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年前的一天,張碧云如一塊隕石般落在朱雀街,砸在了老張頭的院落里。
老張頭是個外來戶,十年前到朱雀街謀生活,靠賣豆腐為生,由于來得晚,征得街道同意,在紙盒廠庫房邊的空地上,續接了一處院落,雖在街道最西頭,卻成了整條朱雀街唯一的獨門獨院。
接連三天,朱雀街的人都覺得悵然。三天前,老張頭搖著手里的鈴鐺,賣了最后一次豆腐。說是賣,卻一分錢不收。那天老張頭的豆腐做得多。他挨家挨戶地送,送一家便說,感謝你這十年的關照,一塊豆腐,不成敬意。
朱雀街的人這才明白老張頭是來告別的,問他去哪?他說堂哥在天水開了一家釀酒廠,他要去投奔。朱雀街的人心里便酸酸的、澀澀的,很是不舍。
老張頭為人實在,從不短斤少兩,更重要的是,他的豆腐賣得比青龍街的便宜。青龍街的豆腐三毛五一斤,而老張頭的豆腐只賣三毛。雖然只隔著不到兩里地,但對朱雀街的人來說,算是撿了不小的便宜。在那個年代,很多人還舍不得買肉吃,全靠豆腐打打牙祭。
青龍街人口多,有三家賣豆腐的;而朱雀街僅老張頭一家。朱雀街的人心里不免感慨,外人畢竟是外人,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不像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根都爛在街道的臭水溝里,估計拿棒子都打不走。感嘆完,念著老張頭這位外鄉人的好,無不送上祝福的話。老張頭都彎腰喏喏地應著。
三天后的清晨,人們還似醒非醒,又聽到了隱約傳來的鈴鐺聲。不少人以為是在做夢。但鈴鐺聲越來越清晰,忙趿著鞋,推窗看。鈴鐺聲果然是老張頭特有的,板車也是,只是站在板車后面的人,換成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青灰色的衣裳、深灰色的褲子,一雙黑色絆扣布鞋,在微啟的晨光中,如同一幅淺淡的水墨畫。
朱雀街的人不由看呆了,便問她和老張頭是什么關系。
我堂叔。女子低眉順目地說。
你從什么地方過來的?
女子淺淡一笑,不再說話。
朱雀街的人討了個沒趣,便把注意力放在豆腐上。還真是什么人賣什么豆腐。老張頭的豆腐是老豆腐,顏色暗黃,質地緊實。而女子賣的是水豆腐,白得透亮,用手輕輕一拍,便微微顫動,如同女人在扭動水一般的腰肢。
多少錢一斤?
三毛。女子低聲回答。
朱雀街的人已三天沒吃上豆腐了,不到半個時辰,女人板車上的豆腐便被搶光。
沒買上豆腐的人便問,家里還有嗎?
女人說,明天還賣,再做多些。
朱雀街的人放心了。看來女子是接過了老張頭的衣缽,他們再不用為吃不上豆腐犯愁了。
女子拉著板車往回走,個別好事者尾隨而至。果然,女子在院門口鎖好板車,打開老張頭的院門,吱呀一聲閃了進去。
當天,朱雀街的人還是覺得蹊蹺,既然是老張頭的堂侄女,老張頭走的時候,應該把她大大方方介紹給街上的人才對,再說些以后請多關照的話才算合乎情理。但結果卻是,老張頭一聲不吭就走了,就像這個女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女人雖然年輕、水靈,但眉眼間卻凝結著一縷化不開的愁緒。街上眼毒的婦人來回瞧上幾天后,便不免議論說,這是良家出來的女子,雖說長得可人,但沒有一絲騷氣。
女子開始賣豆腐后,變化最大的便是朱雀街的男人。
朱雀街的男人跟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樣,都不喜歡做家務,更不喜歡買菜、做飯,過去聽到鈴鐺聲,權當沒聽見,得婆娘費盡口舌,直至惱羞成怒地惡罵,才懶懶地趿著鞋,買回一兩塊豆腐?,F在,聽到鈴鐺聲,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自己就屁顛顛地出門了??v使家里說不買,也照樣設法出門,為的就是看那女子如畫般從眼前飄過。
買回豆腐的男人,喜歡望著那塊豆腐發傻,有些人還喜歡用手拍一下豆腐,看著豆腐顫動。
女人自是知道自家男人那點花花心思,怒罵道,拍個啥,再拍也拍不出個狐貍精來。
男人們還紛紛夸女子做的豆腐好,細膩滑嫩,入口即化。女人們不由陰冷地諷刺道,我看你是恨不得吃那塊豆腐。
男人的變化,讓朱雀街的婦人對女子有了一份警惕,更多了一種無端的惡意。但婦人們不好惡語相加。女子話不多,對誰都賠著一份小心,見著誰都從板結似的蒼白中犁出更加蒼白的一笑。女子只是謹小慎微地賣著她的豆腐,從不招惹是非,除了從街頭到街尾傳來她如水豆腐般的顫動,再不多發出一點聲響。
婦人們經過盤問,知道她叫張碧云,但再想問出些什么,女子就不言語了。
二
張碧云在朱雀街謀生半年后,有人終于發現了一絲異樣來。
一天深夜,張家的婆娘下中班回家,聽見張碧云家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接著便看見她圍著頭巾,把一床被子放在板車上。被子里明顯包裹著什么,在昏暗的路燈下,黑乎乎一團。
張碧云拉著板車往前走。
張家的院落與張碧云家的院落就隔著那家紙箱廠,抬頭不見低頭見,這讓她對張碧云更是好奇。張家婆娘丟下手里的自行車,摸黑攆了過去。跟了近半個時辰,她看見張碧云把板車停在醫院門口。
張家婆娘更奇怪了,去醫院的話,應該從街道中心穿過才對,這等于是繞了一大圈。張家婆娘更覺得異樣,眼睛死盯著鬼鬼祟祟的張碧云。張碧云顧不上喘一口氣,把被子抱在懷里,急匆匆地上了醫院的臺階。被子里的東西看上去有些分量,不時順著她前傾的身子往下滑。
張家婆娘差點叫出聲來,她看見從被子下面露出兩條細小的腿來,隨著兩條小腿的甩動,一只鞋子掉在臺階上。張碧云抱著孩子進了醫院的門,張家婆娘過去把那只鞋子撿起來,放在手心里丈量了一下。她對自己說,應該是兩歲多的孩子,絕不會超過三歲。
張家婆娘揣著鞋子回了朱雀街,到家后,死活睡不著,興奮得推醒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眼睛瞪得像張飛發怒時的樣子,不耐煩得要吃人。張家婆娘說發現了張碧云的秘密。男人眼睛睜得更大了。婆娘把自己的發現說完,男人也睡不著覺了。兩人一直琢磨到天亮,也沒弄出個子丑寅卯來。起床后,看到王家婆娘倒完尿桶往回走,便向她招了一下手。
王家婆娘自是會意,拎著尿桶徑直敲開了自己隔壁李家婆娘的院門。半個小時后,李家婆娘便又敲開了張家婆娘的院門。
最重要的便是那只鞋,張家婆娘把那只鞋握在手里揮舞著,如同揮舞著一把七星寶劍。
到了下午,張家婆娘家的門檻差不多要被街上的人踏破了。張家婆娘毫無倦意,雙眼放光,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述,一遍遍揮舞手中的鞋,好像講述一遍,心中的迷霧便散去一些、敞亮一些。
但迷霧仍然在朱雀街的上空飄浮??陀^地說,縱使張碧云深夜帶著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去瞧病,也不能證明那是張碧云的孩子。也可能是她親戚家的孩子吧,否則怎么半年都沒瞧見她有孩子的跡象?
