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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時期

2023-12-29 00:00:00代孟潔
青年作家 2023年1期

我時常在想,世界上大概只有兩種人,一種人閱讀是為了有話可說,而另一種人閱讀是為了不說別人說過的話。總而言之,閱讀是不可能不說話的。閱讀時可能會閉上嘴巴,閱讀后卻是必須說上幾句,說自己的話,說別人的話,說無論如何不成句的話,總之是要說話的。我也不例外。事實上,我不止要說話,我還要講上一個故事。

就講故事來說,這是一段十分不負責任的開頭。為什么是我來講這個故事?為什么我要講這個故事?為什么要在現在講這個故事?為什么是在講一個故事?所有的一切我都沒有交代,然而我卻把這句話先拋出來了。

老實說,第一句話總是費力的,當第一句話說了出來,后面的話就順理成章了許多。像是拽住了冒出來的一小截線頭,拽著它往外拉,廝磨皮膚的感覺先放在一邊,一徑往外的順暢感是阻擋不了的。

第一句話要抓人,還要不同。為此必須閱讀大量作品。反而言之,閱讀大量作品就是為了說出這么一句不負責任的話。

無論如何,閱讀這件事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

我要講的是一個關于自己的故事。在這之前我曾經短暫地和父親就此事交流過,他說,這是一個好故事,可是我這么評價是因為我認識你、我了解你,你要知道大部分的人都不認識你,他們不了解你,所以他們不會讀懂你的故事。我十分同意他的看法,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是在思考我要怎么講這個故事,而是在思考我要怎么告訴大家我是誰,仿佛我要開一個盛大的派對,我要布置好所有能夠證明我身份的東西,然后才好在派對上大談特談關于飼養鴕鳥的心得。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絕妙卻愚蠢的做法。

不久之前我寫了一篇東西,或者說稱不上是“一篇東西”,我只是在一天晚上披著沒有干的頭發,趴在電腦上面試圖不停地打字,打一些有含義卻毫無意義的句子,然后盯著字數統計像所有這個電子時代的計數工具一樣神經質一般地抽搐著前進。就是在那個時刻我發覺我討厭電子計數,我打下“我要離開了。字數統計是個最消解文字意義的東西。你不停地打字,它不停地跳躍、變化。文字堆砌的同時散落一地”。那個時候我想我是個詩人,我告別電子計數,離開文字的領地,去擁抱生活,用我不知道如何定義的軀體。

只是現在我回來了,重新開始決定講這個故事。父親曾評價我活得太用力了,這是很有洞見的一個評價,盡管直到我開始寫作才真正明白這一點。與其說我活得太過用力了,倒不如說,因為不敢在其他方面用力,也不愿意承認生活之外的一切,才讓生活顯得這么用力。

如果說杜拉斯的《情人》是關于相遇,一直到分別,那么我的故事便是準情人的故事。然而世界上是沒有準情人這個概念的,我只是一向喜歡用“準”(quasi-)這個概念來定義些什么,因為世界上沒有真正的可以用科學來定義的東西,所以“準”這個概念就顯得恰到好處。

說是這么說,可真到了要講故事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本能地懼怕。我總是覺得,我的文學離開太遠了,或許這是我太久不閱讀,卻一直想要說話的后果。也或許是因為之前那些碩大無朋的詞匯和語言,能夠撐起它們所有虛妄的情感,一旦出現真實的故事,氣球就脹破了。

故事結束之后我從那里回到原本的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浸泡在一首古老的民謠里哭泣。

大概幾十年前吧,我們還是浸泡在詩歌里哭泣的,然后再往前,我們用行數更多的文字——小說、戲劇甚或所謂嚴肅的文學,我們用它們來哭泣,浸泡在它們營造出來的分離感中,于是哭泣從四面八方涌入,獨立成個體。還在不久之前我們還能夠使用他們,不過現在我好像不能了,一本書砸來,一行詩奔過,他們統統失去了自我形成包圍的能力,他們由于自身的分離感過于獨立,從而成為無法將我與之分離的存在,我離他們越近,他們離我越遠,反之亦然。

不久之前我們熟練運用文字,運用人類進化多年來日益精進的表達,熟練到可以營造生疏。被分離的生活就在生活中央。現在我不能了。我坐在半夜的街頭臺階上,指著呼嘯而過的一輛小車說,看,生活。一輛生活開過。除此之外我什么也說不出。

語言退位,轟隆聲介入生活。

只是也正是這些轟隆聲讓我又變得有話可說。

那天我去看了一場小型演出,房子和演出都是小型的,只有一屋子滿滿的人類如此巨大。我們彼此踩踏著、彼此沖撞著,彼此在彼此的耳邊營造轟隆聲。人類在狹小的房子里,像一群馬上就要被消化的微小魚類,沖撞著自己的身體,沖撞著彼此的身體,沖撞著這頭巨鯨的身體。在巨大的轟隆聲和消失感中,我腦中那個納維爾的女人對著鏡子試圖砸下去,試圖把自己逼瘋,她用轟隆隆的語言大吼,抓住沒被消化干凈的,這就是一切。

所以我開始回想,按身體部位,按時間,按地點,按第一面第二面,按各種我能想到的方式整理了一下。所有直接的、熱烈的、情感涌出的那些畫面,和所有那些由于眼下這頭壞心的鯨魚而變得暈眩不堪的回憶。我把細節抽出來反復咀嚼,把長在肉里粘連著血絲的那根柔韌的線抽出來。我在被刻意去掉計數方式的空白中羅列著一切流水賬的材料,不再回頭看。

我講的故事發生的那段時間并不長,只有半個月左右,但一直在路上的生活讓我沒有任何機會靠近一把吉他,所以左手指尖上本就不夠牢固的那些繭子在回去之后已經剝落得差不多了,再彈琴又開始重復那種新鮮的疼痛。死皮和感情,在被時間磨蝕這一點上看來是相似的,我對于這種疼痛找不到一個準確的定位,就像我對這段感情同樣糾纏不清。糾纏不清,混沌而拉扯的張力,尋求一個回應,或者說所有的回應都不是回應,這就是這個故事。

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是我去到昆明的當天晚上。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一直以為是正式開拍那天的前一晚。在那個時間點上我們這些本地輔助拍攝的助理都已經在昆明接受過兩天的培訓了,只是一直沒有見到需要我們輔助的意大利人。突然中心的人說,意大利那邊的客戶來了,想現在見我。那時我正在吃飯,于是只好問道,那我要現在過去嗎?我還有十分鐘可以吃完。中心的人很快回復了,讓我不要急,慢慢吃,他應該也會來吃飯,到時候我找一下他,介紹一下自己就好。

然而一直到我吃完并喝完了這個自助餐廳免費提供的第二瓶啤酒,都沒有在餐廳見到他。中心的人很久之后告訴我,他已經吃過了,那么明天再見面也是可以的。我便沒有再問。

只是后來翻出這段對話,看到中心的人傳給我的照片中被貼心地圈出的那個人,和第一面就沒見到的事實,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把它當做一個巨大而無謂的隱喻。

不過事實上第一面早就見過了。

我參與的是一個意大利的異國旅游真人秀,由語言不通的選手們和語言不通的工作人員組成,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做那個語言相通的中間人。出發之前我跟朋友說,我馬上就要成為《聞香識女人》里的那個小伙子了,即將出發陪意大利上校去冒險。朋友不置可否,只說,那你可要小心些,別一不留神跟他們開著車沖出車道。

某種程度上說,朋友也算是一語成讖了。到達昆明機場后我留下來充當接應人員,幫忙引導一群據說在意大利頗有名氣的參賽選手和我一道登上開往拍攝場地的大巴車。在異鄉頗有名氣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實感,唯一比較直觀的感受是他們都長得十分好看。等到全部人和行李在車上落座,我們便上路了。

一路上還算順暢,車上時而有交流,時而有歌聲,天色平靜地暗下來。直到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了太久,道路上開始出現從各自車上下來的司機,我們的司機下去交流了一陣,才發現前面幾公里的地方出了事故,拖車過不去,所有車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原地一動不動,整整幾公里的高速公路都癱瘓了。

起初所有人的心情都不算低沉,除我之外的異鄉人依然保持著興奮,甚至合唱起了一首意大利民謠,司機覺得吵鬧,下車抽煙去了,我坐在座位上平靜地聽著。歌聲逐漸隨著天色暗沉下去,直到歸于沉寂。四個多小時過去了,夜開始冷了,還沒吃上晚飯的胃也讓人無力繼續浪漫。

我從座位上起來,離開這個已經沉寂的空間,準備下車去問問司機有沒有渠道探聽前方道路的情況。我們的車門一打開,正對著的是一輛運載家禽的大貨車,可能同樣餓了,也或許是冷的,被困住的雞群躁動不安。我左右張望一番,司機果然不在這一側。我繞到車子的另一側找到司機,得到短時間內依舊會毫無變化的判斷,看他習以為常的神色,一時不知還有沒有必要再努力一番獲得更多前方的消息,只好在原地躊躇。

正當我決定放棄任何形式的努力,回到那片沉寂中準備暖和一下身子的時候,看到中心的人在群里要求各輛車報告當前的位置——他們要準備應急方案。我的職責范圍不包括參與規劃應急方案,發送完我們的定位后,我本想直接關掉聊天窗口,卻一下子看到了設備車的定位——離我們只有不到兩公里。設備車上不止有攝像器材,還有一些備用的食物。我們車上的食物早已吃完了,而他們車上食物吃不完。

事實上我的職責范圍也并不包括要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跑上兩公里去為這些人拿食物,即使他們已經饑腸轆轆。但不知為何,在看到這個定位消息的剎那我就已經決定,我不會立即回到那輛徹底沉寂的車上,我要在這條漫長的、塞得滿滿當當的高速公路上,逆著車流跑上兩公里,去拿點什么東西回來。

于是在剛剛到達昆明的第一天深夜,在開往大理的高速公路上,在奇形怪狀的、素不相識的車輛、人和牲畜混合在一起散發出的汽油、香煙、糞便的味道中,我穿著一件沒有扣子的大衣向沒有盡頭的夜空深處奔跑著。一切順著奔跑起來的寒風擴散開去,我的大衣衣擺向后甩著,像是被困在大卡車里的雞群那樣沒有空間拍動翅膀。它們不斷地拍打在我的腿上,我仰頭看著兩公里外。

然后我帶著兩大袋食物回到我們車上,打破了沉寂。異鄉人找回了那種興奮,他們問著我的名字,不住地驚嘆。

我并不熱衷于工作,也并不熱衷于讓人們感到驚奇,所以在食物分發完之后不久,車內又漸漸地回到了原先的沉寂。后來道路漸漸通了,我們的車又重新發動起來,凌晨兩點,我們的車又不能再開了。

