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鏡,古亦有之,今亦用之。《釋名》曰:“鏡,景也,言有光景也。”《孔子家語》有明鏡所以察形,往古所以知今。歷代對鏡的稱謂亦有不同,從時間和空間上來看,商周時期,銅鏡已經在廣泛分布的不同地域和不同種族的王侯貴族或特殊人群中間開始流行,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所發現的商周時期銅鏡有160余件,銅鏡文化的繁榮在這一時期已經初步顯現。但銅鏡的大量出現則是在戰國中期,后盛于漢唐,衰于宋元,最終在清代被西方傳入的“玻璃鏡”逐漸取代。文章主要闡述新莽時期尚方博局四靈鏡,其他鏡不多作贅述。
關鍵詞:銅鏡;考古學;新莽時期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12.032
0 引言
鏡,古亦有之,今亦用之。《釋名》曰:“鏡,景也,言有光景也。”《孔子家語》有明鏡所以察形,往古所以知今。歷代對鏡的稱謂亦有不同,《廣雅》:“鑒謂之鏡。”說明鏡與鑒作用一樣。《說文》曰:“鑒,水盆也。”我國銅鏡文化的肇始發生在距今4000年前后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據現有資料考證,在我國經過科學發掘出土的齊家文化銅鏡共有2面,這也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銅鏡,分別是1975年出土于甘肅省廣河縣齊家坪墓葬中的1面素面鏡,1976年出土于青海省貴南縣尕馬臺的齊家文化25號墓葬中的七角星紋鏡1面,據傳還有1面多角星紋鏡,出土于甘肅臨夏,系紅銅所制,現收藏于國家博物館,是否屬于同期,目前學界并沒有統一的定論。
齊家文化是以甘肅為中心,廣泛分布于黃河上游地區的一支影響較大、內涵極為豐富的新石器時代晚期考古學文化。銅鏡的發明創造證明早在前2000年左右,生活在以黃河流域為主的齊家文化先民就已擁有較高的智商和相對先進的金屬冶煉技術了。在之后的商周時期遺址和墓葬中銅鏡也時有發現,如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河北張北、崇信于家灣墓群等都曾出土銅鏡,從時間和空間上來看,商周時期,銅鏡已經在廣泛分布的不同地域和不同種族的王侯貴族或特殊人群中間開始流行,據不完全統計,目前所發現的商周時期銅鏡有160余件,銅鏡文化的繁榮在這一時期已經初步顯現。但銅鏡的大量出現則是在戰國中期,盛于漢唐,衰于宋元,最終在清代被西方傳入的“玻璃鏡”逐漸取代。本文主要闡述新莽時期尚方博局四靈鏡,故不多作贅述。
崇信縣博物館收藏了1面新莽時期尚方博局四靈鏡(圖1),此鏡保存完整,形制敦厚大方,棱角刻畫明晰,紋飾靈巧生動,精致細密,55字銘文更加凸顯了它的彌足珍貴。該鏡的鑄造工藝代表了新莽時期崇信乃至周邊地區金屬器制造業的最高水平,堪稱新朝銅鏡之典范,也是平涼地區眾多館藏兩漢時期銅鏡中的精品①。1980年出土于甘肅省崇信縣錦屏鎮,1996年被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專家組鑒定為國家一級文物。該鏡直徑18.2厘米,厚0.6厘米,重862克。本文擬從該鏡的紋飾題材和銘文內容兩個方面進行探討,望對其本身及其所蘊藏的文化內涵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以共饗于同仁,為求證于方家。
1 形制和題材
新莽時期尚方四靈博局鏡作圓形,青銅質,色銀白略發青。鏡面微弧,打磨錚亮。背飾天圓地方,四靈歸位,銘文帶內以六博棋局為基礎構架,按四方八等分布置,構造嚴謹,格局清晰,由內而外分三區。