當然,張碧云從不串門,也從來不讓別人登門,曾有幾次,朱雀街的婆娘去敲她家的院門,院門閉得賊死,無論怎么喊她,都沒有半聲回應,就像屋里沒人似的;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從不發出半點聲響,更不哭鬧,除非是個啞巴,不然的話,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三天后,張碧云重新出攤。聽到傳來的鈴鐺聲,朱雀街的女人瞬間聚集到了她的板車前。
碧云啊,可是有幾天沒見你出來了,我們想吃豆腐都想瘋啦。李家婆娘試探著說。
真是抱歉得很,家里有事,耽誤大家的胃口啦。張碧云一臉歉意地說完,還微微欠了欠身。
什么事能讓生意都不做了?王家婆娘不死心地問。
張碧云還是歉意地笑笑,但不再解釋。
大前天晚上,你抱著一個孩子去醫院,那不會是你的孩子吧?張家婆娘太好奇,直接問了。
張碧云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接著又涌上一層薄薄的血色,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不會是你的孩子吧?張家婆娘發狠地質問。
是我的孩子。張碧云深深勾著頭,承認道。
孩子叫什么名兒?
張望。
張望?這名字有意思。那孩子的爸爸……他怎么不跟你們在一起啊?張家婆娘還問。
張碧云再也不吭聲了。
知道張碧云有一個近三歲的孩子對朱雀街的人來說,不亞于一個晴天霹靂。人們眼前的第一道迷霧算是散開了,但緊接著更深的迷霧牢牢占據著他們的內心。他們非常想知道,孩子的爸爸呢?
由于張碧云死不開口,大家便開始猜測,鑒于張碧云在大家心中是一個賢良女子,行事檢點,為人低調,最終形成了一個共識般的推斷:張碧云未婚先孕,結果男方反悔,但肚子已經大了,只好把娃生出來。有了娃,家鄉無論如何是待不下去了,只好跑到外地來謀生活……
在這個推斷的影響下,張碧云的遭遇引起了每個朱雀街人的同情,無不唏噓:一個柔弱的女子背井離鄉,還帶著一個三歲的娃,到陌生的地方謀生活,多不容易啊……
張碧云再出攤時,張家婆娘首先紅著眼圈說,你一個人不易,我不上班的時候,可以把張望放到我家里,雖然咱們兩家隔著一個紙箱廠,但也是鄰居,俗話說得好,遠親還不如近鄰呢,有什么事需要幫襯只管吭氣……
張家婆娘的話把張碧云的眼圈說紅了,她又多給了張家婆娘半斤豆腐。張家婆娘哪好意思,又推了回去。但張碧云執意地推了過來。張家婆娘這才發現張碧云手上還是有些力氣的,擔心再推回去把豆腐都弄碎,只好收下,眉開眼笑地說,真是客氣個啥,都顯出我的小氣了。
相比朱雀街婦人的同情,朱雀街男人同情得更為直接。
李家男人再來買豆腐時,便要多給兩毛錢。
張碧云慌了,總會像撿火炭般把那張沾有李家男人汗水的紙幣給撿出來,慌慌地說,這怎么使得。
怎么又使不得,李家男人板著面孔說,我家婆娘上次來買豆腐,你不就多給她稱了半斤,別人的便宜好占,占你的便宜心里哪能安寧?