于是,我們停留在一個不知名的服務區等待救援——中心的人真的用的是救援這個詞,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救援的車才從大理出發沒多久,開過來還要半個多小時。我們繼續等待,不得不離開溫暖的車廂,暴露在不知名的荒野中。

這時我發現了那些星星。我從未見過這么亮的星星,那么多,那么密,又那么清晰,盡管不知道它們組成了什么,可是能夠清楚地看出它們之間的關聯。凌晨兩點多的高速路旁的不知名服務區,天上的星星和清冷的夜,早已冷卻了的吁吁氣喘,那大概就是當時的狀況。然后有人來叫我,說老板正在我們那輛車上,要找我。

我回到我們的車上,因為不能空耗油而關掉燈的漆黑一片的車上,他就站在門口。我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卻奇異地知道他很嚴肅,大概是因為語氣。

我們的第一次對話內容就是他對我的批評,盡管這或許只能叫做單方面的一次訓話,并且事實上我連這些批評的內容都沒有全然聽懂。只是后來我再也不記得對話的內容,卻清晰地甚至可以說固執地一直記著我沒有聽懂這段對話的事實,并把它當作極其重要的細節記錄在這里,簡直就像試圖復刻那些一覺醒來印在臉頰旁的紅痕一樣無謂。

這就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

有些聰明的人說,人類需要掌控感,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努力地發明科學、發明哲學、發明宗教,發明一切可以用來解釋生活的東西,用以證明我們至少能夠接收到訊息,所以就算我們同樣身處無盡的漩渦中,也不是那些可悲的螞蟻。我大概潛意識里總是把聰明人的話記得很牢,所以盡管我沒有發明什么哲學,可是在回看我的故事時,總是會在其中找到各種各樣的隱喻。

在最終沒有見上面的那個餐廳樓上的酒店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正式開始工作的第一天,我趕在預定的出發時間前一刻做好了我需要負責這輛拍攝車的工作準備。沒有時間吃早飯了,于是我嘴里叼著兩面都涂上果醬的吐司,手里拿著杯朋友幫我打的豆漿在車旁等著他們過來。

他走了過來,徑直走到車旁放好自己的行李,又向我走來,問了我的名字,加了我的微信,發了一句簡短的招呼。在他做完這一切之后,我問道,不好意思,你是?他沒有說話,伸手指了指腰間掛著的工作牌。我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個名字,立刻接連說了很多個對不起,說我本來應該在昨晚去見你的,可是沒有見到。他對此沒有什么回復。我又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你的名字怎么念?

這便是我和他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和第一次交換名字的正確念法。

中心的人在培訓的時候告訴我,我的核心任務很簡單,只要跟緊車上的總導演,全程協助他就可以了。總而言之,協助拍攝進程是第一要務,我不需要關心到車上的所有人。因而在那之后的幾天我都順理成章地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甚或是放在眼里。我一直緊跟著胖胖的比利時導演在拍攝場地四處走動,時常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也無從得知他的實際職務。我們只是在同一輛車上,每天從同一個地點前往另外的同一個地點。

唯一和他有所交流是在去往另一座拍攝城市的路上,在高速路旁的服務區停下稍作休息的時候。或許是連續坐了太久的車了,即使是一個偏僻而荒涼的服務區也值得車上的人打起精神研究一番。當我從衛生間出來便看到一群人站在比街邊最常見的小吃攤還要簡陋一些的攤位前,正在比手畫腳著什么。我心里暗自覺得好笑,倒也不想過去湊這個熱鬧,慢慢地往外走著。

他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即刻招手讓我過去。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從來不熱衷于工作,自然也不會對工作有多積極,何況這遠在拍攝場地之外。但不知為什么,我卻帶著一股突如其來的熱情一下子快步過去,自然而然地開始協助他們點單。他們順利點了幾份炒面,找了個桌子坐下來開始吃。一個留著大胡子的意大利人邊吃邊和我聊著馬可波羅和他眼中的東方,盡管我對這些歷史并不十分了解,但畢竟也算是“東方”這個形象的一個現實化身,所以聊得竟很愉快。在我們聊的過程中,他一直在專心地吃他面前的那份炒面,之后大概覺得很好吃,又去買了一份,直到我和大胡子意大利人開始商議下次再找個時間聊聊,他也沒有吃完。沒有人催促他,但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頭看了看我,沒怎么猶豫就開口了,說他吃不完,而我還什么都沒吃,那就一起吃一點吧。我本想告訴他可以慢慢吃,或者不用吃完,但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別害羞,吃吧。于是我把那句話咽了下去,沉默地和他一起吃完了。他的筷子用得不夠好,小攤的那種很細的一次性筷子又實在不夠好用,我們的筷子不可避免地常常碰在一起,不過我倒也沒覺得害羞。

在等炒面被加熱的時候,他要付錢,就留在了攤位前,其他人先去桌邊坐下等待,攤位前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突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問道,你多大了?我沒有過多地思考,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我今年20歲。他說,你真年輕。他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注視著我,用一種很專注的神情,專注到目光近乎凝固成某種實體。在這樣的注視下我的思維仿佛也變得凝固起來,我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回應,只好說,你也是,并附加一些類似的客套話,同時緩慢地思考著要不要補充一句你看上去頂多30多歲以增加可信度。

但在我這句補充證詞還沒有出口之前,他又繼續問道,認真來講,你覺得我多大?我開始認真考慮,并把這份認真和之前的證詞謹慎地調配了一下后說,35歲左右吧。其實內心真實的估計倒也與之差不多,想著最多不會超過40歲。他維持著那份注視的姿態笑了,說,真的嗎?謝謝你。在這句話之后我似乎不需要再回復些什么,于是我也努力維持著對他眼睛的注視。他的眼睛很好看,大概是睫毛很長的緣故,注視人的時候總有種濕潤的感覺,像生長著什么一樣。

他說,我43歲了。那一刻我終于作出了真實反應,他掏出護照來,指著其中代表出生年份的那四個數字。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他依然沒有什么接觸。我們每天上車時見一次,下車時見一次,在每一個拍攝場地見上幾面。有時他想要給咖啡里加糖,會來問我,我告訴他沒有,僅此而已。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他需要被人照顧或與之類似的想法,盡管他似乎對往咖啡里加糖這件事表現得異常執著。其中有一天我離開了拍攝場地臨時去設備車那邊幫助處理一些事情,再回去接他們上車時,他突然問我剛才去哪里了。

他將我的名字結尾作了表示親昵的處理,并說,他這個上午一直在找我。

很多時候,我常常記不住故事發生的順序。在一個故事里,時間是和地點、內容各自分離的維度,我放任自己躺在空間和事件圍成的漩渦中,時間扭曲成碎片散布在四周,沉溺于這種暈眩里。

有一天的拍攝場地在黃果樹,不是那個宏大的瀑布,而是黃果樹境內一座不知名的小公園,人煙很少。那里有一條小河,是一段有些落差的河面,足夠水流模仿瀑布沖下來。擋在高處的河岸邊的欄桿是木頭的,很粗,我坐在上面,雙腿跨到靠近河的里側,把大衣下擺放到欄桿外懸垂著,和人處于半分離狀態。然后我用雙手撐著欄桿,往下看去。或許那一刻我已經在刻意營造某種電影畫面,我總是知道獨立電影需要什么樣的畫面。

他坐在右側欄桿停止延伸處的長椅上,在和主持人談話,過了一會兒就獨自站起來。不久后我收到了來自他的一則消息:想要跳進河里去嗎?我很快回復道,再等上兩小時的話我就會了。當時我們正在等待參賽選手,時間跨度長到足夠我打起精神用俏皮話來回復。他也很快回道,沒問題,那我會下去救你的。我不再回復。他接著說道,我是一個lifesaver。

后來我跟朋友說起這一段,她評價道,聽上去像是一部小成本電影,后面的路人群演會重復利用的那種。我回復了一句表示贊同的話。過了不久我又說,但這是一部好電影。她同樣表示贊同,并說,我會買票去看的。

Lifesaver這個詞后來也在我的嘴中出現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它最終作為一個被互文了很久的隱喻在前前后后乃至所有的當下擊中了我。在水上糧倉拍攝的時候,我遞給他隨身帶著的巧克力說,這是lifesaver。

那天,胖胖的比利時導演跟著另一輛車去監督同時進行拍攝的另一個場地,他對我說,你就要一直跟著我了。水上糧倉是架在水塘上方的一個個倉房,圍繞在四周的石子小路狹窄又不平滑,凌亂地分岔著。參賽選手接連不斷地來到這里,攝像機和人在狹窄凌亂的空間里上下紛飛,幾乎沒有喘氣的空間,我也一路緊跟著他上躥下跳地指揮拍攝。

等到最后一組選手完成這里的拍攝任務離開之后,他便松懈下來,坐在路邊休息。我站在后面看著他坐在那里,聽著他微微喘氣的聲音,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那時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詞是蒼老,似乎聽上去有些滑稽,但無可否認的是,這個詞確實在第一時間出現了,同時掩蓋了一些我再也沒有用理性去思考的東西。最終我走了過去,遞給他一塊巧克力。

如果故事需要邏輯,那它必定就要拋棄時間的順序。由此看來,時間這個維度已經漸漸將自身和周遭的一切劃清界限,如果我們想要獲得一些別的東西,我們就必須忘卻時間。

現在我們調轉回頭去補充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前一天晚上,凌晨一點多接近兩點的時候,他開始給我打電話。接連幾天的工作之后,我們所有的助理已經逐漸了解了這份工作對私人空間和休息時間的剝奪,甚至真要認真比較的話,我至少每晚都還有確定的住處,而那些跟著參賽選手車輛的助理則連這種程度的安全感都難以獲得。可想而知,那個時刻所有人對于這種在路上的拍攝生活所展現出的正面和負面情緒的配比已然失衡。

他打來的第一個電話我錯過了,他便接連給我發了很多條消息,問我現在在哪里,說他需要幾瓶啤酒和冰水馬上送到他的房間去。我看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剛剛洗完澡出來準備睡覺。經過幾天的調整,我的洗澡時間已經被極大地壓縮,以讓位于睡眠,當等我看到這些消息時,距離他發出消息也不過十多分鐘。我立刻給他回了一個電話,簡短地交流完情況,問清數量和房間后,開始給酒店前臺打電話。

