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其實,準確來說,應該叫愛情檔案館,但寧星明說,還是叫博物館吧,檔案館太冷冰、古板、死氣沉沉,而博物館就不一樣,五光十色,人氣盎然,還浪漫主義,這才配得上愛情兩字,或者說,這才是愛情應該有的模樣。
毛心好好地望了他一眼,說,好吧,小女子聽你的。
于是,愛情博物館就這么定了下來。
最初的愛情博物館,有點類同小孩擺灰飯,就一個鐵皮盒子,也給安上博物館的名號,這怕只有寧星明才想得出來,才有這個膽量和氣魄。
鐵皮盒子里裝的東西也不多,主要是他們戀愛時QQ或短信里的聊天記錄,打印了出來,還有就是信,倒有厚厚一沓。最初相隔兩地,一兩個月才見上一面,信就成了他們的戀愛食糧。
還有就是一些相片,他們第一次互送的,第一次緊張得想挨著又不敢完全挨著拍的,第一次終于牽上手羞澀而動人的背影照,第一次大大方方挽著手的,第一次一起去北京背著人爬長城的。還有幾張,后來補拍的,如第一次見面地點的相片,那是長沙火車站廣場,噴泉正隨音樂翩翩起舞,他們沒有出鏡,只是在后面寫上了一行字,我們的愛情從這里起航……
還有幾樣,他們互送的一些小東西,如鑰匙扣、發夾等。
三個月后,他們在湘江游輪上舉行了婚禮。
二
寧星明和毛心的愛情,始于一場設計師高峰論壇。寧星明坐火車,從廣州過來,之前主辦方告知,到長沙火車站后,有人接他去酒店,但到株洲時,主辦方突然短信通知,之前安排好的工作人員,臨時有緊急事務需處理,只好請他自己打車了。他沒在意,本來就不一定要接的,最初還拒絕過,但主辦方堅持說,這次過來的專家,都統一安排了,他就不好再堅持,以免顯得太過矯情。到了長沙火車站,他一下車,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過來,很執著,一直在響,便接了,一個女孩的聲音,問他是專家寧星明嗎?呵呵,被人叫成專家,他很不習慣,便嗯了一聲。對方自報家門,毛心,毛手毛腳的毛、心心相印的心,這次活動的志愿者,臨時派過來接他,目前正在路上,十來分鐘趕到,他出站后,先到廣場噴泉那里等等。他本想自己打個車,簡單得很,搞這么復雜干嘛?毛心又說話了,寧專家,你一定要在那里等一下喲,小女子很快就到了,要是沒接到你,老板又會罵人。寧專家,你不知道,老板變態得很,三分鐘一個主意,搞得大家團團轉,小女子真是被害慘了。聽著毛心一口一個小女子自稱,他突然心生憐惜,還想見見她了,笑著說,那就配合你一下吧。
寧星明拖著行李,在火車站廣場噴泉邊等了幾分鐘后,有個漂亮女孩盯了他一眼,走了過去,很快那女孩轉了一圈又過來了,又盯了他一眼。他想,她應該就是自稱小女子的毛心吧。正想問,那女孩撥電話了,很快,他電話響了。那女孩立即跳了過來,你就是傳說中的寧專家?他笑著點了點頭,你就是傳說中的小女子?那女孩笑了,我是現實生活中的小女子毛心,可沒有傳說喲。哎呀,我的媽,專家專家,我之前還以為你是個中年大叔,甚至是個老爺爺呢!沒想到,這么年輕,比小女子大不了幾歲吧,你會不會是假冒的?小女子可經不起騙喲。好吧好吧,你不是騙子的話,就跟我走,是騙子的話,趕緊就……
就滾?寧星明跟著毛心走,緊盯著她好看的背影,笑著說。
這話是專家你自己說的,小女子可沒說過喲。毛心回過頭來,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了。
呵呵,這小女子有點意思。
三
