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滇南小城蒙自已經很熱了。極邊之地在這個不尋常的春季榮幸地迎來了一群讀書人。他們有的從省城昆明來,有的從香港坐海輪到越南海防,再沿當時中國唯一還和境外相通的鐵路——滇越鐵路——乘火車輾轉而來。蒙自雖地處大西南邊陲,但在那個年代卻是個很開放的城市。早在1889年,蒙自就被辟為面向東南亞的商埠,是華夏最早設有海關、洋行、電報局、郵政局的地方之一。1910年,法國人用火車撞開了南中國的大門,始自越南海防的滇越鐵路經離蒙自約二十華里的碧色寨,直達昆明。因此蒙自人并不閉塞,高鼻子藍眼睛的洋人他們的父輩一代都已經見識過了。他們只是有些好奇的是:這群讀書人里有那么多的女學生,她們穿陰丹藍長裙、藍色斜襟上衣,胳肢窩下架著書本,青春四溢、意氣風發地穿行在蒙自縣城的大街小巷。誰家養的閨女呀,爹媽也放心她們出來?
這群讀書人便是剛剛成立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文法學院的學生和先生們。“七七盧溝橋事變”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狼煙四起,生靈涂炭;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即便是人類文明薈萃傳承之地的大學也不能幸免。南開大學被日軍野蠻轟炸、炮擊,圖書館、實驗室、教學樓、學生宿舍毀于一旦,校園學子都能目睹日軍飛行員的猙獰面目。北大、清華神圣的校園被侵略者的獸蹄任意踐踏,來不及撤走的圖書資料、實驗器材被強盜們悉數掠走。日本侵略者在發動戰爭之初,便有一個明確的戰略目標:盡其可能地摧毀中國的文化機構。也許那時他們就知道,軍事征服中國易,文化征服中國難。侵略者的邏輯簡單又粗暴,先摧毀你的文化殿堂,再滅絕你讀書人的種子。
但是源遠流長的中華五千年文脈豈是他人輕易能斬斷的?續存文脈,保留文明的種子,文化不滅,中國就不會亡。戰爭爆發后,當時中國有一百零八所大學,約三分之二的高校撤往大后方,許多地方連中學生也加入流亡的大潮。如果有人能夠從空中做一次航拍,便可在“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大地上,看到一幅幅震撼又催淚的學子流亡圖,從北到南,從東往西。北大、清華、南開等高等學府,抗戰甫一開始便奉政府之令撤往湖南長沙,組建長沙臨時大學。隨著戰局急轉直下,戰火迅速蔓延,長沙也危如累卵,長沙臨時大學在1937年秋季剛剛開學一學期,便不得不再度西遷云南昆明,組建西南聯合大學。便有了后來西南聯大校歌中寫的“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的千古絕唱。在中國乃至世界教育史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高等學府,像西南聯大師生那樣,進行過如此壯懷激烈、堅忍不拔、求學救亡的“萬里長征”。
在昆明落地的西南聯大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校園安在哪里?我們所熟知的一所大學應該有的教學樓、圖書館、報告廳、實驗室、運動場、學生宿舍,哪里會有現成的呢?遷往大后方的許多學校都在寺廟和私家祠堂里堅持上課,不是因為寺廟和祠堂是清凈之地,而是彼時的中國,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和財力,為莘莘學子建造一所合乎規范的大學校園。
蒙自向西南聯大伸開了雙臂,到我們這里來吧。到南湖邊來做你們的學問,讀你們的書吧。這里有亭閣樓臺、湖光山色、蓬萊仙境、風清月朗,連落在枝頭的鳥兒都會唱歌。