酒店前臺只有一個人在,而且溝通十分不暢,我已費了很多口舌,卻依然得不到肯定的答復。我索性不再多做努力,直接告訴他這里沒有啤酒,只有可樂,已經叫人給他送過去了。他很快再次發來接連不斷的信息,連聲說著拜托,說他是在工作,不是在享樂。我只好換上衣服下到酒店前臺,再次費了一番口舌,最終得到倉庫已經上鎖的答復,現在是任誰都沒有辦法從酒店這邊拿到啤酒了。

我如實告訴了他這邊的情況,他的回復帶著一絲依然執著的懇求。我說,好吧,那我現在去街上給你買。他很快回道,我不想你做這么危險的事,從酒店要就可以。我已不想再多解釋些什么,便只是說,沒關系,離得不遠,你確認一下要幾瓶。他說了一個數量,我按照這個數量去買了回來,交給酒店前臺,讓他們送了上去。

這之后的第二天就是在水上糧倉拍攝的那天,現在再說到助理們的不滿便沒有那么難以理解了。事實上這股暗流涌動早已超過了私下的抱怨交流,有人開始提出想要調換崗位,有人想要辭職離開。盡管我本人沒有什么調換的想法,甚至隱隱慶幸我的崗位相比之下還算不錯,但有聽聞一些可能需要我調換到別的崗位的小道消息。

那天空閑的時間里他一直在打電話,似乎就是在討論這件事。他們用意大利語夾雜著一些英語詞匯飛快地交流著,我只能大概捕捉到不斷出現我的名字,以及很好、不行這幾個詞,然后默默在心里做著一些猜測和判斷。我沒有問他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提到我,他也沒有主動向我提起。直到有個中心的人來到了這個拍攝場地,他們開始用英語交流,才證實了這件事的真實性。

我對此沒有什么表示,況且在這種事情上我的意見也沒有那么大的說服力,便沉默地等待著接下來的安排。他看了看我,然后對中心的人說道,不行,她必須留下來和我待在一起。說完這句話后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很久,但是足夠那個人笑了一下,然后又說道,不是和我,是和我們這輛拍攝車。我對此更加無從表示,只好也跟著笑了笑。中心的人又轉向我,笑著說,他夸你呢。他對此沒有否認,接著說起前一天晚上的危機,將我的行為描述成救世一般的壯舉。

我從來不曾因為工作的事情與具體的人結怨,但幾天下來逐漸相熟的助理之間所謂“工人聯盟”的狀況壓在我心上,和我面對他的那雙眼睛所生長出來的一些混亂而粘扯的情感攪在一起,令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當下的那股怨氣,所以即使面對如此夸獎,我的態度也算不上愉悅。

等到最后一組選手離開之后,這片拍攝場地逐漸安靜下來,他和我并排向外走著,然后伸出手來摟住了我。他摟得很用力,用左手繞過來抓住我左邊的肩膀捏了捏,又上下搖了搖,說要幫助我振作起來。我表現得很抗拒,邊推開他邊說我很好,不用這樣。他非常認真地解釋,說這是文化差異,對他們來說擁抱和親吻是表達友善的方式,是很正常的。我說我明白,但是我很好,你不需要這么做。

他不再說話,我們并排走到了水上糧倉的出口,等待車上的其他人過來,一起出發去往下一個地點。我們沉默地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說道,這是很正常的。于是那股怨氣再次找回了我,夾雜著一些突如其來的煩躁。

人們在講述故事的時候從來不喜歡用時間作為分割單位,好像那種死板宣告著某種意義上的死亡。人們喜歡找各種各樣時間的代名詞,誰的身體部位也好,路邊的野貓、明晃晃的大燈和鬣狗的叫聲等等都好,我們喜歡用這些東西作為無邊的日子和日子之間的標志物。

后面幾天的故事以兩次手腕間的接觸為標志,時間仿佛化身為某種干燥清潔的創可貼安穩地環繞在傷口處,只要不被水淋濕,始終都是熨帖的。

在拍攝接近中期的時候,我們已經開始習慣始終在路上的生活——確切地說,是大部分時間在高速路上的生活——但每次得以停靠時依舊會感到一種振奮。有一天在服務區停靠的時候,我們照舊全車的人都下去了。一般來說,我們各自在車邊站一會兒,有的抽上一根煙,如果沒有人要去衛生間,大家基本就會陸續回到車上,繼續行程了。短暫的休憩固然令人留戀,但與早一點抵達目的地、早一點結束一天的工作相比,就沒什么吸引力了。然而那天在其他人已經準備往車上走時,他突然讓我陪他去便利店看看。

他似乎并沒有什么要買的,瀏覽商品的時候稍顯興致缺失,最終只是拿了一瓶飲料。他只有紙幣,而這瓶飲料的價格恰好不是個整數,于是結賬時我過去幫助找零,他便半靠在收銀臺那里看著我。店員顯然已經不太習慣使用紙幣,我們之間的對話并不算簡短。在對話的過程中,我的余光能夠看到他的眼睛和眼睛上方的睫毛,總體呈現出一種很認真的樣子。直到我們的對話結束了,我等待著店員數出恰當的零錢找還給我,他突然伸出手來撥了我的袖子一下。如果不是我的手正撐在收銀臺上等待,我應該感受不到這樣輕微的撥弄,就在袖口,用一根食指的力量。

我轉頭看向他,用最簡單的一個單詞表達了疑問。他維持著那種一貫不變的認真的眼神,注視著我,用一種很自然的神態和一種很疲憊的語氣說,nothing。

人的大腦和感官有時的確會像傍晚的落日和地平線一樣,看似平靜地互相交匯,卻心知肚明那只是錯覺。那時我想,疲憊的語氣是很正常的,接近傍晚了,他自然開始疲憊了,但nothing是什么意思呢?后來直到太陽徹底落了下去,我的大腦也沒有想明白這件事,只是感官輕而易舉地記住了當下對于這段只有兩個單詞的對話的所有感知,大概也是什么都沒有,或者簡單來說,nothing。

后來從某一天開始,他突然跟我說想買香體劑。那段時間我們一直在一些小城市進行拍攝,既沒有時間也無法輕易找到賣這個東西的地方,便拖了很多天沒有買。這中間有兩天我臨時被調去其他車上頂替空缺。被調走的前一天我特意跟即將調來這輛車上的女孩交代了香體劑的事,讓她幫忙問問,女孩答應了。

我無從知曉那兩天她具體問沒問,總之一直到我回到他身邊的那天,他還是沒有買到。那天早上出發的時候,當胖胖的比利時導演跟我們確認完今天的拍攝行程會很早結束,這意味著之后有時間去大采購時,我的心里便有了預感。車上的人一一說著自己要買的東西,我扭頭看向后座,看到他抬起手來說,還有香體劑。我問他,你還沒買到嗎?我跟那個女孩說了啊。他只是看著我,沒有再說什么。我也不再說什么,轉回了身子。

到了晚上,拍攝工作結束了,我們徑直前往超市。可以看出那已經是這個小縣城里比較大的一個超市了,但貨物還是排列得令我頭暈目眩。車上的人開始了各自的尋寶行動,有的要找沐浴液,有的要找紅酒,我暈頭轉向,和我的名字一起在貨架之間來回游蕩著。

他始終待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在我在貨架之間徘徊往復的時候,始終離我很近。他一直沒有說話,我的余光里只能看到他的睫毛,看不到眼神,但能感覺到那種熟悉的認真神態。等我終于找齊了那些紅酒和沐浴液,他便適時地說,還有香體劑。我接連重復著我記得,心下倒也沒有感到煩躁,只是確實不知道這東西長什么樣子,問過店員之后也沒有更清晰幾分,只好硬著頭皮找了起來。我在一排排架子上來來回回地搜尋著,一個個排查,感到很大程度上的艱難,于是只好試圖用一些喃喃自語來緩解。我小聲重復著確認和否認的詞匯,不斷地進行模糊的猜測。

他起初只是盯著我看,維持在那個很近的距離,不發一言。我持續尋找著,然后聽到他說,你從來沒有關心過我。我依舊埋頭尋找著,無從得知他的神情。他接著說,你關心所有的人,除了我。然后他叫了我的名字。我只好抬起頭來看向他。我的神情帶著一些急躁,或許只是為自己找不到一樣東西的窘迫。我說,可能他們這里沒有賣的。句尾微弱地上揚了一下,我把目光放回了架子上。他短暫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雙手抓住我的袖子。我的衣袖很長,即使被舉起來依然可以不讓指尖露出來。他抓住我的袖口輕輕搖晃了兩下,接連說了兩句拜托,句尾微微上揚,后面緊跟著我的名字。

最終我還是在貨架上最容易被看到的第二層找到了香體劑,長得像那種小瓶裝的免洗洗手液,我完全沒有概念,也難怪一直沒有看到。他認真挑了一個香味,然后買了,我沒有認出那行花體字寫的是什么,也沒有問他。后來有一天我們在交流什么的時候離得很近,我聞到了一個味道,想這大概就是那個香體劑了,于是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已經用了嗎?他似乎沒有花費什么思考便回道,用了。

買完東西之后,我們一行人從超市里出來,順勢走進了旁邊的一條巷子里,是那種古鎮的小街,商業化的程度剛剛好。胖胖的比利時導演找了個看上去不錯的咖啡館或酒吧——總之是兩者都賣的地方——坐下來休息,看上去至少會待上一個小時。我沒有和他們一道坐下,確認了不需要幫助之后便一個人繼續向前走去,越過一座小橋,想著隨便買點東西吃再回到這里坐坐。

過了橋不遠有個賣炸豆腐的小攤,我停下來買了一份,站在攤前看著滾熱的油鍋里黃澄澄的一塊塊炸豆腐,等待著它們被撈出來,這時他往這邊走了過來。距離比較遠,看不清他行進的具體方向,直到他走近了,切實地向我的方向走來,沒有站定,邊走近邊用左手摟住我的腰。頭轉向左邊從我的右側看向我,十分自然。

他問我見沒見到大胡子意大利人。我用一個表示否定的單詞簡短地回答了他,他又接著說道,剛剛看到他往這邊走過來了。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盯著油鍋里那些鼓脹的豆腐塊,等待著屬于我的那些被撈出。他問,你買了東西嗎?我用一個表示肯定的單詞簡短地回答了他,他便也不再說什么,我們沉默地停在原地,留出一段空白。

他突然抬起手指了指我的左手邊,說他要去那邊走走,腰際的手便在這個時候順勢離開了。我不置可否,繼續盯著我的豆腐,還沒有炸好,炸它們的攤主也不置可否。他便往左手邊走去了。