李家男人的執意堅持,張碧云只好收了那兩毛錢。
李家男人看左右沒人,便和張碧云嘮起了閑話。李家男人是街上有名的話嘮,嘴一開,便閉不住。張碧云不好意思推著板車離開,只好低著頭聽。
李家男人說完張家的,便說王家的,但張碧云臉上看不出對那些話題有絲毫興趣。
李家男人便爆出了自己廠里的猛料,說車間主任與一位女工偷情,被男家的婦人逮了個正著,你可是不知道,女工身上白得就像你做的豆腐似的……
望著張碧云那張依舊寡淡的臉,李家男人甚是失望,終于說不下去。
雖說朱雀街的人對張碧云表現出極大的善意與同情,但張碧云卻沒有敞開懷抱去接納,她仍舊獨來獨去,少言寡語。
按理說張碧云家的孩子該上幼兒園了,張家婆娘甚至提議,孩子每天都可由她幫著接送。因為她家的孩子二毛剛好和張碧云家的張望同歲,一個也是送,兩個也是接。
但張碧云婉言謝絕了。
二毛轉眼長到了五歲。有一天,二毛和幾個小伙伴在紙箱廠門口彈玻璃珠,一顆藍色的珠子滾到了張碧云家的院門口,二毛撿珠子時,發現一個黑色的珠子印在了食指寬的門縫上。二毛嚇了一跳,接著反應過來,那是張碧云孩子張望的眼珠。
二毛說,望個什么勁,出來咱們一起玩。
里面的孩子不說話,沒有打開門,但也沒有把眼睛挪開。
二毛把玻璃珠貼在門縫上,逗那個啞巴樣的孩子。孩子伸出一根細細的手指,想要摸。二毛猛地把玻璃珠拿開,哈哈笑著跑開了。
晚上,二毛就給娘講了。張家婆娘說張碧云家的孩子趴在門縫上望外面呢。張家婆娘嘆息了一聲說,真是造孽啊……
張碧云家雖說是獨門獨院,但朱雀街的人晚上散步時,還是喜歡往她的院落跟前走。走到院門口,總要停下腳,聽聽里面的動靜。但張碧云家悄無聲息,像一個專門吞噬聲音的黑洞。夜深了,還有一些不甘心的腳步印在后窗下,見沒有動靜,依然不死心,敲敲,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二毛六歲的時候,朱雀街上開始言傳張碧云家養了一只大黑狗,很是兇惡,從不吭聲。朱雀街的人覺得奇怪,哪有不叫的狗,除非狗是個啞巴,但問題是有啞巴狗嗎?為了印證是否屬實,趁著張碧云外出的時候,朱雀街的幾個閑漢搬來一把梯子,讓一人爬上她家的院頭,往里面扔一塊土坷垃。讓那人吃驚的是,從院落的偏房里真的竄出了一條黑狗,齜牙咧嘴地盯著院頭上那張陌生的臉。但只是盯著,連低低的咆哮聲都沒有。這簡直太邪乎了,閑漢心里一慌,一腳踏空,從梯子上跌落在地。
張碧云家果然養了一只狗,朱雀街的人不免莞爾一笑,真是什么人養什么狗,張碧云不愛說話,她的兒子不愛說話,連狗都不吭聲。
印證完確有一條黑狗后,朱雀街的人便開始追溯這言傳的起源,誰先言傳的,誰就是最有可能翻過張碧云家墻頭的那個人。那個人多半懷著不可告人的念頭,趁著夜黑,翻進了張碧云家的院子,立足未穩,腿上便被狠狠咬了一口,黑狗撕扯掉那人一片皮肉,狗眼在黑夜里放射出狼眼一般的綠光來。翻院墻的人嚇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但追溯的結果艱難而復雜,被懷疑的人越來越多,最終朱雀街的男人都被拖下了水,都有翻墻頭的嫌疑。
三
二毛七歲的時候,上了一年級。張碧云無法再把兒子關在家里,她辦好兒子的入校手續,親自把兒子送進了光明小學的校門。二毛和張碧云的兒子張望一個班。
讓二毛好奇的是,張望的眼神,看什么都是霧蒙蒙的,像隔著什么似的?;蛟S是兩家住隔壁的原因,張望很快成了二毛甩不掉的尾巴,為了討好二毛,還主動幫他背書包。二毛找到了當老大的感覺,很是受用。
有一天放學時,李家男人剛好從光明小學路過,他兒子屁牙沖著他響亮地叫了一聲爸。李家男人一扭頭,看見是自己兒子,頓時樂開了花。二毛和張望站在路邊,讓二毛驚訝的是張望的眼神,他望著李家男人,眼睛幾乎大了一倍,就像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世界,從里面生出了毛茸茸的東西來,有一股新鮮黃瓜的氣息。
回家的路上,二毛問張望,你爸爸呢?
張望說,我沒有爸爸。
二毛撇撇嘴說,是個人就有爸爸,你又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媽絕對是把你爸藏起來了,你問她要。
第二天一早,背著書包的二毛推開院門就看見等著他的張望。二毛笑嘻嘻地問,你問你媽要了沒有?
張望沮喪地說,我媽說我爸死了,我還沒出生就死啦。
又過了幾天,中午放學時,校門口來了一個賣冰棍的。二毛口袋里有五分錢,就買了一根冰棍。張望身上沒有錢,只能看著二毛吃。張望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可憐,二毛正猶豫著要不要張望吃一口,這時呂家男人過來了。呂家的男人摸著張望圓圓的腦袋說,你是張碧云家的孩子吧?
張望張口結舌,說不出半個字來。
二毛趕緊說,是的,呂叔,他是張碧云的兒子。
呂家男人掏出一毛錢說,你喊我一聲爸,我就給你買一根雪糕。
二毛眼睛一亮說,我喊你一聲爸你給我買一根雪糕。
呂家男人眼一瞪說,你又不是沒有爸。
二毛討了個沒趣,便慫恿張望喊。
張望遲疑了一會兒,低低地叫了一聲爸。
呂家男人激動得渾身發顫,買了一根雪糕塞到了張望手里。
呂家男人走了,二毛立馬要求和張望交換。張望只好把雪糕給了二毛。
雪糕比冰棍好吃一百倍,二毛整個味蕾都被奶油的香氣所征服。
讓二毛奇怪的還是張望,他手里拿著冰棍,卻忘了吃,任其融化、流淌,只癡呆呆地望著呂家男人遠去的背影。
由于張望沒有爸爸,所有的學生都認為自己比張望有底氣,誰都敢欺負他。張望便由同學欺負,變得更加怯懦與恍惚。
有一次,張望不小心打翻了屁牙的鉛筆盒,屁牙勃然大怒,把張望踩在腳底下,讓他喊爸。張望只好生澀地喊了一聲爸。
二毛一見不高興了,推開屁牙,踩著張望的腰說,虧你還是我的跟班,你都喊屁牙爸了,今天無論如何也喊我一聲。張望沒有絲毫猶豫,格外響亮地叫了一聲爸。
班里其他男生都覺得好玩,都過來欺負張望,脅迫他喊爸。
張望一一照辦。
班里的女生覺得吃虧,其中一位拉扯著張望的耳朵,讓他喊媽。但張望死活不喊。女生很生氣,把張望的耳朵幾乎拉長了一倍,張望也沒有妥協,閉著眼,任屈辱的淚水滾滾而下。
四
張望上三年級的時候,朱雀街的上空劃過了一道晴天霹靂。爆炸性的消息是住在東街的趙直悅出遠門帶回來的。
張碧云是一千八百里外魯縣張家鎮一戶人家的女子,她是被人強奸后生下孩子的。整個事件當時在張家鎮引起了轟動。強奸犯被抓了起來,判了五年。事件發生一年后,張碧云便從鎮上消失了。