本地史料記載,南湖開掘于明隆慶年間,經歷代修葺改造,廊橋亭閣,假山奇石,奇花異草,古樹參天,逐步成為蒙自城邊一處公園勝景。湖不算太大,但也不小,繞湖一周,正好是飯后散步所需的運動量。南湖邊有一棟兩層洋樓名曰哥臚士洋行,是二十世紀初修建滇越鐵路時,來自希臘的哥臚士兄弟所建。這兩兄弟靠鐵路起家,在滇越鐵路沿線開辦了數家洋行和酒店。據說他們的經營范圍除了槍支彈藥外,什么生意都做。中國的抗戰爆發后,哥臚士洋行也斷了財路,洋行的洋人們卷被蓋卷走路,樓卻空閑下來。這倒成就了這棟樓房的歷史價值。隨著西南聯大蒙自分校成立,當時中國文化界、文學界的大師們如陳寅恪、劉文典、朱自清、聞一多、吳宓等人都入駐哥臚士洋行。樓上住先生們,樓下便是學生的教室。先生們的居室很小很簡樸,不到十平方米,一床一桌而已。書柜自然是不敢奢望,也許有一個書架就算不錯了。當戰火燒到校園,許多先生在逃出北平時只有一個隨身的箱子或包袱。西南聯大相關史料記載,在聯大剛恢復上課時,先生們憑超強的記憶重新編寫講義。有些被委托寄到大后方的書籍,還在漫漫烽火路途中散佚。讀書做學問的人丟失了自己心愛的書,那是怎樣的一種錐心之痛!但西南聯大的偉大之處正在于此,戰火烽煙中仍然隱忍堅毅地續存了我們的文脈,還造就出一大批國家的棟梁。聞一多先生在這座短暫居住的樓房贏得一個雅號“何妨一下樓”,或可說明這些先生當時是怎樣的刻苦剛毅。在南湖期間,聞先生正在苦攻《楚辭》和上古神話,深感時間不夠用。每當傍晚,夕陽把南湖的湖水鍍上一層金色,晚風吹拂著湖岸的垂柳,亭閣廊橋間,本地土族(哈尼族人和彝族人)唱著他們的情歌,鳳凰樹樹冠火一般地燃燒,像是要將天空點燃。此情此景,誰不愿在一天的辛勞治學之后,到湖邊走走呢?但人家聞先生就是不下樓。于是,其他先生就在樓下喊:聞先生何妨一下樓也!
南湖之美,美在宜入詩入畫,還美在鄉愁與家國情懷——那是一種痛定思痛之情,凄楚哀婉之美。有著“教授中的教授”之美譽的陳寅恪,大約是第一個被南湖感動的詩人。他的那首即興之作《南湖即景》,被劉文典先生認為是難得的好詩,還特意書寫下來作為禮物贈予友人。其詩曰:
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
橋頭鬢影還明滅,樓外笙歌雜醉酲。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人間幾萬程。
當陳寅恪先生漫步南湖邊時,他應該想到了京城的北海吧,也想到了頤和園的荷花與雕欄玉砌了吧?他或許也懷念戰前在清華園那些寧靜祥和、潛心做學問的日子,“橋頭鬢影”之恍惚與“樓外笙歌”之纏綿,如今鄉關萬里,能飲一杯無?他的目光穿越了千年歷史,他的文思濫觴于這個民族一再重復的苦難和“南渡”,因此他擔心自己不能“北歸”。后來中國人民經過浴血抗戰,終于打敗了日本侵略者,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西南聯大在北遷“班師回朝”時,在昆明原聯大舊址勒石立碑,以記載聯大辦學八年“剛毅堅卓”之歲月,其中一段,實在是對陳寅恪先生這首詩的最好注釋——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北大清華南開大學師生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間,收恢復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
風光旖旎的南湖勾起聯大師生的詩意,當屬自然。更何況身逢戰亂,山河破碎,顛沛流離,去國萬里。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苦難總是催生更多的詩人,讓詩人們將自身境遇與民族命運相關聯。聯大文學院青年教師蒲江青有《蒙自南湖雜興》(三首),面對賞心悅目的南湖,也是道不盡的喜愛和鄉愁。
其一
石榴花開滿村堤,歷亂飄紅點碧蹊。
曳仗閑行忘遠近,萬山尖里夕陽低。
其二
碧油亭子面清流,坐擁青青杜若州。
欲采芳菲遺遠道,滿船明月榜歌愁。
其三
傭書已作無家別,卻望關山萬里賒。
是處蓬萊堪徙倚,今宵明月又天涯。
不僅先生們吟詩言志,學生也紛紛拿起筆,書寫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悟,“南湖詩社”便應運而生。聯大的校史記載,這個詩社是在先生們的指導下成立的,聞一多、朱自清、楊振聲等大先生都是詩社的指導教師。也許是受條件因素限制,詩社學生的詩作是以壁報形式發表的,其詩歌多以新詩為主,但我們可從聯大學子的詩歌中看到清晰的師承脈絡。如南湖詩社的創辦人之一周定一的《南湖短歌》:
我遠來是為的這一園花。
你問我的家嗎?