寧星明自小就有收藏的習慣,凡用過的東西,別人一丟了之,或當廢品賣了,可他不,敝帚自珍,一一歸類收好。就拿課本來說,他自小學一年級起,每一學期用過的課本,都一本一本碼上去,碼到高三畢業時,都有他人高了。他爸媽曾兩次動議要處理掉。一次是他進入初中了,他爸媽就對他說,這些小學課本沒用了,當廢品賣了吧。他不準,為此還傷心地哭了一場。還有一次是他進入高中后,他對著已扎起衣袖的爸爸吼道,這些課本沒惹你們,怎么就看不順眼了呢?你們這么缺錢用了嗎?他爸也來火了,養你這么大,就這樣說話?剛才站在一旁指揮的媽,淚水漣漣了,急忙拉住他爸,好啦好啦,少說兩句,既然兒子喜歡,就隨他吧。去讀大學時,他媽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兒子,這些課本、課外書、用過的作業本,還有一些小玩具,都快將房里堆滿了,還是搬到一樓雜物間去吧。他這次倒爽快地同意了,還跟爸媽一道,分類打包,三個人來回三趟才搬完。大二時,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媽的電話,老家漲大水,河堤決了,一樓雜物間被淹,水退后,那些包括課本在內的書、大大小小的玩具,都要不得了,全當垃圾扔了。他當時一句話都沒說,內心刺痛,無限惆悵和悲傷。
愛情博物館“館址”幾經變遷,先是那個鐵皮盒子,那時,他剛從廣州辭職過來,找了個設計師的工作,還住在毛心單位的小公寓房里,才十來平方米,一切都擠巴巴的。很快,他就覺得這讓愛情博物館太寒酸受委屈了,太兒戲不嚴肅了,也太小肚雞腸沒容量了。他們搬到新買的兩室兩廳后,立即在書房壁柜里將裝有門的部分獨立出來,掛上一個定制的古色古香牌子,愛情博物館就算喬遷新居了。他們打印出來的聊天記錄,來往的信件、賀卡等,以及異地戀時兩人跑來跑去的火車票飛機票票根等用一個信封裝好,放一格;他們平時的照片、婚紗照以及結婚時的影像光盤等,放一格;他們互贈的一些小禮物貼上標簽,注明時間地點及誰送的內容,還有便是一些標本,如他每次送她鮮花,都要摘下一朵,夾在書葉中,過一段時間,便干枯可保存了,等等這些,也放一格。他們結婚時,毛心穿的那件紅色嫁衣,還真空包裝了,也放到其中一格……
他們決定暫時不要小孩,過過二人世界再說,節日或各自生日里,還是習慣寫一張賀卡、送一束鮮花、買件衣服或一雙鞋子,到外面吃個飯、看場電影,之后,他們都會將鮮花制成標本,與賀卡和各樣發票等收歸愛情博物館。他們QQ或短信聊天記錄還在繼續打印,信件盡管少了,但繼續在寫,他們早就約定,每個月還是給對方寫一封信,對這個世界,對自己的工作,對家庭與婚姻生活,對雙方父母的叮囑,各自談談一些感受、想法。他們覺得,沉下心來寫信時,外界的喧囂和紛擾與己無關了,浮躁與欲望遠離了,內心澄澈、光明、溫暖……
兩年后,他們書房壁柜里的愛情博物館,眼看就要充滿了。毛心想了想,眨著眼睛說,那干脆將樓下那雜物間改造成愛情博物館吧,這樣,就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啦。他立即想起老家雜物間泡水的事,就一口否決了。當然,他的理由不是這個,而是我們回家進屋后,那雜物間不在我們的身旁和視線范圍內,愛情博物館搬到那里,那我們就會不踏實,總感覺少了什么,丟了魂似的。再者,我們的愛情博物館,多么寶貝,雜物間的形象太不匹配了吧,比打入冷宮更不如,簡直丟到垃圾站了。毛心立即拍著自己的嘴,呸呸呸。
怎么辦?
