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桂玉都在辦公室埋頭填報表,個人事項申報、個稅申報、社保費申報、養老保險費申報、國有資產月報、無債務確認,林林總總,弄得她頭暈眼花。沒留意外面何時落起雨來——先前倒是虛張聲勢響了幾聲雷,貼著耳朵嗡嗡滾過來幾塊石頭。雨不大,細密如銀絲。植物在雨中郁了起來,一院子靜謐蒼翠的綠。雨天特有的灰白光線像霧一樣涌進屋子。外面有人敲門。門框里嵌著一個女人,逆光中看不清臉,只覺得瘦,直溜溜的。
這里是婦聯吧?聲音略有些啞。
是的。桂玉說著,從電腦前直起腰,啪地伸手按下墻上的日光燈按鈕,鎮流器發出的嗞嗞聲活像一個牙疼的人在痛苦地倒吸冷氣。她說,請問你找誰?
我跑到長安路那邊去,說你們搬到這兒了,繞一大圈,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女人一邊說一邊側身在桂玉辦公桌對面的舊沙發上坐下,芥末綠的皮面皴裂得不成樣子,爬滿縱橫交錯的細紋。
婦聯原先確實是在長安路上的政府大樓里,一個來頭頗為驚人的臺商看中那片地,說是要建商業中心,政府把樓里十來個單位遣散出去。婦聯無奈蟄居到市郊的這幢小樓里,女人說得沒錯,確實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這幢小樓原先是個什么劇團,劇團解散后,租給人家辦過課外輔導機構,剛來收拾的時候墻上還貼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之類的勸學警句,也不知道有多少家長愿意把孩子送這么遠。桂玉摸不清女人來意,公事公辦地說,我們搬到這兒一年多了。
女人一絲不茍地折疊著手中的淡綠碎花雨傘,認真地逐一把皺褶抹平,又把傘珠悉數塞到傘把里,意欲久坐的架勢。幾滴水珠順著傘尖滑落下來,很快被斑駁腐朽的木地板消化。
女人說,我來咨詢個問題。桂玉說,你說,什么事?女人說,你們管得了家暴嗎?桂玉說,怎么說呢,我們有責任幫助婦女維權,你可以先說說看,但是有些問題的解決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簡單,有時候我們想管不一定管得了。女人說,管不了你們還在報紙上公布婦女維權熱線?我昨天打了一個下午,愣是沒人接電話。
桂玉說,不好意思啊,我們單位人少,昨天有個活動,全體人員就都撲上去忙會務,你如果喜歡看報紙應該可以看到新聞報道。
女人垮著臉,我又不像你們整天坐辦公室,沒事就看報紙。
桂玉起身倒杯水,放在女人面前的玻璃茶幾上。
女人嘆口氣,我也是病急亂投醫,總不能被他打死,也沒人知道吧。
桂玉說,你先說說看,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也不是都管不了,如果我們雙方共同努力,說不定就能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桂玉從文件柜里取出“信訪維權登記簿”,在婦聯上班就是干這個的,三天兩頭有人來哭鬧,現在不光怨女多,怨男也不少,桂玉就接待過幾起男人來哭訴被家暴的。大多數時候解決不了什么,很多人只是需要有個地方可供合法合理地釋放一下情緒。女人聲音有些嗚咽,桂玉以為她要哭,下意識掃了一眼茶幾上的紙巾盒。她轉過臉來,燈光映照出眼中的空蒙,一無所有的那種空蒙。女人生得不壞,杏仁臉尖下巴,一雙吊梢眼直掃到鬢角里去,雖然削瘦,倒也會長,灰綠格子廓形外套里面搭件低領珍珠白薄衫,顯得秀峰突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桂玉促狹地想。
桂玉自己骨架子大,不胖也看著比實際胖些,又天生一座飛機場,故而向來傾慕那類纖瘦嬌小的身材。她握著簽字筆翻開簿子,筆尖懸在“來訪人姓名”那一欄下方,問,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并不看她,眼觀鼻、鼻觀心地說,吉慶,吉利的吉、慶祝的慶。
桂玉看著女人,唇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吉慶這會兒滿臉慘淡,完全跟這個名字不搭界的樣子。
桂玉又問,單位?
