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兒?
漁船上。
哪里的漁船?
北部灣海面。
我怎么會在這兒?
四個小時前,A先生打電話給我,接你過來的。
現(xiàn)在是幾點?
晚上九點過。
我的身體軟綿綿的,動彈不得。眼前是一個陌生男子,瘦高,眉清目秀,穿著黑色襯衣和黑褲子,在來回走動,像船艙里飄著一朵長條形黑云。
A先生?我努力回憶著。
沙脊街13號,死亡體驗館。對方提醒我。
我想起來我是見了這么一個人,大概是體驗館的老板之類。我和他簽了一份責任自負的死亡協(xié)議,然后我進了一號體驗館,完成了體驗。但我對體驗效果并不滿意,我要求體驗升級。
眼前的男子也不催促我,他說你再好好回憶回憶。
于是我又想起了之前和A先生的對話。A先生說我掙脫了他們體驗模式所預計的方向,說我是少數(shù)能在體驗中游離出來保持清醒的人,說像我這樣的人,固定模式的體驗滿足不了我,想要得到極致的體驗只有一種方法。我問他是什么。他說參加不確定死亡體驗,但要有和我匹配的人,就是要找到和我有相同需求的人隨機搭配,組成一個死亡體驗組,而對方可能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人,體驗的內(nèi)容沒法預先知道,時間地點由我們自行決定。他們只是作為中間人,一旦介紹成功就全部退出,不問結果,只收取一定的介紹費。他還說由于對方是一個你一無所知的人,可能會存在一定的危險性。
危險性?我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說,你是誰?
我是你的新合作伙伴,你可以叫我C。他咧咧嘴。
我想轉動脖子,才發(fā)現(xiàn)那是徒勞的,我現(xiàn)在除了眼珠子和嘴巴能動,其他部位似乎都不是我的了。
給你下了一些麻藥。C先生說,是體驗的必需部分。他說得很自然,像在說給你吃了一顆糖。
我轉動著眼珠子,看四周,沒有看見任何能聯(lián)想到死亡、兇殺、折磨之類的工具,這讓我稍稍安心。船艙里的擺設極為簡單,只有一張船木做成的小四方桌,桌面放著一個黑色帆布包。兩張同樣是用船木做成的略顯笨拙的寬大椅子,我半倚半坐在其中一張上。船艙里干凈,不見雜物。角落里鋪著一塊織毯,深藍色,略厚,四邊掛著手指長的穗,大小剛好能容兩人平躺。
再回到眼前的C先生,看起來一表人才,還帶點兒柔弱風,怎么看都像一個正經(jīng)人。我不懂為何會想到“正經(jīng)”兩字,也許在我的思維模式里,已經(jīng)給死亡體驗貼上偏見的標簽,認為選擇它的人多少是因為有某種心理障礙,又或是尋求一種過度的精神刺激,而對方無論如何都和一個每天朝九晚五穿西裝打領帶夾著一堆報表戰(zhàn)戰(zhàn)兢兢干活兒的公司職員形象相差無幾。我接著又想到了“人模狗樣”這詞兒,私自揣測他斯文的外表里是否也暗藏滿身虱子。
你在研究我。他面無表情地說。
正如你也在研究我一樣。
通過外表研究一個人是徒勞的,人大多擅長隱藏。
我倆既然來到了游戲場,面具也該摘下了。
是的,這是對對手起碼的尊重。
對手?我倆不是搭檔嗎?
不是最好的對手,又怎能成為最佳搭檔?有點兒像物以類聚。他聳聳肩。
你了解我?
我有一點必須要先問清楚你。他答非所問。
什么?
真正的死亡體驗可能是深淵,你是否有想清楚?
我說有時人活著,需要一種深淵感。
他露出紳士般的笑容說,那么女士,最后一塊骨牌已經(jīng)立好,我們開始?
我眨眨眼。
一陣沉默過后,我說,A先生把我賣給了你?
應該說是A先生經(jīng)你同意和授權后把你介紹給了我,如果你是個有契約精神的人就不該否認這一點。
你也是他們館的體驗者?
是的。
你和我一樣對他們的死亡體驗感到失望?
是的,很糟糕,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如果你不介意,給我說說你的體驗?
說不太清楚,大概情形是我感覺到自己正在一個大水箱的上方,能真切地聽見水在注入水箱,然后水箱在我身體底下打開,我掉了進去。
他們也并非一無是處。
怎么說?
