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黎里的時光 追憶弄堂里的那些似水年華

江南小鎮黎里，地處吳江郊外三十里地，正好在吳頭越尾的江、浙交界處，給人最初的印象就是：橋多、巷多、游客少。河埠兩岸的屋瓦，呈現出一番時光打磨過的質地，有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蘇州古城區的老光景。

寬窄之間看弄堂

黎里古鎮的大小100 多條弄堂，堪稱水鄉一絕。倘若把黎里比作一個人的身體，那么，弄堂就是人體內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毛細血管。這些弄堂與民宅交融，兩側白墻烏瓦的民居連接起來，最長超過百米，最窄處僅容兩人并肩。

黎里沒有車馬喧囂，總是安安靜靜，偶有挑著剃頭擔子的、磨刀磨剪子的、走街串巷的貨郎，工具碰撞發出聲響，不但不顯喧鬧，反倒襯得弄堂更加安靜。弄堂里的人家，一住就是幾十年，有的甚至住了好幾代人，許多房屋略顯老舊。縱然如此，上了年紀的住戶都不愿挪騰，“破家值萬貫”是他們留守的理由。

除了露天的明弄，還有封閉的暗弄。早在明清時期，離休官員、發跡商賈、豪門士族在這里建起高墻深宅，一座大宅院住著幾十號甚至上百號人，內外進出，均有宅弄連接起廳、堂、園、天井。這種頭頂封閉式的“宅弄”前低后高，寓意“步步高升”，但實際上是為了方便排泄污水。踩著青磚，聽著深深的回響，慢慢走進宅弄深處，忽而腳底一股濕冷潮氣冒來，不禁打了個寒顫。其實，莫說夜間，即使在大白天，宅弄也是黑咕隆咚一條道兒到底。

斑駁的墻體，黑黑的壁龕，曲徑通幽，不知深幾許。“吱溜”一聲，木門開啟，朝里張望，一方精致的小天井讓人耳目一新，當中有荷花池，池里養著幾尾金魚，天井角落種植著幾株芭蕉。舊時，一條宅弄只歸一戶人家所有，現今這些看似破舊的宅弄，每一條里都要住幾戶甚至幾十戶人家。

宅弄自有宅弄的好處。比如數九天寒、狂風暴雨的日子，封閉式的宅弄就成了一方遮風避雨的溫馨小天地，走在里面，心頭會生起一股暖意。

宅弄的拐角處，建有石庫門和暗栓，平時塞在墻洞里，倘若有盜賊侵犯，只需關好石庫門、拉出暗栓，里進院落便被嚴嚴實實保護起來。據說抗戰時期，敵人來村里抓壯丁，前腳剛看見一個人影，鉆進弄堂便不知蹤影，他們在這街巷縱橫、墻檐互接的深巷幽居內兜兜轉轉，長街、短巷、明弄、暗道……撲面而來，迷宮似的弄堂將他們搞得暈頭轉向，東西莫辨，須臾之間，就找不到北了。

這種曲折迂回、“以暗為安”的低調設計，正是江南士族為人處事奉行的理念。在黎里，大大小小的弄堂親切得讓人難以割舍，好似一條條縱橫交織的記憶線，從時光深處延展過來。

舌尖上的“遺珠”

所謂尋鮮尋味，表面看尋找的是美食，但往深里說，尋的卻是情懷和鄉愁。

薺菜是黎里人最愛的一道時蔬，蘇州文人范煙橋曾在《茶煙歇·蘇蔬》中說：“薺菜，吾鄉稱野菜……

炒雞炒筍俱佳……”當地最特色的美食之一，就是薺菜多肉餛飩，餡料十足，鼓鼓地塞滿了肉，吃起來那才叫一個過癮。都說“小餛飩品湯，大餛飩重餡”，多肉餛飩的鮮肉餡取自豬后腿上的精肉，細細剁成肉餡，豬肉和薺菜的比例是完美的“三七開”。湯底一般是雞湯，放上一坨豬油，湯面漂浮著綠油油的蔥花，令人食指大動，迫不及待。但是，“心急吃不了熱餛飩”，需得先舀上一個，對著它輕輕吹氣，然后再放入嘴里細品，肉餡爽滑無比，肉汁兒伴著薺菜香在舌尖上打滾，每一口咬下去，都是滿滿的黎里鄉愁。

套腸是黎里古鎮一道傳統佳肴，取本地土豬的大腸、小腸用清水洗凈，用熱水反復浸泡，再用面粉反復搓揉，直到白白凈凈為止；用竹筷將小腸一根根塞入大腸內，把大腸撐開，外皮脹到稀薄透明，再入滾水鍋氽一下；加入鹽、蔥、姜、桂皮、八角、茴香等佐料，大火燒開，撈出浮沫，后用文火燜煮……上桌的套腸，切成一指寬的薄片，盛入盤中，撒上蔥花，澆上醬油、麻油調勻的調料，只見內里雪白粉嫩的小腸清晰立體。放一片在嘴里，大腸軟糯嫩滑，彈性十足；小腸清脆勁道，肥而不膩，絲毫吃不出尋常豬下水的膻味。鎮上的居民，一天勞作下來，都習慣“切一盤套腸，就二兩黃酒”。