特校。吉慶說完,意識到什么似的,警覺地站起來湊到桂玉面前,緊張地問,你在寫什么?能不能不要寫,我就想找個人聊聊,真的不能寫,他要是知道非殺了我不可。
那,你想怎么樣?桂玉合上簿子,雙臂交叉合在胸前,好奇地打量著對方,吉慶鼻尖偏左的位置有一粒褐色的痣,這讓她原本嫵媚的臉龐顯得有幾分苦澀。
我不想別人知道我來婦聯找你們,如果傳到他耳朵里,他會打死我的,千萬不能張揚出去。女人說著,卷起外套袖口,纖細白皙的手臂上有多處淤青泛紫的傷痕。
桂玉同情地“哦”了一聲,你應該去報警的。
女人說,報警也沒有用,他只會變本加厲地打我,想出更惡毒的手段來對付我。你答應我,不要記錄,也不要告訴別人。
我又不是心理醫生,桂玉心里嘀咕著,想了想,還是答應了,心里瞬間涌上些莫名興奮,仿佛預感到某種秘密的降臨,能夠旁觀他人生活,被允許知悉其中難言的隱私和困厄,對任何人來說都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更何況一個寫作者。她甚至已經在腦海里勾勒未來的小說情節。桂玉喜歡寫小說,只是興致勃勃而又艱苦卓絕地寫出來,然后任由它們冬眠般沉睡在電腦硬盤里。
雨不知何時停了,外面密叢叢的灌木經雨一洗,綠得發光,漫溢到原本就狹長的小道上。鏤空紅磚圍墻上的爬山虎繁茂森郁,葉子肥厚到不可思議。大朵大朵的粉白繡球正在盛開,團團如初雪。這個院子看久了,無端透出幾分巫氣。桂玉聽人說過,植物多欺人,陰氣重。門房老余背手彎腰站在粗圓的褐色蓮花缸前,蓮花葉子剛剛冒尖,老余在逗弄缸里幾只老烏龜。老余打從劇團那會兒起就守著這幢樓這個院子有些年了。老余還是小余的時候在部隊給首長開車,后來回到地方給領導開車,再后來因為手抖的毛病從駕駛室挪出來,被安排到劇團做門房。
婦聯主席走過幾個單位,知道的多,茶余飯后談起過老余的故事。說是十多年前,老余陪領導下鄉調研,晚飯后回頭路過一個果林,路邊竄出什么東西,噗地一聲碰到車子前面的保險杠,然后摔了出去,老余憑經驗認為是只野兔,誰知下車看到一只狐貍躺在路邊,應該是被車燈晃暈了誤撞上來的,傷倒是不重,后腿耷拉著應該是折了。老余解下兩只運動鞋鞋帶,把狐貍捆捆扎扎放到后備廂里,領導毫不知情,自始至終陷在酒后甜蜜的酣睡里。老余開車送完領導,回到自家樓下,打開后備廂的時候吃了一驚,狐貍醒了,聽到動靜半跪著直起身子,舉著兩只前爪不停地沖老余上下搖擺,活像小孩子作揖,深棕色的眼珠骨碌碌轉著,看得出是在乞求,求老余放它一條生路。老余當時正值壯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棍子掄過去,就在車庫門口把狐貍剝了。第二天燉了一鍋湯,濃白如奶,喝一口鮮到掉眉毛。從那以后老余就落下手抖的毛病。
桂玉打了個寒噤,春雨帶來明顯的冷意。她給女人續上水,想了想,拖把椅子坐在沙發旁邊。她正抱著紙巾盒抽噎。雖然到婦聯兩三年了,見慣各種女人上門訴苦,桂玉還是見不得人哭。
她說,別人都說他好,待人溫文爾雅,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在家里發起火來就是魔鬼,莫名其妙就沖上來,拽著我的頭發不要命地往墻上撞……她語言激烈的時候,兩只手會不自覺地在胸前比畫。桂玉想起她是特校老師,大概平時教學生手語,習慣使然。
女人偏頭撫了撫燙得微微翻卷的短發,你不知道,原來我是長發,喏,到腰那兒,沒辦法,只有剪短。每次打完之后,他就賠禮道歉,然后下次還是一樣,往死里打,他這人特別要面子,從來不打我的臉,生怕別人知道。有回他把我手腳捆起來,就那樣按在浴缸里,我喝了很多水,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失去意識后又慢慢蘇醒,他給我做的人工急救。
那不就是安嘉和嗎?桂玉脫口而出。
安嘉和是誰?女人淡漠地問。
沒什么,一個電視劇。桂玉搖搖頭。
電視劇,他比什么電視劇都恐怖。她掃了桂玉一眼,他喜歡把我衣服剝光綁在床上,用鞭子抽,好像那樣能讓他快樂。
變態,性變態。桂玉驚訝地說。
女人喝了口水,你不明白,他對性并沒有興趣,他只是對打我有興趣。她口氣變得漠然,像在說別人的事。
會不會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不會,他對女人沒有興趣。
那是因為你?