他們是認真做過調(diào)查的,你怕水,對水有恐懼感,所以他們才給你安排了淹死的死亡體驗。
關于這一點我表示同意。我對水有一種復雜的情結,既愛又怕,愛是因為它是我和父親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怕是因為我父親的船正是沉沒在了一片汪洋里。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我被禁錮在父親沉沒的那一片海域。一開始做這個夢時我很恐懼,慢慢地我學會了冷靜地待在水里,如一道微弱的光線,時沉時浮,時明時暗。我冷靜地思考,問自己為什么又到了水里,我要如何才能離開這一片海。我甚至反問自己如此反復地夢見那一片海,是不是我潛意識里不愿意離開,那是我和父親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而海也逐漸長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害怕有一天夢沒了,海隱退,我身體的一角也會變得殘缺不堪。
說說你的體驗感。他饒有興趣的樣子。
就是我在水底,水很冰冷,但有光。漁船在我頭頂緩緩地駛過,是空空的船,一艘又一艘,它們船頭接船尾,船尾連著船頭,船身緊貼。它們巨大而沉重,在我頭頂密密麻麻地鋪開,像一張毫無縫隙的鋼鐵網(wǎng)。我沉在水底,肺部有不算充足的氧氣,但還算鎮(zhèn)定。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不必慌張,那不過是一個游戲,一個類似于密室逃脫的游戲,就如你平時做的那個夢。我環(huán)顧四周,和以往夢境大同小異的空間,幾乎每一個可能逃生的地方我都嘗試過了。我提醒自己失敗的結果無非是嗆幾口水然后從夢中強迫醒來,雖然多少次在夢中我不愿意醒來,我希望在同一個夢境中能有無數(shù)次嘗試的機會。現(xiàn)在,我覺得機會來了。后來,我覺得我找到了破綻所在,那來自我的生活經(jīng)驗——往往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出路。我使勁劃水,像一尾銀龍魚,向螺旋槳迅速游去……
按我的經(jīng)驗,這是他們游戲設置的第二個陷阱,第一個沒有讓你輕易妥協(xié)放棄自救,這第二個就是引你上鉤,自投羅網(wǎng)。當然,如果你能擺脫第二個,接下來還會有第三個關卡。C先生打斷我,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的笑容,仿佛這個體驗游戲是他設計的。
我接著說,就在我離想象中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有人開始拽我。我看不見對方,腳被死死地箍住,無法擺脫。搏斗中,我吃進了幾口水,水的溫度在急劇下降,身體有點兒發(fā)冷。我感到憤怒,鉚足勁抬腿朝對方踩去。我聽見了清晰的咔嚓聲,像是骨頭猛地脆裂開來。我又抬起另一條腿踩下去,脆裂聲不絕于耳,但仍然沒法擺脫對方。此時我頭頂所有的漁船忽然滅了燈,螺旋槳也停止了轉動,海里漆黑一片,寂靜一片。幾秒后,漁船群在我頭頂發(fā)出天崩地裂的聲音,它們轟然倒塌,化為灰燼,在我四周如驟雨落下,禁錮我的密室不攻而破,上方綻放出刺目的光線。我只需輕輕一劃,便能浮出水面,可是,我只看了一眼平靜的水面,轉身朝更深的海底潛去了。
如果你浮出水面,更大的陷阱會等著你。你潛意識里的不愿意離開幫了你,你的確是反他們的游戲設計方向而行,我對你更有信心了,希望我倆能合作愉快。C先生看起來有點兒興奮。
我說你的死亡體驗是什么?
無保護攀巖。我的體驗感很無趣,所有的招式對我都沒用,我就一個勁兒地往上爬,不管前面出現(xiàn)的是蟲蟻還是猛獸,底下的是火海還是巖漿,我只花了七分鐘就從體驗場景中出來了。按館里的規(guī)定,能在十分鐘內(nèi)突破所有游戲障礙反其道而行的人不但不需要交體驗費,還可以獲得一筆獎金。
恭喜你。我揶揄。
為更好地了解你,我想我們可以繼續(xù)深入聊聊。他依然面無表情。
我們有互相了解的必要嗎?
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
一次體驗,何來勝負?
有,體驗的完成度好,雙方都滿意為勝,體驗感不真實或達不到預計目標為負。
你的目標是什么?
和你的一樣,又有點兒不一樣。
你知道我的?