我的豆腐在他走后不久便炸好了,我付完錢,繼續往剛剛的前方走去。前方不遠就沒路了,接下來只能順勢左轉或右轉,而我走到盡頭就已經吃完了,我走得很慢,又吃得很快。我把盛豆腐的小碗扔掉后轉身往回走,看到不遠處有一家賣煙的小店,便進去問有沒有朋友常抽的那種。不久之前朋友拜托我有機會的話幫她買一些煙,他們的車大概是找不到這種機會的。

我憑借著我對香煙僅有的了解努力描述了一番,店主似乎聽懂了,但告訴我他們不賣那款,不過有另外一款和它很像,問我可不可以。我對香煙的了解還不足以幫助我作出這種判斷,只好說,不好意思,讓我問一下朋友,然后拿出手機拍照發給了她。朋友很快回復了一長串消息,這種不好抽,一點也不像,還有另外一種,我也很喜歡的,你找找看。我認真閱讀著,辨認著有用的信息和柜子里排列整齊的標簽。

他從不知道哪里走回來了,向這個小店徑直走來,越過正在認真學習的我,進到更靠里的店內去,然后側轉過身來,從我的右方注視著我。小店不大,他離我卻也不算很近。我彎著腰趴在玻璃柜上仔細辨認,他于是顯得很高大,愈發遙遠。天色已經很暗了,我眼角的余光始終看不清他的睫毛,也無從辨認整張臉的神色,只能感覺到熟悉的認真神態。

他全程沒有說話。我最終也沒有找到朋友想要的那種煙,或者任何可為她所接受的一種,跟店主說了聲抱歉就離開了。他依舊留在小店里,沒有跟上來。但這只是我的一個判斷,我走的時候不曾回頭。

我回到小橋那里,找了塊離河面很近的石頭,坐在上面,戴上耳機,刻意蓋上了手機屏幕。只是我還沒坐多久便接到了朋友的電話,不待我開口便是一連串的訴說,似乎是聯系不到她們車上的一些人,又似乎是不知道聯系上的人接下來要帶去哪里。我聽得不清不楚,只好讓她先別著急,我去問問我這邊的人。

小橋離那個咖啡館或是酒吧不遠,我很快就走到了。所有人依舊坐在那里,看上去像在開會。胖胖的比利時導演在交代著些什么。他靠坐在椅背上,一臉疲憊的樣子,好像在聽又好像沒在聽。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在說著話,只有他一言不發,所以我走向他。我問他知不知道那輛車現在是什么情況,他給了我否定的回答。那時我和朋友的電話還沒有掛斷,我便直接對著電話說,我這邊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和朋友是用中文交流的,他沒有問我們在說什么,只問道,發生了什么嗎?我大致解釋了一下,最終表示我其實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他看著我,不再說話。

我只好去問胖胖的比利時導演,好在那個時候他已經說完了要交代的事情。但是他也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只說,這件事要問她們車上的人。我說,就是她們車上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胖胖的比利時導演一臉無辜地說,但她們車上的人要對自己負責。我回到橋下,找了另一個之前跟那輛車共事過的朋友,讓她幫忙問問情況,又給朋友回了信,告知這一切。做完這些之后,我以與之前相同的方式坐下,不再有人來打擾我。

很快,胖胖的比利時導演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們已經往車上走了,讓我也趕緊回來。我起身拍了拍大衣,快步回去了。

據說顧城的所有作品都是由他口述,由謝燁打字記錄下來的。某篇文章的中途,顧城說,“人類都是神經病”,然后緊接著說他困了,他太累了,他要停止寫作。然而在這之后的那幾段話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覺醒來之后的第二天寫下的,于是我時常會反復地想,謝燁那個時候在想些什么呢,到底是不是謝燁在那個時候感到困倦了呢?只是謝燁好像沒有說過什么,所以我也無從得知這些疑問的答案。

語言和語言之間的區隔總是比我想象的要大上許多。很多時候我想,語言是有慣性的,我無論如何努力也掙不脫,因此我絕不能說我擁有什么語言方式,我不過是說別人說過的話,把所有被說過的話拆了東墻補西墻地挪用到一起而已,這不叫做思想。

在我那輛車上的所有人里,大胡子意大利人應該是最喜歡對話的了。繼高速路服務區那場伴著炒面的對話之后,我們在各個拍攝場地閑暇的時候總會聊上幾句,只不過不再是那種宏大話題,而是關于一些衣服的顏色、本地葡萄酒的品牌、語言和發音的習慣等等零散的內容。有一次他在大笑的時候胡子時不時戳在胸口,我不由得盯著那里看了一會兒,然后他就開始講起意大利人的胡子來。他說,意大利人的胡子總的來說都是很茂盛的,但也只有到了他這個年紀才能留到這么大。我很喜歡他在這里對于形容詞的使用,所以記住了這個聽上去就很不科學的理論。

大胡子意大利人對于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論。我們的拍攝路線是由北向南而下的,剛開始的那幾天氣溫一直在低度徘徊,即使有太陽的日子也算不上溫暖。那幾天我一直穿著一件很厚的深綠色大衣,袖口和衣擺都很長,整個人被包裹在里面。后來我們逐漸南下,即便時間無可抵擋地向深秋行進著,對我們來說氣溫卻漸漸上升了。于是在一天早上我得以拋棄我的深綠色大衣,只穿一件毛衣停留在所有的室內和室外。我的毛衣是深藍色的,我又剛好穿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于是全身上下又被藍色包裹住了。大胡子意大利人在見到我的第一眼便驚呼道,你的綠色大衣呢?我說,被我拋棄了。大胡子意大利人用他的胡子戳了戳胸口,然后說,那么你現在來到了period blue。

就像我對馬可波羅沒有什么了解一樣,我對畢加索也僅僅擁有最低程度的了解,但這并不妨礙我為這段對話感動。甚至可以這么說,如果我不為此感動,竟會如同毛姆筆下那些被阻止展露出同情心的貴婦人一般感到被堵塞住乳房的奶牛的那種痛苦。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說,我喜歡這個說法,但是應該沒有這么簡單吧?大胡子意大利人的胡子停在了胸口上,說,當然可以這么簡單,這是你的第二層皮膚。

這句話之后我們陷入一種共謀的沉默里,直到大胡子意大利人看到他站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便開口叫住他問道,你還記不記得period blue原本是怎么說的?大胡子意大利人向我解釋道,他對于這些藝術家的研究比他本人要高上不少,如果要繼續這段對話只得邀請他的加入。我對此無甚看法,只是站在原地等待著他走過來。他并沒有問我們正在聊什么,直率地給出了兩個大概是西班牙語的單詞。大胡子意大利人激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重復了一遍那兩個單詞,對我說道,沒錯,就是它。后來我試圖憑借我對于這兩個單詞發音的記憶去辭典里檢索,卻一直沒有找到他們用來指代“藍色”的那個詞。辭典里最通用的那幾個詞對于舌尖的使用都沒有他當時那么精妙,最終我只得放棄尋找確切的單詞,只是記住那個微妙卻多半是錯誤的發音。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愛抽煙的人都對香煙的牌子有著某種程度上的執著,但我身邊的兩個朋友都是這樣。大胡子意大利人鐘愛萬寶路的一款香煙,并試圖向我形容它的妙處,只是我一直連半懂不懂這一程度的理解都達不到,只好不了了之。中途在各個小城市之間拍攝的時候,大胡子意大利人一直沒有買到唯一鐘愛的那一款,于是舊事重提,似乎老煙槍的嘴如果沒有煙抽就只好談論煙。我在那個古街的小店里沒有找到朋友愛抽的煙,卻買到了那種特殊的萬寶路,我把它收在身上,暫時沒有告訴任何人。馬上就是大胡子意大利人的生日了,他曾經把我叫到一邊告訴了我這件事,并強調這與工作無關,但如果我能安排些什么驚喜會是很好的。

我在大胡子意大利人生日那天送出了這包萬寶路。大胡子意大利人很是驚訝,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問道,你從哪里弄到的?我說,自然不是買到的,我從看上去像是意大利人的路人身上偷來的。大胡子意大利人的胡子又開始往胸口靠攏,說道,很好,那這一定是真正的萬寶路。

我已經不記得我抽第一根煙的原因是什么了,或許正是沒有抽煙的原因,所以即便一共抽了三根我也沒有上癮。在點燃那根香煙之前,我對香煙的想象大體上貼近三島由紀夫筆下的少年抽的那根,像沼澤一樣,嗆,且濃烈。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在吸第一口的時候過分小心,然后驚訝地發現恰恰與之相反,那種感覺非常平緩,像是找回了早已遺忘的用鰓呼吸的方式,呼吸的空隙間被緩慢灌入來自深海的液體,一切都像被慢慢浸潤了。

在那里的時候我一共抽了三根煙。抽第三根的時候是最后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家酒吧里慶祝圓滿結束的拍攝生活。我算是喜歡喝酒的人,但對這類慶祝活動一般敬謝不敏,于是待他們各自都有東西喝之后便走出了那間酒吧。出門之前我順手拿走了朋友放在桌上的最后一根煙,她沒有立即發現,之后大概也不會發現了。不久之后大胡子意大利人也出來了,站在我坐的石凳旁邊,說,你好像總是在思考。我抬手給他看那根煙,說,這是我人生中的第三根煙。胡子超出了胸口的范圍,他笑得直咳嗽。

從故事那里回來之后我不斷地想起這根煙,不斷地想起第三根煙和這三根煙,只是再也沒有抽過。

有時我坐在夜間航行的飛機上,向外看去,發現自己身處一整片綿密的云上。月亮像是清晨的太陽,云是天邊的海,露出一角的飛機翅膀像一葉扁舟。有時又很簡單,覺得那一團一團云粘連不斷,像是破曉之前的嘔吐物。

對于現實的想象不知會不會比夢更加可靠。去到古街的那天是拍攝開始以來收工最早的一天,睡眠時間算得上充足,我做了個夢,夢里只有一張無邊無際的大床,我躺在上面,他的胳膊壓著我,離得很近,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一個同事直接推開門闖了進來,說有件事情很緊急。夢境結束了。

我不知道這個夢是否代表了什么,事實上我從來不知道所有的夢能否代表些什么。在我剛看完《日落大道》的那幾天,我曾經努力地讓自己夢到諾瑪的那雙吊梢眼。后來我終于得到了算是接近的一次夢境,只是那雙吊梢眼沒有勾成爪子一樣神經質地盯著我——就像光圈模糊之前的最后那個鏡頭——而是睥睨又淡漠地望向夢境之外。

