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里,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要什么”的時候,她回答說 :“我要死。”
——艾略特《荒原》
天麻麻亮,烏青就起床了,穿衣、上廁所、洗漱、做早飯——周而復(fù)始的幾個固定動作。
木門吱嘎一響,人還沒跨出去,旺財毛里毛躁的頭就探過來,烏青抬腳把旺財刨開,跨出門檻,旺財再次撲過來,圍著兩條人腿打轉(zhuǎn),四只爪子像找不著節(jié)奏的鼓點。烏青把前一晚的剩飯,倒進豁口的瓷缽,加點水,攪和攪和,遞到旺財嘴下。畜生這才安靜,埋頭吭哧吭哧吃起來。
彼時,雞窩里的雞也躁動起來,又是打鳴又是咯咯咯亂叫,翅膀在籠子里施展不開,半開合撲騰,幾根灰白的絨毛飛出來,其中一枚,晃晃悠悠,擱淺在烏青的腳邊。
烏青的動作也像羽毛,慢、柔,一點兒不著急。
她呆呆看旺財吃了幾嘴,才轉(zhuǎn)過身去,走到雞窩邊,蹲下,往里面瞅了幾眼,這才拉開用杉木皮做的簡易門。六只雞支棱著厚實的翅膀,咯咯咯地叫喚著,蹦跳出來,有兩只還在地上打了個滾。烏青站起來,在雞棚上的簸箕里抓起幾把黃澄澄的苞谷,撒在地上,濺起幾堆混濁的塵灰。六只雞瘋了似的,你爭我搶,尖硬的喙把泥土也啄起來。烏青的眼神像水面上的輕風(fēng),瞟幾眼,最后抬起下巴,望向村莊的上空。
和昨天,不,和過往的每一天都一樣,空氣清新,春光明媚。遠(yuǎn)處環(huán)繞村莊的女媧山,照舊蓊郁在層層疊疊的綠色中,由深入淺,直至與天際融為灰藍色的整體。從烏青家望過去,只能看見一半的清水湖,橢圓形的湖面,此刻像大半個指甲蓋,輕輕泊在村莊的北面。
秀美的村莊,清晨欣欣然的朝氣,沒有打動女人,她的一雙眼睛,像居無定所的浮萍,這里看下,那里覷下,泛起空蒙的倦怠。碧綠的女媧山,靜謐如常,若有若無的聲響,順從風(fēng)的召喚,自高墻般的山巒出發(fā),遙遠(yuǎn)得不可企及。
往往這個時候,烏魯大也起來了,打著哈欠,伸著懶腰,挪步到門檻邊。他瞄了一眼烏青,再望向雞飛狗跳的院子,神情慵懶。旺財抬起頭來,沖男主人汪汪兩聲,算是打了招呼。烏青此刻把目光收回來,冷峭的光波,像浮塵中的寓言,似有若無。有一剎那,村莊靜默,如蝕了銹的鐵皮,散發(fā)出陳舊又僵硬的氣息。
左邊院墻上突然冒出個頭來,是隔壁的二娘,頭發(fā)蓬亂,瘦長臉,幾乎沒什么血色。她雞爪般的五指,沖著烏青快速晃動。二娘急切的模樣,讓烏魯大也趿拉著鞋,跟了過去。
找到春生了。二娘神情嚴(yán)峻,壓低聲音說,其實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烏青的雙手緊緊抓住墻頭,有幾根翠綠的芭茅草在她的指間掙扎。她問,怎么樣?
二娘臉上的表情垮塌下來,左右搖了兩下頭,嘴角下撇,細(xì)長眼怯怯的,好像是她在主宰事件的走向,而任務(wù)沒有達成。烏青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手掌里的芭茅草舒了口氣,重新挺直腰桿。有幾根孱弱的,斷了,躺倒在溢著土腥味兒的墻頭。
最關(guān)鍵的問題知道了,其他細(xì)節(jié),烏青興趣不大。
在哪里找到的?烏魯大追問。
女媧山。
我知道是女媧山,具體哪兒?