趙直悅帶回來的消息沖擊波太大,朱雀街的人聽后,一個個呆若木雞,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趙直悅又說,我在鎮上的照相館看到張碧云的照片了,還在當招牌招攬顧客呢,如果我說的有半句虛假,出門就讓雷劈死,生個兒子沒屁眼……他這么說,朱雀街的人就信了。
接下來的一天,整條朱雀街都進入白熱化的集體討論當中。其實一個弱女人被人凌辱本是值得讓人同情的事,但被凌辱的女子非要把帶著恥辱懷下的孩子生下來,就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了。用李家婆娘的話說,一個女人多不要臉,才能做出這等事?另一家的婆娘說,是啊,既然不要臉,那么是不是強奸都不好說了,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是她主動誘惑了那個倒霉的男人,又事后反悔,把那個男人給告了,如果是這樣,那個男人可是比竇娥還冤啊……
討論的結果是,朱雀街對張碧云再次達成了共識,用一個關鍵詞來說便是:不要臉。
最先對張碧云亮出鮮明態度的是朱雀街的婦人們。她們對張碧云的懲罰分三步走。第一步是眼神審判。聽到街上傳來那無比熟悉的鈴鐺聲,便蜂擁而出,站在板車五米遠的距離,圍成一個半圓,每個人的眼睛基本上都小去三分之二,從里面放射出無比犀利的鄙夷的光芒。接著便是議論,婦人們在含沙射影地諷刺挖苦后,堅決不買張碧云的豆腐了。朱雀街的婦人們甚至在私下里說,把張碧云這樣的女人留在街上,遲早是個禍患,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趕出朱雀街。
張碧云果然受不了朱雀街女人們惡毒而充滿正義感的懲罰。整個像被剝光了似的,在眾婦人的目光下,如一片掛在深秋樹上的枯葉,瑟瑟發抖。更嚇人的是她那張臉,本來就顯得蒼白,現在更沒了血色,如同冬天的雪……
與婦人們咄咄逼人的態度相比,朱雀街的男人倒現實得多。兩天不吃豆腐,心里頭便覺得空落落的,話更是說得振振有詞,人是人,豆腐是豆腐,怎可混為一談?有本事你們到青龍街買高價豆腐去。
朱雀街的婦人散去后,朱雀街的男人便出場了。男人們的神情里倒沒有什么譴責的意味,但男人的目光卻大膽了許多,直盯著張碧云身上要緊的地方看,目光黏稠得幾乎能拉出絲來。張碧云在男人們的目光下,幾乎抬不起頭來。
接連三天,朱雀街上都沒有傳來鈴鐺聲。朱雀街的婦人們得意了,認為她們的懲罰見效了。眾怒難犯,他們估摸著張碧云要從朱雀街徹底消失了。
但讓人沒想到的是,第四天清晨,鈴鐺聲又響了起來,雖然斷斷續續的,比先前微弱了不少——如同街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個快餓死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來。
朱雀街的婦人們不由失望透頂,怒罵道,真是人不要臉,鬼都害怕……男人們卻在婦人們的惡罵聲中,急慌慌地起身,風一般到了街上。
與張碧云相比,張望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里去。首先是二毛,像揭掉狗皮膏藥似的,再不讓張望和他一起上學、一起回家,更不和他一起玩。二毛在堅決和張望劃清界限的同時,又惦記起一件事來,那就是之前欺負張望時,都讓張望喊他爸爸。如今,張望的爸爸是強奸犯,那么以此類推,那他不也成強奸犯了嗎?二毛越想越不對勁,第二天課間的時候,他糾集屁牙幾個,把張望弄到操場上,鄭重其事地對張望說,過去我讓你喊我爸爸,現在我收回,以后你不準再叫我爸爸,我更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二毛說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用腳踩了三腳。屁牙他們也如此這般操作了一遍。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班里的男生都和爸爸這個稱呼撇清了關系。同時,男生們的惡作劇接踵而至,他們開始往張望的衣服上抹雞屎、狗屎。張望身上什么時候都是臭烘烘的。最后,班里的男生都不再叫他張望,而是叫他狗屎。
與班里的男生相比,班里的女生面對張望更多的是驚恐。畢竟張望是強奸犯的兒子。即使班里的女霸王見了張望,目光里也流露出了警惕與害怕。最倒霉的是和張望同桌位的女生,一條長凳只敢坐半個屁股,整個課桌基本上都讓給了張望。
一次上課時,張望的橡皮掉到了地上,要彎腰去撿。女生的臆想出來了,以為張望在偷看她的裙底,嚇得哇哇大哭。老師過來問她是怎么回事。女生只是哭。老師質問張望,張望只是發抖。
第二天女生的家長便找到班主任,強烈要求給自家的孩子調座位,要是不調,孩子出了事,得班主任負責。
班主任哪擔得起這份責任?張望雖然不搗亂、不吭聲,但成績很差。街上傳言四起后,人雖然坐在教室里,但眼神空洞得能走過一頭大象。作業不做,考試次次墊底,已嚴重拖了班級的后腿,找他談過幾次話,屁用都沒有。剛好班里轉走了一個男生,班主任就讓張望一個人坐到最后一排去。
張望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整個人都呈現出一副虛空狀。二毛回頭看他時,算是看懂了,張望是竭力臆想自己不存在。
五
最先向張碧云伸出咸豬手的是朱雀街的朱家男人,他是整條街公認最不老實的家伙,喜歡占女人的便宜。
朱家男人早就不安于眼神的肆無忌憚。有次他來買豆腐,看看左右沒人,趁著張碧云彎腰拿豆腐的工夫,摸了一把她的胸。張碧云嚇了一跳,手里的豆腐都掉到了地上。她的強烈反應也嚇了朱家男人一跳。但張碧云羞憤的目光瞬間又黯淡下去了,她顧不上和朱家男人理論什么,推著板車就走。
朱家男人看出了她的虛弱,完全放心了,開始細細回想那一摸。僅回味還不夠,剛好街上有人叫他喝酒,五人湊成一桌,幾杯酒下肚,朱家男人憋不住了,開始顯擺,說張碧云的胸還果真像她做的豆腐那般細膩水滑呢,縱使明天遭了雷劈也沒什么遺憾了。
邊上的四個男人聽完他的描述,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由開始咽起口水,心里更是不平衡,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和尚摸得,為什么我阿Q就摸不得?