我沒有對誰描述過這個夢境,但與之類似的對于性愛的想象倒是被我拿出來使用過。大胡子意大利人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和朋友坐在酒店大廳外面的臺階上,本來是在聊天,但后來被左右耳灌入的不同音樂夾擊得不厭其煩,只得把主題換成了在夜風下面面相覷。大胡子意大利人端著兩杯葡萄酒出來了,與我們一同分享他的生日。朋友的年紀比我大上一輪多,三個人形成了不嚴格等差的數列,我們仿佛組成了某種半吊子科學俱樂部,就年齡和與之能夠相關的一切話題聊了起來。

起初主要是朋友和大胡子意大利人在說。每個人能說的東西和各自的年紀總是成正比的,這是不言自明的科學規律。葡萄酒喝掉一大半之后,我加入了這場談話。我說,《人性的污點》里那個年輕女孩對老人產生的性欲才是讓我最印象深刻的,安東尼霍普金斯那張布滿皺紋的、略微腫起一圈的臉,和他或許像臉一樣皺巴起來,這一切才是對性最好的詮釋。

我很快展示完了這番見解,然后大胡子意大利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到沒有聲音了之后胡子還留著那個夸張的弧度。直到他說,不是這樣的,親愛的。

我幾乎是一瞬間變得惱羞成怒。我沒有準備好迎接這樣的回應。我年輕的、激烈的、神圣的,甚至可以說是這么偉大的見解,竟然得到了如此對待。大胡子意大利人說完這句話后嘴角又回到了那個夸張而余裕的弧度。

朋友的聲音截斷了我的開口。朋友爆發出更加夸張的一陣大笑,用中文對我說道,我跟你說過的,生活中沒有那么多狗屁不通的隱喻,然后她再次趕在我開口之前向大胡子意大利人舉杯,說道,你說得對。

后來談話從這里繼續進行下去。我們坐在音樂、年齡、想象各自分岔著的交匯口,酒店大廳的正前方臺階上,喝著同一瓶酒,說著同一場談話。像是海明威那些短篇大同小異的結尾,龐然而又嘈雜的沉默。

在很多對話里,我顯示出超乎年齡的聰明,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會發現這種聰明所代表的蠢笨,如同整頁整頁地用拉丁文背誦圣經。

助理們所組成的“工人聯盟”在拍攝來到中后期的一天晚上爆發了一場運動,十幾個人組成的微信群里,大家相約今晚一起去中心討個說法,至少也要漲些工資。朋友算是一定意義上運動的領導者,私下告訴我不去也沒關系,畢竟我受到的對待算是很好的,不想承擔被破壞的風險也正常。我沒說什么,只說我會去陪你的。我沒有告訴她在此之前我已經跟他提起過這件事。我在和他們一同吃飯的時候瀏覽著群里的這些信息,于是在喝酒的過程中忘了說話。晚飯結束之后他問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知道他的位置一定早已聽聞了這些暗流涌動,便毫不遮掩地告訴了他所有人的不滿。我流利地講解著各式不滿和不滿的來由,除了名字之外的細節通通沒有忽略。我說,盡管我很幸運,得到了很好的對待,可不代表其他人也是這樣,我不是在為我自己表達不滿。他認真而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等到我全部說完之后,他說他同意我的說法,但是他們對我很好是因為我表現得很好。

這是一場只有我和他在場的對話,沒有第三個人在旁邊幫襯地笑,所以我們沒有人在這段贊揚之后露出笑容。我感到沒有代謝掉的酒精像蟲子一樣密密麻麻地爬過全身的毛細血管,毛孔大開卻絲毫感受不到舒暢。我說,謝謝你這么說,但希望你明白,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要為你提供幫助,而不是與之相反。他不再說話,我在一片沉默中聽著蟲子窸窸窣窣爬過的聲音。最后他說,我明白了,讓我們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工作。

后來一道去往中心的除了我和朋友之外只有三個人,我把談判的時間留給他們,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聽著。朋友算是其中最有氣勢的一個,但她在和中心的人對話時聽上去依然像是早已筋疲力盡,與深夜的疲憊大相徑庭的那種筋疲力盡。長時間的拉鋸之后所有無解的問題最終得到了一個共通的答案——所有人的工資上漲了。我和朋友沉默地并肩離開中心,她在群里發送了這個結果,然后把手機關機,讓我請她喝瓶啤酒。

我們在距離酒店不遠的一個燒烤攤買了兩串魷魚,點了兩瓶啤酒,沉默地喝著。她沒有說話,我本來也不想再提起這件事,但還是忍不住說了。我問她,我們是不是應該幫那個沒來的女孩說一下,她的工作范圍不應該包括每天早上幫忙收拾內衣,這太不尊重人了。朋友喝了一口啤酒,說,這只能怪她傻,她不應該答應這件事的。我沒有料到她竟然會這么評價,一時找不到話來回應,只好舉起瓶子試圖喝酒。朋友看了我一眼,沒有再喝,接著說道,而且她今晚沒有來,沒有人能夠幫她說。我對這句話沒有什么好反駁的,只是回到上一句話說道,我不覺得這是傻不傻的問題,就算她不應該答應,也不能這么對待她。朋友似乎想笑,卻沒有要笑的意思,過了一會兒,舉起瓶子跟我碰了碰,說,我們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工作。

很多時候我多次面對同一句話,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回應。我站在空無一人的生活中央,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卻始終什么都沒有明白。我以為看見即是理解,卻將太多生活的實體當作隱喻,又將太多隱喻當作生活本身,像是一種對無意義的曲解。

故事結束半年之后,我在夏天回想起他和所有與之一起生長出來的東西,現實中的細密和薄汗一下子就攫住了我。我想我是十分討厭夏天的,所有的汗水和細密的欲望層層疊疊地從皮膚上爬過,不留下一絲空隙。

后來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沒有發生后面的那些事,關于前面的所有記憶還會不會如此纖毫畢現,還是就像噪點一樣,還沒留下些什么就被湮沒了。也不止一次地害怕過如果沒有發生后面那些事,所有的故事是不是從來不會被我拿出來剪裁拼貼,它們就像無數個白天接連著無數個夜晚一樣,比想象的更快掉入那口無邊的深井里。現下最害怕的是,所有的故事都如實發生了,而我想要在這里繼續記錄下去。

對我來說,記錄不是什么難事,談論更不是了。我甚至能夠侃侃而談,像解剖師按著解剖臺上那具被浸泡得纖毫畢現的尸體一樣,精準地、筆直地劃開。當那是一具尸體。

我猜,對解剖師來說最大的噩夢應該是手掌下傳來跳動的感覺。那塊因為化學藥劑而沒有開始腐爛的“肉”,你會這么稱呼它,他突然開始跳動。你仿佛能聽到它說,嘿,你猜怎么著,我還是活的。這時你該怎么做?手術刀是再也下不去的,可是你的手里也只有手術刀了。難道要用手撫摸嗎?如何用手撫摸呢?那些有溫度的東西,有血液流過的東西,甚至所有的肉眼看不到的,在剎那間開始生長的絨毛一樣的微小生物,所有這些一旦開始描述就被殺死的東西。

可是我不得不描述。有時我的記憶會變得像是不記得洗到哪里的磁帶,我屏住呼吸等著那段沒有被覆蓋掉的東西在長長的呲呲聲后出現,最終只是發現那后面沒有留下些什么。可我還是不停地打字記錄,無意義地打字,用重復的記錄來將自己與真正有意義的生活區隔開來。

在古街買完東西的那天晚上,我們又回到了那座小鎮上最美麗的酒店。我們在那里一共住了兩天,前一天和這一天。前一天我在被調去頂替空缺的那個崗位上,那輛車上的攝像綁著條發帶,頭發像最漂亮的那頭公獅子。攝像的雙臂有很多不同的文身,一些文字和一些圖案,我指著他右上臂的那個漂亮女人問道,這是誰。攝像摸了摸女人的頭發說,是一部法國老電影里的女主角,片名是37度多少,記不清了,是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的……攝像話說到一半,我恍然大悟,身體溫度!于是我們共同完成了那句話的后半句。

那時我們等在選手始終搭不到車的高速路出口,天已經黑了,我們把攝像機放到地上靠著欄桿聊天。最終我們把選手送去了酒店,回程的途中路過一個依然開著的小店,攝像請我喝了一罐啤酒,我說,看來今晚我們也會有一個確定的住處了,那么……同時向他舉起那罐啤酒。我們再一次共同完成了一句話。

那個時候我早已發現這些人都很愛喝酒,也發現了每天的幾罐啤酒是我在這里最依賴的東西,不管是否需要與人交談。真正喜歡喝酒的人往往不愛與人分享,這一點和喜歡抽煙的人很不一樣。除了大胡子意大利人和這個有著獅子頭發的攝像,我只和另外一個人喝過一次酒。倒也不是特意找了個時間地點約著喝酒,只是在大胡子意大利人生日那天晚上,在我離開酒店大廳去找朋友之前,剛好碰到了看上去跟所有人都算不上熟絡卻始終很親切的那個人。這個人似乎無論何時都會戴著一副顏色很淺的太陽眼鏡——即使是在晚上——我便私自以“太陽眼鏡先生”來指代這個人。太陽眼鏡先生正拿著一瓶啤酒從外面回來,而我則拿著一個空啤酒瓶向外走去,我們便迎面碰上了。我簡單地打了一聲招呼便準備繼續預定中的擦身而過,但太陽眼鏡先生卻突然在招呼后面叫住了我,并以一種興致很高的語氣問道,你今天看上去很開心,是嗎?我沒有做好需要繼續對話的準備,接著走了一步才停下來回道,還不錯,畢竟我有酒喝。太陽眼鏡先生用手中的啤酒碰了碰我的空瓶子說,開心些,親愛的,如果不開心的話就喝瓶啤酒。之后我們便回到了各自原本的行進路線。或許這不能叫做一起喝過酒,但酒瓶子碰在一起也算是一種交集了。

和攝像約定好的喝酒反而被我們兩個都忘記了,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原來的那輛車上。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從他那里得知了這個消息,他說,你明天就可以回到我身邊了。他又一次用了人稱代詞,而不是車輛的指代方式。然后他問我,開心嗎?我回復道,很開心,謝謝你,盡管我也很喜歡這輛車上的人,但我已經開始想念你們了。我在人稱代詞上用了復數,這個習慣直到最后也沒能改掉。

一天的拍攝結束后,我們回到了那家美麗的酒店。時間還早,我和朋友吃完飯后留在原處喝酒。這個酒店有個很不錯的吧臺,唯一的缺陷是沒有冰的啤酒,只能每點一瓶就單獨去吧臺要一杯冰塊,然后把常溫的啤酒倒進去。他和其他人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們已經喝了兩三瓶,我剛拿回來一瓶新的,把它倒進裝了冰塊的杯子里,抬眼就看到他往餐廳這邊走來。他是和很多人一起下來的,坐在餐廳最里面幾張小桌拼成的長桌那里,自己努力點了一會兒菜之后便把我叫過去幫忙。我過去幫他們點好菜,再回到另一端的我的位置上繼續喝酒。

喝酒的過程不是連續的,受制于冰塊的緣故,每喝完一瓶都需要起身一次。我背對著他坐的方向,他正對著我,只是離得很遠,他們又聊得很盡興,總之起身的那些短暫的間隔里,我沒有看清過他的神情。

突然收到他的消息,我正在控制著你,已經三瓶啤酒了。很快又收到一條消息,只是開玩笑。我拿起手機回復道,不止,應該有六七瓶了。他問道,你喝完之后準備干什么?我說,不知道,等著其他朋友過來之后接著喝?回復完這條之后我把手機放回桌上,過了一會兒屏幕再次亮起,他回道,再之后呢?

