是李白寫的一首干謁詩;孟浩然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也是一首干謁之作。雖然干謁風氣有失科舉考試的公平,但擴大了詩歌的內容和題材。
第二,應試詩。應試詩是指在科舉考試中所創作的詩歌,由于科舉考試時都是全命題作文,對內容和格律的要求限制太多,因此很難寫出高水平的詩篇。我們所熟知的狀元詩人如王維、張九齡、賀知章等都留下了千古傳誦的詩篇,但似乎他們參加科舉考試時所作的詩并沒有流傳開來。其他人創作的科舉詩篇流傳下來的極少,如“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在參加進士考試時,寫過一首流傳至今的名篇《湘靈鼓瑟》。祖詠在開元十三年(725)的科舉考試中作了一首《終南望余雪》也在后世廣為流傳,雖然這首詩并不符合當時科舉考試規定的聯數,但依然打動了主考官,祖詠也因此及第登科。
第三,及第詩。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燭夜、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時??忌羞M士之后,有一系列慶祝活動。新晉的進士都要去杏園舉行宴會,而后還要去長安的曲江亭聚會慶祝,隨即到大雁塔下題名。飲酒作詩就是最佳的慶祝方式。孟郊的《登科后》是進士及第時參加探花宴時所作,將過去失意落拓的處境與現今考取功名的得意情境進行今昔對比,表達其登科后的喜悅之情。白居易在雁塔題名時作詩:“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倍拍烈苍谶M士及第后作了一首《及第后寄長安故人》,全詩充滿了登科及第后的豪邁激情?!皳y計,《全唐詩》中僅以及第、登科為篇名的詩就有120多首,足以說明科舉對唐詩的巨大推動作用?!保ü鸹ā墩摽婆e制度與唐詩的繁榮》)
第四,落第詩。據統計,《全唐詩》中有關落第的詩歌有200多篇,士人們常借詩抒發落第的惆悵之情。李賀的《出城》描寫了詩人科舉失敗后踽踽獨行離京的復雜心情。孟郊一生寫過很多與科舉有關的詩,《再下第詩》是他第二次落第時所寫,“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將落第后的悔恨與惆悵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動容。張繼的《楓橋夜泊》也是一首落第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甭湓隆跆洹⑺?、楓葉、漁火、姑蘇城、寒山寺、船、鐘聲等意象構成了悠遠惆悵的意境,體現士人科舉落榜之后郁郁寡歡的心情。許多詩人都作過落第詩,它也是唐詩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總而言之,唐代科舉考試和唐詩繁榮是相互影響的。從唐代科舉考試的內容來看,唐代詩歌的繁榮是致使詩賦成為選士制度的重要原因;從唐代科舉考試實施的結果來看,科舉考試又促進聲律的發展,繼而促進了詩歌作者群體的壯大,拓寬了唐詩的內容和題材,唐代科舉考試也促進了唐詩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