他終究是搞設計的,突發奇想,就在臥室里設計了一個足有一面墻那么大的心形壁柜,將書房里那個愛情博物館搬了過來。他因此很是開心,說,這下,我們的愛情博物館不僅有模有樣了,也有足夠的空間了,更重要的是,離我們更近了。
四
與寧星明相反,毛心自小沒收藏的愛好,還丟三落四,今天這個不見了,明天那個五馬分尸了,所以她經常在尋找中度過漫長的一天。她爸媽則開啟到處借或買的模式,課本不見了,找鄰居或親戚讀高年級的小孩,借用過的舊書,發夾沒了,再買一個,校服丟了,再買一套。她媽經常戳著她額頭說,你到底是誰生的,怎么一點也不像我,也不像你爸呢,你說,記性給黑狗吃了,還是黃狗吞了,一個東西到你手里,怎么就插翅飛了呢?她爸就在一旁狐假虎威,你怎么就不曉得用心一點點呢,天天毛手毛腳,天天丟丟丟,哪天要是將人也丟了就好,我們眼不見心不煩,再也不用這樣,天天工作忙得團團轉,還要為你這些破事轉。你怎么是這樣一個害人精呢?
直到她讀大學了,爸媽才稍微松了一口氣,因為隔得遠,管不著了,但兩顆心始終懸著,每次在電話里,都要輪番提醒,要注意點、細心點。她終究大了些,丟三落四的毛病還有,但頻率少了很多。她既出于自嘲,也有懇請大家包容之意,每次自我介紹時,都會說,我姓毛,毛手毛腳的毛,名心,就是心上心下的心……當然,后來介紹“心”時,改成了心心相印的“心”,那是她開始期待愛情了。
她和寧星明異地戀后,她第一次坐火車去廣州,就出過洋相,列車員過來查票,她的找不到了,大包小包都翻遍了。那穿著筆挺制服的列車員,開始還冷靜地在一旁看著,最后忍不住了,說,別演戲啦,快補張票吧。她急了,帶著哭腔,我真買了票呀。列車員還是臉無表情,那好,你將票拿出來呀。她拿不出,列車員繼續說,我看你長得標標致致,不像個喜歡逃票的人呀。她頓時羞得滿臉通紅,只好掏出錢包,又買了一張。列車員臨走,還語重心長地提醒她,你補的是無座票,等下這座位的乘客來了,你就得讓給人家。她氣得大叫,我就是那個人家啊!列車員沒理她,開始認真檢查下一排乘客的票了。快到廣州時,她無意中低頭往座位下看了一眼,我的媽啊,那不是我的票嗎?她立即撿起,匆匆跑了好幾個車廂,終于找到那列車員,便將票猛地推到他眼前,好像電影里的警察,對著犯罪嫌疑人,出示了一張逮捕證。那列車員嚇了一跳,頭一邊往后躲,人也站了起來,大叫,干什么,你干什么?這一次,輪到她鎮定了,說,這是我的票啊!你看,上面有座位號的,可你當時硬說我逃票。那列車員想起她來了,又坐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說,問題是我查票時,你拿不出來。她說,我怎么知道掉到座位底下了呢。列車員說,那以后坐車,就得細心點了。她問,那補票的錢,現在可以退了吧。列車員就面有難色,這怎么退?美女,都快到廣州了,票一經售出,就概不退的。她好好地看了列車員一眼,說,小女子我啊,也不是特意找你來退票的,只是想告訴你,小女子我不是個逃票的人。
她將這事講給寧星明時,寧星明還沒笑,她自己倒笑翻了。
寧星明立即將那兩張票收好了,說,有意思,值得紀念,票得好好留著。
后來她每次來廣州,寧星明都要提醒一兩次,票要放好喲。到了廣州,他就將票要了過去,收藏好。她回長沙,他也特意叮囑,到時記得將車票夾在書信里寄過來。她問,有必要嗎?他說,有啊,以后一見到這些票,一幕幕就會涌上心頭,這就是歷史、我們的愛情史。他拉開抽屜,里面已快塞滿相戀以來的“信物”了。他還特意強調,自己寫給她的信,也要保存好,可不能亂丟。
這一點,她當然清楚,不至于這么糊涂。
那一刻,她再次深信不疑,自己找對了人。
下篇
一
跟寧星明和毛心剛認識時,我還在報社做記者。