知道一點兒,就如剛剛說的,我得保證這次體驗的萬無一失,所以得提前對你有所了解,但我還是想聽你親口說說,你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地想?yún)⒓铀劳鲶w驗?
我說我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我朋友去年自殺了,然后我對死亡忽然產(chǎn)生了興趣,不敢真死,又心存遺憾,只想體驗一次接近真實的,僅此而已。
你坦誠,卻還不夠坦誠。他笑笑。
這一年來,我無數(shù)次閉上眼睛都能看到,夏何、田桑和我蒙著眼睛走進夏何設計好的游戲場,他把生命中最后一次謝幕以藝術的形式存留下來,成就了自己。而我和田桑像一場自殺案件里的幫兇,從頭到尾和夏何配合良好,卻毫不知情。這是令我鬧心卻也不得不承認夏何的高明和冷酷之處,他的死亡游戲讓我想到了“高級感”三個字,高級感是夏何一直在苦苦追尋的藝術感覺,我不知道在他生命隕落的最后一刻,找到了沒有。
想什么呢?C先生說。
我說我和你說說夏何的畫吧。
他點頭。
夏何死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guī)缀跸氩黄鹚臉幼?,每次想到他,都是他的那幅畫,就是在他自殺當晚完成的畫。他的畫取代了他,活在我心里,我想這可能是夏何樂意看到的。他畫的是黑夜里的老街,在夏何的游戲開始時,畫里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是從高處往下的取景視角,兩側是高高低低的屋瓦,中間是蛇樣往前蜿蜒的青磚石街。在其中一幢騎樓底下,教堂的旁邊,圍著一些人。他們的臉孔被黑色涂抹成一團,沒有五官,沒有任何表情,水泥一樣的冰冷。他們圍成的圈子中間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那天晚上,夏何提議我們玩一個游戲,就是我們?nèi)齻€人分別蒙上眼睛,先后走到街上,朝老街的東頭走去,走到教堂的時候聽見有人吹胡蘆絲,然后再往回走。我先出發(fā),然后是田桑,夏何是最后一個。當我回到屋里時,發(fā)現(xiàn)那幅畫被加了內(nèi)容,里面多了三個人——其中兩個蒙住眼睛穿著裙子的人,與人群反向而行,圍攏的人群中間,一個扭曲變形的人倒在血泊里,鮮血染紅了地面,在老街里蛇樣蜿蜒穿行,而倒地的那個人也是蒙著眼睛的。這三個人是畫里唯一的三道亮色,觸目驚心。而這三個人,正是夏何、田桑和我。
倒在血泊里的人是夏何?
是的。
他在你和田桑出門后完成的畫作?
是的。
然后他再先你們一步到達教堂,從上面往下一躍?
是的。
你和田桑不知情?
是的。
夏何選擇以游戲的方式結束生命,充滿了區(qū)別于生活的儀式感。
你懂他。
你也是認同他選擇的吧?但作為朋友你又充滿了負罪感。
從何得知?
你寫了一個小說叫《畫家的游戲》,寫的正是夏何在那場游戲中的死亡。
哦,你知道這個?
我必須對你有所了解。
所以你現(xiàn)在還認為找我找對了嗎?
當然。只是有點兒可惜,你再也沒有機會把我也寫進小說里。
為何?
因為你和我今天都得死。
真死?我問。
真死。
怎么個死法?
你先殺了我,然后你自殺。
我為何要自殺?
因為我會讓你自殺。
我用什么殺你?
毒藥。
你帶了?
帶了。
那你還是自殺。
藥瓶上可以有你的指紋,為他殺。
是我干的?
對。
證據(jù)呢?
現(xiàn)場只有我和你,你毒死了我,然后自殺。
動機呢?
外因看來是,死亡體驗,假戲真做。
內(nèi)因呢?
他們說了算。
我倆無冤無仇。
委屈你了。
我還是想知道,我怎么個自殺?
這樣。他雙手比畫著說,你握著刀,對著自己,我握著你的手,捅進去。
可你那會兒已經(jīng)死了。
我會在咽氣前幫你完成最后一刀,但在這一切發(fā)生前你得先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
打一個電話。
給誰?
她。
誰?
一個女人。
說什么呢?
說我死了。
就這句話?
就這句話。
有什么特別意義嗎?
有。
是什么?
她會來見我。
你自己打不行嗎?