女人搖搖頭。
桂玉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搖頭至少有兩種可能,一是她沒有情人,二是他不是因為她有情人而打她。
你有沒有想過離婚?
他早就說過不可能跟我離婚的,他不會放過我。女人疲倦地說。
他這是威脅,你完全可以到法院起訴,到派出所尋求庇護,他能把你怎么樣,還真敢打死你?
比打死我還可怕……女人欲言又止。
他應該看心理醫生。桂玉說。
心理醫生?哎,他自己就是這方面的專家。
桂玉愕然。她們沉默了一小會兒。女人抬腕看看手表,我要走了,快到下班時間了,今天是周末,他回家早。她從包里掏出化妝鏡,慢慢抹去眼角的淚痕,將嘴角化開的口紅用手指輕輕擦去。她重新變得光彩動人,像沒有哭過。
臨走的時候,女人的目光被茶幾上倒扣的一本書吸引,她念著,我只是來打個電話。奇怪的書名,她說著翻開書,鉛筆擱的地方正是同名小說。她翻了翻,問桂玉,說的是什么?
桂玉想了想,試著組織語言,告訴她,故事的女主人公叫瑪麗亞,她在一個下雨的春日傍晚開車去找丈夫,車子出了點故障,她攔下一輛破舊的大巴,告訴司機只是想找個地方打電話給丈夫,她沒有想到車子是開往精神病院的,瑪麗亞因此被當成精神病人關起來,受到種種磨難。她丈夫是個魔術師,輾轉找到精神病院時,這個愚蠢的男人認同院長的診斷,確信自己的妻子瘋了。很多年過去了,她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好像真的瘋了,也好像沒有瘋。
桂玉喜歡閱讀,但她并不擅長把小說描述出來,對她而言那是一項難以駕馭的高超技巧,桂玉因此講得磕磕絆絆。
女人卻聽得很認真,并不時翻動著書頁,書頁上有許多桂玉用鉛筆畫下的橫線。她指著結尾的一段畫線部分念道:在她們最后一次見面時,瑪麗亞顯得十分清醒,身材略微發福,對精神病院的平靜生活感到滿足。那天她把貓也帶去了,因為薩圖爾諾留下的給貓喂食的錢已經用完了。
女人驚恐地瞪大眼睛說,這太可怕了,這個瑪麗亞分明就是她丈夫送進精神病院的,就是他。因為他恨她。
桂玉顯然很意外,小說確實很荒謬,怎么理解完全是讀者的特權,那可能正是作者想要達到的唯一目的,可是你為什么這么確定是瑪麗亞丈夫把瑪麗亞送進精神病院的呢?