一天中午,一朋友約我到他單位附近吃飯,一見面,朋友就盯著我的頭問,怎么回事,才幾個月不見,頭發就白了不少,好像還有點禿頂了。我就說了工作的壓力,做社會新聞記者,經常沒什么好線索,無米下鍋,賺不了幾個辛苦錢,老婆就嫌棄,這段時間以來,吃了火藥似的,找我吵找我鬧,將離婚掛在嘴上當歌唱,我因此焦頭爛額,精疲力竭,苦海無邊。他拍了一下腦袋說,他其實有個很好的線索,最初一聽說時,立即想到了我,可后來一忙,給忘了。說實在的,聽到這話時,我表面都沒裝出個感興趣的樣子來。我這朋友,向來夸夸其談,針眼大的事,在他嘴里就天羅大海了,我曾一度威逼利誘要他做我的線人,結果他提供的盡是些雞毛蒜皮,不值得一寫,或頂多寫條兩百字的小稿,稿費不要說請他吃飯,喝一杯茶都不夠,所以,我每次都是虧的。他如今又想故伎重演,又準備要我買這餐飯的單了。他不僅面無一點愧色,還好像發現了新大陸,眉飛色舞地說,這線索,絕對感人,超一流,兄弟到時不僅可做個年度好新聞,還特別重要的是,可以治愈你老婆那張吵吵嚷嚷的嘴、那顆躁動不安的心。我聽到這里,才有點好奇了,但也只是不抱什么希望地問了一句,到底是什么靈丹妙藥?他脫口而出,愛情博物館!我一聽,耳目一新,立即心動了,這不錯,真是個好線索,值得一做。他也興奮起來,掏出手機,給愛情博物館的女主人,也就是他同事毛心打電話。毛心很快挺著個大肚子,一臉微笑地走了過來。我那朋友一邊請她坐,一邊遞過菜單說,來來來,今天這位大記者朋友請客,你想吃什么,點就是,不要客氣。她朝我笑了笑,對我那朋友說,她已吃了,午休時,到外面走走,剛好經過這店附近接到他電話,有什么事?我那朋友搓著手說,我剛才說了你家愛情博物館的事,這位大記者兄弟一聽,很感興趣,想好好采訪一下。她怔了一下,有點為難地說,這不太好吧。我那朋友說,毛美人,這是很好的事,你們的愛情博物館一報道出來,絕對會感動一大批人,連社會風氣都會好很多了。她呵呵地笑了笑說,你又講相聲了。我說,毛美人,愛情博物館,這名字一聽,就會讓人覺得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她瞄了我一眼,就盯著我那朋友說,哎呀,你又在天花亂墜地說了什么,其實,也就那樣,很平常的。我還是不想放棄,說,毛美人,采訪的事,真的可以考慮一下。她明顯面有難色,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我那朋友,說,這樣吧,我下班回去問問老公再說吧。我只好點頭作罷。菜開始上桌了,她又站了一會兒,準備離開時,伸出手,跟我握了握說,記者朋友,很不好意思喲。我說,沒事的。看著她往外走的背影,我還在回味剛才的握手,她的手很柔軟細膩,絲綢一般潤滑,但不知為何,有點涼,而我記得,我老婆懷孕時,體溫比平時都會高一些的。這時,我那朋友有點尷尬,說,她平時不這樣的。我問,她平時是個什么樣的人?我那朋友又一臉興奮起來,喝了口酒,夾了一大筷子菜,猛嚼了幾下,說,她啊,平時很爽快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可能因為你是記者,就裝淑女了。你要知道,她啊,平時挺鬼靈精怪的,一聽說有飯局,絕對不會要你邀,就厚著臉皮笑嘻嘻地跑了過來,自作主張,拿著菜單,對著服務員大叫,來份這個、來份那個。有人因此開玩笑說,你不是才吃過飯了嗎?又能吃下這么多?她眉毛一橫,去去去,小女子今天高興,多吃一餐不行啊,真是的,我這么個大美女來陪你們,算是很給面子啦……
晚上,老婆因為兒子不小心打爛了一個碗,正向我猛烈開炮,怎么坐在旁邊像個木偶不曉得照看一下呢,怎么成天早出晚歸結果只拿到一點可憐的工資如何養家呢,怎么滿嘴新聞理想其實就一新聞民工還好意思開口閉口自稱無冕之王呢……老婆的排比句向來排山倒海,我已不是節節敗退,而是兵敗如山倒。好在這時,電話響了,一個陌生號碼,我撈到救命稻草,接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自稱是毛心的老公寧星明。我腦袋一下短路了,脫口而出,毛心是誰?對方就問,你不是劉記者嗎?不是想采訪愛情博物館的事嗎?我立即知道毛心是誰了,心情也好了起來,找到借口從家里落荒而逃了。