油墩是黎里人的“下午茶點”，有咸、甜兩種，咸的是鮮肉餡，甜的是豆沙餡。做油墩講究用料和做工，皮子選用細膩柔滑的優質水磨糯米粉，里餡咸味取本地土豬的前腿好肉，甜味是自家熬制的豆沙，再拌上白糖、松子、桂花等佐料。包好的生油墩，用兩根筷子一個一個挑下鍋，放在平底鍋里“氽”，半煎半炸至兩面金黃，皮子膨脹，油墩浮起，就可以出鍋了。吃油墩講究趁熱，一口咬下去，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響，外皮酥脆，內里軟糯，呈“拉絲”狀，裹著鮮肉湯汁，這滋味何道不消魂？

老茶館的故事

填飽肚子，最舒服的是尋個老茶樓“泡”上半天。早在明清兩代，黎里鎮上的茶館就多如牛毛，到了民國，區區一個小鎮，從街衢鬧市到犄角旮旯，林林總總有40 多家茶樓。茶樓名字從了蘇州園林的風雅，以樓、臺、軒、閣冠名，如得鳳樓、東來閣、二友軒、順和春、萬云臺等等。

大茶樓分內、外兩進，外堂做鄉莊生意，主要招待“短衫幫”，即本土的莊稼漢和漁民，他們是茶樓最早的一撥客人。晨曦初露，農民們帶上自家喂養的雞鴨、蛋品、時令菜蔬，從鄉下趕到鎮上；漁民們搖著滿載活魚鮮蝦的漁船歸來，都會先去茶樓熱鍋旁舀一勺熱水，洗去臉上的風塵。堂倌抓一把粗茶葉扔進茶壺，沏上滾燙的開水，取出一只粗瓷海碗，給客人滿滿斟上，很快就“水沸茶舒，清香撲鼻”。“短衫幫”兄弟們三五個一桌，圍坐在一起，翹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喝起了頭泡茶。

茶樓門口琳瑯滿目擺著各式各樣的點心、小吃攤，兜售大餅、油條、燒賣、老虎豆、茶葉蛋……客人們一邊喝茶吃早點，一邊談天說地，等茶喝得差不多，手里的家禽、菜蔬、玉米、魚蝦螃蟹等一樣樣換成銅鈿，再從鎮上買些針線和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滿載而來，乘興而歸。

“上晝茶”喝完，店家緊接著布置內堂，準備“下晝茶”，迎接“長衫幫”。“長衫幫”就是各行各業的“當家”。他們喝茶有固定茶樓和固定“雅座”，所泡的茶葉專挑龍井、毛峰、猴魁、碧螺春等名茶。只見堂倌手里拎著長嘴白銅大水壺，馬不停蹄給客人續水，這些“長衫客”篤定端坐，看杯里的茶葉載浮載沉，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茶湯一波一波被沖淡，等把茶喝“透”，生意也談得差不多了。老舍先生曾說“茶館是三教九流會面之處，可以容納各式人物，一個大茶館，就是一個小社會”，在當年，茶館就是一扇窗，透過這個窗口，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各個階層，從而折射出整個社會的興衰盛敗。

追憶遠去的時光

黎里適合放慢腳步游逛，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整個人就融進了江南古鎮的水墨畫卷，一不小心便溜回到那個車馬和時光都很慢的年代。

那時候，人們夜間睡覺不用栓門，即便門窗敞開打呼嚕，一覺睡到天亮，也絕不用擔心“梁上君子”光臨；那時候，街上沒有歌廳、酒吧，更鮮少聽到搓麻將、推牌九的聲音；那時候，很少有人攀比誰家賺錢多、誰家的房子大……站在青龍橋上，一條太浦河安安靜靜從鎮西淌到鎮東，都說“水做的蘇州”，可現在的蘇州已經很少見到“人家盡枕河”，倒是黎里，還能依稀看到昨天的“兩岸人家”。坐北朝南的街喚作“上岸”，坐南朝北的街喚作“下岸”。且不論上岸、下岸，那些青磚瓦屋大多都是明清時期的產物，廊棚下的民居、店鋪有明顯修繕過的痕跡，但不失舊日的底色。

兩岸還有三進、五進乃至七進、九進的深宅大院，門是一重接著一重，一進門廳、二進轎廳、三進正廳、四五進內廳、佛堂、閨房、書齋、家廟……老宅靜謐得出奇，青瓦、白墻、棕漆門窗……透出一股蒼涼。

高大的馬頭墻仰視著天空的高度和時間的寬度，向記憶深處回溯過去。

古鎮東側的民居建筑群前，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奶奶，她半倚半靠在自家木板大門前，見有游客舉著相機，張開沒幾顆牙的嘴，朝人會心一笑。人們沖她打了個招呼，老人繼而笑道：“我今年已經九十七歲啦！”老人的孩子們都搬出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生活在這屋里。除了耳朵有點背，身子骨還算硬朗，人活到這個歲數，日常起居尚能自理，她已很知足。

如今的黎里，一半民居，一半商鋪，北岸的店鋪和人家大門或關或掩，墻上貼著招租信息。當地大多數年輕人都已不再居住這種老房子，只有年事已高的老人住慣了老屋，舍不得搬出去。老街上，沒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沒有鱗次櫛比的店鋪，殘留的理發店、雜貨店、老茶樓以及斷續殘留下的廊棚，都是繁華過后的落寞跡象。或許，只有上了年紀，才能守得住這份寂寞。細細回想那位九十七歲的老奶奶，她或許早已與黎里古鎮渾然一體，她就是一本活著的無字地方志。

編輯+ 李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