內區:鏡背正中置規整的半圓形球鈕,底部有一對向穿孔,紐座為柿蒂形四葉紋,座外為單線方框,四葉紋的四葉尖與方框的四角相對應;方框外飾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銘一周,緊貼方框,每邊三字,并間以乳釘,其外為凹槽式方框,作為內、外區的分界②。
外區:方框外飾八乳釘,同時依據東南西北四面,亦是方框的四外邊的中間位置各飾一“┳”形紋,與對向的“┛”形紋相對應,方框四直角頂點再與“┗”形紋直角頂點對應,布局與西漢時期流行的六博棋局幾無二致。需要注意的是“┳”形紋上部兩端所飾乳釘耐人尋味。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等四方神靈按照其代表的方位有序分布,間以仙人騎鹿、獨角獸、鳳鳥、禽鳥等伴獸,四神相比其他伴獸銀白許多,應是在四神的表面做過特殊處理。其外依次為一圈雙線銘文帶和一周微斜篦櫛紋。
鏡沿區:鏡沿略高于其他二區,從內而外分別飾一周鋸齒紋、凸弦紋和連續云氣紋,鏡緣素面處理。
2 銘文考釋
新莽時期尚方四靈博局鏡的銘文為陽文篆意隸書(圖2),是篆書向隸書過渡的一種書體,前綴位于玄武外側,首尾以三個并列小凸點隔開,共計55個字,前7句均為7字,最后一句為6字,字體優美,文辭古樸,煉語巧妙,已表現出詩歌,尤其是七言詩體的雛形,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③。兩漢鏡銘中,通假字和簡寫字使用較為頻繁,用簡單的符號代替或直接省略不寫等情況也比較普遍,給銘文和句義的釋讀造成了很大困擾,故對此鏡的釋讀有誤之處也頗多,今試作重解。
原釋:“新有善同(銅)出丹陽涷治銀錫清而明尚方御竟(鏡)大毋傷左龍右虎辟(避)不羊(祥),朱鳥玄武順陰陽子孫備具居中央長保二親樂富昌壽敝金石如王”④。
2.1 鏡銘厘正
“”,“銅”之簡寫。“”,解為“涷”,當厘作“湅”。“”,解為“鏡”,當厘作“竟”,通“鏡”字。“”解為“避”,當厘作“辟”,通“避”字。“”,“祥”之簡寫。“”,解為“俱”,當厘作“具”,通“俱”字。“”解為“數”,實為“敝”。
2.2 文字釋義
“新有善銅出丹陽”:“新”為紀年銘,指王莽篡漢后所建立的新朝,即公元9—23年;“善銅”指質地純良的銅材;“丹陽”即指丹陽郡,是為紀地銘,丹陽郡系西漢元狩二年(前121)易鄣郡之名并增廬江郡之東部四縣而置。另外,關于丹陽郡,乾隆十五年(1750)《當涂縣志·山川》有載:“舊傳出銅類金,稱為丹陽銅,今不產。”當涂縣即是漢代丹陽郡所轄,這與銘中“善銅出丹陽”不謀而合,故以紀地銘論之。
句義:新朝的好銅料都出自丹陽郡。
“湅治銀錫清而明”:“湅”作“練”,本意為“練絲”,指將絲物加熱煮熟。《說文解字注》段注曰:“湅之,暴之,而后絲帛之質精。而后染人可加染,湅之以去其瑕,如□米之去康粊,其用一也。”目的是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銀錫”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銀和錫,《考工記》載:“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金”實指銅,而“鑒”即為鏡,可見古人對銅鏡主要合金成分的認定是銅和錫⑤。
近年來,大量的科學研究結果也表明,構成漢代銅鏡的主要合金成分是銅(Cu)、錫(Sn)、鉛(Pb),這從董亞巍繪制的“中國歷代銅鏡合金化學成分表”中可以得到證實,因此這里的“銀錫”只單指“錫”,“銀”只是對兩者顏色接近的一種比喻。“清而明”其實是夸耀制鏡所用銅料提煉精純,合以白錫所成之器沒有雜質,表面清澈光亮。
句義:加熱融化后,質地像白錫一樣清澈明亮。