再之后我曾待過的那輛車上的攝像走了進來。攝像的工作結束得比我們要晚一些,那個時候還沒有吃飯,進來之后徑直往他所在的長桌走去,路過我的時候跟我打了個招呼。我向攝像舉酒示意,說,我已經開始喝了。攝像做出一個夸張的表情,驚呼道,居然不等我。我放下酒瓶,說道,啤酒可不等人,不過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喝了。還沒等到攝像有所回應,他喊了一聲攝像的名字,攝像便匆匆往長桌那邊走去了。

沉浸在故事中的人很容易產生錯覺,但卻可以被輕易叫醒,大概因為他們不像夢游的人一樣始終閉著眼睛行走。從那個睡眠充足的夜晚開始,我時常會產生錯覺,感到他總是把正在跟我說話的人叫開,就像攝像這次一樣。

拍攝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來到了梧州。梧州是一個在我意料之外的驚喜的小城市,在這之前我從沒聽說過這個地名,在這之后我和朋友約定日后找個機會再次拜訪。我們在梧州得到了整整一天的休整時間,沒有任何的拍攝和任務,甚至拿到了一個小小的旅游手冊,告訴我們可以在這座小城里找到什么,可以去往哪里,或者一時興起的到處走走也可以遇到什么。休整的前一天晚上我給他發了消息,只是確認一下,明天我們沒有任何計劃對吧?他很快便回復了,是的,沒有安排。我本還想要問句什么,或者再無可問也要回句別的什么,但很快他的第二條消息便發送過來,他說,別擔心,我不會打擾你的。

我便不再擔心,早上起得很晚,和朋友去騎樓城吃螺螄粉、喝豆奶。我們坐在兩側矗立著高大騎樓的那條寬敞的大道上吃,風從我們的身體四周穿堂而過。我們在這條街道上大張旗鼓,歪歪斜斜地橫著走路,無論如何走都很寬闊,張開雙臂也不會碰到旁邊的樓宇。之后朋友說要去市區理個發,我便就此和她分開,決定去旁邊離得不遠的龍母廟走走。

那時我還不知道龍母廟會是第二天的拍攝場地,即便知道了大概也還是會想要一個人單獨去走一走。那是一座有點高度的山,山頂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塑像,我辨認不出它的形象,但總歸是很恢宏的。造訪山頂的人可以選擇和它相對而坐,不然就走到四周去,望下去是梧江,也是很美的。我剛走到山頂,還沒待坐下,突然接到負責道具設備的泰國男生的電話,讓我回去繼續幫忙處理那個幾天都沒有解決的手機軟件問題。我慢慢走到旁邊,望向下方的梧江,說,我現在離酒店大概有半個小時的距離,我正在外面逛。泰國男生在電話那頭用很隨和的語氣說道,沒關系,你慢慢回來就好。

我只好開始慢慢往回走。走到通往酒店的最后那個大斜坡上,我碰到了另一個同事——總是扎著丸子頭,一臉聽不懂英語的困惑的意大利小甜心。這是我私自給他起的名字,他長得很好看,說話聲音又很軟,像是種了一身絨毛的阿多尼斯。那幾天我總把他掛在嘴上,反復對朋友提起意大利小甜心,夸贊他的美貌。我總是喜歡把美麗的阿多尼斯們掛在嘴邊,盡管我知道這是個不好的習慣。

在大斜坡上遇到的意大利小甜心依然是一臉困惑的樣子,他說他在找看上去像是放甜品的托盤一樣的鈴鐺,帶蓋子的那種。我聽完他的描述也開始一臉困惑,勉強幫他問了一條可能會有五金店的街,然后看著他風馳電掣地往斜坡上跨步。不過沒想到第二天在拍攝場地真的看到了這個道具,想不通是怎么找到的,但也不知道怎么詢問才不會冒犯到容易困惑的意大利小甜心,只好作罷。

和意大利小甜心分開之后,我沿著大斜坡一路向下,盡頭的平地就是我們入住的酒店了。回到中心之后我徑直向放置道具設備的那個區域走去,路過中間的一條長桌,很多人正在那里開會,像是已經開了很久的樣子,又像是還要開很久的樣子。他也坐在那里。

那個用來休整的下午最終變成了工作的下午。道具設備那片區域的桌子已經被各種各樣的東西占滿了,于是我和五六部手機一起被安排到中間那條長桌的邊緣,坐在和他相隔了幾個位置的地方。我盯著手機黑漆漆的屏幕,屏幕盯著在其中黑漆漆的我。我想著,我不著急,心里知道它的想法定是和我一模一樣,我們便這么互相不著急地盯了對方幾個小時。盯到后來,泰國男生忙完了他手頭上的事,便過來幫著我一起盯。盡管兩個人對抗五六部手機還是略顯寡不敵眾,不過畢竟好多了,我們也放松了不少,開始有說有笑。

長桌另一邊的會開得斷斷續續,大部分時間是各自對著電腦做著各自的事,遇到需要幾個人一起協商的再交流幾句。他幾乎沒有怎么說過話,始終認真地盯著自己的電腦。

在長桌這一邊的說笑聲起來之后,他抬起頭來,說了這個晚上需要他說話的地方之外的第一句話。他把手機向這邊遞過來,笑著說道,順便幫我也驗證一下安全系統?那個時候我們剛好調試到安全系統這一步。

我坐的位置離他更近一些,泰國男生坐在我的右側,離他更遠,于是我便伸出手去接。他把手機靈巧地往旁邊閃了一下,說,不是給你。句尾的那個“你”字尾音微妙地上揚了一下,和他的微笑幾乎是同一個弧度。我把手收了回去。泰國男生接過手機,說道,沒問題。他的手上沒有了手機,便順勢支了起來,接著又向泰國男生問道,你多大了?泰國男生的眼睛看著手上新拿到的手機,回答道,27歲。我坐在他們中間,感到現下只有我一個人還在關心那些一整個下午都被當做重要對象的手機,至少只有我還在看著它們,瞳孔的正中央。

休整的一天在工作中很快地過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回到了正常的拍攝生活中。拍攝場地是我前一天去過的龍母廟,我們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不久,等到架設好所有的道具設備,準備好開拍的時候,太陽就大起來了。

我們在這個場地的拍攝內容是選手們的一個游戲任務:拼七巧板。負責申請場地的同事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不住吐槽,在廟前設計拼七巧板的任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搞得她在寫活動內容的時候也在絞盡腦汁地編造拼七巧板。她直笑說自己應該去做編劇。總而言之,這場拍攝實在是沒什么好看的。

他大概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在正式開拍之后就躲進旁邊唯一一個有陰影的亭子里去了。后來朋友也去了那個亭子,加之那里有風,又可以望見下面的江水,于是我便也向那里走去。我開始往那里走剛好與他動身往這邊來是同一個時間節點,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往前走出去了好幾步,便沒停下,以和出發時同樣的速度與他擦身而過,直到走到能夠望見江水的位置后才停下站定,余光里看到他開始折返,往這邊走過來。

他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仍維持著望向江水的姿勢,雙手支在石砌的欄桿上。欄桿在我胸口的高度,于是腰部堪堪懸空,和欄桿之間留下了一個手臂左右的距離。他走了過來,站在我的右側,以與很久之前相同的方式用左手伸到我的左側摟住我的腰。只是這次他站得更近,也更靠前,或許是因為前方有一個欄桿的壓制而非空無一物,所以他的手臂在我的腰間顯得更加貼合。總之他摟住我,從我右方很近的距離看向我,不是一貫的那種認真的神情,而是笑得有些狡黠的樣子。我看到他的右手上好像拿著什么東西,還沒看清,便聽到他說,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我的注意力放在他的右手上,沒有聽清他說的話,或者沒有聽懂,于是問道,什么?他晃了晃右手上的空礦泉水瓶,重復了一遍那句話。這一次他的臉離我更近了,我能看到他說話的時候下巴上的小胡茬被陽光照出一片躍動的光點。

我拿著一個空礦泉水瓶站在原地受到了朋友的調笑。她把語氣詞打成文字發出來,說道,嘖嘖,剛剛他摟你的動作好親密,我都嫉妒了。我把空礦泉水瓶的瓶頸部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騰出手回道,摟著你然后塞給你垃圾,有什么好羨慕的。她給我回了一長串的哈,把手機收進口袋,轉回身去了。

這個場地的拍攝無趣卻也簡短,很快便結束了,之后我們去往騎樓城的那條街道上拍攝選手們在街頭表演的鏡頭。那條街道比休整的那天熱鬧了不少,人群新奇地望著這群又唱又跳的外國人,攝像機把新奇的外國人和人群一起收進眼底。寬闊的街道有了許多人之后也變得狹窄到手臂和手臂互相交錯,我們上躥下跳地躲避攝像機的鏡頭,和不斷涌來的人群做相反方向的運動。運動軌跡無論如何也就那么幾條,躲了幾次之后,我就無可避免地和他躲到了同一個地方。彼時離我們不遠的那組選手正在高歌一曲,雖然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不過意大利語和圓滑的高音使得一切歌曲聽上去都像歌劇一樣,我便索性把它當做歌劇開始欣賞。

選手們唱完之后,我跟著人群一同鼓起掌來,他也鼓了鼓掌。我看了他一會兒,對剛才那首歌曲的內容有些好奇,但沒有馬上開口。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沒有等我開口便說道,他們在唱一首很老的意大利民謠。我脫口而出,噢,所以這是一首dirty song嗎?他很快回道,不,這是一首很美的歌。