我不曉得,你得問烏圖族長。二娘背轉(zhuǎn)身跳下墻頭的時候,自言自語,十天十夜啊,還是沒死,唉!
烏青轉(zhuǎn)過身來,抬臉看烏魯大,顫聲喚一聲,魯大……烏魯大伸手把女人擁進懷里,輕拍后背,嘴唇動了兩下,還是沒說出話來。
十天前,春生突然在寨上消失了,找遍寨上的犄角旮旯,都不見其蹤影。派人再去清水湖里撈,十幾個青壯年潛到水里,三天三夜,也沒個人影。有人說,估計這回又換地方了,還有個人,指向黑壓壓的女媧山。烏圖族長一米長的煙桿,差點兒把那個人的手敲斷,跺著腳蹦出一句,這個鬼崽哦!
環(huán)繞村莊的女媧山,是烏梢的神山,不準(zhǔn)談?wù)摚粶?zhǔn)妄言,更不能用手亂指,當(dāng)然,沒有族長的允許和引領(lǐng),也不準(zhǔn)進去。采藥,以及饑荒時打獵和采擷山果、野菜,也只在幾個固定的區(qū)域。
春生冒大不韙,竟然去了女媧山,鐵了心是要死。大家沒日沒夜尋找,也冒大不韙走了很多以前不敢涉足的山峰、疊谷、溪澗、危崖,總算是把春生找到了。當(dāng)時,春生側(cè)臥在一塊光潔如玉的巨石上,身上一絲不掛,脊柱骨高聳如山巒,從脖頸到腰下,蜿蜒成一條冬眠的灰蛇。遠(yuǎn)遠(yuǎn)看見,大家都以為這回春生肯定是死了(這樣的結(jié)局讓去的人心里有幾分莫名期待),等急火火地湊到跟前,春生的眼睛還睜著,眼白青灰。其中一個后生說,死不瞑目啊,眼淚就下來了。另一個后生伸手一摸,發(fā)現(xiàn)身體沒硬,不但沒硬,還有柔軟的熱氣,正要向族長匯報,烏圖說,背回去。春生也沒掙扎,他也沒力氣掙扎,在族人的背上,已經(jīng)燃盡的眼白,浸沒在清水湖無底的深淵。
這已經(jīng)是春生第五次尋死了。
第一次,為了不嚇著爹媽,也為了把這件事做得徹底,春生跑到女媧山腳,找到一片小樹林,把自己吊在一棵青杠樹上。吊了三天三夜,脖子拉長足一尺,難受得不行,可還在喘氣。沒得辦法,只好放棄。灰頭土臉回到家,爹媽責(zé)怪他這么多天跑哪兒去了,說鍋里有給他熱的飯菜。春生也不言語,坐在灶房,狼吞虎咽一番,就把自己癱在床上,一個月不吃不喝,瘦得皮包骨頭。爹媽急得去找族長,族長也沒得辦法。
第二次,橢圓的清水湖很深,深不見底,春生和其他水性好的后生,嘗試過潛入水底,沒有一次成功。這一回,春生把自己裝進一個大麻袋,再塞進幾百斤重的石頭,從里面把袋口捆死,慢慢悠到深水區(qū),感覺到了下沉,就閉眼靜待死亡的來臨。有一陣,春生以為自己死了,昏昏沉沉的,像在做夢,又像在另一個世界……恍惚間,他看見了小宛——終于可以重新來過了,再也不用在這個閉塞的輪盤里周而復(fù)始地打轉(zhuǎn)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喉嚨一陣刺痛,劇烈的咳嗽把他給嗆醒——他被人從江底撈了出來。過后,春生問其他后生,水底有多深。后生們說,沒到水底。春生說,沒到水底怎么找到我的?后生答,你一直在水里漂,幸好清水湖不是那么大。