我和寧星明在我家附近一茶樓見了面,只有他一個人,點好了茶,我將錄音筆和采訪本都掏了出來,準備好好聽聽愛情博物館的感人故事,可他立即說,我誤會了,他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能接受采訪,這愛情博物館,是他和愛妻毛心之間的私密事,不宣傳為好,希望我能理解。我有點尷尬,嘴里說著理解理解完全理解,心里卻在想,既然不接受采訪,那還跑過來見什么面喝什么茶呢?這時,茶上來了,他喝了一口,好像很是隨意地問起,白天我和毛心見面的事,時間地點人物,還問起我那朋友結婚了沒、和老婆關系如何等等。這有點怪怪的,他可能也感覺到了,笑著說,他老婆是個典型的缺心眼女人,又快人快語,沒什么遮攔,怕在辦公室里得罪了誰都不知道,所以希望我那朋友多擔待一點。后來,他還說,年少時,也曾夢想長大后進入傳媒行業,所以對記者很有好感,希望交個朋友,然后加了我QQ。末了,他竟然還將我那朋友的QQ也要了過去。
我本以為這樣怪怪的朋友,怕要下輩子才會見了,沒想到,沒多久,他和毛心還特意請我和那朋友吃了頓飯。飯桌上,他對毛心真是關懷備至,毛心端起杯子喝茶前,他會先摸一下杯子還燙不燙,上菜后,他不停地給毛心夾這個夾那個,坐久了一點,就會問毛心要不要站起來舒展一下手腳……我那朋友笑著說,毛心,你懷個孕,簡直就成超級保護動物了,真是太幸福啦。他立即糾正,是超級寶貝。毛心一臉幸福,說,其實,沒懷孕之前,他也喜歡這么照顧我的。我就說他真是超級好男人,他笑著說,老公照顧老婆,天經地義的啦。
這一次,我最后沒忍住,問了寧星明,愛情博物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好像有點緊張,問,你這不是采訪吧。我說,放心,我就好奇而已。我那朋友也在一旁幫腔,這位記者兄弟的婚姻現在已不是遇到紅燈了,而是遇到超級殺手了。毛心立即緊張地盯著我問,你老婆外面有人了?我苦笑了一下說,那還不至于。我那朋友就笑嘻嘻地解釋,這個超級殺手,就是離婚啦。寧星明搖著頭說,這樣不好,太不好了,婚姻是需要經營的,經營好了,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和毛心的愛情博物館,就很美好啦,只要一見到這個,哪怕心情再差,也會瞬間好起來,所以啊,我和毛心,一路走來,不瞞你們說,大問題絕對沒有,但小磕碰也還是有的,怎么辦?往我們的愛情博物館前一站,愛的點點滴滴就涌上心頭,歷歷在目了,這樣,我們很快就會和好如初啦。毛心也在一旁笑著補充道,這愛情博物館,簡直有一種超級魔力,人一碰,心就軟了、化了,除了愛,其他都是浮云。
飯后告別時,寧星明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給你老婆好好寫封書信吧,或許情況還有轉機。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沒有立即回家,找了個茶館,用筆給我老婆寫了封信。記憶中,我和老婆之間,這是第一封書信,戀愛時,來來往往的,除了電話、QQ之外,只有偶爾心血來潮的電子郵件。我回到家,老婆就虎著臉吼道,這么晚了,還回什么家,死到外面不很好嗎?如吃了一記悶棍,我被打暈了,沒能將書信遞過去。當然,也沒像以前,立即懟回去,而是沒出聲,后來還逗了逗兒子,見老婆的氣消了一點,才鼓起勇氣說,我寫了個東西,放在桌上,你看看吧。老婆沖口而出,不看!都要離婚了,還有什么好看的!我對她擠出一絲笑,抱起兒子,說到樓下走走。后來,我帶著兒子回到家里,老婆的眼睛有點紅了,我知道,她看了那信,應該有很大觸動。果然,兒子睡了后,老婆坐在床上,長嘆了一口氣,你以為我會被你的信感動嗎?才不會呢!你啊,少來這一套,我已不是無知少女了,還會喝你這些迷魂湯?