“尚方御竟大毋傷”:這里的“尚方”是官署名,初設于秦代,漢代分左、中、右三尚方,皆屬少府管轄,專掌宮廷飲食器物的制作。據此,凡有“尚方御竟”字樣的博局鏡均系官制⑥。但筆者認為“尚方”一詞在西漢晚期至東漢時期的銅器尤其是在銅鏡銘文中使用極為廣泛,并且往往與諸如“清而明”“大毋傷”等具有明顯商業性廣告推銷意圖的語句共同出現,商品屬性明確,所涉器物和內容也極具民俗化,加之王莽對其主導的“經濟改革”顯現成效的迫切性,也直接促成了民間商業極具開放和靈活性的特征,故不能一概論之。筆者認為,“尚方”在民間制器上的高效使用,并非民間對國家禮制的逾越行為。王莽“代漢立新”登上皇位后,以托古改制為名,實行“六筦”“五均”的壟斷政策,其中就有“銅冶”壟斷。因此,帶有“尚方”銘的銅鏡,應是政府對工商業進行壟斷經營的模式下由民間直接生產,相當于現今的“掛靠”行為。“御”在此當指“轄制”“管理”之意。而在尾句中的“如王”二字就更加明確了此鏡的“身份”,“如”,意指“像”“同”;“如王”意為像君王一樣,同君王一樣。故該鏡當是在政府直接管制和監督下由民間場所鑄造。
“大毋傷”其實也是廣告用語,據《神異經》載:“丹陽銅似金,可鍛以作錯涂之器也。”意指銅的質地堪比黃金,具有較強的流動性和柔韌性,很適宜鍛造制器或用于錯銅和鎏金(銅)等工藝,那么鑄造出來的銅鏡自然美觀大方,沒有瑕疵。
句義:和尚方監制鑄造的御用之器一樣美觀,沒有瑕疵。
“左龍右虎辟不羊朱鳥玄武順陰陽”:龍、虎、朱鳥、玄武是指中國神話中的四方神靈,即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分別代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源于中國遠古的星宿信仰。在中國民俗文化中,四靈有震懾四方、避免邪魔侵害之意。“順陰陽”則是因為漢人信奉陰陽思想,認為陰陽順合就會有祥瑞降臨,反之則會出現異象,應用到鏡銘中也就成了習見的語句,也正好與鏡背四靈圖案相呼應⑦。
“子孫備具居中央長保二親樂富昌”:備具,齊備也;居中央,正位也⑧。從字面來看,這是典型的祝福語,意為兒孫滿堂,人丁旺盛,子孫仕途平坦,官居正位,以永葆兩位長者快樂吉祥,富貴無虞。同時,“子孫備具”也蘊含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儒家宗族的“孝悌思想”。
“壽敝金石如王”:敝:《禮記正義》曰:“敝音弊,本亦作弊。”《韓非子·存韓》王先謙注曰:“與金石相弊,謂與金石齊壽也。”沈培先生認為這里的“敝”當解釋為“終”“盡”的意思,筆者認為甚是有理,理解為壽數就像金石一樣長久不朽,像君王一樣長命萬歲,應無不妥。另據《漢書·武帝紀》載:“翌日,親登嵩高,御史乘屬,在廟旁吏卒咸聞呼萬歲者三”。此事后以祥瑞之兆載于史冊,反映了當時的漢武帝信奉長生不老之術的事實,因此漢人向往生命不息也就順理成章了,也正好印證了銘文中“壽敝金石如王”所要表達的用意。
3 主題紋飾文化內涵解析
漢代銅鏡的諸多特征都沿襲于戰國銅鏡,尤其是紋飾。據筆者觀察,四靈紋即是對戰國鏡紋的次繼承,也是對戰國四靈紋鏡更深層次的演進。這從徐州獅子山楚王墓出土的鳳鳥紋銅鏡,徐州市北郊劉孰墓出土的人物畫像鏡(圖3)等西漢早期銅鏡中可窺一斑。西漢早期銅鏡中的四靈還處于初始形態,表現得較為抽象,“示意”的意味濃厚,出現的形式也多為四靈中的其一或其二,又或其三,就算偶有四靈齊備的情況,也多不作主紋,所處的位置也不固定,更沒有凸現感。這也說明西漢早期的四靈只代表傳說中的星宿神其中之一遠古神獸,還未被賦予守護四方之神靈的重要身份和法力。