第三次,吃毒藥。女媧山上有一種毒藥,那是烏梢人采來打獵用的。在刀刃、箭鏃或梭鏢上涂上一點兒,見血封喉。后來有了獵槍,就少用了,偶爾用來藥偷吃糧食的黃鼠狼、老鼠。別說沾上,遠(yuǎn)遠(yuǎn)嗅到就得死。春生在爹媽床鋪下面的磚縫里,找到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小瓷瓶,揭開蓋子,一股腦全吞進肚子里……
第四次,春生偷了父親的獵槍,還是跑到上吊的那個樹林里,用槍口抵著喉結(jié)上方,手指緊緊地扣著扳機。那一刻,春生仰望神山,用心祈禱,這一次,一定得死,必須得死!槍聲發(fā)出的巨響,把樹枝上的鳥兒嚇得不輕,撲撲棱棱,一陣亂飛,像怒放的煙花,在女媧山上綻放。這一次,春生唯一的收獲是三個月說不了話,因為嘴巴給打爛了。
第五次,就是這次了。不是不讓人進女媧山嗎?究竟為什么不讓進,沒人說得清,知曉的人諱莫如深,不知曉的也懶得去想。春生問過族長烏圖,烏圖伸著油膩膩的煙桿,叭叭叭,吞云吐霧,說,這是祖上留下來的規(guī)矩,沒有為什么。春生問,進去了會怎樣?族長本來半寐的眼瞼,倏地睜開,刺乎乎盯著春生,說,小子,你可千萬不要犯渾,不然,不只是你,你的阿爹阿媽,還有整個烏梢都要倒大霉。春生想,我已經(jīng)倒了幾千年(也許幾萬年)的霉了,還有比永生更倒霉的嗎?這樣想著,春生毅然決然就進了神山。春生想,如果遇到神仙爺爺,那就跪下求他,讓烏梢人死去吧,不能再這樣活了;要是遇到妖怪鬼魅,那正好,趕緊吃了我,吃了整個烏梢,我還得感謝它呢。是啊,如果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在女媧山上逛了好多天,什么事兒都沒有發(fā)生,什么魑魅魍魎也沒看到,就是山很峭,水如冰,深溝里的風(fēng)刮臉,崖上的樹一個疙瘩連著一個疙瘩,還不長葉子,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春生實在太累了,借著星光,他爬上一塊光滑锃亮的巨石。當(dāng)時月滿如銀,寒風(fēng)凜冽,春生想,不如脫光了吧,把自己當(dāng)作祭品,求女媧山把自己給收了吧。
這一次,對春生的尋死,村莊里的人議論得少了,即便私下嘀咕,也是好奇女媧山究竟長什么樣子。大家七嘴八舌——也沒什么特別的,和我們常去的地方差不多;就是山看不到頂、森林望不到盡頭;懸崖和深溝里全是霧,看不清……有沒有妖怪?哪有什么妖怪,有妖怪也不怕,我們就是妖怪,哈哈哈!事件很快平息。有一天,烏青和烏魯大坐在院子里吃飯,半個時辰過去,烏青碗里的米飯沒下去一口。烏魯大說,吃一口嘛。烏青搖搖頭。烏魯大說,裝一下嘛。烏青慢慢抬起頭來,俊俏的臉蛋死灰死灰的。烏魯大說,吃了飯我下地去。烏青猛地把碗摔在地上,下地下地,下什么地!
沒多久,春生找到族長烏圖,還是老問題——咋個才能死?