四個男人當中最有膽量的一個第二天就有了行動。當然是趁沒人的時候,飛快地摸了張碧云一把。張碧云照例沒敢出聲,照例是落荒而逃。但下一個男人等待的時間就有些長,足足三天不見張碧云出攤。到了第四天,張碧云出來了,等待的那個男人從鈴鐺聲里都能聽出一份膽怯。但男人照例沒有客氣,結實地摸了一把。張碧云臉上一片煞白,她不再拉著板車落荒而逃了,但她的眼神里有了更深的蒼茫,整個人看上去,凄凄哀哀的。
當然,對于摸胸這事,街上的男人只是在同性間隱秘地言傳,對各自的婆娘卻是牙關緊咬,保守著共同的秘密。
趙家婆娘大鬧張碧云家發生在張望上四年級時的大年除夕。那天張碧云的豆腐非常不好賣。這怪不得朱雀街的人,要過年了,人們平時節儉的錢都用來買了豬肉、羊肉和牛肉,把平日里珍愛的豆腐忘得干干凈凈。街上的人一次次視而不見地從張碧云的板車前匆匆走過,心里裝滿了對肉食的熱望與對新年的憧憬。
到了下午三點,張碧云還有二十來斤豆腐沒能賣出來。她心里有些急了,她答應過張望,今晚給他做紅燒肉。趙家男人騎著車子過來時,張碧云低低地喚了聲賣豆腐。說實話,張碧云也是看人才張得開口,趙家男人是個有著幾分靦腆的人,從未對她有過非禮。
張碧云賣豆腐從來不張口,只搖鈴鐺。這次聽到她叫賣,感到奇怪,所以趙家男人只好把車停下,走到板車前。
張碧云突然說,趙大哥,就算幫幫忙吧,家里孩子等著我做紅燒肉,如果你都要的話,我兩毛錢一斤處理給你。
趙家男人為難了,他兜里是有些私房錢,年前發獎金時截留了十塊,但那是準備孝敬老爹的。但張碧云難得張一次口,正犯難著,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他想起他老爹特別喜歡吃豆腐,對他老爹那種常年吃素的人來說,能吃上豆腐也算是過年了。豆腐是多了些,但也不打緊,現在天冷,他爹完全可以做成凍豆腐。想明白后,趙家男人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爽氣地把十塊錢全拍在張碧云手里說,賤賣個啥,你也不容易。張碧云感動得嘴直哆嗦,慌忙低頭裝豆腐。趙家男人豪氣完,心里還是有些疼,畢竟是十塊大錢,看著張碧云彎下的腰以及前傾的胸,手不知不覺地伸過來了。
這恰巧被街上路過的一位婦人瞅見了。婦人抱著一肚子正義感找到趙家婆娘告狀。趙家婆娘正在炸肉丸子,滿屋子的肉香上躥下跳。婦人見著趙家婆娘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姑奶奶,你還有心思炸丸子,你家前院可是著火了??!
趙家婆娘嚇了一跳,問是怎么回事。
張碧云那個騷貨哪是在賣豆腐,分明是在賣身上的兩塊豆腐。婦人添油加醋地把看到的一幕說給了趙家婆娘。
趙家婆娘是朱雀街的第一悍婦,丸子是無論如何炸不下去了,坐在那里直喘粗氣,等著趙家男人回來問個究竟。但等了半晌,也不見男人回來,那口窩囊氣實在憋不住了,便氣勢洶洶地出門去找張碧云算賬。
趙家住朱雀街的最東頭,路上的婦人一看趙家婆娘的表情就知道有好戲看了,但不知在這年節是哪個倒霉蛋點的火。去問,趙家婆娘不說,旁邊緊跟的婦人倒說了個干干凈凈。
路上的婦人激動壞了,還有什么樣的熱鬧比得了去找張碧云算賬這樣的熱鬧呢?也都緊隨其后,等趙家婆娘走到張碧云家的院門口時,她身后已經跟了七八個朱雀街的婆娘。
趙家婆娘開始砸門,縱使是砸門,院子里也沒有半點動靜。趙家婆娘長得人高馬大、膀大腰圓,就踹。只兩下,木門就被踹開了。剛進到院落,一條黑狗就從偏房里竄了出來。黑狗一聲不吭,樣子兇惡,但被趙家婆娘身上的氣勢鎮住了,夾著尾巴看著她們來到正屋。正屋的門也是被趙家婆娘踹開的。踹開門正看見張碧云把一海碗紅燒肉放在屋中間棗紅的小方桌上。
張碧云整個人都懵了,吃驚地望著破門而入的婦人們。
趙家婆娘過去,一腳踢飛了方桌上的那碗紅燒肉。紅燒肉一塊塊騰飛而起,最終散落在紅磚地上。趙家婆娘指著張碧云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騷貨,你賣你那兩塊豆腐算什么本事……趙家婆娘罵得狠、罵得毒,但也把張碧云罵清醒了,趕緊掏出口袋里的十塊錢想息事寧人。
趙家婆娘怎肯善罷甘休,一把打掉那十塊錢,狠狠抽了張碧云一記耳光:你以為還回十塊錢事情就算完了嗎?我今天要揭開你那騷氣沖天的嘴臉讓大家看看。
張碧云被打傻了,連臉都忘了捂,只是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趙家婆娘又足足罵了十幾分鐘,還不算完,陰狠地一笑說,今天就讓大家看看你是不是長著一對金奶子。趙家婆娘說完,就上去撕扯張碧云的衣服。張碧云本能地閃躲。但架不住趙家婆娘的兇狠,她的衣裳被撕開了。張碧云的胸部完全裸露出來。所有的婆娘都呆住了,張碧云的胸好看得讓她們張開的眼睛都發直了。
這更讓趙家婆娘心里不平,伸出手狠狠地抓了幾把,抓出了道道血痕。張碧云發出了陣陣慘叫。趙家婆娘又開始狂罵。在趙家婆娘的狂罵聲中,張碧云歪坐在地上,整個人像失去了魂魄。一位婦人覺得不對勁了,捅了捅趙家婆娘。趙家婆娘也覺得惡氣完全出來了,便住了嘴,撿起地上十塊錢,率領眾婦人揚長而去。