我的家在遼遠的藍天下。
我遠來是為的這一湖水。
我走得有點累
讓我枕著湖水睡一睡。
讓湖風吹散我的夢,
讓落花堆滿我的胸,
讓夢里聽一聲故國的鐘
……
無論先生還是學生,都是家國萬里的離亂人。他們身邊的寧靜和故國的烽煙,他們眼前的美景和別離的故鄉,能不讓人既感時傷懷又充滿著希望?時間將證明,正是這批憂國憂民、擁抱希望的詩人,用青春見證了大歷史,用手中的筆記錄了大時代。正如南湖詩社標志性的人物、被譽為“中國新詩第一人”的現代派詩人穆旦。他是那個年代最才華橫溢的青年詩人,“九葉詩派”的代表性人物,是后來翻譯過拜倫、雪萊、普希金、濟慈等大詩人詩作的我國著名翻譯家。他的才華和他命運的傳奇一樣,在中國近現代詩人中,幾無人能超越。
南湖詩社時期的穆旦還是聯大外文系大三的一名學子,那時他剛參加完西南聯大從長沙徒步到昆明的“湘黔滇旅行團”三千五百里“萬里長征”,一身征塵來到蒙自。從史料留存的照片上看,那時的穆旦年輕帥氣,青春飛揚,激情四射,時而西裝革履,時而夾克征衣,絕對是標準的校園“詩歌王子”。南湖對他詩歌的靈感肯定有啟發。他寫于1938年6月的詩《我看》,呈現出的是一個青年詩人的柔情和發現,以及對生命自由的渴望。
我看一陣向晚的春風,
悄悄揉過豐潤的青草,
我看它們低首又低首,
也讓遠水蕩起了一片綠湖;
我看飛鳥平展著翅膀,
靜靜地吸入深遠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紅暈,
無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哦!逝去的多少歡樂和憂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畫!
哦!多少年來你豐潤的生命,
永在寂靜的諧奏里勃發。
也許遠古的哲人懷著熱望,
曾向你舒出詠贊的嘆息,
如今卻只見他生命的靜流,
隨著季節的起伏而飄逸。
去吧,去吧,哦,生命的飛奔,
叫天風挽你坦蕩地漫游,
像鳥的歌唱,云的流盼,樹的搖曳;
哦,讓我的呼吸與自然合流!