烏圖還是回答他三個字:死不了。只是這一回多了三個字:不能死。春生問,是死不了,還是不能死?烏圖說,都可以。
很長時間,屋里只有烏圖吸煙的吧嗒聲,濃煙環(huán)繞著春生,經(jīng)久不散。烏圖終于看了一眼春生,后生的臉色蒼白,枯木樣杵在那兒。烏圖長長的煙桿在土布做的鞋幫子上敲了敲,重新裝進新的煙絲,壓緊,把煙鍋伸到鼎罐下,曬干的栗樹燒得正旺。一會兒,煙絲就在火光下,發(fā)出螢螢點點的光來。春生啊,咱們?yōu)跎蚁衲氵@樣尋死的人不在少數(shù),多少年來,也沒見一個人死成。烏青,你表姐,也尋死過,結(jié)果怎么樣,現(xiàn)在不也是好好地和烏魯大過日子嗎?族長深深吸了一口,補了一句,不過,你倒是最固執(zhí)的一個。春生不說話,身體像一桿破旗,晃蕩在族長家的煙火中。
活著有什么不好啊。
族長也就五十多歲的樣子,臉上的肉紋厚重而堅實,他猛吸一口,兩頰深深窩進去,山洞似的鼻孔,噴出兩股烏黑的煙霧,像屋頂上傍晚的煙囪,裊裊繞繞的。你很幸運了,出去過,外面多少人想活著啊,你的小宛不也羨慕你能不死嗎?可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就要把自己給交代了,還順帶把烏梢的人都給交代了,想死的人不一定能死,想活的人也不一定能活,這個我們是做不了主的,你啊,就好好活著吧,別成天胡思亂想了。烏圖覷一眼春生,要不你還是和水秀成親,我給水秀娘說過了,他們家沒意見,水秀嘛,就不用說了,她一直喜歡你的嘛。
都想死。三個字跟石頭一樣冰冷、硬峭。
哪個給你說的?
族長烏圖突然提高音量,把自己給嗆著了,伸長喉結(jié)突出的脖子,咳嗽了好幾聲。春生看著也不顯出關(guān)心——有什么呢,反正都不會死。至少我還想活,只要有一個人想活,誰都不能死!最后兩句,烏圖嘶啞著嗓子,顯出族長的嚴(yán)厲和權(quán)威。
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每天做同樣的事情,幾辰起,幾辰睡,吃同樣的食物,住同樣的村莊,進進出出都是同樣的人,就連我現(xiàn)在來找你,都是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話……活著,就是為了像馬車上的輪轂,無休止地重復(fù)嗎?
你這句話說對了,烏梢就是一個巨大的輪盤,不停地轉(zhuǎn),不停地轉(zhuǎn),這樣就可以永無止息地活下去。一絲離群的輕煙鉆進烏圖的眼睛,他聳聳鼻子,眨巴幾下眼睛,又說,外面的人不也是這樣活著么,他們一直都在渴望永生而不得。不知道有多羨慕我們呢。
那是他們不知道永生的真相,要是知道,他們每一天都會感到慶幸。
該慶幸的是我們!烏圖不想再跟這個后生啰嗦了。
沒有不死,就沒有生,沒有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時間就停滯了,幾千年了,我們沒有春夏秋冬,只有春天,永遠(yuǎn)的春天。是,春天很美好,生命很美麗,可是如果年年如此,天天如此,那就變成了折磨。外面的人也是坐在輪轂上,可是他們也就幾十年,最多一百年,他們有重新來過的終點,可我們呢?春生揚起他的臉——這是一個五官清俊的小伙兒——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被永生來懲罰!懲罰總得有個盡頭吧?可我們連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為什么?