家里安靜下來,死一般寂靜。半個時辰后,張望才從里屋出來,看見自己的娘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張望把娘的衣服弄好,但張碧云已經沒有了任何知覺,繼續坐在地上。張望便去撿那些掉在地上的紅燒肉,一塊又一塊,全部撿回到大海碗里。
張碧云坐在地上不動,一直坐到街上響起了震天的鞭炮聲。
新年來了,張碧云緩過一絲神來,她慢慢坐起,從家里摸出一條繩子就出了門。出了院門,滿街火紅,鞭炮聲還在繼續,她順著街道往最黑里走。走過西街的盡頭,翻過兩道水溝,就是一片樹林。張碧云一棵棵看、一棵棵選,最終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站住了。
張碧云弄好繩子,遲疑了一會兒。她一轉身,看見了張望和家里的那只黑狗。
娘,張望終于叫了一聲。黑狗也罕見地吠叫了一聲。
張碧云身子一晃,她看見張望的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就像是天上的兩顆星星。張碧云慢慢走向兒子,撫摸他的腦袋說,娘心里悶得慌,出來透口氣。
六
張望上初一時,在學校的境遇并沒有得到改善,無非是嘲笑、鄙視與戲弄他的人更多了,戒備與提防他的人也更多了。到了初一下半學期,張望開始逃學。逃得多了,學校不愿意了,讓他把家長喊來。張望不喊。二毛上了初中后和張望還是一個班,班主任也知道他和張望是鄰居,便讓二毛去喊。
班主任跟二毛交代完任務,班里的學生都哄堂大笑。
二毛的臉頓時紅了,第一次感到和張望家是鄰居也是一種羞恥。但二毛不敢不喊。放學路過張碧云家的院落時,他不喊張碧云,而是大聲地叫著張望的名字。這招果然靈,二毛應該是第一個把院門叫開的人。張碧云打開院門的瞬間,二毛立馬屏住呼吸,向后退了一步。
朱雀街的孩子無論大小,都受到了婦人們的灌輸與熏陶,視張碧云為洪水猛獸,從來是遠遠避開。張碧云上前一步,把手里的糖遞了過來。二毛更害怕爛腸子,像只袋鼠向后蹦了一步,大聲說,班主任讓你明天早上到學校去。說完,便像一陣風似的跑開了。
第二天一早,她豆腐都不賣了,急慌慌往學校趕。當然,張碧云還帶了幾塊豆腐。見著班主任時,便把一塊豆腐遞給了班主任。
女班主任火了,手一推說,誰要你的豆腐?
班主任帶著張碧云敲開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張碧云便把所有的豆腐放在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上。
教導主任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張碧云,又伸手把桌上的豆腐拍了拍,豆腐微微顫動。教導主任笑了,說,豆腐不錯。拍完豆腐,教導主任對待張碧云的態度明顯緩和了許多,但話很重,如果張望再無故曠課的話,只能開除。
張碧云的眼睛跳動了一下,這才知道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張望并沒有去學校。張碧云分別向教導主任和班主任鞠了個躬,這才退出了辦公室。
張望晚上背著書包回來時,張碧云問他為什么曠課。張望望著黑乎乎的窗戶低聲說,我不想去上學了。一股透頂的酸楚與絕望涌了上來,張碧云感覺整個屋子都在晃動。但她還是把深深的無望感壓了下去,她無比平靜地說,不想上就不上吧,沒什么大不了的。
在初二的開學典禮上,為了告誡學生,更為了提振校威,校長一臉嚴肅地宣布張望被學校開除,以儆效尤。
聽到張望被開除,二毛心里一下子說不清是什么滋味。晚上吃飯時,二毛把張望被學校開除的事說給了父母。張家男人當時便是一愣。張家婆娘倒是覺得合乎情理,并語重心長地告誡二毛說,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強奸犯的兒子不被開除那還開除誰的兒子?兒子啊,你可要學好,千萬別像張碧云兒子那樣,我可以肯定,她兒子會迅速變壞。
還真被張家婆娘預言到了。到了初二下半學期,二毛就聽屁牙說,張望給青龍街的三條龍當馬仔了。那三條龍分別叫青龍、白龍、赤龍。他們身上都文著龍,出手狠毒,多次進過派出所,已經成為附近幾條街道的一霸。
這怎么可能?想到連骨子里都透著怯懦的張望,二毛死活不敢相信。
怎么不可能,我可是親眼看到張望分別叫他們大爸、二爸、三爸。
那他們能答應嗎?
怎么不答應,還答應得眉開眼笑的,我娘說了,那三條龍遲早都是挨槍子的料。
二毛心里一虛,弄不清跟著三條龍的張望是否也會像他們一樣兇狠。
屁牙擔憂地說,我最害怕翻了身的張望會找咱們算舊賬。
聽屁牙這么一說,二毛心里更虛了,但他還是強作鎮定地擺擺手說,不會,絕對不會,就他那個耗子膽,就是借給他幾個膽子,也不能做出三條龍那樣的事!