我知道,書信起作用了。
這個晚上,我跟老婆說起了寧星明和毛心的愛情博物館。老婆說,難怪啰,竟然破天荒,給我寫信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很快,老婆又控訴起來了,看看人家做老公的,多有心,你呢,好好想想,你做了什么?唉,人比人,氣死人,同樣是做女人,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呢!
二
毛心在兒子一歲時,突然失蹤了。
當時已快到國慶,我老婆正問這個黃金周怎么過,她們娘兒倆要是沒過好的話,我怕十天半個月都沒好日子過了。我裝模作樣地說,早跟主任說好了,這個假期,不要排我的班,雙倍工分也好、三倍工分也好,都將機會讓給那些想掙錢的同事吧,我要帶老婆孩子去海邊度假。老婆一聽,笑了,這還差不多,只是要說到做到,不要給我畫個餅,事到臨頭借口這個那個又想溜,告訴你,沒門!什么想學著人家建個愛情博物館也好、什么給我寫上十頁二十頁的書信也好,統統沒戲,就兩個字:離婚!我趕緊說,放心吧,老婆大人,我什么時候讓你失望過呢?老婆立即說,不要這樣油嘴滑舌好不好,你摸著良心說,什么時候沒讓我失望過?
我心里一則暗喜,一則叫苦。暗喜的是經過一年多的努力,老婆終于愿意嫁雞隨雞了,只是那張鴨子嘴,還比較硬。這要感謝那個愛情博物館,還要特別感謝寧星明面授機宜。叫苦的是,老婆又要痛說我稀爛的個人史了,我還不能反駁,時間又將有點難熬了。好在這時,寧星明的電話來了,但我一接,他就失聲痛哭,我心里一緊,連問了好幾個怎么啦。好一會兒,他才止住了哭,哆哆嗦嗦說,毛心不見啦!
我趕到他家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開的門,眼睛紅紅的。客廳里,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抱著個嬰兒,不停地抹眼淚。這應該是他岳父母,他曾說過,小孩生下來后,岳母就過來幫忙了,岳父還沒退休,一般周末才從老家過來。
他坐在臥室那被套枕頭亂成一團的床上,一臉憔悴,突然老了十多歲,一見我進去,就叫了一聲,劉記者,你一定要幫忙,在你們報紙上好好幫我找找愛妻毛心啊!
他一開口,就淚流滿面了。
我的心緊了一下,痛了。
他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指著床正對著的那面墻說,劉記者,你不是一直想采訪我家的愛情博物館嗎?這就是!