你忘了你當(dāng)初的快活。烏圖說。
起初,當(dāng)烏梢人知道他們可以永生時,晝夜狂歡,沒有了疾病和死亡的威脅,這人間和天堂有什么區(qū)別?不吃飯,也不會死,有些人開始不干活,只躺著消磨時間,可是很快發(fā)現(xiàn),什么也不干的日子,比干活累十倍、百倍。后來,烏梢沒有一個人不勤快干活的。時間太多了,多得比一座座金山還要沉重。可是,當(dāng)多到一定程度時,就成了負(fù)累。很快,烏梢人就開始心慌了、害怕了,如同四處飄蕩的塵埃,活在無窮盡的虛空中。
春生喜歡釣魚,喜歡種樹,喜歡打獵。時間太多了,每一項,春生都花了幾十上百年去修習(xí)。春生釣魚,不是釣魚,是在湖里拿魚、取魚;再后來,春生想要什么魚、多大的魚,站在湖邊,幾乎信手拈來。春生種的樹不計其數(shù),松樹、樟樹、楓樹、銀杏樹、栗樹、檀香樹、椴樹、榕樹、桃樹、李樹,甚至銀杉、楠木、柴荊木,太多,以至于女媧山腳及烏梢村,都被樹林覆蓋,遮天蔽日。打獵也一樣,春生一箭一個準(zhǔn),說射左眼不會溜到右眼,說射心臟不會射到心尖。
其實,永生之后,才過了不過兩三百年,烏梢人就不想活了——或者說,不想這樣活。烏梢人沒有想到,永生,比當(dāng)初日夜恐懼的死亡,更令他們不安和驚悚。等過了上千年,經(jīng)過各種掙扎、解謎、折騰,烏梢人再沒有喜悅,他們?nèi)缧惺呷獍愕鼗钪O霐[脫命運的人,試圖走出永生的怪圈,沒有一個成功,時日長了,便斷了這念想。再后來,很多人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念——是誰讓他們永生的?為什么讓他們永生?他們究竟做錯了什么?
這是我們的宿命。族長烏圖瞇縫起一雙眼睛,好像可以把虛空夾住。
真的沒有別的出路嗎?春生的聲音像是游走在懸崖邊上那朵旋轉(zhuǎn)的疙瘩上——這話他已經(jīng)問過太多次。
烏圖放下煙桿,注視著春生。
春生也靜靜回望族長,族長的眼睛有些混濁,里面似有冷峭的叢林,若隱若現(xiàn),幾片千年未見的雪花,稍縱即逝,寒冰刺骨。
烏圖吐出兩個字:沒有。
話音未落,春生遽然舉起雙臂,沖著空曠的屋宇,繃緊全身的力氣,發(fā)出歇斯底里的狂叫,啊!啊!啊嗚——那聲音像密集的銀針,刺破烏梢霧靄般沉郁的夜空。彼時,烏青兩口子正并排著躺在床上,兩尺高烏黑的梁上,掉下來幾塊灰塵;二娘在隔壁捂緊耳朵,嘴間還掛著一片青菜;水秀剛挑了一桶水進屋,豎起耳朵,一動不動……春生跑出烏圖家時,翻卷起的殘枝敗葉,以為重獲新生,擦過春生的腳后跟,又旋即落地,有部分鉆進族長空洞、憐憫的眼眸。
如今,烏梢人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活了多少年。有的說是兩千多年,有的說五千年,還有的說已經(jīng)幾萬年。
最初的幾百年,他們還在樹皮、竹簡和山洞里,用他們才認(rèn)識的符號,記下他們輝煌的歷史、不朽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烏梢人發(fā)現(xiàn),記錄沒有任何意義。永生的村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社會結(jié)構(gòu)都是固定的,比如烏圖永遠(yuǎn)是族長,春生永遠(yuǎn)是一個年輕又倔強的后生,二娘永遠(yuǎn)寡居,水秀永遠(yuǎn)心念春生而不得,烏青兩口子一直沒有孩子……你看出來了,村莊的人數(shù)是固定的,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吃同樣的飯,穿同樣的衣,只有生,沒有老病死,因而沒有羨慕、嫉妒,也沒有高低、貴賤。記錄,是為了記錄大事,或是變化。烏梢,自永生那天起,就不再有什么大事和變化,有的只是單調(diào)平淡的重復(fù)。烏梢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記錄只有兩個字——如前,如前,如前……偶有星星點點的異處,均是某某或某某某尋死未果。