話雖這么說,屁牙的擔憂還是在二毛心里種下了陰影。每次路過張望家的院落,他都會停下腳步,希望能遇到張望,從他的身上捕捉到可能變壞的蛛絲馬跡。但奇怪的是,他一次也沒有碰到,就像張望從朱雀街消失了似的。
到了初三上半學期,張望突然出現在校門口。張望完全可以用脫胎換骨來形容,嘴唇上長著黑黑的茸毛,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就像一把刀,透出殺氣與陰冷。看見二毛和屁牙,張望吐掉嘴里的煙,向旁邊的巷口指了指。
二毛和屁牙注意到張望后面還站著白龍和赤龍,不用說,他們是來給張望壓陣的。白龍手里的自行車鏈條在隨意地甩動,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龍。二毛和屁牙只好乖乖地到了巷口。站在巷口的二毛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心里憋悶得厲害,覺得連氣都喘不上來。正無助的時候,二毛看見教他們數學的男老師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二毛不敢喊,只用求助般的眼神望著男老師。男老師越來越近,看到白龍和赤龍時,車子不由顛了一下,就像地上突然有個坑。男老師錯過二毛和屁牙求助的目光,視若無睹地過去了。
二毛和屁牙徹底絕望了。張望首先拿屁牙開口,狗日的屁牙,你不是喜歡讓我喊你爸爸嗎?來,今天你先喊我一聲爸爸再說。
爸爸兩個字哪是隨便能喊出口的,屁牙正遲疑的時候,張望接過白龍手里的鐵鏈條,狠狠甩在了屁牙背上。屁牙慘叫一聲,一聲爸便脫口而出了。張望還不滿意,直讓屁牙喊了一連串的爸才罷休。張望讓屁牙把兜里的錢掏出來。屁牙趕緊掏出五毛錢。張望讓屁牙明天再帶五毛錢來。屁牙可憐巴巴地說,家里一個星期就只給五毛錢。張望冷笑一聲說,那就是你的事了,如果明天見不著五毛錢,就自己掂量后果吧。
收拾完屁牙,接著便是二毛。二毛倒也識趣,主動把兜里的三毛錢掏了出來。張望眼里的兇光淡化了許多,說看在鄰居的份上,你只喊一聲爸就算了事。二毛哆嗦著喊了一聲爸,張望就放他們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屁牙滿臉愁容,連背上的痛都幾乎忘了。二毛知道他在為那五毛錢發愁。看樣子張望還是有幾分仗義,二毛暗暗慶幸和張望做了鄰居。
七
隨后的日子,張望一次次出現在校園門口,把過去讓他叫爸爸的同學全收拾了一遍,并把爸爸的稱呼連本帶利還了他。還完這個,接著便是勒索錢財。處理完叫爸爸的同學,接著便是欺負和嘲笑過他的同學。二毛班里的男生幾乎全被收拾了。
那段時間,整個朱雀街鬧得雞飛狗跳。這家的孩子剛偷完錢,那家的大人也發現家里的錢少了。搞得這家剛打完孩子,那家的皮帶又重新掄起。狠毒的張望幾乎把整條街的孩子都逼成了小偷。
張望同樣沒有放過女生。他首先拿過去班里的女霸王開刀。把她逼到巷口,讓她喊爸。女霸王對他怒目而視。張望手里的鐵鏈子立馬打在了旁邊的木頭上,直打得木屑橫飛。女霸王服軟了,號啕大哭起來。
二毛上高中了。但高中的學校還在這片區域,也就是還在張望的勢力范圍內。
那時的張望已經蛻變成了那一帶的第四條龍,也在胸口刺了一條黑龍,出手狠毒,已不需要帶白龍和赤龍來壓陣了。
朱雀街的孩子受不了,告訴了學校,也告訴了家長。學校沒辦法,家長也沒想出什么好法子,只好去找派出所。派出所倒不含糊,立馬把張望關進了派出所。但沒過多久,又放出來了。出來的張望學精了,不再勒索財物,而是腰里別著一把菜刀,有事沒事就順著街道從東街走到西街,又從西街走到東街。看見朱雀街的男人眼里便冒出兇光來。張望無聲的威脅和警告起到了巨大的威懾作用,張碧云受到來自朱雀街男人的騷擾一下子沒了。整條朱雀街的人都開始在內心詛咒張望,希望他犯下更大的罪行,去吃槍子或蹲監獄。
二毛上高二的時候,連著幾個月都不見張望的蹤影。大家算是喘了一口氣,不免相互打聽。知道內幕的人說現在的張望已經顧不上這樣的小事了,白虎街的六只虎惦記上了青龍街的地盤,現在正為爭地盤打得不可開交。又過了一個月,傳來更驚人的消息,說兩派發生了慘烈的械斗,青龍死了,白龍和赤龍也受了重傷。那邊的六只虎也傷亡慘重。那黑龍呢,所有人關心的是張望。奇怪的是,張望并沒有參與,但害怕被追究,已經跑了。朱雀街的人頓時松了一口氣。
張望是過年前幾天回來的。家里沒人,街上更沒有張碧云的身影,經過詢問才知道張碧云快一個月沒在街上露面,聽說去了醫院。
張望到醫院找到了張碧云。張碧云望著張望,吃了一驚,他臉上有一道新鮮的傷痕臥在左臉上,如一條暗紅的蚯蚓。看著母親擔心,張望說沒事,問母親是怎么啦。張碧云說她已做完肝胞蟲手術,好得差不多了,但家里的錢不夠,醫院不讓出院。
張望一聲不吭地來到朱雀街,開始一家家敲門。他找到各家的男人,約了出來。朱雀街的男人看到他那道傷痕不免有些心悸,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問他到底有什么事。
爸!張望突然嬉皮笑臉地叫了一聲。
男人嚇了一跳,誰是你爸。
張望說,你把我娘摸了,你不是我爸誰是我爸。
男人目瞪口呆,不敢再說話。
張望又說,現在我娘躺在醫院里沒錢出院,你這個當爸的無論如何得支持一下。張望說完,手便向腰間摸去。
男人們只好掏出各自的私房錢。張望收集起預計的錢數,來到醫院交完余款,把張碧云帶回了家。
張望讓張碧云躺在床上繼續休養,他出去置辦年貨。
大年三十的晚飯是張望做的。做了紅燒魚,還有一大碗紅燒肉。吃飯的時候,張碧云問他哪來的錢。張望說借的。張碧云繼續望著。張望只好說了實話。張碧云怔了好一會兒,突然輕笑一聲說,整條街的男人都幫了你,確實是一種天大的福氣,你得記住他們的恩惠,回頭記上賬,咱們一筆筆還。
張望做夢都沒想到母親會這樣說,嘴里的紅燒肉都掉進了碗里。
張碧云伸手摸了摸他臉上的傷疤,問他還疼不疼。
張望不吭聲,但淚水卻落到了飯碗里。
過完年,張望便在青龍街找了份臨時工,給飼料廠拉飼料。張碧云還是賣她的豆腐。見著朱雀街的男人來買豆腐,便欠身致謝他的恩德,說緩過氣來就還。男人反倒覺得不好意思。
八
張望當了半年臨時工后,朱雀街接連幾天都會出現一個陌生人的身影。陌生人穿著一身名牌西服,皮鞋锃亮,腋下夾著一個鱷魚皮手包,一副大老板的派頭,更讓人們驚訝的是,他停在街口的小汽車,是一輛“寶馬”。
那時的人最羨慕的就是總經理、董事長之類,不用說這位一定是時代的弄潮兒。陌生人見著朱雀街的人,都是一副和善樣,見人就敬煙,見人就微笑,頗有大人物的氣度。
朱雀街的人問他找誰,他只是笑笑說,隨便轉轉。
兩天以后,朱雀街的人就覺得他一點都不隨便了,他幾乎有意無意地圍著張碧云轉,張碧云回家了,他便圍著她家的院落轉。讓人驚奇的是,張碧云竟然對這樣的大老板視若不見、熟視無睹。
朱雀街的人預感到陌生人一定和張碧云有什么關系。
果然,陌生人圍著張碧云轉到第五天的時候,如同長著千里眼與順風耳的朱雀街人就打探來爆炸性消息——那個陌生人就是當年的強奸犯,是專門來找張碧云的,聽說還到飼料廠偷偷看過兩回張望。朱雀街的人還知道,強奸犯出獄后,浪子回頭,靠和人合伙賣鋼材發了財,在百十里外的石城開了一家大型運輸公司?,F在成了真正的有錢人。朱雀街的人還打探到陌生人為了找張碧云差不多用了兩年的時間。
朱雀街的人實在無法把強奸犯和眼前的人聯系到一起,反差簡直太大了,朱雀街的人不由感嘆不已。
唯一平靜的是張碧云,她仍只是賣她的豆腐。聽到那不變的鈴鐺聲,朱雀街的婦人急慌慌地出門,來到板車前來回瞅著張碧云,總想發現一些異樣的蛛絲馬跡。但她們失望了,張碧云平靜得就像朱雀街從來沒有來過陌生人一樣。婦人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心,咧嘴一笑說,碧云吶,聽說當年禍害你的人回來贖罪呢,他是不是想娶你?