具象的四靈紋和嚴格的組合形式出現在西漢晚期,四靈的地位在此時也得到了明顯的提升,從眾多星宿、神獸、神鳥、異獸甚至仙人中脫穎而出,銅鏡中對四靈體型的放大和運用特殊工藝處理就足以證明四靈的地位的提升。古人神秘而莫測的宇宙觀自堯舜之時即已出現,《尚書·堯典》中載:“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賓出日,平秩東作。日中,星鳥,以殷仲春。”。清人吳承仕在其《論衡校釋》中釋為:“堯候四時之中,命曦、和察四星以占時氣。”說明堯舜之時,古人已經可以通過觀察天上日月星辰運轉的規律,推算天時,得出節令,可見彼時對“天像”的運用已經相當成熟。但將這種“天像”以直觀的方式表現則是在戰國早期,1978年湖北隨州曾國國君曾侯乙墓中出土了一件戰國彩繪二十八宿圖衣箱(圖4),該衣箱上就曾出現星辰、蒼龍和白虎等組合的圖案,“……蓋面正中篆字‘斗’字粗大醒目,象征北斗七星,二十八星宿的古代名稱環繞‘斗’字,兩邊分別繪有象征東方的蒼龍與象征西方的白虎形象”。這也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將北斗、青龍、白虎與二十八宿組合的圖案。但這種二十八宿圖在戰國至西漢早中期并不多見,這可能與地域、族屬和身份地位等有著直接的關系,這一點本文暫不作深入探討。
到了西漢晚期,伴隨著“天人感應”神學思想影響的不斷擴大,陰陽五行學說開始在宮廷及坊間盛行,本是用于識別星體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早就流傳于民間,被認定為仙人及天界瑞獸。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天祿、麒麟、天馬等更被賦予了神奇的身份和力量,并被一一對應和具象化。《禮記》王充釋說:“天有倉龍、白虎、朱鳥、玄武之象也,地亦有龍、虎、鳥、龜之物。四星之精,降生四獸……虎鳥與龜不神,龍何故獨神也?”(東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卷第六·龍虛篇》中“虎鳥與龜不神,龍何故獨神也”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喻義地上的龍、虎、鳥、龜乃是天上的倉龍、白虎、朱鳥、玄武之精氣對應所產生,因此虎、鳥、龜和龍一樣都是神。龍在中國古時和黃帝有著密切的關系,認為黃帝是天上的真龍下凡。隱喻王莽雖非真龍,但同樣是受命于天,這也是西漢政權更迭前后,王莽利用人們的宇宙觀念和天命思想廢漢立新和鞏固政權的真實寫照。
在漢人對宇宙特有信仰和對崇祥瑞以辟邪的心理需求下,加上王莽對神學思想的不斷推動,系統化的宗教思維也隨之產生,并在西漢晚期至新莽時期從思維化階段迅速邁入了行為化階段,而具象的四靈以格式化形式的出現,也意味著宗教信仰的天人模式和神靈譜系已經初步形成,作為中國古代傳統文化之一的“道教文化”之序章已然徐徐拉開。
注釋
①北京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漢鏡文化研究(上下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②白壽彝.中國通史(修訂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③王班.漢銅鏡四靈博局紋飾的宇宙圖示及其審美特征[J].學術論叢,2014(4):117-118.
④武耕.漢代博局紋鏡的圖像象征意義[J].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2(2):73-77.
⑤崔樂泉.秦漢時期的博局紋銅鏡[J].體育文化導刊,1990(2):69-72.
⑥詹子慶.中國古代史·上冊(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
⑦林干.中國古代北方民族史新論[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3.
⑧傅舉有.博局與漢代博局紋鏡[M]//北京大學漢鏡文化研究課題組.漢鏡文化研究(上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