倒是這一次,大可以大書特書,因為,尋死的春生,實在是太固執(zhí)了。
大約八百年前,春生花了差不多兩百年的時間,千辛萬苦,才掙脫出烏梢的地盤。在烏梢,什么都已熟稔精通的春生,實在了無生趣,他決定逃離烏梢。
烏梢的老人說過,只有離開烏梢,才有死的希望。
烏梢是神賜的地盤,時間在烏梢是停滯的,它以周而復(fù)始旋轉(zhuǎn)的方式存在,你以為它在動,其實不過是從這里到那里,再從那里到這里,永不停歇,像一個古老的鐘擺。正因為永不停歇,所以它是靜止的。
懷著離開烏梢的執(zhí)念,春生用了兩百年,千辛萬苦,終于逃到了外面的世界。
當(dāng)兀然看見漫天漫地的白雪時,春生號啕大哭,匍匐于地,對著天地磕了很長時間的頭。到最后,只見一個活物在雪堆里,一聳一聳地蠕動,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等他站起來時,少年的臉上盡是透明的薄冰。就在春生稍稍冷靜下來的瞬間,他整個身心又如墜冰窖(還真是個冰窖),他發(fā)現(xiàn),在這冰天雪地的寒冬,只有腰間裹著一塊獸皮的他,居然感覺不到寒冷。春生顫巍巍的,把右手食指放進上下齒之間,狠命一咬——沒有絲毫痛感。春生把手指頭舉到眼前,眼睜睜地看著傷口處,血已經(jīng)凝固,肉芽在生長……
春生仰望慘白的天空,欲哭無淚,滿面的薄冰已經(jīng)碎裂,如一把把匕首,刺穿春生的臉頰。他用兩百年的執(zhí)念,獲知一個烏圖曾經(jīng)告知的真相——離開烏梢就可解脫生死,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只要是烏梢的人,無論你到哪里,你都是不死之身。
陌生世界的新奇,消解了春生的絕望。接下來的兩百年,春生還是想盡各種辦法自尋死路,最常用的,就是去某個部落當(dāng)一名弓箭手。當(dāng)然,還是沒用,刀砍不到他身上,箭也射不進他身體,有一次,他不可思議的運氣被人發(fā)現(xiàn),還被當(dāng)作神崇拜了幾十年,害得他走哪兒都不方便。
有很多年,春生如行尸走肉般,行走在大地上,他讀盡天下書,看盡人間的紛擾和爭斗,越明白,他越想死。他覺得生老病死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幸運。有時他想,永生,是對生命最嚴(yán)厲的懲罰。而烏梢,是受到了永生的詛咒。永生之人流連于瓦肆酒坊,醉生夢死……也就在某個時間點,春生遇到了小宛,讓春生重獲生之樂趣,這令他欣喜若狂。
那時,他終于明白,解脫生死之道的辦法是愛。
在那之前,他從未愛過任何人。
他感恩父母對他的養(yǎng)育,他把水秀當(dāng)妹妹,他也尊重族長烏圖和其他的族人,卻獨獨沒有體會過男女之間的愛情。作為一個春心萌動的健壯少年,春生渴望愛情。遇到小宛,春生終于感受到了活著的趣味,他要永遠(yuǎn)和小宛在一起,他要讓小宛也永生。為了永生,他決定把小宛帶回烏梢。可惜,回來的路,同樣漫長,用盡各種辦法緊趕慢趕,花去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在到達之前,小宛就已成了一堆白骨。