張碧云只是淡然一笑。
一個星期后,張碧云打開了院門,把陌生人讓了進去。陌生人進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但他們到底談了什么,朱雀街的人就猜不出來了,當然也別想從張碧云的嘴里問出什么。朱雀街的人開始覺得張碧云不簡單了。
但三天后,朱雀街的人看到那個男人在青龍街上最豪華的一家餐館包間請張碧云母子吃飯。由于后來發生的事太突然也太意外,在幾個朱雀街人共同組合下才還原了故事的始末。說是請張碧云母子吃飯,其實是認親。張碧云做通了張望的工作,同意認親。但誰能想到,張望在餐桌上突然又翻了臉,操起一把事先準備好的菜刀,把他親爸砍了一刀。幸好張碧云阻攔,才沒有出人命。
張望的親爸雖被砍了,但畢竟是他兒子砍的,他覺得欠這對母子太多,想息事寧人。但張碧云不同意,親自把兒子送進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當著警察的面,張碧云撂下了一句話,你爸縱使是罪犯,你也不應該砍他,他畢竟是你爸。
朱雀街的人感慨張碧云的這份大義,一個個自愧不如。誰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往牢里送,哪怕他犯了天大的錯。
看來張碧云是個豁得出去的女人。朱雀街的人不免對張碧云另眼相看,第一次對她充滿了敬畏。
九
張望被判了兩年。那兩年里,張碧云一次也沒有去看過張望。聽說倒是張望的親爸隔三岔五去看他。
兩年很快就過去了,張望出獄時,張碧云也沒有去接他。是張望親爸去接的。
張望直奔朱雀街來找張碧云。張碧云對張望仍然是一張冷臉。張望受不了張碧云的那份冷淡,便跪在院門外。張望的親爸也陪著兒子一起跪。父子兩人一直從天亮跪到天黑,院門終于開了。張望撕心裂肺般地叫了一聲媽,說知道錯了。張碧云眼里的淚水,頓時如泉涌出。
張望出獄后,跟著親爸去了石城。由于張碧云還在朱雀街賣豆腐,張望隔一段時間便會回來看母親。
張望的變化有目共睹,歲月還真像一劑膏藥,拔去了張望身上所有的毒。張望身上的那股子狠勁與毒辣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恭順、有禮,甚至自信。朱雀街的人發現張望其實長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充滿了和善的光芒。
張望跟著親爸干了兩年,便有了自己的運輸公司。那年過春節時,張望照舊回到了朱雀街。張望又照例做張碧云的工作,說房子都給她買了,保姆也請好了,要她搬過去和他一起住。放心,用的都是兒子自己掙來的錢。張望重申道。張碧云還是拒絕了,淡然地說,我就在這里,我哪里也不去。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習慣了。
大年初一那天,張碧云帶著張望給朱雀街所有的人拜年。拜年的儀式簡單明了,張望把手里的東西放下,鄭重其事地叫一聲爸。
朱雀街的男人受不了啦,惶恐地說,真是擔不起啊,人家張望現在可是大老板了。
張碧云淡然一笑說,他就是再大的老板,這聲爸也是必須得喊的,誰讓你們朱雀街接納了我們這對無依無靠的母子,誰讓我們受了你們的恩惠呢。
張碧云的這份大氣與感恩把朱雀街人的心暖得熱乎乎的,自然也感到羞愧。最羞愧的當然是趙家婆娘。到趙家拜年時,張望提的禮最重。趙家婆娘回想起多年前的大年三十大鬧張碧云家那一幕,恨不得把腦袋塞進褲襠里。趙家婆娘哆嗦著嘴說,碧云妹子,想想心里真是愧得慌,知道你不容易,你姐在這里給你賠不是了。
張碧云一把把趙家婆娘彎下的腰拽直了,大過年的,道哪門子歉,你妹早就忘了……
認親儀式三年后的一天清晨,悅耳的鈴鐺聲再一次響起。這些天,整個朱雀街的人都不安生,心里長出巨大的惆悵來。朱雀街要拆遷了,要不了多久,大家都會分在不同的小區。畢竟在一起住了大半輩子,每個人都感慨良多。聽到那一成不變的鈴鐺聲,心里頓時生出一種悠遠般的溫暖來。
說實話,對朱雀街的人來說,心里留下印象最深、最讓人惦念的倒是張碧云這個外來戶,二十年的光景,她榮辱不驚,不離不棄,倒像是把根扎在朱雀街最深的人。朱雀街的婆娘第一次用溫柔的口吻對自家的男人說,你出門買塊豆腐吧。
【作者簡介】劉永濤,小說家,1972年出生于新疆石河子;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鐘山》《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長江文藝》《清明》《作品》等刊,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轉載,多次獲獎;著有詩集《臨近或遙遠》,小說集《天堂里的樹》《湘兒》《開始的地方》《我們的秘密》《銀灰色的草原》;現居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