無論dirty song這個詞是否包含了任何意義上的雙關,那個時刻我都失去了任何解釋的方式和解釋的力氣。他轉過身來,很認真地看著我,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它很美。我依然無法作出任何解釋,他突然放松下來似的,又笑著說,不過這是一首悲傷的歌曲。

大詩人葉芝說,你要如何從舞蹈者中分辨舞蹈呢?這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話。很多時候,像是這樣的時候,你要如何從說話者中分辨語言呢?所有雙關的意義也好,隱喻的意義也好,或者只是那個語言中的那個詞匯在那個時刻本身所承載的意義也好,一經說出便再也無法分辨了。

故事和生活的區別在于,故事總是可以有起承轉合,有小節和小節之間的分界線,于是我們才會讀懂它。我的故事在這里也畫出了一條分界線,因為后面發生的事情既沒有辦法以任何方式被美麗地描述下來,也沒有辦法以任何方式被描述成美麗本身。故事在開頭的呼吸太過用力,鐘形玻璃罩里的氧氣所剩無幾,這是代價。

街頭的拍攝結束時十點剛過,我們在一家十一點開門的奶茶店門口停下來,等著買上幾杯咖啡,才能開始接下來的工作。我們等在店前的十字路口旁,路邊有幾個攔車的石墩子,一些人坐在上面,一些人把腿蹺在上面站著,各自等待。不久他向我走來,指了指離得不遠的兩個女生,問道,你能不能去問問她們在說我什么?她們剛剛拍了我很多照片。我一邊在心里想著,這還用問嗎?一邊應下來,然后向她們走去。兩個女生見我從他那里向這邊走來,似乎有些被驚嚇到,我連忙拿出畢生最燦爛的微笑,然后得到了預想中的答案。

我回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復道,在說你長得很帥。他笑得很開心,同樣是預想中的反應。我回到最初獨自等待的地方,那兩個女生似乎發現了自己被發現的事實,便主動過來找我,問我能不能和他合照。我再次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她們想和你合照。他又一次笑得很開心,邊對旁邊的人說,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邊把羽絨服脫下來遞給我。

拍完照后,女生們依然站在原地做出一副觀望的樣子,不過不再搭話。我把羽絨服遞還給他,他接過去拿在手上,轉身側對著我望向遠方,回到等待的姿勢。那是一個無論如何都很適合被照下來的角度,我拿出自己的手機給他照了一張。

很久之后我才發現,手機鏡頭上那道平時幾不可察的裂痕這次大概是由于角度和光線的原因,剛好折射出一條巨大的光帶,橫亙在畫面中央最顯眼的位置。不過沒有遮住人,加上這是手機里唯一一張他的照片,便沒有刪掉。

剛好在我拍完照把手機放回去的時候,他轉身走向我,把我叫到一旁,說,以后這樣的情況你也要負責。旁邊這里是一處陰涼,他把墨鏡推到了頭頂,露出那雙好看的眼睛,用它們看著我,說道,你是我的負責人。他接著說道,如果有人想要合照,你要幫我篩選一下。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很開心地笑著,我也笑著回答道,好啊,只讓女孩子合照怎么樣?他笑得更開心了,說,當然,我喜歡女孩子們。

對話結束后離那家奶茶店開門還有十幾分鐘,他重新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了,我依然留在剛才的那片陰涼處。不久我收到了來自他的消息,一個臉頰有著紅暈的微笑表情,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文字。我回復道,被說長得帥所以很開心嗎?他很快回復道,沒有什么特別的,第二次用上了nothing這個簡單的詞匯。我不知道如何回復這句話,發了個擁抱的表情給他。他回道,你總是用表情文字來擁抱我,卻沒有真正地擁抱過我,為什么?

如果要用一個比喻來形容我當時乃至之后在回復消息時的狀態的話,大概就像坐在十字路口處的公交車上望向窗外,信號燈轉綠的剎那,旁邊的小車發動了,而自身身處的公交車還是靜止不動,那一瞬間仿佛在倒退一般的眩暈吧。那種稍縱即逝的仿佛在倒退一般的仍然靜止的假象。很快的,身處的這輛后知后覺的軀體也開始前進,所有的車流便開始涌向同一個前方。

我找了一個信手拈來的理由,似乎是某種早已準備好的解釋方式。我回道,因為你長得很帥,我不想讓別人嫉妒我。他很快便回復了,哈,這是bullshit。

那段對話暫時停在了他的最后一句回復上,因為奶茶店開門了。我們一行人進去買了各自的分量,用于開啟一天的工作。我找了個空曠的位置坐下。他拿到自己的那杯之后喝了一口,評價道,太甜了——盡管他已經按我建議的要了少糖——然后隔著一個桌子向我問道,我可以嘗一口你的嗎?我起身去柜臺拿了一根新的吸管,把原本的那根抽出來拿在手里,插上新的吸管遞給他。他喝了一口之后還給我,抿了抿嘴,似乎依然不滿意,最后還是重新點了一杯。

我們在這間奶茶店里待了一段時間,直到我有些松懈下來,才發現已經一個人都看不到了。還不待我開始感到緊張,就接到了胖胖的比利時導演的電話,說他們已經回到車上了,讓我也盡快回去。我印象中停車的地方離這里不遠,于是一邊應著一邊快步走到街上,不住地四下張望,卻一直沒有看到熟悉的那輛車。直到我聽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轉身便看到胖胖的比利時導演在向我招手。坐上車后很快收到了他的消息,你說了bullshit之后又弄丟了我們。我回復了一個大哭的表情。

那段暫時被擱置的對話便重新開始了,我們繼續著上一個話題,但明顯地不止要停留在上一個話題。我們坐在同一輛向前行駛著的車上,我坐在前排,他坐在后座,看不到彼此。車上的空間不大,沒有人有任何動作,我們只是靜止地向前方移動著。

我繼續著上一個謊言,但也不完全是謊言。我說,確實很多人都覺得你很有魅力。我沒有在這后面加上任何名字。他問道,包括你嗎?我看著這行順勢出現的問句,對自己說道,出于禮貌我也不能夠說不,對嗎?我給了自己肯定的答案,于是回復道,當然,你對我來說也很有魅力。他很快回復道,真的嗎?沒有預料到,你總是在回避我。回避麻煩,而不是回避你,我是這么回復的。

當時的我看著屏幕上自己打出的這行字正如現在的我看著屏幕上被重復的這行字,我透過屏幕看著屏幕中的屏幕,于是這些文字經過兩三層折射返回到我的視線里,更加模糊不清了。我很難回想起那個當下我在想些什么,或者說我很難回想起那個當下正在思考的我究竟是打下那行字的自己還是看著那行字被打下來的自己。總而言之,我是這么回復他的。

很快又收到了他的回復。他說,但你三天后就再也見不到我了。他說,不要回避。然后是最后一個單詞,我。

“我”這個單詞被單獨一行發送過來,句首那個大寫的M便形如一個巨大的帶豁口的分界線。我退回到微信初始界面,和他的對話框赫然只留下了這一個詞。默認的頭像旁邊是他的名字,然后是一個帶有句號的“我”。所有的一切開始漸漸在我眼前變得清晰起來,我仿佛能夠看到我的神經系統被這條分界線緩慢地切開,露出那團不久之前被我稱之為爛肉的東西,對我說道,你猜怎么著,我覺得他說得對。只有三天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理性最大的弊端在于它不是一次性產物。很多時候我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做下了一個決定,卻從沒想過這個過程還會不斷地循環往復、從頭開始。

我明白他暗示的是什么。他再度提起那個危機的凌晨。他說,為什么你沒有自己上來送酒呢?他說,沒有人會看到你的。我想我全部都明白,并且已經考慮清楚了,我已經明確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當你坐在一輛馬上就要開到目的地的車上,你總會覺得你做出的一切思考都已經是最終的決定。

到了酒店之后我像往常一樣為所有人辦好了入住,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很快收到他的消息。他問道,你住哪個房間?

我很難描述清楚那個當下的所有感受和想法,理性這家伙站在我面前,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你不是說你已經想好了嗎?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這是你渴望的。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還有一些東西我沒辦法向你解釋清楚,我只敢小聲反駁。什么東西?理性這家伙大吼出來,你快告訴我,我幫你解決!

我拿起手機回復道,為什么問這個?過了一會兒他回復道,只是好奇。我把手機放在一邊。又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發過來消息,說他應該從車上拿瓶水的,可是忘記了。他問道,你能幫我拿到我的房間嗎?

這次我指著理性這家伙的鼻子大罵,你不是讓我說清楚嗎?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有些東西不能夠說清楚,或者我想我知道為什么不能夠說清楚,所以我只是想向不管是誰大吼一通而已。理性這家伙不為所動,它只是看著我。我明白它想說什么,這是你渴望的,這是你想要的,為什么不敢要?所有的大吼大叫砸在這團棉花上,連一聲悶音都沒有。

我重重地倒在床上,終于撞出一點回響。然后我把手機舉到上方,回復道,酒店里有瓶裝水。緊接著我又問道,你是在暗示什么嗎?可以說清楚嗎?過了比剛才更長的一段時間之后,他回復道,我沒有暗示任何東西,我找到水了,不用麻煩你了。我維持著伸直手臂舉著手機的姿勢,胳膊開始發酸,然后看到屏幕再次亮了起來。他說,我不喜歡這種行為,你在卻步。屏幕黑下去之后我把手機重重地砸到了床上,發出比剛才更大的一聲回響。

后來在同一天晚上,經過一些思考,又或者經過一些不思考,我問他,你還要水嗎?他很快回復道,不用了,無論如何,那個時機已經過去了。同樣是在那天,更晚的時候,凌晨一點鐘,我問他,還醒著嗎?這次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理性這家伙似乎永遠都能不為所動,在它看來什么東西都有一個確定的答案,而每一個選擇背后都有一個確定的原因和確定的結果,所以它翻來覆去只會問你一個問題,這明明是你想要的,不是嗎?而我們呢,不管是在推著石頭上山,還是扇著那副蠟做的翅膀向太陽飛去,本質上我們始終都是那個不知疲倦地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小狗罷了。跑得越快尾巴搖擺的幅度就越大,所以追得更加不亦樂乎。

第二天早上他問我,你在凌晨一點問我是不是還醒著,為什么?我說,我也忘了,不必在意。他回復道,如你所愿,但你記得很清楚。我知道他說對了,從他告訴我再過三天就再也見不到他開始,他就一直在說正確的話。我說,或許晚一點我會想起來的。

那天我們去到一個公園拍攝,里面有個很大的湖。離開拍還有一段時間,我繞著湖慢慢地走著,本想要繞上幾圈,但那個湖實在很大,最終也只走了不到半圈。他沒有再評價我最后的那句話,只說,好,讓我們先喝杯咖啡。后來胖胖的比利時導演和他一起走了過來,讓我帶他們去找個地方買咖啡。我們在便利店里買了兩杯美式、一杯拿鐵。扔掉紙杯之后他問道,現在喝過了嗎?