我第一次見到,這差不多整面墻的一個心形壁柜,別具匠心,很震撼。
他打開了一扇玻璃門,指著里面的信、卡片,一些做工精致的小禮品說,劉記者,劉兄,你看看,才幾年工夫,里面東西就塞滿了,這都是我和毛心點點滴滴堆積起來的愛,這里面有多少我們美好的記憶!你說,她人怎么就突然不見了呢?沒有她的話,我這日子還怎么過?這愛情博物館怎么辦?你看看,我前段時間,才將另外兩面墻也擴建了,當時都跟毛心說好了,爭取在我們住進新房之前,將這里面的每一格,也都塞得滿滿的。
我這才發現,左右兩面墻,也都立起了兩個心形柜子,但里面還是空的。
后來,他還打開了電腦,含著淚說,劉記者,劉兄,你看看,我們的新房要后年才出來,其他房間我都沒去管,但專門用來做我們愛情博物館的房間,我早就設計好了,毛心也看了,挺滿意的。
我看到了一個3D圖,房間正中央,是兩顆快重合的心。他說,這是取意他們兩人心心相印。然后,他指著四面墻說,每一面墻,就分為一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愛的嬰兒期,也就是戀愛時期;第二階段是愛的青少年期,就是婚姻十年之癢時期;第三階段是愛的中年期,就是結婚第二個和第三個十年時期;第四個階段,就是愛的老年期,就是兩人攜手走向人生終點時期……
我大致了解了,三天前,毛心突然說要到外面走走,然后就不見了,電話關機,QQ沒再上線。他先是一個人在外面找,然后是帶著小孩與岳母一起找,后來岳父也急急忙忙過來了,他們繼續一起找。但沒有任何音訊,兩天后,他們去派出所報案了,但目前也沒任何消息。
毛心,我的毛心,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快點回家啊,我真的快堅持不下去啦!他說完后,又抱頭痛哭起來。
我的心,也揪得更緊了、更痛了。
采訪快結束時,我說拍張照片吧,就以愛情博物館為背景。他立即點頭說好,又抹了一下眼淚,站好后,突然跑出房間,很快,抱著孩子過來了,說,劉記者,劉兄,還是將我兒子也拍進去吧,現在不僅是我這個做老公的在呼喚老婆快點回來,也是一個一歲的小孩在呼喚媽媽快點回來。哦,還有外面客廳那對老父母,也在呼喚他們的女兒快點回家。
我離開時,他岳母突然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哭了起來,劉記者,一定要幫幫忙,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沒了,我和她爸還怎么活!
我不敢看他岳母,將頭轉到一邊,結果看到他岳父,也在抹眼淚了。
報道第二天出來了,他抱著孩子深情呼喚的照片,還在頭版做了大圖,拉碴的胡子、憔悴的神情,特別是背景里,那“愛情博物館”五個字,扯人眼球,也很動人。那時,我們報紙還正處于輝煌時期,一天的發行量有近百萬,影響力大得很。因很多尋人的事,一上我們報紙,很快就能找到人,所以我們員工私下里曾笑稱,這是一張尋人報。但這一次,關于毛心失蹤的線索,一個熱線電話都沒打進來。
我不甘心,又幫他聯系了電視臺一檔很熱的新聞節目,叫他們也跑到他家里采訪了。電視更直觀形象,他站在那愛情博物館前,抱著孩子,聲淚俱下,呼喚老婆歸來。我看到這一幕時,眼眶濕潤了,老婆也在一邊默默地流淚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攬著我,好像生怕我們中的哪個突然失蹤了。