女人說,你做夢嗎?我經常做夢,夢見被他關進精神病院,黑色的束縛帶把我固定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一天三頓都有高大強壯的護士來喂藥,一大把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藥丸,像五顏六色的云彩在我身體里膨脹……這是可能的。他是個精神科醫生,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診斷坐在他面前的人,是精神病人還是即將變成精神病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到了那里就沒有性別,唯一的身份是瘋子。這一切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人們一致認為他是此中權威。
桂玉聽到最后才明白女人夢里的精神科醫生原來是她丈夫。她寬慰她,那只是夢而已。
女人說,你相信夢嗎?我特別相信,夢境比現實更值得信賴,真的,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夢境都是已經發生、正在發生的或者即將發生的。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恐怖,渾身發抖。那種感覺就是,你明明知道面前是個深淵,你還是得往前走,因為不會有別的路能夠選擇。
老余佝著腰來送報紙,一般門開著就擱辦公桌上,門關著就從門縫塞進去。大概又快到下班時間了,當天的報紙,總是老余翻完后才輪得到他們。桂玉問,余師傅,下午有人找我嗎?老余翻翻眼睛,沒有,就一個問路的、一個收廢品的。老余大門看得緊,輕易不讓人進。
女人那天走后,跟桂玉說下周再來。桂玉相信她會來,跑婦聯傾訴的女人大多是會上癮的,好不容易找個樹洞或者垃圾桶,哪里肯輕易放棄。曾經有個開日雜店的大姐是婦聯的常客,幾乎每周都來,持續跑了四五年,跑成熟人了,冷不丁不來彼此都不習慣。她老公酗酒,一天三頓,喝過就揍她。多次調解未果,問她想沒想過離婚,婦聯可以出面幫她聯系法律援助律師,她扭扭捏捏地說他不喝酒的時候,其實對她挺好的。后來終于不來了,一打聽才知道男的終于喝成腦溢血坐輪椅上,再也打不動她了。婚姻關系就是這么詭異,不熬到火候,沒有人知道最后會是什么結果。
老余蓄著幾根鯰魚須,一張兩頭尖的棗核臉,頭發亂蓬蓬的,越看越像一只高深莫測的狐貍。不知道為什么,桂玉每次看到老余,都控制不住地想到,天吶,這是一個吃狐貍的人。她老家盛傳有關狐仙的種種傳說,人們走路的時候碰到草叢里的黃鼠狼還要趕緊回家虔誠地燒上一炷香(黃鼠狼被認為是狐貍的近親)。桂玉不能想象,一個人非要犯忌到去吃狐貍。老余起初不信邪,四處求醫問藥,各項指標都正常,就是手抖,醫生們語焉不詳,說不出確切原因。親戚介紹的一個什么大師指點他,說他某年某月某日沖撞了狐貍大仙,并且歷數發生在他身上的種種變故。老余由此性情大變。很多人言之鑿鑿,說劇團的院子里有窩狐貍,經常閃電似的在圍墻內外出沒,皆因經年的花木繁茂陰氣過重。老余曾在院子里養過雞,被上頭知道后不讓養,上頭以為他養雞是為生蛋或者殺了吃,其實他是為了喂狐仙的。
桂玉有天晚上加班,看到院子里有什么東西嗖的一聲竄過去,雪光映照出華麗而碩大的一條毛茸茸尾巴,很快消失在厚實而深濃的灌木叢里。墻角一株蠟梅正在綻放,花妖狐魅的,嚇得桂玉再也不敢一個人來加班。
桂玉異想天開地覺得,老余好像在把持和連接著一個神秘的常人難以企及的領域,沉迷其中并且得到慰藉。他常常兩手揣在褲兜里,在院子里和這幢小樓里逡巡,那些密叢叢的厚實如墻的灌木,那片落葉堆積的無人問津的竹林,那些落滿灰塵的空蕩蕩的房間,那個陰暗到令人窒息的閣樓。
前劇團的這幢小樓呈L形,婦聯人少,加之只是臨時過渡,也就因陋就簡,只用了坐北面南這部分,右側坐西面東的上下十來間空著。二樓有間很大的練功房,一整面墻的鏡子,鏡面雖然斑駁,鏡子倒也完整,一溜排壓腿的橫杠,木頭把手有些腐朽開裂。靠墻擱著一臺跑步機,插上電源發現竟然能用,桂玉得空就上去跑兩步,權當鍛煉健身。有兩次看到一個女人,發髻巍峨,濃妝艷抹,穿件孔雀綠起暗花滾金邊旗袍,在窗外一閃就不見了。桂玉覺得蹊蹺,說給辦公室小姑娘聽,小姑娘說好像沒見過。問老余,老余神色詭異,秘而不語,問緊了,才說,很多年前,這閣樓吊死過一個女人,唱黃梅戲的,長相打扮就是桂玉說的如此這般模樣。
桂玉覺得恐怖,不可思議。小姑娘頗為老練地說,過世很久的人在同樣的場景出現是很有可能的,條件是物理磁場完全吻合。桂玉說,物理磁場,什么意思?