不行,我活著她不會來。
你死就為了讓她來見你?
可以這么理解。
她真有那么重要?
我的命是她的。
她現(xiàn)在呢?
消失了。
去找呀。
不能找。
為什么?
我倆說好的,不聯(lián)系,不尋找。
多少年不聯(lián)系了?
十年。
你確定這個電話能打通?
能。
憑什么?
憑我信她。
信她什么?
我倆約定,生不再見,除非有一方先死,可以通過第三者告知,見最后一面。
你可以自殺,不用拖我下水。
我倆約好的,不能自殺,所以我得請一個人幫我。
請一個人搭上一條命——
你打有麻藥,不會太疼。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體驗?
不算,是靈光一閃。
什么靈光?
突然想死。
確定?
很確定。
不后悔?
我等了十年,這十年是為了思念她,舍不得死那么快。
現(xiàn)在又舍得了?
舍不得。
那還死?
還死。
為何?
我想讓她來見我。
活著不好嗎?
這話得問你,你不也惦記著死?
惦記和真死是兩碼事兒,人總是容易惦記他覺得不可能的事情。
現(xiàn)在有可能了。
這樣死有點兒無聊。
對我來說不無聊,很有意義。所以,你得幫我。
幫你干掉你,然后自殺?
對。
如果我不肯打這個電話呢?
聽過凌遲嗎?我會在你身上慢慢地割一百刀。
那就是一個刑事案件了。
你頂不住,也許三刀你就從了。
別人會看出來我是被迫的。
別人會以為這是死亡體驗的一部分。他打開桌面上的黑色包,拿出我之前簽的死亡協(xié)議。況且,最后致命的一刀一定是你自己干的,沒人會懷疑這點。他微笑。
你比看起來狠。
無毒不丈夫。
為什么是我?
這個我確實抱歉,你只是一個道具,如果不是你,就是她、她、她,總得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來做這件事。趁你現(xiàn)在還沒死,我先謝謝你。他咧嘴笑笑,笑得還算真誠。
他戴上手套,從黑色包里拿出一把匕首,還有一部手機。開機。
有信號。他說,這里離岸不算太遠,一會兒我會讓船往回走。
選匕首還是手機?他盯著我看。
我看著匕首和手機,說,她會信嗎?
那要看你了。
我?
你和她說話的語氣得真實,有情感。
我連你他媽的是誰都不知道,哪來情感,我巴不得你死,立刻,這個就是我現(xiàn)在的情感。
很好,就要這情緒,你恨我,然后我死了,你高興,你給她打電話,說我死了,要高興地說。
他看了一下手表,自言自語,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四十七分,時間合適。他嘴里念念有詞,右手食指在手機鍵盤上慢慢地按出十一個數(shù)字,然后停留在撥通鍵那里,猶豫不決。
慫包。我說。
對,罵我就對了,繼續(xù)醞釀情緒。他盯著手機,顯得有點兒煩躁。
要不,咱倆放下虛有的仇恨好好捋捋,萬一你付出生命去做的這件事有破綻,你的女神懷疑了,不來了,你就白死了。
沒有破綻。一,我是真死;二,不是自殺;三,你演得真切。
我覺得這個電話不一定非要我打,我怕會露餡兒,你可以讓你的朋友過后通知她。
不,我要看著你打,我要知道她的反應。
你是想看她有多難過吧?
高興也行,高興我就死心了。
死心了還死嗎?
死心了不死還干嘛?
如果她難過呢?
那我死得其所。
你愛她?
廢話。
你是個瘋子。
你也不算太正常,不然我倆不會坐在一起。算我欠你的,如果有來生,我倆該能成為好朋友。
我說,呸。
他從包里拿出一張紙,寫下三個字,遞到我面前說,這是我的名字,你就說,劉治昊死了。
其他的還要說些什么嗎?我看一眼名字,字寫得不錯。
你見機行事,不露破綻就行。
露破綻了咋辦?
刀口無情。
我眨眨眼。
那么,開始?
我再眨眨眼。
他又嘴里念念有詞,撥出一串數(shù)字,再三確認,接通,按了免提,左手伸到我跟前,小心翼翼地把手機放在我右側嘴邊,右手拿刀橫在我脖子上,示意我好好說話。
脖子那里傳來一陣刺痛,我想大概是皮膚被尖銳的刀鋒劃破了。
手機傳出有規(guī)律的嗡嗡聲,每一聲都如巨石撞擊在我的胸口。沒多久,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了過來——喂,哪位?