到國慶時,我真的是辦法想盡了,還特意找了跑政法線的記者,跟派出所打了招呼,希望能加緊幫忙調查,但還是沒有毛心的半點消息。沒有幫到他,我帶著老婆孩子去海邊度假時,很是愧疚和不安。在去的路上,那個跟毛心同事的朋友,打電話過來說,剛聽說毛心生完小孩后,好像有點產后抑郁,會不會像那個小區……他沒有繼續說了,我知道,他說的是前段時間,有個女子產后抑郁,結果在小區跳樓了。我立即說,不會的,肯定不會那樣的,她有個這么愛她的老公,即使真抑郁了,只要站在愛情博物館前,多看看,或者多讀讀那些書信,應該就會紓解很多了……
從海邊度假回來,我換了個工作,到一房地產公司做企宣,收入高了不少,但也忙了很多,跟寧星明聯系就少了。他的情況,偶爾從我那朋友處了解一點,他岳父母本想回老家,但他不肯,說自己父母突然車禍過世了,他們兩老現在就是他的親父母了,更何況孩子還小,需要他們幫忙帶。其次,一起在家等毛心回來。他岳父母后來留了下來,他岳父還提前辦了退休手續。他對岳父母真的很好,經常帶他們去逛街,還每年要帶他們到外地旅游。他還上過一檔談話節目,講述著毛心失蹤后的愛情博物館,并沒有就此打住,他每個月都在給毛心寫信,每到毛心生日或一些重要節日,他不僅會像以往一樣送花,還會送一些精致的小禮物,這些東西,最后都放到了愛情博物館里,在等著毛心哪天突然回來,知道他還一直在深情款款地等她回家。也正因如此,盡管新房已裝修好了,他也一直跟岳父母和兒子住在老房子里,就是怕毛心哪天突然回來,找不著家了……
我聽了后,鼻子有點發酸。
三
兩年后。一天,我和老婆又在為兒子學習的事拌嘴,最近一兩年里,我和老婆又有點小打小鬧了,當然再怎么打和鬧,老婆都沒說過離婚兩字。這時,我那個朋友突然打來電話,急匆匆地問我知道寧星明的事嗎?我問,怎么啦?他很是氣憤地說,你知道嗎?寧星明這個畜生被抓了。我很是震驚,問,怎么回事?他火氣直冒地說,毛心就是被他殺了,他還一直裝好人,裝著天天在尋妻,這一裝竟然裝了這么多年。我頭腦里嗡嗡地響了,問,怎么查出是他殺的人呢?他說,警察是偵查毛心失蹤那一年的一起命案時,才發現他的狐貍尾巴。本來,那件案子也陷入了僵局,沒想到前不久,那死者的妻子搬家清理東西時,發現了老公生前一個日記本,一翻,才知道,老公生前,有一個女人曾找他傾訴:自己老公看上去很愛她,也很幸福,但實際上她過得一點也不自由,老公的愛,已如一個密不透風的牢房,將她牢牢控制了,她都快要窒息了。他決定幫幫她,沒想到幾天后,她告訴他,老公懷疑她有外遇了,正在追查這事,要他不要再跟她聯系了,他偏不信這茬,決定找她老公談談,但沒想到的是,她很快就失蹤了,人間蒸發一般,他看到她老公在報紙上電視上深情款款地呼喚老婆回家,總覺得有點假,開始調查,結果發現一些很詭異的線索。日記本里的記錄就到此為止。他妻子便將這本子交給了警察,幾個月后,警察終于發現了蛛絲馬跡,他的死與毛心的失蹤(或者說是死),都與寧星明有關……
聽到這里時,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哆嗦著說,這這這……
我那朋友說,你知道嗎?毛心母親一聽到這消息后,立即精神失常了,現在屎尿都拉到身上了,在小區里,一下子對這個說,她女兒找到了,快回來了。一下子又問那個,她女兒都有下落了,怎么還不回來看看兩老和兒子呢?兒子都快讀小學了,不能沒有娘啊……
這時,老婆在一邊叫道,姓劉的,你不要裝著打電話,就以為我沒事了,我告訴你,這輩子,我跟你都沒完!你有本事,就給我也建個愛情博物館看看。
我突然火起,冒出了一句,這狗日的愛情博物館!
老婆很是驚訝地盯著我,大叫道,姓劉的,你說什么?再說一遍看看!看我怎么收拾你!
【 作者簡介】劉威成,曾用筆名阿威, 湖南人,教過書,目前從事新聞工作;先后在《收獲》《芳草》等雜志發表長篇小說《澀罌粟》《風流云散》等4部;在《小說月報原創版》《芙蓉》發表中篇小說《朗讀團》《冬蟲夏草》;出版長篇小說《春心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