百度一下就知道。小姑娘說,哎,磁場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特殊物質,磁場不是由原子或分子組成的,但磁場是客觀存在的。磁場具有波粒的輻射特性。
桂玉說,越說越糊涂了。
小姑娘說,我也不太明白,我們大學時的哲學老師上課時說過這類事件,他是北大哲學系畢業的。
老余送完報紙下樓,點了支煙說,桂主任,又剩你一個人啊。
桂玉笑笑,開會的開會,回家的回家。他們搬到鄉下倒也有一樣好處,軟建辦的人輕易跑不到這兒查崗,兩個外地的公務員周末下午沒什么大事一般就提前回家了。
離下班還有一會兒,桂玉拾掇拾掇手頭的材料,打開電腦里一篇沒有名字的剛寫了個開頭的小說,一千多字,她看了四五遍,喝光一杯溫牛奶,吃掉幾塊面包干,不僅一個字沒寫,倒刪掉七百八十五個字。她永遠不知道該給小說取個什么名字,那跟完成小說本身具有同等難度。她呆坐在電腦前,時間還早,她約了七點鐘的瑜伽課。那次意外后,她不再選擇私教,并且給自己換了瑜伽館。她一直把那件事定性為意外。她看著休眠后的電腦顯示屏里映出的自己,她苛刻地審視著,狹長的單眼皮,鼻梁秀挺,臉部線條卻不夠柔和,唇形嬌美但門牙參差不齊,桂玉因此不大笑,拍照也習慣抿著嘴。后來有人告訴她,她笑起來其實特別好看。
在婦聯工作,見得多,難免推人及己。夜半醒來,桂玉會覺得孤獨,身邊這個人發量變少脂肪變多,雖然大體還是年輕時候的輪廓,但是她知道很多東西在悄悄改變,人心深如大海,她踮起腳尖也看不到。這個過程無法阻擋。蘇志文三十多歲就做上部門一把手,前途似是未可限量,而且他待她不錯,情人節七夕生日甚至三八節從來都不會忘記送花送禮物,得空也會陪她逛街給她充卡做美容做SPA。幾年前,他運作很長時間,幾乎動用所有的社會關系和資源,解決了桂玉的事業編制,先是安在街道,然后又挪到婦聯。她似乎應該珍惜這份工作,桂玉嘆口氣,她總覺得哪里有問題,好像風呼呼地在耳邊吹過,帶來一些曖昧不清的訊息。
桂玉斂神回到案頭上來,她要發通知,聯系場地,布置舞臺,安排車輛接送省里的專家,準備下周一的“女性氣質形象提升講座”。省里專家的這個講座很火爆,托人排了差不多半年的隊才約到,講課費數目不菲,講座通知還沒發,已經有很多單位來預約入場券。女人都希望自己看起來更美麗,由此取悅社會,取悅異性。
電話響了,桂玉喂了一聲,那邊沒有說話,傳來謹慎的呼吸聲,好像在斟詞酌句。婦聯吧,聲音有點啞,你是桂主任嗎?桂玉沒有猜錯,上周五來的那個女人。但是她說,是的,我是桂玉,請問你是?
桂玉左手握著聽筒,右手去捻案頭玻璃瓶里插著的蓮花竹葉片,說來也怪,以前養得半死不活,搬到這幢小樓不久,蓮花竹就變得蔥綠繁茂,根須螭蟠虬結,充盈著球狀透明花瓶瓶底,散發出某種貝類的潔白光澤。
女人說,我是吉慶,上周五在你辦公室,說好今天去找你的,結果我現在躺在床上。
哦,你,生病了?桂玉問。
被他打的,腰動不了。女人說。
你應該報警。
報警,切,報警只會更糟糕。女人短促地笑了一聲,貼幾貼麝香止痛貼,感覺好多了。對了,你知道麝香嗎?他說真正的麝香取自生長在高原上的麝鹿,呵呵,麝香是雄麝鹿生殖器的分泌物,人們想要得到真正的麝香就要殺掉一頭成年雄麝,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這個春天太多雨水。院子里有株開滿絳紅花朵的垂絲海棠,總是沒來得及盛放就忙著凋謝,樹下落滿花瓣,映著爬滿青苔的深色磚地,平添幾分凄楚。女人再來的時候,又是一個下雨天。
桂玉好像料到女人會來,下午就釅釅泡了一壺高山普洱。她們對坐在茶幾兩側,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正在促膝談心。
女人說,那天從你這里回去,我上網百度了小說,就你那篇《我只是來打個電話》,作者叫馬,馬什么的?