劉治昊死了。我沉默了兩秒,小聲說道。聲音低沉,帶點兒顫音。我確定我不是在裝。
對方似乎聽不明白,又喂了一聲。
架在我脖子上的刀用了一點兒力,我看見了他酷似公司職員的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猙獰?痛苦?喜悅?我還發(fā)現(xiàn)他眼里有疑似淚光一閃而過。
我大聲說——劉治昊死了——
我完全沒料到我會哭的,我也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哭,可偏偏就哭了,還哭得兇猛,好像死的是我自己,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豁出去了似的反復尖叫——
劉治昊死了——
劉治昊死了——
劉治昊死了——
我嗚咽著。
對方?jīng)]有說話。
船艙內(nèi),我和C先生石化了一樣一動不動,連呼吸都變得極其緩慢,生怕打擾或錯過了什么。
那一刻,我想起了夏何的畫。它是畫,卻不像畫,更像一座巨大的墓碑,立在我的跟前,上面刻著我的名字、C先生的名字,和那位未曾謀面的女士的名字。
對方?jīng)]有掛斷電話。
我看見了淚流滿面的C先生。我慶幸那位女士沒有立即掛斷電話,此時此刻,這份默契成了他倆之間僅有的交流,訴說著曾經(jīng)的、現(xiàn)在的、沒有了將來的一切。
也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傳來剛才溫柔的女聲。她說,我知道了,我會去見他最后一面。
她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停止了哭泣,C先生也停止了哭泣,我倆像排隊等候老師發(fā)糖果的小朋友,緊張地踮起腳尖,渴望老師的眼睛向我們看來。我和他,都拿到了糖果,盡管只是普通的一顆,內(nèi)心卻喜悅得為之顫抖。那時候,C先生的刀依舊橫在我的脖子上。
隨著一聲幽遠的嘆息,對方掛了電話。
她說她會來?C先生聲音沙啞,急速,神態(tài)疲憊而又容光煥發(fā),像個孩子似的反復追問我,生怕自己聽見的不算數(shù)一樣。
她會,劉治昊先生。我說。
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說,是時候結束一切了。
他走出船艙,馬達聲重新響起。
船調(diào)了個頭,向岸邊駛去。
C先生回到船艙里,在我前面坐下,從黑色包里拿出一個小瓶子,擰開瓶蓋,倒出一顆藥,紅色的。
他看著手心里的藥。
我看著他。
我愛她。C先生說,她在全世界都拋棄我的時候來到我身邊,拯救了我墜落的身體和靈魂。她也愛過我。
一定是個感人的愛情故事。我說。
你不懂。
我能感受到,迷失的靈魂找到歸屬后的安定和喜悅。
可我還是失去她了。
她心里還有你,所以才會有約定,會遵守。
我要死了。
還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她很固執(zhí),只有死我倆才會再見。
值得嗎?
他笑笑。
你笑的時候挺單純的。
你是想讓我改變主意嗎?
什么主意?
不殺你。
我笑笑。
沉默。
依然是沉默。
海浪推啊推,漁船搖啊搖。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恭喜你,不用死了。
哦?
我改變主意了。
可我不死你那就是自殺。
是。
你倆的約定是不能自殺。
是。
你不怕她不來見你?
怕,但她會來。
為何?
我能感覺到。
是你原先就沒有殺我的念頭,還是忽然決定不殺我?
就剛剛,在我聽到她聲音的時候。
那謝謝她,讓我活了。
你遺憾嗎?
遺憾什么?
你來體驗真正的死亡,卻沒讓你死上。
算是死過了,謝謝你讓我在閻王殿前花園參觀了一回,也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死不是垃圾桶,你不能把不要的東西全往里邊扔,你不能不想要自己了也往里邊扔。
他笑。
他說麻藥很快就會過,你很快就能動了。
我說我不關心這個。
他說那你關心什么。
我沒回答。我看向黑漆漆的艙外。
船,靠岸了吧?
【作者簡介】王彤羽,廣西北海人,小說散見《花城》《十月》《北京文學》《天涯》《山花》《青年作家》《芙蓉》《江南》《作家》等刊;曾獲《紅豆》文學新人獎,廣西網(wǎng)絡文學大賽二等獎,廣西重點文學創(chuàng)作二等獎;現(xiàn)居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