讓歡笑和哀愁灑向我心里,
像季節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這個時期的穆旦,應該還帶有校園詩人的“學生腔”,就像他在另一首詩里寫的那樣,有著“青草樣的憂郁,紅花樣的青春”。雖然經歷了一些風塵,但還缺乏戰火的錘煉。只有在他投筆從戎,參加了滇緬戰役,戰勝了野人山的生死劫難,他的詩歌才達到一個全新的高度和維度。
1942年,滇緬戰場開辟后,中國遠征軍遠赴緬甸作戰。西南聯大掀起又一輪從軍熱潮,穆旦那時已經是留校的青年教師,但他也自愿報名參加了遠征軍。那時他剛二十四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華,并且已經是蜚聲詩壇的詩人,又有西南聯大的教職,大可過安穩的生活,潛心寫詩做學問。西南聯大校園內的青年詩人,大都很崇拜英國的現代詩人威斯坦·休·奧登,1937年奧登曾赴西班牙參加西班牙人民反對法西斯的戰爭,發表過長詩《西班牙》。穆旦是否也希望自己能像奧登那樣呢?
青春本是一場盛大的演出,一個注定要成大器的詩人,必定要站在宏闊的舞臺上,按我們現在的話來說,他必須“在現場”。我相信,穆旦是懷揣著一腔報國熱情和詩人的浪漫情懷加入遠征軍的。他為民族救亡從軍赴難,為詩意人生而投筆從戎。一個詩人的浪漫和偉大,或許就正體現在將自己置身于保家衛國的時代洪流當中,上馬能殺賊,下馬會賦詩。盡管奔赴滇緬戰場讓他吃盡苦頭,九死一生,奇跡般地從野人山這個人間地獄里揀回一條命。詩神繆斯還需要他活著,讓他為我們留下一段傳奇和一篇傳世佳作《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
作為一名戰爭年代的現代詩人,穆旦不僅僅是一個吶喊者、參與者、思索者、抨擊者,更是一個書寫者、記錄者。他用詩注釋了戰爭的某一個側面。他經歷了戰爭和死亡,他洞見了它們的本質,照亮了它們的背面。作為個體,他站在“人”的角度思考戰爭、苦難以及人的渺小、戰爭的殘酷和自然的博大。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的白骨》中,穆旦主要在寫“人”與“森林”的對話。森林的“容量大如海,隨微風而起舞”,面對試圖穿越它的士兵,它是猙獰而冷酷的,“歡迎你來,把血肉脫盡”。而人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可憐的,“樹和樹織成的網壓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唯有經歷過野人山地獄之旅的人,才會對人與大自然的生命博弈有如此透徹的認知,也唯有在野人山的胡康河谷悟透生命的堅韌與脆弱的人性,才會寫下一曲為國征戰、英魂無以歸鄉的士兵之生命祭歌——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
那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
歷史曾在這里走過,沉重、慘烈、凄婉、悲壯,那些為國捐軀的英靈,還長眠“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穆旦寫下這一曲祭歌,正是對遺忘的拒絕,對戰爭與人、人與自然的反思和審視,并不是他不愿談論所經歷的滇緬戰場,而是某些傷及靈魂深處的創痛,需要時間去彌合。穆旦在翻越了野人山三年之后,在抗戰終于取得勝利之時,終于寫出這首著名的詩篇,曾經承受的苦難、悲傷、憤怒,已然過濾、沉淀、反思,才升華出這詩人之祭、民族之殤。此時的穆旦,“紅花樣的青春”已不在,其詩風已轉向沉郁雄渾、磅礴大氣了。
穆旦英年早逝,再也沒有回到過蒙自南湖。這里或許只是我們的詩人顛沛流離、命運多舛的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驛站。正如穆旦在《贈別》一詩里寫的那樣:“多少人的青春在這里迷醉,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而在詩人們的“迷醉”之地,我們還在尋找它曾經有過的光榮。
【作者簡介】范穩,1962年11月生于四川,畢業于西南大學中文系,現任云南省作家協會主席、云南省文聯副主席;1986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出版長篇小說《吾血吾土》《重慶之眼》等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十六部,代表作為“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憫大地》《大地雅歌》,曾獲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長篇小說雙年獎,“中國好書”獎,第七、第八、第九屆茅盾文學獎提名獎等;多部作品翻譯成英、法、德、意等文字在歐洲、澳洲和美洲地區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