一路走來,小宛從少女到青年,再到中年,到滿面皺紋、銀絲披頭,而春生依舊是綻放的青蔥少年。路上,春生給小宛說,只要我們趕在你死之前到達烏梢,你就可以和我一起永生,我們就可以永遠(yuǎn)在一起。對于永生,小宛起初當(dāng)是春生帶她私奔的借口,她不怪他,只要和他在一起,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也沒關(guān)系。后來,現(xiàn)實擺在她眼前,由不得她不信,春生說的那個永生世界是真的,她無比渴望,她希望盡早到達那個不死的村莊。后來,她越來越老,而他們還在路上。小宛對春生說,即便到了,我也是一個老太婆了。春生捧著小宛層層疊疊的肉紋說,不會的,不管我的小宛變成什么樣,春生都要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
春生加快腳程,不停地?fù)Q乘快馬,或是尋找捷徑。
春生不知道的是,烏梢和外面的世界,只有一墻之隔,出去或是進來,是一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迷宮,像密集的蜂巢,鑲嵌在沒有盡頭的螺旋階梯上。你以為走了千里萬里,其實是在迷宮里兜圈子。按道理,這樣的迷宮,任誰也是走不出去的,那分明就是個死局。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持之以恒的執(zhí)念。自永生以來,烏梢有多少人想走出去,春生是第一個做到的。也正是憑著火焰般熾熱的執(zhí)念,春生將小宛的一捧白骨帶回了烏梢。
春生回來的那天,烏梢119戶436人,傾巢出動,夾道迎接春生的到來。這是烏梢人自永生以來,最激動人心的一天。春生來不及和族人歡聚,匆忙回到家,打開鹿皮袋子,發(fā)現(xiàn)小宛的白骨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那天晚上,烏梢的夜特別的黑、特別的喧囂,春生大醉,借著酒意,哇哇大哭,哭聲就像是成群的烏鴉的鳴叫,一波接著一波,洞穿烏梢每一個人的心臟。第二天,春生就踏上了一次又一次的尋死之路。
烏青在清水湖邊找到春生,她坐在他身邊的一塊卵石上,從布包里拿出一塊面餅,遞給春生。春生不接,烏青硬塞到他手里,吃吧,都好幾天沒吃了吧。春生注視著湖面問,姐,那次你一百年都沒吃東西,是什么感覺?
身體像一攤死肉,腦子卻清醒得很,還睡不著覺。烏青的眼睛也望向幽藍的湖水,臉上的表情和湖水一樣靜謐。春生忍住鼻腔的酸楚,把面餅送進嘴里,狠狠咬一口,再咬一口。還好,永生之人還是可以體味食物的香甜的——這是上天的施舍嗎?春生嘴角掛上一絲鄙夷的微笑。
你應(yīng)該為小宛感到高興,相對于死亡來說,活著才是難以承受的損失。
小宛在烏梢不會永生……春生腦海里浮現(xiàn)出空空的鹿皮袋子。
烏青撫著表弟嶙峋的脊背,喃喃說,而且你以為的美好愛情,在漫長的時間面前,是更難以承受的酷刑。
女媧山頂懸著一枚熟透的柿子,在余光的輝映下,滲出橙黃的汁來,它們列隊匍匐而來,正將重重山巒拉進即將到來的又一個暗夜。
姐,為什么清水湖沒有底?
春生的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心,好像已經(jīng)照見事物的真相。他并不需要表姐的回答,自顧自地繼續(xù)說,烏梢的山山水水、溝溝坎坎,哪里我沒去過、看過,一草一木,一花一葉,我都細(xì)細(xì)琢磨過。我用一個月的時間,看一朵鵝掌楸的花開了又謝;用半個月的時間,看一只蝸牛倒懸松木的葉下,吐完最后一絲唾涎,然后靜靜死去;還用了好多好多年的時間,搗毀無數(shù)個螞蟻的窩。如此這般他也沒想明白,同樣存在于烏梢,為什么它們就可以死?