桂玉說,馬爾克斯,一個外國老頭。
對,馬爾克斯,外國人名字不好記。小說很有意思,瑪麗亞丈夫是個變魔術的,我覺得我老公也會變魔術。哎,你知道嗎?大多數男人天生就會變魔術,有生無,無生有,你說對不對?
大概吧。桂玉喝了口茶,你腰好了么?
哦,還好。這些天做夢老是下雨,車子開著開著在半路上拋錨,然后搭了部車,車上全是蒙面穿著長袍的人,分不清男女,沉默而恐怖。我唯一知道的是,這部車將開往精神病院,而我必定插翅難飛。
桂玉笑笑,那是你看了那篇小說的緣故。
女人手指上多了支煙,她問桂玉,來一支?桂玉搖搖頭。
這世上的事情不會是孤立的,有些事一旦發生,就會一再發生……女人狠狠吸了一口煙,像要把那些煙霧都咀嚼了吞進去。她今天涂了豆沙色口紅,近看帶點細閃,越發觸目地襯出顴骨上一小團蝴蝶斑,十來天沒見,她好像老了十歲。也可能是因為天氣晦暗。
我確實有個情人。女人表情有些挑釁。
桂玉沒說話,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的鼻尖。記得心理學老師上課時提過,如果不想讓對話者感覺尷尬同時又不失禮貌,最好不經意地把視線落在與對方鼻尖平行的位置。
女人沉吟了一會兒,以前有人說我是悲觀主義者,我認為我是最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很多事情我已經習慣接受,當你不得不接受的時候……
桂玉思忖著,她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悲觀抑或樂觀,跟找個情人有什么關系。她想起那個留著直茬茬板寸的人,她至今記得掌心覆蓋上去的時候那種堅硬的觸感。奇怪的是,她已經很難記起他的長相,她記得他長得不難看,甚至有點兒英俊。他總是穿瑜伽服,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身材挺拔修長。
她在那個瑜伽館買了幾十節私教,買的是個女教練的。那段時間女教練到廣州進修,臨時請許從謙代幾節。桂玉也沒多想。她聽說瑜伽館里不少女人私底下都想上他的課,說他在印度修習的艾揚格,功底特別好,重點是簡直帥炸,目測有八塊腹肌。桂玉之前覺得肌肉男就是施瓦辛格那樣大油重膩的,看到他才知道不一樣,那是一棵樹,健康結實的白楊樹。但是也僅此而已。
女人說,你在聽嗎?桂玉說,噢,你說,我一直等你繼續。女人笑笑,你在走神,你有心事?桂玉說,沒有,別管我的事,你說你的。女人說,那我說了,你保證保密。桂玉說,好的。女人摁掉煙蒂,臉上掠過一絲冷笑,我老公讓我找情人,你想象不到他有多變態,他要看我跟別人睡覺。他喜歡那樣,并且沉醉其中。
桂玉垂下目光,盯著茶幾隔層上的灰塵,那里有只蜘蛛正在奮力地忙上忙下,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于是她不出聲地清清嗓子說,你不會真那么做了?
女人說,是的,不只一次。然后,事情越來越糟,糟到不可收拾,他知道了這個秘密,氣瘋了。女人捂著臉。
你的意思是,你的情人知道了?桂玉艱難地說,他怎么發現的?
是我,我故意讓他發現的,我必須結束這一切,我以為他能救我,我怕我真要瘋了。女人捂著臉。
墻上的掛鐘聲音刺耳,她們好一陣沒有說話。桂玉說,那你想怎么樣?