理性經歷了昨天那么一遭,已經不再維持自己不為所動的姿態,而是睥睨又憐憫地望著我。我知道這家伙想說什么,于是趕在它開口之前回復了他。

那天后來的拍攝都很順利,下午去到另一個公園的時候,大家已經很放松了。這個公園顯然更具人氣,里面有很多人在踢毽子。他看了一會兒,然后去到一個賣毽子的小攤前,邊叫著我的名字邊向我招手。我去到那里,他問道,你會玩這個嗎?我點了點頭。他很開心的樣子,望著我,用我現在回想起來可以排名第二的笑容,那種我愿意解讀為真誠的甚至帶點靦腆的笑容問我,那你能和我一起玩這個嗎?我以往踢毽子踢得很好,不過這次頻頻失誤。不管怎么樣也算是比他好一些,他甚至有幾次動作過大,連衣服口袋里的東西都掉到了地上,不過依舊很開心。

排名第一的笑容是那天晚上辦理入住的時候,他遞給我護照時的那個笑容。他那雙一直以來很好看的、像有什么東西生長著的濕潤的眼睛注視著我,到了晚上有些疲憊,可是那層疲憊像是蒙在雨后的巴黎的一層霧氣,你絕不能叫它消失。他在期待著一些東西,所以他的笑容如此好看。我接過他的護照,像是接過走出迷宮的那團毛線球。

他在期待著一些東西,我能看得出來,因為我也是。

故事在接近結尾的時候總會開始變得冗長。我們把那些曾經呼出來過的廢氣重新輸入身體里,強迫它重跑一個循環,并且見不得它越跑越慢。

那天晚上我再次經歷了如前一天一樣的反復,只不過這次理性這家伙有了一個實體的化身。半夜熄了燈的酒店餐廳里,朋友被我叫下來喝酒。我和我的理性朋友很快達成了共識,決定將“抓住機會”寫進自己的人生信條,然后正準備碰杯,便收到了他的消息。同樣說得不清不楚,但我明白我可以去,我對我的理性朋友說,我要去了。朋友向我舉杯,說,祝你有個美好的體驗,以及注意安全。

和朋友道別后,我拿著剩下的一瓶啤酒到了他的房門前,開始靠在走廊上發呆。我感到沒有任何可以思考的內容,想道,其實人的大腦是完全可以真空的,就像現在這樣,不過既然如此,那么從這一秒開始就不再真空了。我聽見了房門打開的聲音,他站在門口看著我,因為開門的動作而微微有些彎下腰,他就站在那里看著我微笑。我笨拙地打了個招呼,越過他向屋內走去。

進屋后我把啤酒遞給他,他接了過去,似乎想放進冰箱里,打開冰箱門看了看又關上了,把啤酒打開遞還給我。我接回來,說了聲謝謝,便開始喝了起來。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遞給我啤酒之后就側躺到了床上,面對著我的方向,電視里放著賽車的畫面。

我們簡短地聊了幾句,是一些比寒暄稍微有意義一些的內容,但總的來說也不是太有意義,我不間斷地喝著啤酒。直到他問我,你是不是很緊張?我飛快地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他說,不用緊張,你隨時都可以離開這里。我又喝了一口啤酒。屋里的光線很亮,他用一種觀察的神情注視著我,問道,你覺得不自在嗎?我搖了搖頭,又很快地說道,是的。他維持著注視的神態,接著說道,你可以隨時離開。

我無法一一描述出當時的每一個反應,或許我所有的反應都是一個反應,無論如何那個反應看上去是很緊張的。最終他再次說道,別緊張,我們又不會做什么,只是我看電視,你喝啤酒,我們聊聊天。他再次使用了“正常”這個形容詞,我說,但正常來說人們會有所期待。他問道,期待什么?我沒有說話。他接著問道,你在期待嗎?我用了過去式的肯定答復。

在那之后是一段沉默,或者發生了一些對話,只是內容重復而相似。直到他再次說道,我不會做什么的。很快他又說道,我在意大利有一個女朋友,像是為了增加上一句話的可信度。那個時候我忘了喝一口啤酒再回應,所以回應得很快。我問道,現在嗎?他點了點頭,很坦然的樣子。似乎是為了多問幾個問題,我問道,多久了?他再次用坦然的樣子說道,六年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新的問題了,只好重復最簡單的那個單詞,說道,好吧。

后來我再次想到一個問題,便問道,那現在這是什么?他的坦然里加上了一些不解,問道,你指的是什么?我只好再次沉默,繼續尋找著問題。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我應該要想的是一些理性上的解決方案,一些道德問題,一些感性上的問題,或者所有可能與之相關的事情。因為這類問題很多很多,我本應該總能夠找到一個來問的。可是我始終沒有找到,所以我只是坐在那里,一直拼命地尋找。

然后我聽到了他似乎很無奈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說,給我一個擁抱吧。那個時候他已經從床上下來,站到了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起身再向前走一步就能夠擁抱到他的距離。他站在那里,注視著坐在椅子上的我,說,給我一個擁抱吧。我站起身,他從我手上把啤酒接過去,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擁抱了我。

我抱著他,逐漸像他一樣用力地,回抱著他,聞著他身上的味道。我想,這一切真的太舒服了。然后他放開了我,又或者我的力道終于超過了他,總之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只能夠感受到我的手臂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他的在我身上。但我依舊維持著這個擁抱,于是很快他又抱回了我,我們慢慢地移動著,他把我稍稍向上抱了一點,我就那么倒在了床上。

倒下去之后他的身體沒有壓在我的身上,而是剛好和我錯開,只有手臂壓在我的身上,和很久之前的那個夢境呈現出一種準確而詭異的對稱。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于是從剛剛開始擁抱就能夠聽到他的喘息聲,此時更加直接地在我耳朵和脖子之間的部分感受著。我們維持著這個姿勢,沒有人有進一步的動作,也沒有人說話,直到他微微側了下身,用側對著我的姿勢說道,你必須現在就離開。我沒有說話。他叫著我的名字,重復了一遍那句話。那個時候我一定還在繼續搖頭,他接著有些無奈地說道,回去吧,回到真實的世界去。

后面的一切開始變得滑稽而混亂。我坐在他的床上,他已經坐了起來,不斷地勸我回去,用一種勸誘的口吻,或者命令的語氣重復著。我已經沒有再繼續搖頭了,只是坐在他的床上,用一種一動不動的姿勢,直到他再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我仿佛恍然大悟,我開始找我的拖鞋,我開始找下床的方向,然后不停地說著抱歉,仿佛忘記了世界上一切詞匯,只剩下抱歉這個詞。他說,你不需要說抱歉。

我想我全部都明白,我不需要說抱歉,但我只是真的感到很抱歉。只是在那個當下我連這些簡單的句子都忘記要怎么說,只好接連不斷地重復著單一的詞匯,直到我終于找到了下床的路和自己的鞋。我離開床,穿上了鞋,他說,還有你的眼鏡。我便再一次上床把我的眼鏡戴上。最后他看著我,問道,現在我可以把燈打開了嗎?

在某一刻,我問他能不能把燈關掉,他便關掉了。酒店的燈總是無法關得十分徹底,在我們離得很近的時候還是能夠看清彼此的臉。在他的胳膊還壓在我身上的時候,在他勸我回去睡覺之前,他曾經稍稍直起上半身,然后注視著我,注視著離他很近的擋住臉的我,說,看著我。只是我最終也沒能拿開擋住臉的手臂。盡管后來我想,如果那時我能夠拿開,是不是至少能夠得到一個吻呢?

我對他說,等我離開之后吧。他答應了。不久我就離開了,離開之前他對我說,答應我你會回到房間休息。我同樣答應了。

只是我沒有做到。從他的房間出來之后,我離開了他的房間所在的那條走廊,拐過一個拐角,然后坐了下來。我還拿著我的那瓶沒喝完的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然后想著,我要哭一會兒。

可是我始終哭不出來,只好絞盡腦汁地尋找任何一件可以讓我哭的事情,或者一個可以讓我哭出來的方法。最終我找到了,于是放松下來,坐在走廊里哭了很久。我邊哭邊想了一些事情,或者沒有想任何事情,我只是接連不斷地哭,像是在以此計時。這是一場馬拉松,我一定要跑完它,就是那種感覺。

我不停地哭,后抽出空給朋友發了些消息,那些消息也像是馬拉松一樣,充斥著要跑完它的感覺。我說,我出來了。我說,我現在在走廊里。我知道她應該已經睡了,但我接連不斷地發。我說,我好難受啊。我問她,為什么我會這么難受?我說,我好難受。我說,為什么會這么難受?我不斷地問著,沒有回應,我就繼續不斷地問。我想我不過是想知道為什么會這么難受,明明一開始怎么也哭不出來。

后來我跑贏了這場馬拉松,等我慢慢停下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中途我還給他發了一條消息,我說,如果我保證明天早上能夠按時起床工作,我可以回去嗎?

如果這是一個好故事,那我注定是不可能回去的。

我沒有在那天晚上收到任何回復。后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啤酒還剩下半罐沒有喝完,我不想再喝了,但也沒有把它倒掉,而是把它拿在手里帶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后把它放在床頭,把自己放到床上,沒過多久便睡著了。躺下之前我依然定好了第二天早上的鬧鐘,洗了臉。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按時起床,按時準備下樓開始工作,然后收到了他遲來的抱歉,說他那個時候已經睡著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我收到了朋友的回復。她像我一樣接連發了很多條,大部分是驚嘆和安慰。最后她說,哎,居然把你搞得這么欲求不滿。那一刻我有點想笑,心想,還真是這樣。然后她的下一條緊接著發了過來,說,我殺了那個傻X。這次我真的笑出了聲。

我飛快地打字回道,怎么辦,可是我比那個傻X意大利人還要X,你準備怎么對我?她也很快回復道,確實。后來她沒再堅持喊打喊殺。她說,快回來吧,我帶你去看演出,一起喝酒。

然后就是一切的起源,像是一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作者簡介】代孟潔,1999年2月生;北京人,祖籍四川;畢業于中山大學傳播學系;現在英國愛丁堡大學學習文學、電影與對白藝術;該作為作者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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