在烏梢,關(guān)于生死的問題,是一個永恒之謎。
輕風(fēng)吹拂,幾縷發(fā)絲飄在烏青的臉頰,像一道薄薄的簾子,將她和湖水隔開。如果不是永生不死的軀體,這該是多么愜意的風(fēng)景,她盡可以任風(fēng)浮面,任發(fā)絲未白時,一下一下,劃過她的眉間。荒誕的是,永生人的記憶卻不會永生,它們像會死去的蝸牛和螞蟻一樣,一茬接一茬。烏梢人清晰的記憶只有百年,對于漫長的過去,記憶像一具僵尸,橫陳在時間深處,一點點在銹蝕、腐爛。對于烏梢來說,歷史只有兩個字,對于春生來說,歷史是他一筆筆的記錄。春生帶烏青來到一個木屋,指著堆積如山的書冊對烏青說,我不能忘記,忘記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春生的木屋在女媧山北面背陰的山腳,距離清水湖也就一個時辰的路程,卻相當(dāng)隱蔽。三層,紫黑色,掩映在密集的禿杉林深處,四周是密集的竹林,如果不是刻意尋找,很難發(fā)現(xiàn)。烏青驚異于眼前所見之物,層層疊疊,像一座座小山,她抽出一冊,輕輕翻開獸皮做的封面,幾十頁淡黃色的紙上,是一粒一粒螞蟻樣的黑色印跡。
這是紙,我從外面帶回來的。春生指著木格子的窗戶外,烏青看過去,后院有一個石頭砌的水池,里面隱約可見昏黃的漿液;一個泥封的高聳灶臺;地上還有成堆的秸稈、樹皮和青竹……還沒等烏青問,春生就說,這些東西可以造出紙來。
春生說的紙讓烏青著迷,她伸出手指,輕輕摩挲——紙張有些粗糙,但柔和、溫婉,一行行端莊的字跡,整齊排列,虔誠地蹲在淡黃色的細(xì)紋里。烏青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舍不得抬頭,嘴里說,這些符號是什么?我不認(rèn)識,但它們咋這么美?
是文字。
烏青捧著,像捧著圣物。說,這么大的事,族長知道嗎?
他是不會同意我這樣干的。春生繼續(xù)說,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喜歡。烏青終于抬起頭來,臉上抹著幾點紅潤。那就送給你了。春生說,送給你和烏魯大。
烏青意識到什么,把書放下,對春生說,你又要干什么?沒有用的,春生,不要再去折磨自己了。
還有比永生更痛苦的折磨嗎?春生望著表姐,笑笑的。
烏青嘆了口氣,眼里溢出淚來,說,那我給你守著,等我們春生回來,再給姐說說外面的世界。
春生說,姐,這次我不會回來了。
烏梢不僅是個大輪盤,對于這里的人來說,烏梢還是一個巨大的吸盤,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會原模原樣把你吸回來。但是,烏青還是問了一句,這回,你想怎么著?
我在想,擺脫永生的通道應(yīng)該就在我們身邊。
哪兒?烏青盯著春生。
湖底。
這一次,烏梢人一直沒有找到春生。
烏梢人并不擔(dān)心,隨時做好春生回來的準(zhǔn)備,有的人甚至揣測,這回可能真的會帶個女人回來。有后生就說,不定帶回來個美人魚哩!大家就哈哈大笑。水秀不愛聽,她還是會去春生家,挑水、做飯、洗衣,春生父母很不好意思,終究是拗不過那孩子,也就聽之任之,把水秀當(dāng)自家女兒。
時不時地,族長烏圖召集村里的后生去找春生,上女媧山,下清水湖,搜遍烏梢的每一個犄角旮旯,可惜每次都無功而返。時間長了,也就罷了,隨他去吧,不定又跑出去了,過幾百年自然會回來。
起先,是烏青一個人去木屋,后來,烏魯大也跟著一起。烏魯大造紙,烏青訂冊記錄(春生走之前把文字和造紙方法都教給了她)。兩人有時一待就是好幾個月,不回自家屋,族人以為他們也尋死去了,翻遍村莊,終于發(fā)現(xiàn)春生的木屋。烏圖要把木屋燒了,意外的是,幾乎所有的族人都反對。木屋留了下來。沒事兒的時候,族人們就會去木屋看看、摸摸,有時也跟著烏青讀一讀,水秀去得最勤。
又過了幾百年,烏青和烏魯大也不見了,族長烏圖帶著族人,遍尋不著。
【作者簡介】巴文燕,作品散見《山花》《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星星》等刊,著有長篇小說《秘殺》,現(xiàn)居貴州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