女人說,我不知道,我在家一分鐘也睡不著,我害怕醒來就被他關到精神病院,我吃飯也害怕,喝水也害怕,我怕被他下藥,那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我料定他早就想那么做了。
桂玉沉默地給面前的空杯子續上茶水,普洱濃釅如棗色。
女人說,現在連他也不信我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他以前說永遠不會離開我的。其實我只帶他到家里去過兩三次,還都是被逼的。后來我們偷偷約在外面,哎,我倆是高中同學,上學的時候他就喜歡我。他很奇怪,親熱的時候喜歡放動物世界的那個音樂,Space樂隊的那首 Just Blue,就是動物世界片頭曲。他一聽到那個音樂就控制不住,他說有回在會議室開會,單位有個小姑娘的來電鈴聲居然就是這首歌,他坐在那兒當時就有反應了。
桂玉震了一震,心臟那個地方好像被針扎了一下。
女人說,呵呵,你說是不是都有病,每個人都有病,不是這里,就是那里。我學給你聽聽,我都能背了,春天來了,萬物復蘇,大草原又到了動物們交配的季節。還有,斯瓦爾巴特島周圍的水流冰面上,出現了巨大的裂縫。海豹們會通過這些裂縫出來呼吸。那正是北極熊最喜愛的食物。海豹們趴在冰面上,顯得格外惹眼。但他們同樣十分警覺,不會因北極熊看似隨意地接近而疏忽大意,哈哈哈哈……女人笑得不停地咳嗽起來。
桂玉沒有說話,看著面前的女人。女人不笑了,點支煙,香煙使她慢慢平靜下來,臉上顯現出一種暴風驟雨后的絕望和茫然。女人吸煙的時候總是喜歡瞇著眼睛,看上去特別享受而又性感。桂玉想到,男人大概都愿意被這樣的女人所誘惑。
女人掐滅香煙站起來,說了那天最后一句話,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可憐他,他打我罵我,他要我當著他的面跟別的男人親熱,他比誰都痛苦,他無法驅除內心的黑暗。那些黑暗猶如毒蛇的汁液浸泡著他。
那段時間,蘇志文特別忙,早出晚歸。偶爾在家,也沒有時間交談,各忙各的。桂玉覺得有點難過,她并不擅長改變什么。兩個人在家里,就是客廳里那對曲頸深口圓肚的花瓶,看似親密卻互不相干,各自懷抱深淵。
女人走之后,再無音訊。沒有電話,沒有傾訴,也沒有消息。桂玉翻開“信訪維權登記簿”,印象里好像寫過她的名字,但是她從頭翻到尾也沒有找到一絲痕跡。她想起她打來過電話,話機里的來電記錄卻是空的,辦公室小姑娘說儲存功能早就壞了。桂玉遲疑很久,撥通一個教育機關朋友的電話,問他認不認識特校的老師,一個叫吉慶的女人。朋友手頭正好有份全市教育系統花名冊,包括兩個特殊學校的,他仔細找了一遍,然后告訴桂玉,沒有。
桂玉有些困惑,一個人徹底隱匿,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是不是有可能,她問自己,那個叫吉慶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那些她所口述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她不知道。
蘇志文還是那么忙,不過倒也有時間陪女兒練琴,陪妻子到附近公園散步。私下里,他還是無法克服他的隱秘癖好,跟桂玉恩愛的時候喜歡放動物世界,聽著那曲Just Blue,電子音樂快速切入的時候,他總是瞬間就變得亢奮。
桂玉都能背了:白熊登上了海岸,無所畏懼地漫步在冰原上,開始了一段艱苦的冒險經歷,交配后的公熊已經履行了自己做父親的責任,然而此時,母熊的傳奇故事才剛剛開始……非洲草原上的獅子驍勇善戰,威風凜凜,但獅子家族要想建立自己的帝國,并非易事,他們需要服從嚴格的紀律和家規,獅子家族才能雄霸天下……
桂玉問蘇志文,你知道麝香嗎?
他說,什么麝香?
桂玉說,就是麝香筋骨貼啊,有人說真正的麝香取自生長在高原上的麝鹿,麝香是雄麝鹿生殖器的分泌物,人們要想得到真正的麝香就要殺掉一頭成年雄麝,你說是不是很好笑?
四月末,院子里的柳樹開始飄絮,春天在變老,這個院子也在慢慢變得更老。老余越來越像一只老狐貍,他喜歡長久地待在那個閣樓上,好像那是他的專屬領地,而別人不過是些外來者,粗暴地侵犯著他的所有權。
桂玉完成手頭的工作,打開自己不久前完稿的小說,在第一頁第一行輸入:動物世界。然后標粗居中。她盯著那四個字,端詳很久。終于,她滿意地合上電腦。外面陽光明亮耀眼,幾朵白云漫不經心拂過樹梢,這一切正在不斷加劇室內的幽暗昏昧,她知道,新的黃昏即將到來。
【作者簡介】吳祖麗,江蘇金湖人;中國作協會員;小說散文作品刊于《作家》《長江文藝》《清明》《雨花》《福建文學》《鴨綠江》《散文海外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